第3章 活得像人

  • 过活
  • 赵军锋
  • 88624字
  • 2018-11-08 11:12:34

1

多多嫁给海岩三年了,也没有生下个一男半女,这让多多非常着急。她虽说参加过识字班,认得几个字,但还是写不了信。夜里,她把正在上中学的娘家侄女娇香叫到屋里来,给在攀枝花三线工作的丈夫海岩写信。

在饭桌上铺好信纸,把电灯移到头顶挂好,娇香拿着油笔,仰着脸问:“姑呀,这回给我姑父写信说啥呀?是不是叫他赶在清明节前回来一趟,说是要给祖坟烧纸哩?”

多多拿了板凳坐下来,手里还纳着鞋底子。娇香的问话,让她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碎女子才十四岁,咋鬼精鬼精的,好像把自己的心思给看透了。清明节自己的身体正是日期,海岩回来休半个月假,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怀上娃娃。”

想到这里,多多满月一样的脸盘突然羞红起来。扭过头去咳嗽几声掩饰过去,拿鞋底子轻轻拍了拍娇香的头说:“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叫你写啥你就写啥,多说话,小心风刮歪了嘴,将来嫁不出去。来,我说着,你写着。”

连来带去,信发出去半个月,海岩回信了。以往的习惯,海岩的回信,多多自己看个十遍八遍的意思也差不多能懂了。遇到不认识的字,描下来让娇香给认。这一回的信,用铅笔写在信纸上的,笔画很粗,字体很大,也很好认。信中说,他二月十五坐单位运货的大卡车到县城,让多多骑上自行车,半晌午到县里农机公司门前接。

看完了信,多多有些不理解,既然单位的汽车能到县城,为啥不把他送回来?县城到公社的公共汽车一天有六趟,每一回都是到公社公共汽车站去接,为啥这一回要到县城?想不明白,倒想高兴了。这是不是想安排两个人一起到县城转转,到百货公司买点农村买不到的东西?结婚三年了,他还没有带自己逛过县城。这一回到县城,买一双尼龙袜子穿。别人都说,自己嫁了个挣钱的,可是穿的衣服和农家妇女一模一样,也是丢人哩。

算好了日子,收拾停当,多多特地穿上了红底蓝格的“格子呢”上衣,骑上自行车,一大早就向县城出发了。

到了县城,七拐八拐连问带打听,终于找到了县农机公司。看看时间还早,多多寻到了一家食堂,排着队,花了六两粮票九毛钱,买了六个包子,三个荤的三个素的,用包货纸包好,小心翼翼地装到布包里,又挂在车子头上,返回到农机公司门前。

日已正午,太阳不高不低挂在头顶。多多趴在自行车座子上,瞪大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两头圆、白绿相间的公共汽车来了,上上下下几个人,又哼哼唧唧地开走了。大红色的胶皮轮子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了,又“突突突”地开走了。一辆墨绿色的解放卡车鸣着喇叭开过来了,多多赶紧直起身子瞪大眼睛,心里刚刚一热,那辆汽车卷起尘土“忽”一下就开远了。

“都不是的。”

多多失望地又趴在车子上等待。

头顶的太阳慢慢悠悠地向西边移动,海岩说的汽车还没有来。感觉到肚子咕咕地叫唤了,摸了摸布袋子,想吃个包子。打开袋子,取出纸包,挑来拣去拿了个素馅的包子咬了一口,感觉香极了。

刚吃了一口,门房老汉手里端着罐头瓶的水杯走出来说:“女子,你得是等人哩?你等的人叫个啥,我帮你寻一下。给,光吃包子口干得很哩。喝口水。”

多多感激地接过杯子说:“叔啊,我等的人不是你单位上的,说好了的在这里等着汽车。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老汉说:“等人?得是说好了时间?你都等了半天了,是不是出了啥岔子?你等的人是啥单位的?有没有电话留给你?要是有电话,我帮你打听一下。”

多多喝了口水,又拿出一个包子递给老汉说:“我等的人,不在咱省上,这会儿可能还在路上哩,没法子打电话。叔啊,麻烦你了。你吃个包子吧。”

门房老汉连连推辞说:“好娃哩,叔在食堂吃过饭了,你赶紧吃。来,你把车子撑好,到房子里坐着等人。”

多多说:“不了,不麻烦你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要是坐到你房子里去,他来了,就看不见我了。”

2

听到海岩埋怨自己把信上的字理解错了,多多虽说有点不服气,可想到自己没文化,就心里先软下来。她把自行车撑好,火急火燎往灶房跑说:“许是我看错了,你写的信还在风咸盖子上放着哩,我这就拿来,你看看我错在哪里?”

到灶房一看,风咸盖板上那封信,连带着信皮都不知去向了。找来找去找不见,多多兴冲冲跑出来说:“算了算了,你写的信大概掉到灶火前,让我当柴火给烧了。不管咋说,你回来了,咱两口子团圆了。我给你做饭,晌午在县城买的包子还剩下五个,一共买了六个,我等你等不来,吃了一个素馅的,三个肉馅的都给你留着哩。你坐下等会儿,我给咱烧个胡辣汤。吃包子就胡辣汤,过年的饭哩。”

海岩把自行车头上挂着的布包解下来拿在手里说:“说了多少遍叫你多识字,你就是不听。现在新社会,年轻人不识字,让人笑话哩。我在单位上,都不敢对人家说我的老婆大字不识得几个。”

多多一把夺过布包说:“对着哩对着哩,你回来了,好好教我识几个字,咱也不笨,就是我大我妈从小不叫我上学,把我害成这样。你洗把脸,坐着喝茶,我做饭去。”

海岩似乎不太情愿地说:“我回来了,按理说得先到我大屋里去,看看老人才对理。”

多多已经走到灶房门前,回过头来说:“黑灯瞎火的,咱两口子先吃饭,吃了饭有正经事情做。明个你上坟去,晌午到老人那里吃饭就是了。对了,你这回回来,有没有给老人买东西?”

海岩说买了两斤红糖在提包里,明个带过去。

胡辣汤、热包子,多多还特意调制了辣子醋蘸水料。两口子坐着吃饭,海岩说:“你给我拿大蒜来,我就着吃。”

多多似乎不情愿地站起来说:“黑了睡觉,吃那东西不熏得慌?”

海岩说:“漱漱口也就是了,你快点去拿。”

多多拿来大蒜,又亲手给剥了皮。海岩吃了几口包子,刚端起碗来要喝胡辣汤,突然放下碗来气呼呼地说:“你是咋弄得?你这饭碗里咋有草末子?”

多多赶紧把自己的碗放下,把海岩的饭碗端起来仔细看,满脸狐疑地说:“怪事哩,你不在家,我平日里吃饭都用喇叭头碗。这只海碗,刚刚用开水烫过的,咋能有草末子,还是毛毛草末子?”

海岩似乎受了委屈地说:“你看看,咱俩这刚一说要团聚,就出了这么多事情。你接我,走错了地方。你做饭,又混进去草末子。”

多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啥好。沉默片刻,换上笑脸说:“人逢喜事忙中错。都是我不好。来来来,我给你重新盛一碗饭就是了。”

吃完了饭,两口子进了房子。多多的脸有点涨红,把配墙上的农历本拿在手里,翻着翻着对海岩说:“你看看,日子我都算好了,就这几天哩,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夜里睡觉你卖点力气,明年这时候,我们就能抱上娃娃哩。”

海岩的情绪并不高,可又不能扫了多多的兴致,应付着说:“好几年都没有娃娃,保不齐是谁的病。”

多多听了,扔掉农历本捂着海岩的嘴说:“不敢瞎说,得罪了送子娘娘不得了。你身体壮得像牛,我的身子月月来。没有娃娃,怪只怪我们在一起时间太少。你一年回来一回,又不让我到你单位上探亲。”

海岩说:“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们单位是半军事化,不能叫家属来住哩。你不知道吧,我每月的工资里,还有四块钱的保密费。”

多多说:“不说了不说了,你赶紧脱衣服,我这就给你倒洗脚水。洗洗脚,睡觉觉。嘿嘿,今黑了造人,明早上上坟,你家祖宗保佑,生个大胖娃娃。”

多多端着洗脚水进来,却发现海岩端着茶缸子,脖子一仰像是在喝药。多多把盆子放到地上,紧张地走到跟前问:“你是咋了?你咋像是喝药哩?你哪里不舒服了?要生娃娃,可不敢胡吃药。”

海岩轻松地说:“你胡想啥哩,我吃的是养胃的药。这药能壮人的身体哩。你看看,药皮在这里放着。”

海岩心里说:“你又不认得字,给你看看又咋样。”

多多朝桌子上扫了一眼,药皮上印着几个字,字迹很小,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第一个字不认得,后边三个字,好像是“亲一号”。

多多心里画着笔画,努力地记下来了那个不认得的字。

第二天起床,多多没有上工去,早早起来做饭。她知道单位上的人不像当地农民早饭要从地里回来才吃。公家的人,一起床就要吃饭哩。

做好了饭,回到房子里看看海岩还在呼呼大睡,心里暖暖地说:“男人家也受不得累哩。”

趁着海岩睡觉,多多蹑手蹑脚出了门。迎面碰上学生高仓背着书包上学去。多多拦住他说:“大侄子,你先甭急上学去,帮我认一个字。”

多多弯腰在地上用手指头把昨晚药皮上第一个不认得的字描在地上说:“你看看这是个啥字?”

高仓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个探字。你写错了,宝盖上没有一点的。”

多多笑着说:“要不说是学生哩,你学习就是好。你说说,探亲一号是个啥意思?”

高仓迷茫地说:“那我就不晓得了,我又没学过。你问旁人吧。”

3

日上三竿,海岩在多多的一再撩拨下才从炕上爬起来。他坐在被窝里边穿衣服边埋怨地说:“我这几天上火,耳朵痒痒,偏偏你用笤帚篾子捅我耳朵眼,害得我总觉得耳朵里边有个虫子在爬哩。”

多多坐在炕沿上嘻嘻笑着说:“今个清明,人家都上坟哩,咱们去得晚,你大要骂我们是年轻人贪被窝忘了祖宗哩。你赶紧地穿好衣裳,我给你倒洗脸水去。”

海岩穿好衣裳,趿拉着鞋子往外走。多多端了盆水放到外屋小凳子上,抬手把洗脸手巾从杆子上扯下来泡到脸盆里说:“灶底下有麦糠烘着,锅里的豇豆稀饭还是热的,我给你盛好。你洗完脸赶紧吃饭,吃了饭拿上东西到你大你妈那里去,再准备上坟的东西。对了,你上坟,我也得到地里去。”

海岩刚刚在脸上打好胰子,满脸沫子顾不得擦说:“可不敢哩。女人上了坟,家里绝户门。这可是老话老理老讲究。”

多多乐得笑起来说:“你还是单位上的人,天天学政治哩,满脑子旧词老讲究。对你说,我上地里去,可不是为了烧纸。我和你妈在水渠边上挖刺蓟擀绿面条,绿面条祭祖可是老讲究。”

海岩擦着脸又埋怨说:“给你说了好多遍了,洗脸要用毛巾。你就是不听,还在用粗布机子织的手巾子。这东西不吸水,就像抹布一样别扭着哩。”说完,把手巾往脸盆里一扔,溅起水花蹦到地上。

海岩和多多的新屋在村外,他大他妈住的老屋在村子里,隔着半拉村子。两口子推上自行车赶到老屋里,海岩他大保义老汉早早吃了饭,蹲在门前石头上抽旱烟。看见小两口来了,起身就是一顿埋怨:“看把你架子大的,听人说你也黑了就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和你妈。这也就罢了,今个上坟,你也不说早早过来帮着收拾上坟的东西。老祖宗都不要了?”

老汉还要唠叨,老婆子听见声音走出来,高兴得脸上笑成一朵花说:“娃娃们年轻,多睡一会儿也是常理。你个老东西,每回见了娃娃都是一骂下场。走,快回屋里去。”

海岩的弟弟海波两口子、妹妹海玲围在一起,在老两口的指挥下各自忙活。保义老汉拿出一叠黄纸放到捶布石上,拿来棒槌和一枚分分洋,虔诚地教给海岩弟兄两个拓钱印子。海岩把分分洋放到黄纸上,用棒槌按住,海波拿斧子背在棒槌头上不轻不重一砸,黄纸上就拓上了清晰的钱印子。保义老汉看了看,弟兄两个上手了,满意地说:“这就对了。给你们说,一回不能超过三张纸。多了厚了就没有钱印子了,老祖宗在地底下骂哩。”

多多问婆婆:“他们在忙着,咱们也到地里挖刺蓟去回来擀绿面条。”

老婆子还没答话,小姑子海玲说:“嫂子,你不知道哩,咱妈个老担体子(意思近乎嘚瑟),天麻麻亮就下地挖菜去了。咱们只管煮鸡蛋擀面条就是了。”

老婆子咬着牙骂道:“你个没大没小的疯女子,你就不知道,说人是担体子是骂人哩?你不要在这里卖嘴了,赶紧和面去,我和你大嫂子在屋里说几句话。”

老婆子把多多叫到屋里去,悄悄问:“我说他嫂子,你有没有觉得咱家里少了啥?”

多多四下里看了看,不解地问;“咋了,得是来了贼娃子偷东西了?”

老婆子摆了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你看看啊,我和你大年纪都大了,别人家都有孙子抱,我老两口子看着眼馋哩。这一回,海岩回来了,你就不用上工去了,一心一意给我生孙子。”

多多脸红到耳根子说:“这事情,也不是着急就能有的。对了,海波家的,是不是也该有了?”

老婆子气馁地说:“也是哩,你们一前一后差一年结的婚,他们没有动静,你们也没动静,急人不?我给你大说了,叫他在祖坟里多说好话,求祖宗保佑,你们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就是孙女也成啊。有了一个,才能有两个三个。”

正说着,门帘一挑,海玲闯进来说:“妈呀,和面放多少盐,还得你把握着哩。对了,你和我嫂子偷偷在这里说啥哩?得是商量着给我说人家哩?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我要嫁给当工人的,至少也要嫁个吃转粮的。”

老婆子哭笑不得地骂她:“你得是长了驴耳朵?扎楞那么长听啥话哩?女娃家家的,也不学个稳当出来。越来越不像样了。你跟我来,我再把咋样擀绿面教你一遍。”

老婆子说着急急忙忙走出去了。海玲也要跟了去,多多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妹子你先甭走,嫂子问你个话。你识文断字的,知道不知道探亲一号是个啥东西?”

海玲眨巴着眼睛说:“探亲我知道,一号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是个啥意思?咋了?”

多多叹着气说:“我也就是问问,你可甭给咱妈说。我发现你哥喝药哩,喝的就是那东西。我就怕他身体有个啥麻答。他又不跟我说实话,实实地作难人哩。”

海玲忽闪着丹凤眼说:“这有啥难哩?既然是药,我帮你问问医疗站毕先生不就知道了?”

海玲说着,撩起门帘一阵风跑了。多多吓得脸如土色,心里懊恼加后悔,又不敢去追。缓了缓神,走了出去。

看见海玲“噔噔噔”地跑了,老婆子和着面嚷嚷:“疯货,你到哪嗒去,不赶紧帮着做饭,看你回来还能不能端上碗吃饭?都是你大个老东西,把你惯的没了样子。”

保义老汉正在往箪箪笼里放上坟的东西,听见老婆子骂海玲,笑眯眯地说:“你个死老婆子,生下男娃归我教训,生下女娃做娘老子的要管教哩。嘿嘿,你女子是个疯张货,这怨不得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婆子领着媳妇们煮好了绿面条,男人们拿上到地里上坟去了。这工夫,海玲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拉着多多的手到屋里去说:“嫂子,你跟我来,我给你说个事。”

多多心里直叫苦,心想这事情也不是这时候说的呀,无奈被海玲拉着手就进了屋子。海玲带着神秘拖哭腔说:“嫂子,我看八成要坏事哩。你说的探亲一号,毕先生都不知道是个啥药。我正寻摸哩,碰上那个妇女主任了。她说,这个探亲一号,是不生娃娃的避孕药。专门给在外面工作的男人做下的。你说,你们不生娃娃,是不是我哥变了心,他不想要你了才不要娃娃的?”

多多听了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得外面一声:“我的天呀,这是遭了多大孽呀,这个挨千刀的海岩,要我的老命哩……”

4

话说海玲拉着多多进房间的时候,老婆婆瞅了一眼就知道没有啥好事情,她知道海玲是个狗肚子里藏不住热油的直性子货。老婆婆装着收拾东西没在意,静静跟了去,把耳朵贴在门边上悄悄听。当听说海岩吃避孕药的时候,她也感到天旋地转,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老婆婆这一嗓子号叫,把多多和海玲从屋子里引了出来。老婆婆哭着喊着,多多和海玲拉着劝着。正在热闹其间,保义老汉他们从坟地里回来了。

老汉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但他到底沉稳,不慌不忙对老婆子低声说了一句:“静分点。你还想叫四邻五舍都来看热闹啊?”

只这一句,老婆婆停止了呼号,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保义老汉说:“是这向,我,海岩,多多,还有你妈到屋子里说话。海玲,你和你二嫂端桌子准备吃饭。嘿嘿,天打五雷轰也挡不住咱家吃顿团圆饭。海波,你到大门边上坐着,来了人,就叫他到院子里喝茶等着,不要叫外人到屋子里来。都赶紧地动起来。”

进了屋子,保义老汉三言两语问明了情况,老汉盯着海岩问:“老大,你得是吃了歪歪药,成心不要娃娃叫我家绝后的。”

海岩心里直叫苦,但脸上却很镇定。他知道,他大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想法子过了这一关,只怕是自己闹了个里外不是人。想到这里,他无奈地说:“大呀,床前教妻、堂前教子可是你教导我们的话。我和多多生娃娃的事,本来是我们两口子私下里的事情。现在,海玲个没轻重的疯女子,把事情张扬出来了。也好,都挑明了说,也省得七疑八不满的。”

说着,眼睛的余光瞟了多多一眼。发现多多着了迷一样地听,放心下来继续说:“我想问问,你们谁听说过一个男人吃不要娃娃的药?”

保义老汉瞪了一眼海岩说:“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水,看把你能的。有话快说,少卖关子。”

海岩还没有说话,多多突然笑了一声说:“对着哩,不要娃娃的药,只有女人吃的。海岩不是不要我了,还是有良心的人哩。”

说到这里,多多又大呼小叫起来说:“不对哩,你既然不是不想要娃娃,为啥要吃那种药哩?啊,你快说,你是不是得下啥病了?”

保义老汉的眼神随着多多的问话,“唰”地转到海岩脸上。老婆婆“忽”地一下子站起来着急忙慌地问:“啊,好我的娃哩,你得啥病了?你是工人,得了病有公家管哩,可不敢耽搁了。”

海岩平静地说:“这一家大小两辈人,羞死个人。还是等黑了天我给多多说,多多再给我妈说。”

保义老汉说:“怕啥哩,生娃娃续香火是正经事情。你快点说,不要脱裤子放屁。”

话刚一出口,猛然发现多多在跟前。老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说:“都是你这不省心的,害得我失了相。你说吧。”

海岩慢慢腾腾说:“我没啥大病,就是那个地方有些发(炎症),医生说吃消炎药对生娃娃不好,就给我开了这个药。说是女人吃了避孕,男人吃了消炎。不打紧的。”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一家人欢欢乐乐吃饭,吃了饭,多多和海岩要回家了。海岩推着车子在前面走,海玲紧走几步追上多多在她耳边说:“嫂子,你当心,我觉得我哥不大对劲哩。他脑子太灵性,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的。”

多多嗔怪地说:“他是你哥哩,你咋这样说他。你赶紧帮着妈收拾东西,后晌还要出工哩。”

多多也不是个笨人,虽说是海岩的话他听不出来啥明显漏洞,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女人家心善,凡事都往好里想,又觉得照顾好男人是女人的本分,也就把全部心思放在海岩身上,变着花样做好饭让男人吃了补身子。

眼看海岩的探亲假就快满了,这天晚上,多多擀了长面条,炒了羊肉臊子。多多一边端饭一边说:“这时间咋就这样快,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走,咋办呀?”

海岩端着碗吃饭说:“熬着吧,等我符合带家属条件了,就好了。”多多满心欢喜说:“也是哩,你把我带到单位,我也就成了吃商品粮的了。上辈子修来的,这辈子的福气不小哩。”

吃着饭,海岩又气急败坏放下碗说:“你看你看,你这饭碗里,又有草末子了。这一回,还是草棍棍了。你得是要把我当牲口喂哩?”

这一下,多多几乎大惊失色了,以至于她自己端着的碗“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面条撒了一地。

不知道咋了,多多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用筷子把海岩碗里的草棍夹出来说:“你看看,你这碗里的草棍,是生产队铡了麦秸的短节节,这东西是喂牛的,咱家里根本就没有啊。从哪里来的?”

海岩骨碌碌地说:“咱家咋能没有?咱家的枕头就是麦草装的,一定是你今天晒枕头,不小心撒出来的。”

多多恓惶地说:“听人说麦草容易上火,咱家的枕头,过年拆洗的时候,我就从我娘家拿来荞麦皮,把麦草换下来了。你碗里的麦草,鬼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海岩低下了头说:“也是哩,保不齐是咱家的鸡跑到生产队场院里去,身上带来的麦草。算了,你也甭伤心了,快点吃饭。对了,我记得我吃的药,还剩下两粒,咋找不见了?”

多多一边打扫撒到地上的面条一边说:“你吃的那药,原先在你衣服兜里放着哩,我洗衣服给你拿出来放到配墙上。前个我叠被子,扇起来的风把药连带着药皮吹到了地上。我赶紧到地上找寻,只找见了一片,上边粘着土,在桌子上茶碗里边扣着。这药片片脏了,就不要再吃它了吧。”

海岩略显不好意思,默默地往嘴里扒拉饭。吃完了一碗,多多还要给他再盛,海岩摆了摆手,从裤子兜里拿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嘴,起身就走说:“药片片沾上土了,就不吃了。再说,我的病也好了。”

海岩走到屋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捏着药片说:“这药片还是扔了吧。赶明个你找见另外一片,也扔了去。”

海岩走到门外,看看日头快要落山,心里似有所想。他手一扬,把那片药片扔了出去。他本想把药片扔到院子旁边的菜地里,力道不够,扔到了院子里在地上骨碌碌滚。那只浑身雪白的来航鸡眼尖腿快,“噔噔噔”地跑过去,把药片叼在嘴里,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海岩感到奇怪地问:“咱家这只鸡怪了事了,别的鸡早早上架了,这只鸡咋日鬼的还不上架跟个哨兵一样?”

多多在屋里回答说:“这是新品种鸡,说是从外国弄来的。它下蛋比土鸡勤快些,下的蛋都是红皮,个头也大。它就是比一般的鸡上架晚些。”

5

掌灯时分,两口子回到屋子里。多多在给海岩收拾行李,她把海岩那只印着西安火车站图案的人造革提包打开,往里边一包一包放东西说:“海玲给你纳的鞋垫你带上。你穿着翻毛皮鞋,底子硬,垫上鞋垫不伤脚。我给你炒的面豆,在锅里烘得干崩崩,放几十天都坏不了。这些面豆,你不要都给工友们吃了,自己下夜班吃一点顶饿还养胃。我妈给你带了一包干香椿,用盐腌过了,当咸菜就着吃,拌面条也成。”

海岩躺在炕上听收音机,听见多多如数家珍地唠叨,不耐烦地说:“带啥东西你看着办就是了,不要唠叨。我在这里听收音机哩。收音机里正说着遥感技术在探矿作业上的应用。我对你说,针头线脑的,你少操心,多学文化多认字是正经事情。”

多多似乎没有听进去海岩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还是明个骑车子送你到公共汽车站,早早走,到公社食堂吃一碗羊肉泡馍,暖暖胃再走。送完了你,我正好上个会,买点夏收的东西。割麦子的刃片刀也该买新的了。”

海岩把脸扭到一边去不冷不热地说:“说好了的,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拉着磨辊子拉丝去,一大早就走,我坐上正好哩,你就不要去了。要上会买东西,我大去就成了。你明个要有时间,帮我妈打袼褙去。”

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多多没话找话说,海岩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多多心里怪别扭的。洗完脚上炕,多多坐在炕沿上看着海岩,越看越觉得那张曾经熟悉又爱不够的白清国字脸生分了。多多叹着气说:“你明个就要走了,明年的探亲假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这会回来,我感觉咱俩都生分了不少,也不知道啥原因。你知道,我大我妈生了八个女儿,只生了一个男娃。我是老小,又是个女子,我大我妈就把我叫个多多,自小就是家里多余的人,也没有念下书。本来,我要嫁给农民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是你大你妈托了人,三媒六聘地要我嫁给你。我对你说,我就是个农民,我不想高攀谁,嫁给你都是命里注定的。我不怕吃苦,不怕受可怜,就是害怕别人多嫌我。我生不下个一男半女来,最害怕别人把我下眼观。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来,咱俩能生个娃娃,可是,偏偏你这事那事地出溜次子(生是非)。你说你身子有病,我信下了,可是,心里却整天咚咚咚地跳来跳去不踏实。好人哩,我的男人,你给我一句实实的话,你是不是多嫌我,不想跟我过了?”

海岩把身子正过来,表情认真但却又在躲闪着多多的目光说:“我大我妈看上你,说是你脸盘大,旺夫相。骨盆宽,家里香火旺。当然,这都是老脑筋,也是封建迷信。我给你说,咱俩成婚,我一点也没有多嫌你的意思。没有娃娃,也急不得,该有自然就有了。你不要多想,熬着过日子。”

多多想听到的话还是没听到,委屈得一下子又流下眼泪来说:“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没有变心,我就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可是,你要是变了心,我也没办法,只是你要早早告诉我,咱俩好说好散,你走你的人,我出我的门。”

海岩把身子斜过来,一把把多多拉到炕里头说:“你看你,得是舍不得我走,今黑了就哭哭啼啼的,把我的心也哭酸了。早早睡,明个早早起。”

海岩走了一个星期,午后还没上工,彩芹携着竹笼收鸡蛋来了。进门坐到狗桃树底下,多多碗里端着四只鸡蛋说:“也不知道咋弄的,来航鸡这几天就是不下蛋。”

彩芹赶紧起身说:“不得了,你家的来航鸡,是供销社引进的外国品种,全队上就十只,指定养殖,全程登记,连鸡蛋都单独放着。鸡不下蛋了,就要给上头报告,上头还要来人察看哩,说也是实验。来航鸡不下蛋,赶紧叫我看看。”

两人说着,满院子找那只不下蛋的来航鸡。找来找去,发现那只鸡卧在院墙角的地上一动不动。走过去赶着它跑,它往前挪动几步又卧下来不动了。

彩芹紧张了说:“你看它的鸡冠子昏暗,八成是病下了。你在家里看着它,我向供销社报告去。”

一时三刻,供销社技术员赶来了。当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多多指着来航鸡伤心地说:“你们来晚了,它死了。”

6

技术员看到这只来航鸡两腿蹬直躺在地上,屁股鼓得高高的,鸡冠子发黑,嘴张得老大,似乎受了极大的痛苦。他问多多说:“这只鸡是咋样死的?”多多说:“彩芹姐走了后,它就一个劲地叫唤,浑身扭来扭去慢慢就不动弹了。”

技术员蹲下身来,把死鸡扒拉来扒拉去又问:“这几天你给鸡喂啥东西吃了?”多多说:“就是菜叶子拌麸皮。它在外面吃啥东西就不知道了。再说了,它这几天都不好好吃食了。”

技术员吩咐:“拿把刀子来,剥开肚子看看它到底吃了啥东西。也不像是中毒了啊。要是中毒了,肯定拉稀。”

多多跑到灶房拿来切菜刀,技术员三两下划开来航鸡的肚子。三个人看了,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只鸡的肚子里,布满大如葡萄小如豌豆的未成形鸡蛋。靠近屁眼处,有一团由五六只葡萄大小的变异蛋组成的怪物,把鸡屁股堵得死死的。

技术员用手指头捅捅那一团变异蛋说:“怪了事了,从来没听说过母鸡还会怀上葡萄胎。不对呀,只有哺乳动物才怀胎呀。你们看这些下不出来的鸡蛋,摸起来软软的好像是软蛋,可是,韧性很大,捅都捅不破。也难怪哩,这只来航鸡活活让这些怪蛋给憋死了。”

技术员在地上擦了擦手,从布包里拿出油笔和本子来,记录了一阵子说:“好啦,埋了它吧,埋得深一些,小心病毒跑出来传染别的鸡。”

埋葬了来航鸡,多多手扶着铁锨把愣愣地想心思。猛然间,她扔掉铁锨就往屋子里跑。

火急火燎到了屋子,一把把门帘掀起来挂到门扇上,又拉开窗帘,趴到地上寻来找去。光线还是不够亮,从墙上窑窝里拿出手电筒,按亮了又趴到地上找寻。好半天工夫,浑身都汗淋淋的了,才在墙角桌子腿的夹缝里抠出来一粒黄色的药片。

多多把药片放到配墙上,又急急忙忙跑出了屋子,到那棵狗桃树旁的粪坑里一阵乱翻,翻出来五六片拇指肚大小的药皮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到屋子。

多多从面缸里舀了把面粉,放到碗里,倒上开水烫成糨糊。又找来一块做鞋底子剩下的袼褙,把这些零零碎碎的药皮对着缝儿用糨糊粘在一起。

等一会儿摸摸袼褙干了,拿起来回到屋子里,看着药片和药皮,眼泪唰唰地往外流。

这天公社有会,多多给妇女队长请了假,又问问公婆有没有啥要捎回来的。婆婆说没有啥要买的,地里的菜下来了,吃自家种的菜省钱哩。保义老汉想了想说:“你要是得空,到药铺里买几毛钱喉症丸来,夏天到了,你妈喉咙爱上火,买上点备着。”

海波两口子下地干活去了,海玲嘻嘻哈哈迎上来说:“嫂子,上会去带着我,到了商店给我买一双丝光袜子。反正我哥这回回来给你留钱了,又没给我买啥东西。哼,娶了媳妇忘了妹子。”

老婆婆在一旁说:“你个疯女子,还上会哩?大队刘主任不是叫你写啥发言稿,还说后晌要看哩。”

海玲吐了吐舌头说:“我妈就是心细,要不说,我还把这事给忘了。对着哩,咱也是入党积极分子哩,三夏生产动员大会,我还要代表青年妇女表决心哩。算了,我就不去了,嫂子你回来别忘给我捎上丝光袜子,要淡青色的啊。”

多多嘴里应声着,推着车子出了门。

到公社路过吴家村,这是多多娘家所在的村子。今天是星期日,学生不上学去。多多的侄女娇香平日里在多多村子的学校上中学,星期日帮着家里干活。她正拉着山羊往外走,看见多多骑着车子过来了,兴奋地嚷嚷:“姑呀,你来看我奶来了。咦,咋没见你给我奶拿啥东西?”

多多下了车子,从兜里摸出五块钱来交给娇香说:“把钱给你奶奶,我着急到公社去,先不看她了。等我从公社回来,给她买水煎包。”

到了公社所在地,多多没有到集市上去,直直地进了卫生院。在走廊里看来看去,多多看见一名女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屋子里,跟前并没有病人。多多走进去坐到椅子上说:“女先生,你给我阿家(婆婆)开几毛钱的喉症丸,她喉咙爱上火。”

医生“扑哧”一声笑了说:“医生、大夫、先生,都能叫的,你偏偏叫我女先生。”

多多不好意思地说:“看病的就是先生,你又是个女的。”医生在单子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多多说:“到药房交钱拿药。”

多多接过来单子,却并没有走开,忸忸怩怩地从布包里把药皮包着的药片拿出来放到医生的面前说:“你是先生,帮我认一下,这是个啥药?治啥病的?”

女医生好奇地看了看多多,又把药片拿起来看了看,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这可说不好,有没有说明书?”

多多把药皮袼褙摊开来说:“你看看,就是个这。”

女医生把药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为难地说:“你这个药品的包装,很不正规,没有拉丁文成分,只是写着探亲一号,研制品。对了,好像是军队工厂生产的。就这些了,看不明白。”

多多失望地说:“求下女先生了,再给好好认认。”

女医生说:“这个,真的不敢胡认胡说。对了,你认这药做啥用?”

多多羞涩地说:“不敢哄女先生,我结婚三年多了,还没个娃娃。我男人说他有病,就吃的这个药。我想问问,这个药,是治啥病的。对了,这个药八成是被我家来航鸡给吃了,硬是不下蛋,活活憋死了哩。”

这一下,女医生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还有这稀罕怪事?要是这样,你到县医院打听一下。对了,你男人得是当兵的?”

多多心里着急了,光想着趁早到县医院认药去,嘴里胡乱支应着就要走人。

7

看到多多有些心慌意乱,着急忙慌要走,女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她觉得这个农家女人的心里,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楚。想到这里,女医生问多多说;“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多多说:“趁着天还早,我想到县医院,找个懂得的医生帮我认一认药。”

女医生说:“县医院有两个,一个是联合医院,一个是人民医院。人民医院有个计划生育专科,也包括诊疗不孕不育。对了,你到人民医院去,不能直接找人家医生认药,要挂个号,就说你是诊疗不孕症的。然后,再找机会请人家帮你认药。你记下啊,不管你家里有啥烦缠事情,都不要对医生说。要不然,人家害怕担责任。你可记下了?”

女医生一席话,说得多多心里热乎乎地。她冲着医生深深地鞠了个躬说:“记下了,好人哩,赶明个有工夫,我烙油馍给你吃,这里先谢下了。对了,还要求你个事情,我这会到县里去,骑自行车太慢了,只怕是到了县医院,人家也下班了。我能不能把自行车先存放在你们院子里,等我回来骑走就是了。”

女医生满口答应,说把自行车放到内部存车处,锁好就成了。

卫生院门口就是公共汽车站,多多告别医生刚刚出了门,就有一辆绿白相间的破旧公共汽车停了下来,多多上了车,汽车卷起灰尘,呼呼啦啦地开走了。

到了人民医院,已是午饭时分。多多没带干粮,肚子也早就饿了。想起上次来县城买包子的事情,多多心里在苦笑。在医院食堂两毛钱二两粮票买了个烧饼,蹲在树底下吃,一边看着医院门头挂着的大钟表,心里急得慌。

一点钟,门诊又开始挂号了。多多五分钱挂了计划生育门诊,拿着就诊号上了二楼。

看计划生育门诊的人并不多,好几个大肚子妇女,在家人和大队妇女主任的陪同下,来做“终止妊娠手术”。多多看了看,发现三号房间也是个女大夫,差不多四十来岁,感到稍稍放心,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女医生抬起头,多多看见了那张白得和纸一样的脸。女医生问:“你是谁?来干啥?”

多多说:“我挂了号,来看病的。这不是,我手里还有条子。”

女医生笑了笑说:“你来看病,先要到分诊台等着叫号。好在这会儿也没别的病人,你把号给我吧。”

多多把号给了医生,医生顺手插在一根竖起来的铁丝上。然后笑盈盈地问:“你咋了?看啥病?”

多多本来想说让她给认认药,想起公社卫生院医生的话,临时改口说:“我结婚三年了,也没个娃娃,想叫先生看看得是有啥毛病?”

医生说:“治疗不孕不育,需要做好几项检查,可能一半天都做不完。这样吧,你躺在床上,我先查看一下。”

听说要自己躺到床上检查,多多把心横了横说:“先生,我男人说他的身子有啥炎症,吃了药,我不敢保证是不是吃的药不对劲,才没有娃娃的。”

医生说:“消炎药和不孕不育没有关系的。先给你查一查,没有啥毛病再叫你男人也来检查。”

多多急忙把药皮和药拿出来摆在医生面前说:“先生,你给看看,我男人就是吃的这种药。是不是有啥不好呀?”

医生好奇地把药片扒拉两下,又仔细地看药皮。好大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疑惑地问:“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多多紧张地说:“我男人在外边工作,从外边带回来的。”

女医生极不信任地说:“来看病,就要对医生说实话,你连实话都不说,咋样能看病哩?还有,你们到底是不是想要娃娃?是你想要还是你们两口子都想要?”

多多说:“真的都想要啊,就是我男人说他有炎症才吃的药。”

医生说:“他吃的这药,就不是消炎的你知道吗?我给你说吧,他这是吃错了药,后果很严重的。”

多多被吓坏了,带着哭腔说:“你赶紧说说,到底是啥药?”

医生无奈地说:“这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嘛。他有炎症,也不能吃避孕药啊。他吃的这种药,只有部队上才有,还在试验阶段,性能不稳定。我给你说,我男人是军分区的,他们部队就有这种药。这是男人吃的避孕药,主要成分是棉酚。”

“男人吃的避孕药,而且与炎症没有啥关系。”这些词语就像一把把钢刀,刺向多多的心窝。她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真相,还是被无情地揭穿了。她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双眼一阵昏花。

医生关切地说:“吃错了药,对身体也没有多大的伤害。只要停药半年,残留的成分就会被代谢掉。你听明白了吗?你们想要娃娃,你男人应该立即停药。另外,在半年之内,你不能怀孕,以免对胎儿带来影响。”

迷迷糊糊地,多多都不清楚是咋样从医院出来的。在街上转了转,被风一吹,头脑清醒了,开始紧张地思索下一步该咋办。现在就买火车票找他去?不成,自己没出过远门,都不知道该咋样坐车。给他拍封电报叫他回来?信皮都没带,地址自己也记不清楚。莫名其妙地恨自己不争气,识不得几个字,一事当前寸步难行。还是回家去,先和公婆商量?还是不成,海岩不在,自己一个人也说不大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了,婆婆知道了原委,四处嚷嚷丢人现眼哩。和自己父母商量?也不是个好办法,老人一直为女儿嫁了个工人而自豪,要是知道女婿变了心,万一气出个好歹了咋办?

思来想去没头绪,冷不丁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嫂子,你咋一个人在县城转悠?”

8

话说多多出了医院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转悠,大队革委会主任刘记全碰见了她和她打招呼。多多回头看见刘主任穿着白色洋布短袖衫,灰色粘胶布裤子,光脚穿着牛毛色“两头包”的塑料凉鞋,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小檐新草帽,右手提着一只蓝色的人造革提包。“扣子是蓝色的。要是城里人,脚上应该穿袜子的。”看到刘主任这身打扮,多多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了不少,注意力竟然能集中在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的穿戴上。

刘主任紧走几步到多多身边,和她并排走着问:“你到县里做啥来了?就你一个人吗?你妹妹海玲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多多心想:“他想知道的可真多。估计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最想知道的吧。”多多不想把自己来医院认药的事情告诉别人,尤其是一个大男人。随口编瞎话说:“来县医院给我妈抓药来了。”

刘主任不太相信地说:“给你妈抓药?给你娘家妈还是你屋里妈?得啥病了?要紧不?你的包包瘪瘪的,不像是抓了药。”

多多被刘主任这样一问,脸红了。她本来就不会编瞎话的。回避着刘主任的话茬说:“你这当大主任的,热死黄天的来县城做啥?得是开会哩?”

刘主任把手里的人造革提包举了举说:“三夏快到了,县里开基层干部会议,通报三夏期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不,学习材料都发下来了,回去组织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学习贯彻。你是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正好,我也要坐公共汽车回去。咱俩一道儿走。”

多多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走路,也是朝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的。她随口答应着说:“正好哩,我也回家。我的自行车还在公社卫生院搁着哩。”

刘主任笑着说:“一个道儿。我的自行车在公社院子放着。到了公社,推上自行车一起回村子。”

公共汽车站就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停放着十几辆公共汽车,四周是半人高的砖墙,一个很大的铁栅栏门开着,不断有汽车出出进进。进了院子,刘主任说:“嫂子,你在这里等着,看着我的提包。我去买车票。”说完,把提包就手放到地上,闪身进了大门边上一栋房子。多多知道,那栋房子就是售票处了。

不过几分钟,刘主任从房子里出来,手里多了两张白色的二指宽的车票说:“正好哩,公共汽车马上就要开了。赶紧上车。”

多多从布包里掏出几毛钱给刘主任说:“给你的车票钱。”刘主任把多多的手推回去说:“好我的嫂子哩,一个村上住着,我给你买一张几毛钱的车票不算个啥。你甭多事了,赶紧上车。”

车上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一路叫唤着飞跑。过了渭河大桥,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刘主任说:“嫂子,你记得不,当年渭河大桥通车的时候,热闹得很哩。我们一帮娃娃,站在桥两边说快板书。记得我说的是:三面红旗迎风展,贫下中农能胜天。”

多多看着浑浊的河水,忽然扭过头来问道:“你这个当大主任的,把村里的年轻人送走了不老少。有当矿工的,有当建筑工人的,为啥你还要留在农村?你就不想着当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刘主任认真地说:“公社培养我这个年轻干部不容易,我要多在农村干几年,带领贫下中农建设大寨式农村。你男人海岩,还是我推荐参加战备工程建设,后来被转成正式工的。”

提到海岩,多多心里就直打哆嗦。她不想再提到她和海岩的事情了,就转了个话题说:“我妹子海玲,对你喝彩着哩,说你将来一定能当上正式的国家干部,有前途。”

刘主任兴奋起来,精瘦的长脸泛起红光说:“嫂子,不瞒你说,要说当老师当矿工当售货员,我还真不巴结。你想啊,当来当去的,还是个工人。我在农村当干部,有机会就能被提拔,提起来就不得了,至少是个带行政级别的。”

多多心里暗暗吃惊,心想怪不得刘主任不愿意当工人,原来是想当个大干部。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有人给你说个对象?是不是你眼头太高了,一般农村女娃娃还看不上?”

刘主任显得不自在了,说:“人都是这样胡说哩,连我大我妈也不理解我。我给你说嫂子,我要寻的对象,一定是农村的,一定是中学毕业的,一定是个党员,至少也是个积极分子。找个农村女娃,对我大我妈好。有文化,将来我提拔了,安排个工作也能拿得起来。”

多多想了想说:“你说的这几条,咋都是对着一个人来的。我说主任,我咋就觉得,我家海玲这几条都占上了。”

刘主任没有直接回答多多的提问,手指着窗外说:“嫂子你看,去年冬天雪厚实,今年春天雨水旺,这些麦子长得多好。就这些地的麦子,一亩地少说也能打四百斤。”

多多也向窗外看去,大片的麦子,半青半黄,在风中波浪起伏,煞是好看。

9

马上就要收麦子了,在开镰之前,大队还要召开“三夏”生产动员大会。革委会研究认为,既然县里部署要狠抓夏收期间的阶级斗争,就把阶级斗争的内容融进生产动员会议中去,两个会议并做一个开。

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刘召会说:“三夏期间,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统一吃住,统一劳动,派民兵日夜看管,保证他们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就是五队的疯劳子不好办,他整天疯疯癫癫,胡喊叫乱嚷嚷,手里拿着铲子要和人拼命。要是公社干部来检查,碰上疯劳子,就不好看了。他又是个下中农,不能实行专政。”

革委会主任刘记全说:“这好办,学校也要放忙假的,把疯劳子关到学校教室,派民兵把着门,不让他跑出来。叫他家里人给送饭,夏收过后再放出来。这个疯劳子,弄不好迟早要出事情哩,我们千万大意不得。”

傍晚,刘主任吃了饭赶往大队部,三夏生产动员大会发言的积极分子们,今夜要来通稿子。大队会计于德望在值班,看见刘主任来了,起身要往外走说:“今黑了你值班,我回家喝汤去了。”

刚刚出了办公室的门,碰见海玲手里拿着几张纸走过来,后边还跟了几个人。于德望扭过头来看了看刘主任,又看看海玲,忙着跑几步拦住了要跟着过来的几个积极分子说:“刘主任今黑了有大事要办哩,你们几个明晌午再来。”积极分子梁盼社说:“说好了今黑了通稿子的,刘主任都来了,做啥要改成明晌午?”

于德望伸开双臂挡住梁盼社说:“你这人咋是个犟驴?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个球。都走开些,明晌午再来,我给你们梅子(李子)吃。”

刘主任听见门外吵吵嚷嚷,也不理会,把海玲让进来说:“你来了,快坐下。喝汤了吗?”

海玲大大方方坐到条椅上说:“喝过了,家里没有麦面了,我妈烧的灰灰菜胡辣汤。”

刘主任拿起竹皮的暖壶给海玲倒水说:“新麦子马上就下来了,熬几天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你家里还算是好的哩,有不少人家都断了顿,走东家串西家借粮吃。”

海玲摸了摸搪瓷茶缸子,感觉烫手,推到一边说:“既然好多人家断了顿,你为啥不给他们要救济粮?”

刘主任苦笑着说:“不荒不灾的,上级咋会发救济粮?再说了,哪个大队张口要粮,就是落后哩,咱也不能干。”

海玲把稿子摊到桌子上说:“发言稿我写好了,你看看有啥改动的?天太热了,你这里不是有电风扇吗,做啥不开开,叫人在你这里捂黄酱哩?”

刘主任看着稿子说:“啥电风扇,就是个马达上装几片铁皮,生产队扬场用的,开起来呼呼啦啦叫唤烦人哩。开了风扇,稿子就看不成了。忍着吧,一会儿天凉快了就好了。”

看着稿子,刘主任不住地点头说好,海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心里痒痒的。

看完了稿子,刘主任兴奋地说:“我看好得很哩,把青年团员和积极分子的气势写出来了。‘虎口夺食,龙口夺粮。挑灯夜战,颗粒归仓’,这几句话有力度又上口,不简单哩。”

海玲听到表扬,心里很高兴,脸上却装着平静的样子说:“你是党员哩,水平高,人家写的稿子,你好歹也改改啊,就知道说好。你这样表扬我,容易让我骄傲自满的。”

刘主任看了一眼海玲,却和海玲柔情蜜意又带着火辣的眼神碰在了一起。他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忙把目光移开说:“实事求是嘛,好就是好。不过,今年上头有新精神,三夏和阶级斗争一起抓。你这篇稿子,还要加进去突出阶级斗争的内容。来,我给你看看上头的文件,给你加点精神营养。”

两个人都看着文件,头凑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急促的呼吸和热浪一般的气息,又都忍着,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

刘主任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说:“你想想看,咋样才能在稿子中突出阶级斗争?要说实话、白话,社员一听就能记住的话才行哩。”

海玲把头抬起来,这才发现屋子里黑乎乎的。起身把电灯拉亮,站着看屋子顶上的木板子苦思冥想,良久,她兴奋地说:“对了,就加上‘和天斗就是英雄,和地斗就是革命,和人斗其乐无穷’咋样?”

刘主任“啪”的一拍桌子说:“主题鲜明,句子讲究,听了就提精神头。不过,和人斗,没有点明是和阶级敌人斗,不够劲,还得改改。”

海玲又在想句子,刘主任说:“最后一句,我看改成‘和地主富农斗,就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好一些。”

海玲说:“好是好一些了,可是,句式就改变了,也不是一个节拍了。”

刘主任说:“有时候,改变一下节拍和频率,倒显得文章大气洒脱。只要意思对,句式可以灵活一些。好吧,稿子就改到这里,你明天再加加工,就可以了。”

海玲有点气馁地收拾桌上的稿子说:“你得是要赶我走哩?我就这样招你厌烦吗?”

刘主任赶忙摇着头说:“不对不对,我可不是赶你走。改完了稿子,我们还可以交流一下思想。”

海玲停下手,高兴地说:“对着哩,和你这样的革命干部谝闲传,也能提高阶级觉悟。”

刘主任没有接话,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说:“你给对上下联。”

海玲看了看,接起笔来写了几个字说:“对的不好,你多担待。”

刘主任说:“阶级弟兄,你给对‘革命伴侣’似有不妥。阶和级是并列关系,革和命是偏正关系。哎呀……”

海玲盯住刘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阶我是级,你是正我是偏。正好哩。”

两人都感觉空气似乎要爆炸了,看着海玲剧烈起伏的胸膛,刘主任也感觉到自己心口有一把火腾腾地燃烧。他咽了咽唾沫,垂下眼皮子说:“两个人不成事,还得第三个人出面哩。”

海玲急切地说:“我看大队会计就是第三个人。”

刘主任摇摇头说:“不合适。最好是个女的。我看,你嫂子多多就成。”

两人越说越近乎,身子也慢慢向对方移动。就在两人即将碰头的时候,外面黑灯瞎火地传来恶狠狠的声音:“东方红,都受穷,大胖脸,不要脸。你革我的命,我要你的命……”

海玲还没有反应过来,刘主任一个箭步跨上前,把海玲挡在身后说:“快藏到后头,疯劳子来了。”

10

大队部是临街的六间瓦房,靠里边两间是办公室,外面是会议室。办公室和会议室用隔墙分开,安上了很时兴的单扇合页门。

话说疯劳子手里拿着铲子胡乱跑,见了人追人,见了狗撵狗。夜里在大街上乘凉的人们害怕,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这家伙在街上疯逛着,看见大队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径直跑了进来。他冲进外面的会议室,手里平端着短把儿的铁铲子,就像端着丈八蛇矛一样,嘴里胡言乱语,脚下“噔噔噔”地倒腾着,眼看就要冲进刘主任和海玲待着的办公室。

刘主任面对门口,虽然外面黑洞洞的看不太清楚,但听声音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他把背对着门的海玲一把拉到身后,想冲出去看个究竟。然而,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铁铲子头从半开着的门缝里伸了进来。急中生智,刘主任猛地抓住门边使劲一关,只听得“咣当”一声,铲子掉到了地上。接着就是“哎呀妈呀”的一声惨叫。

疯劳子平端着铲子的左手,连带着铲子把儿被门夹得死死的,他进不来又抽不回去手,在外面“妈呀妈呀”地叫唤。

刘主任稍稍一冷静,回头看看海玲,只见海玲靠在墙边,眼睛睁得老大,傻傻地张着嘴,一只手还扬在空中,像被魔法定格了一般。

刘主任猛地把门开开,外面一个黑影就势倒了进来。刘主任飞起一脚把他踢了出去摔在地上,接着,飞身出屋子,压在疯劳子的身上想制服他。

疯劳子蛇一样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想起来,嘴里呜噜呜噜不知道在骂谁。刘主任压着疯劳子,一边大声喊着:“快,把电灯开开。”

海玲如梦初醒,飞一样出了办公室,跑到会议室大门边上,摸摸索索把电灯拉亮。

刘主任已经把疯劳子的身子翻了过去,扭住他的双手对海玲说:“快,拿绳子来。”

海玲慌得团团转,不知道在哪里找绳子。手忙脚乱之中,把自己的裤腰带抽了出来交给刘主任。刘主任不及细看,用裤带把疯劳子的双手捆得结结实实。再把疯劳子翻过身来,却见他嘴里吐着白沫,翻着白眼珠子样子怪吓人的。

海玲还在慌乱之中,刘主任已经站起来说:“你赶紧叫民兵连长来,再把毕先生也寻来。”

海玲看看疯劳子被制服了,也不害怕了。她双手提着裤子说:“能成哩,你得先拿一段绳子来给我当裤腰带。”

刘主任看着海玲的狼狈样,“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到屋里去,把电灯开关绳子揪下来给我,我把你的红裤带换下来。”

海玲提着裤子进了办公室,少时出来手里拿着一截线绳子,和刘主任一起把疯劳子的双手重新捆住,把红裤带换了下来,海玲把裤子系好说:“嘻嘻,还是你心细,要是被人看见我把裤带解下来了,还不知道会咋样想哩。”

刘主任没有心思开玩笑,催促海玲赶紧去寻民兵连长。海玲做着鬼脸说:“你等着,我不出门就能把他叫过来。”

海玲没有出门去,反过来跑到办公室隔壁的广播室,拧开扩音器的开关冲着话筒嚷嚷:“喂,喂,民兵连长刘召会,听到通知后马上到大队部来。”

大喇叭这一喊叫不要紧,大街上过往的人们纷纷朝大队部看,民兵连长还没有来,三三两两的社员们跑了进来。当民兵连长满头大汗跑过来的时候,大队干部们也齐齐地赶来了。

刘主任指着趴在地上的疯劳子对民兵连长说:“这家伙犯病了,要杀我哩。你带他到医疗站,让毕先生给他打一针镇定剂,再说咋样处置他。”

民兵连长踢了疯劳子一脚说:“看把他能的,装死。先关起来再说。”

11

突然出现的疯劳子事件,让海玲惊喜后怕加崇拜。她觉得刘主任简直就是为自己而生的,他的果断、威猛、临危不惧和镇定,还有武生一样的身手,比电影里的王心刚还要强百倍。刘主任是党员干部,全公社最年轻的村革委会主任,将来一定有很远大的前途,自己跟上他,也能农民翻身当干部。想着想着,海玲突然羞臊起来,感觉自己把爱情和身份联系起来,是不是有点世俗?这和革命青年的远大理想,是不是有点距离过大?

一个人思来想去没头绪,想起来刘主任说的,让嫂子多多当大媒的事情,给妈妈说了声:“我到嫂子那里去说说话”,出门朝村外多多家走去。

傍晚时分,天气燥热,走了几十步远就出汗了。到了多多的门前,推门进去,发现多多在院子里磨镰刀,镰刀刃在磨石上发出“霍霍”的声音。海玲找了把凳子坐在多多旁边说:“嫂子你知道吧,磨刀霍霍的‘霍霍’两个字,就是你磨镰刀的声音。我突然发现,‘霍霍’是象声词哩。”

多多上身仅仅穿了件“屯屯”,露出丰腴白皙的肩膀头子。一扭头,发现前门没有关上,大呼小叫地说:“哎呀你个疯女子,进门也不关门,得是害怕夹了尾巴?赶紧把门关上,夏天穿得少,露着肉,害羞哩。”

海玲大大咧咧起身关门,返回来嘻嘻笑着说:“怕啥?你长得好看,还怕人看呀?”

多多三两下磨完了镰刀,收拾起来说:“你刚才说的啥字来着?还是个啥相声?”

海玲说:“算了,不说字了,一说字你就要学。我说嫂子,你要是上过学,不得了哩。”

多多不好意思了,稍稍红着脸说:“这几天我娘家侄女忙,也不来我这里了。我正想问你几个字,你帮我描一下,一个人把心瞎了的‘瞎’字咋样写?”

海玲随手捡了根树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又让多多学着描说:“嫂子,你说怪了吧,这个‘瞎’字,一个眼睛加上一个‘害’字,也就是说,把眼睛给害了,人就看不见东西了。对了,你写这个字做啥用?得是给我哥写信哩?你是不是本来要说,我哥把心坏了?普通话说的坏,就是咱这里人说的瞎。你写信,最好用普通话的说法,这样让人好理解。”

被海玲说中了心思,多多的心顿时难受起来,描着字不吭声了。海玲不管不顾地说:“嫂子,前些天你和刘主任一起坐公共汽车回村子,刘主任对你印象好着哩。他和我搞对象,指名道姓要你当大媒。这不,我就是专门为这事情来的。嫂子,还是你的面子大。”

多多抬起头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把你个不害羞的疯女子,急着嫁人,也不能自己托媒人呀。托媒,自古都是男人家来,还要带上四色的礼来。”

海玲也笑了说:“嫂子,藤缠树还是树缠藤,不都是一样的吗?反正是缠在一起了,分不开了。嘿嘿,你这个大媒,不用来回跑路,顺风顺水,礼物就免了吧。到时候刘主任给你买奶糖吃。”

多多说:“有几句话,不知道该咋说。”海玲有点奇怪了问:“嫂子你有话就说,我就当是你的亲妹妹哩。”多多小心地说:“你看上刘主任,到底是图个啥哩?”

海玲爽快地说:“他人好心好,是个很有承担的男人。我知道,不少女娃都喜欢他哩。”

多多还在试探着问:“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法。你嫁人,到底是想嫁个农民还是个城里人?我知道,你的心劲,高着哩。”

海玲毫不忌讳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刘主任有理想,有文化,有水平,一定能有好的出息。这很正常呀,咋了?”

多多摇着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你和他哪里不对劲。嫂子我是过来人,我心里的苦,咱家就你一个人能看出来。我是个农民,嫁给你哥,人家都说嫁得好哩,可是,自己心里的冤屈自己知道。我想说的是,两口子,一个在城里,一个在村里,就是个半边户,难成着哩。要是男人心变野了,女人就更遭殃了。我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你在心里去没有?”

海玲摇摇头说:“嫂子,人和人不一样。先甭说我哥到底变没变心,就说人家刘主任,要命关头自己上,把疯劳子制服了,保护了我。你说,这样的男人,会变心吗?”

多多说:“一时的好汉好当,一辈子的平常日子难熬。我就怕他将来有大出息了,你也不年轻了,他嫌弃你。要是那样,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农民的婆娘更安稳一些。”

海玲说:“嫂子,你说的是真话,我能听进去。可是,我也有理想啊。我有文化,有进步的机会。我们俩结了婚,互相帮扶着,都能进步。我就不信,看好的人都会变心,看好的事情都会变卦。嫂子,你就当我们的大媒吧,明个刘主任就到你家里来把这事情说开去。”

多多轻轻点着头说:“好吧,这个大媒我就当一回。不过,你个疯女子不懂规矩。我当大媒,先要到咱大咱妈那里去,说是有个好相,托我给你说媒哩。得到同意,才能往下走。你等着,我今黑了就到妈跟前说明了。把礼过了,就是看屋里吃面。一样一样来。”

说好了大事,天也黑了。海玲临走之前对多多说:“嫂子,你咋不到我哥单位上去看看?人家嫁城里人的女人,都探亲哩。依我说,收罢麦子,你就到我哥单位上去,看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忙啥?”

多多为难地说:“你也知道我不认得字,路都不知道咋走,也不会坐火车。再说了,你哥说他们单位保密,不让家属去。我正要写信给他,问问我们俩的事情。好几个字不会写,还要跟你学。”

海玲说:“这有啥难的,来来来,咱到屋里去,你说我写,一时三刻就成。”

多多说:“算了,两口子说的话,旁人代不得,还是我慢慢学着描着。”

海玲无可奈何地要走说:“好了,你慢慢描着。对了,嫂子,你弄清楚了吗,上次我哥吃的那药片,到底咋回事?”

海玲临走前问多多海岩吃药片的事情,多多心里一阵闹腾,她很紧张地反问:“你哥吃药片咋了?你得是听说啥事情了?你这几天没去公社卫生院吧?”

海玲对多多的神情也很奇怪,没有回答多多的提问说:“嫂子,你这人可真怪哩,我哥吃的药片片是不要娃娃的,你不把他的真实目的问清楚,反过来把我问个底朝天。我对你说,凡事要把原委弄清楚才成。算了,你不说,我也不想知道了,你惦记着在咱大咱妈跟前提亲就是了。你在吧,我走了。”

多多拉住海玲的手说:“药片的事情,你先不要乱给人说,我问了问,那个药,就是还能败火哩。”

海玲走了,多多回到屋子,想了想,摊开信纸给海岩写信。费了很大的劲,才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你吃的药片我问先生了,就是不能生娃的新药。你给我说实话,你的心是不是瞎了?你的心要是瞎了,你就不要哄我了,你不要我了,我有我的办法。”

写完,把信折起来,塞进牛皮纸糊的信皮里。信皮是娘家侄女早就写好的,手里捧着信,多多怔怔地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天。

12

大麦比小麦早成熟几天。收割了大麦,碾打出来,队里给每人分二斤当作口粮救急。晌午上工的时候,海波的媳妇如玉对多多说:“嫂子,妈说咱家有了麦仁,今儿黑了做调和饭吃,叫你回家来一起吃。”

后半晌收了工,保义老汉一大家子除了海岩,都凑齐了。院子打扫干净,泼上清水,摆上矮脚饭桌,远远地点上一堆火,火上放着晒干了的除虫菊,用烟雾驱赶蚊虫。

保义老汉端坐在饭桌前,静等儿媳妇把饭端上来。乡里人的老规矩,当家的男人饭来张口。

多多端着一大老碗的稀饭过来,当当正正放在公爹面前,又把筷子整整齐齐放到碗上说:“大呀,你吃饭。”

保义老汉对多多的一举一动极为满意,微笑着点点头说:“好容易得点麦仁,等饭都端上来了,一起吃。”

饭端齐了,六口人坐下来端起碗看着保义老汉。这也是规矩,等着当家的人发话才能吃。老汉正要发话,老婆婆笑吟吟地说:“你们几个媳妇女子听着,麦仁有两样做法。一样是不带调和味的,要放碱面,文火慢煮,六翻六垫才能熟。麦仁难熟哩。第二样就是今黑了吃的调和饭,锅里放油,烧热了用葱花炒出味来,加盐、花椒粉或五香粉,再添水烧开放麦仁进去。煮上三开,放白菜、萝卜、水发了的干菜、豆腐,看时令,有啥放啥没讲究。像今黑了的饭,我放了莴笋叶子、热萝卜(水萝卜)丁。记住,不放生姜的,放了生姜,饭就有邪味了。麦仁这东西怪,见不得生姜。”

老婆婆正在说着,保义老汉不耐烦了,说:“吃饭。”

吃着饭,海玲说:“妈呀,我给你提个意见。你再做麦仁饭的时候,萝卜青菜要和葱花一起先在锅里炒了再添水。萝卜见了油,才稀哄软和好下口。”

多多说:“妹子,还是妈说得对。先炒菜再添水,那是做连锅面哩。面条好熟,一翻一垫就成了。麦仁难熟耐煮,先放了菜,等麦仁熟了,菜就不成型了,像一锅糊糊。”

保义老汉一贯坚持不在饭桌子上乱说话。今个看见全家人兴致很高,女人们讨论茶饭,这在他看来就是正经履行职责,男主外女主内是个老规矩,想到这里,放下碗插话说:“你们不知道,在老年间,麦仁也是个高贵粮食,贪荤腥,放点肉汤进去,才能提味。”

海波听到肉,就兴奋了,说:“咱家不是还有麦仁吗?下一回做饭,先把鸡蛋卖了,在黑市上买半斤肉回来,再换点豆腐,放上粉条,美美实实咥一顿才过瘾。”

海波说的话,保义老汉实在不爱听。老汉认为不过年不过节的吃肉,就是个败家子。想到这里,老汉瞪了海波一眼说:“败家子,满嘴胡呔些啥。吃你的饭,没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吃完了饭,收拾完桌子,海玲一个劲地给多多使眼色。多多笑着对保义老汉说:“大呀,有个好事情想说。按理,你是当家的,应该先给你说。可是,给女娃提亲,还是要先给当妈的说。”

保义老汉早就看出来海玲和多多挤眉弄眼的,心里有了九九。别看老汉对海玲很严厉,呼来骂去的,其实,他心里很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

老汉拿起旱烟袋,海玲笑着划着火柴点上说:“嫂子,咱家里,大当家做主,你就当着大的面说吧。”

老婆子一听就急了,说:“那不成,我的女儿我做主。走,多多,你到里屋先给我说。”

保义老汉声音大了说:“看把你能的。当下是新社会,男婚女嫁又不是布袋子卖猫。她嫂子,你说,你就当着家人的面说,谁个人家托了你给海玲提亲当媒人?”

13

在保义老汉的坚持下,多多只好把刘主任提亲的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一遍。多多刚刚说完,老婆婆拍着手说:“这下好了,刘主任可是个千家难寻的好小伙,能干,有文化,人面前的人。海玲嫁给他,也算享福了。”

海波喜形于色,把小板凳往前挪了挪说:“这样的好事,还有啥可商量的。依着我,明天就正式见面,后天就看屋里,忙罢(麦收后)就吃面,年根前就结婚。这样一来,年前咱家就会有很多的肉票、糖票了。”

保义老汉吸着旱烟袋不作声,用眼睛瞟了一眼海波的媳妇如玉,如玉赶紧附和着说:“也是哩,女大不强留。海玲老大不小了,缘分来了,顺水应声,也是一桩好亲事哩。”

保义老汉把旱烟袋放到桌子上,侧过脸来问多多:“他嫂子,你提的亲,你说说该不该应声下来?”

多多小心翼翼地说:“大呀,人家两个年轻娃娃,先对好了相,再来托媒的。两个人都愿意,就应声了吧。总不能生生拆散人家。再说了,刘主任方圆几十里有名,海玲跟上他,要名声有名声,要前景有前景。”

保义老汉轻轻地摇摇头说:“多多说的,多少有些不真实。你也是盛情难推,忙着把事情办到头,你也好交差。”

多多难为情地低下头,也不说话了。老婆婆站起来指着保义老汉说:“你个老东西,阴阳怪气做啥哩?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做啥为难娃娃?海玲的事情,我做主,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挡不住的。”

保义老汉被老婆数落一顿,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娃她妈,你坐下,听我说句心里话。”

老婆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个老东西,你这是说的戏词哩。”说着,乖乖地坐下来。

保义老汉接下来语气凝重地说:“你妈嫁给我三十多年了,跟上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吃食堂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锅碗瓢勺都被没收了,从食堂里打回来的饭,稀汤寡水能照影子,全家饿肚子。你爷爷奶奶饿得睡在炕上起不来,天天嚷嚷要早死,省下来饭给娃娃吃。眼看全家活不了,我偷偷跑出去到北山里打兔子,你妈到野地里捋草籽。吃的东西弄回来了,没有锅来煮熟,你妈把兔子肉剁烂,把草籽砸碎和在一起,用瓦烤着吃。白天不敢生火,夜里在屋子里弄,熏得眼睛到现在还迎风流泪。可怜你爷你奶,饿得久了,一顿兔子肉疙瘩双双活活给撑死了……”

保义老汉正说着,老婆婆不住地拿手帕沾眼泪,打断他的话说:“好好地,说这些恓惶事情做啥哩。娃娃们也不想听你这些陈芝麻烂杆话。”

保义老汉继续说:“穷日子过了半辈子,我娶了你妈,你妈嫁给我,都觉得很幸运哩。这是为啥呀?现在的娃娃,都听不上老戏了。有一出戏,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叫作庵堂认母。那出戏里有一句戏文,叫作宁可做人活半日,不愿当鬼过百年。”

老汉这样说着,多多分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嘴里嗫嗫喏喏重复着“宁可做人活半日”,忍不住流下泪来。

保义老汉也感动了,话语带着颤音说:“娃儿啊,男人和女人结婚,就是做个伴儿朝前走,你搀扶着我,我拉扯着你,两个人,一条心。这样过日子,再穷再难,也有奔头。话又说回来,老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娃娃,嫁个好人家,没啥过错。可是,嫁个好人家,比不上嫁给好男人保险。啥叫好男人?不是说有多少钱,是说一定要心地善良,把老婆当主人看待。老话说,当家做主,就是这个意思,两口子,一个人当家,一个人做主,都是一样的,谁不比谁矮半截子。”

说到这里,老汉话锋一转说:“我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海岩当上了工人。可是,海岩不是个好男人。为啥这样说哩?他对多多指手画脚,就像皇上对待仆人一样。这样不好。”

话说到这里,一家子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海波说:“大呀,你甭把话说透了。”

如玉也说:“我哥挣的钱,也给我嫂子,还不错哩。”

老婆婆眼泪巴嚓地说:“娃他大,你说得对着哩。我们没有孙子抱,都是海岩捣的鬼。多多,我的好媳妇,你受委屈了。”

保义老汉又说:“就说这个刘主任,是有出息,将来没准能当大官。可是,他有出息了,咋样对待媳妇,就说不好了。海玲,我的娃儿,我不担心你受穷,就怕你活得窝囊。”

海玲听不得别人说刘主任半个不字,听他大的话语,是对自己未来的丈夫一百个不放心,嘴巴犟犟地说:“他好着哩,你们是没看见,疯劳子拿着铲子要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我保护起来。这样的男人,我信得过。”

保义老汉说:“人在情中,迷迷瞪瞪。你大我老了,但不是老脑筋。是个农民,但不是死脑筋。娃娃的终身大事,我是提醒不阻挡,把关不死卡。刘主任要娶我家女儿,不在乎彩礼多少,一定要给我写个字据,他将来不管有多大出息,不能反悔不要我娃。要是变了心,天打五雷轰。”

海玲笑了说:“好我的大哩,你说的办法不管用。你想啊,字是人写的,人也可以不认账。再说了,这是婚姻,不是买卖,写字据有啥用啊。”

保义老汉倔强地说:“就得写。千年的黑字会说话。真的有一天他不讲情面了,不要我娃了,我就把字据拿出来给公家看,给亲戚邻居看,给乡党们看。就是我死了,我也拿着这条字据,到阴间告他的状。”

老婆子听着听着,又不高兴了,说:“你个死老头子,好好的日子,说啥死呀活呀的。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多多给人家回个话儿,挑个日子看屋里。就是个这。”

14

一连几日艳阳高照,一场热干风吹来,地里的麦子齐刷刷黄了尖儿。各生产队都开镰收割,所谓的“三夏”开始了。

刘主任主持大队干部召开了三夏专题会议,大队成立了保卫、宣传、生产、后勤四个组,每个组都有一名大队干部担任组长。大队广播连续播出三夏生产稿件,大队部门外的黑板报办起了专栏。村口、路口、场院入口都派民兵、红卫兵、红小兵把着,进村的外来人查看证明信,场院口查来人是否携带火种。学校放了假,学生们被老师带着到地里捡麦穗。合作社(商店)的人骑着自行车到场院、地头卖镰刀毛巾,医疗站医生背着药箱到田间地头巡诊。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空气里都弥漫着新麦子的味道。

刘主任除了管好夏收生产,还要把相当大的精力放到迎接公社干部不打招呼的巡查上。只要是有人急急忙忙跑到大队部来,一定是有公社干部来了。有时候刘主任刚到地里,大喇叭就把他喊了回来接待公社干部。

这天上午,刘主任陪着公社武干检查了保卫工作,吃了派饭,送走来人,刚要往家走,忽然想起了疯劳子,转身朝学校走去。

疯劳子原被关在骡马站,因为刚刚从北边的蒲城县请来几挂马车帮着运麦子,骡马站有大用场,民兵们就把疯劳子转移到学校教室,不分白昼三班倒看管他。

进了教室,刘主任看到疯劳子光着上身躺在并起来的课桌上,头发老长,脸色苍白,直挺挺死了一般。

也是怪了,平日里不管谁来,疯劳子一律视若无人,躺着一动不动,刘主任这里刚一进门,他就像触了电一样一骨碌爬起来坐在课桌上,眼睛白的多黑的少,看着刘主任似乎有话要说。

刘主任看了看凳子上摆放着的空碗问:“他吃饭是咋安排着的?”民兵张二兵站起来说:“这熊货也没个婆娘,他妈迈着小脚,一天给他送两碗饭。早起一碗米汤两个馍,晌午送面条,夜里他就不吃饭。”

刘主任皱了皱眉头,心里隐隐内疚。还要问问疯劳子还有啥反常表现,疯劳子却眼睛看着房顶自言自语起来:“我说你们这些当差的狗官,就知道欺压百姓。我给你说,我们家在华阴,是有名的富裕人家,有六间瓦房。政府一张纸条子下来,把我们家大瓦房拆了,满屋子的家具也砸了。当移民,六间房变成了三间。我婆娘心疼她的织布机,不让带过来,砸了当柴火烧。迁移过来没两年,我婆娘就病死了,临死还念叨着她的织布机。我给你说,你们这些当狗官的,要给我婆娘披麻戴孝,在坟头给她磕头,我就放过你们。”

疯劳子还在自言自语,猛不防被张二兵一把从桌子上拉扯下来,劈头盖脸一顿猛揍。刘主任赶忙拉开张二兵,训斥道:“你这是做啥哩?不是早给你们交代过,他只要好好地不疯不闹,就不能打他吗?你咋不听话哩!是个这,你看他说话有条有理,不像是犯病。把他放回去,你也回去吧。”

张二兵吃惊地问:“刘主任,你把他放了,到时候公社干部来了,碰上他,还不知道要出啥事情哩。你可不敢大意。”

刘主任已经不耐烦了,大声说:“你啰唆啥哩,叫你走你就走,出了啥事情我承担。你走吧,把他也带走。”

张二兵还在磨蹭,这边疯劳子却连滚带爬地出了门。临走,回过头来看了看刘主任,眼神迷茫而散乱。

刘主任放了疯劳子,却没想到疯劳子把他送进了监狱。

话说公社武干军人出身,又是个责任心极强的年轻干部。这天后半夜,他连一个民兵都没带,自己骑上车子来到大队检查夏收保卫工作。他刚一进村,就被站岗的民兵发现了。三个民兵一个陪着武干往场院走去,留下一个继续站岗,另一个民兵四六不顾地跑来喊刘主任。刘主任在大队部值班,听到声音,一边披着衣服出门,一边吩咐把民兵连长叫来陪同检查。

刘主任骑着车子直奔四队场院。他知道,四队在村子西边,武干一定是先到那里去。果然,到了场院,灯火通明,男女社员正在给小麦脱粒,脱粒机轰鸣,人声鼎沸,武干走走停停地检查。

武干检查了防火缸,看到缸里有半缸水,满意地点点头,又皱了皱眉头。刘主任到了跟前,武干说:“主任呀,缸里有水是好的。可是,缸里的水,应该及时更换。”

刘主任不解地说:“有水就成了,做啥还要换?得是水时间长了也失效哩?”

武干说:“你们不懂。水缸里有水还有其他杂物,天气热,时间长了发酵,容易产生沼气。这样的水灭火,容易出事情。前年吴家庄场院失火,就是这样造成的。可不敢大意。”

武干一席话说得刘主任心服口服,马上找来生产队长,吩咐把水缸里的脏水都换掉。

刘主任陪着武干离开场院要到地里检查民兵夜间巡逻情况,民兵连长不知道啥原因还没有来。

三个人出了场院,民兵在前头带路,刘主任和武干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说话,路上黑灯瞎火。猛然间,武干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推,空出来的右手顺便一握,抓住了一件东西往前一带。“扑哧”一声,一个黑影倒在了前面的路上。

这边刘主任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却看见武干一脚踏在黑影子的背上,不知道咋样就把手枪掏出来了,顶在黑影的脑袋上厉声问:“谁,干啥的?不说话一枪崩了你!”

刘主任和前头走路的民兵反应过来,民兵把扔到地上的长柄铲子捡起来,刘主任帮着武干把黑影子反剪双臂拉起来,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疯劳子。这家伙满嘴泥土,嘴里叽里咕噜骂人。

不远处呼呼啦啦跑来几个人,民兵连长带着几个民兵跑到跟前忙不迭地说:“都是我们警惕性太差了,叫武干受惊了。我们要好好检讨,好好检讨。”

武干把疯劳子交给民兵们说:“带走,到大队部审问他,看看他有啥反动目的,为啥要刺杀革命干部?”

一行人把疯劳子往大队部押送,疯劳子被扭住双臂,疼得嘴里咿咿呀呀地喊叫。

到了大队部,疯劳子已经满嘴白沫,神志不清,民兵一松手他就瘫倒在地上。刘主任详细把疯劳子的情况给武干汇报了一遍说:“他就是个疯子,没有啥阶级仇恨和政治目的。我们一直关着他,前两天刚放出来就又惹事情。我们马上把他关起来,三夏过后再说,保证不出现意外情况了。”

刘主任这里一帮人马诚恐诚惶地检讨,原以为武干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武干对汇报压根不感兴趣,打断刘主任的话眉飞色舞地说:“我在部队,是个刺杀能手哩。全团的刺杀能手,就是我防后刺技术最过硬。你们知道吗?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后边无论是谁,只要从后边袭来,还没到我跟前,我就能感觉到,枪托后扫,转身压枪身一个突刺,把他放倒不在话下。你们知道吗?有人从后边来袭,手里拿的是木头还是铁器,感觉不一样的。你们知道啥叫第六感吗?我给你们说,别人拿枪拿刀从背后袭击,这时候不是耳朵起作用,而是鼻子。你们知道吗?铁器袭来,有一股腥味,这就是老兵们说的木器听风,铁器闻味。当然,这都是心里的感觉,并不是说叫你拿鼻子去闻敌人的刺刀。我还有个绝招,就是空手夺枪,一般人,想放倒我,吹牛皮哩。来来来,今个正好人多,我给你们教几手绝招,以后不管是制服阶级敌人还是敌特分子,管用着哩……”

民兵连长吩咐民兵把疯劳子抬走关在学校,吊在房梁上,严加看管,绝对不能让他跑了。武干吹完了牛,天也微微亮了。喝了杯水起身告辞,也不要民兵们护送,骑上车子走了。

刘主任忙活了半晚上,人困马乏,送走了武干,倒在床上就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大门又被敲响了。刘主任被惊醒,恼怒地下床出来开门,发现是民兵连长,不高兴地说:“刚刚睡着,你来做啥?你属驴的啊,精神头足,还让不让我睡会儿觉了?”

民兵连长急急忙忙挤进门来压低声音说:“刘主任,不好了,出大事了,一帮狗日的二球货,把疯劳子打死了。”

15

听民兵连长说疯劳子被打死了,刘主任浑身一激灵,头发立马竖了起来,睡意全无。他一把把民兵连长拉进屋子里低声说:“你马上到现场去,严密封锁现场,封锁消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入现场。还有,现场的所有人,就地等着不准回家。你赶紧去,我马上就到。”

民兵连长嘴里答着“是是是”,慌慌张张跑了。刘主任静了静神,叹了口气说:“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这就是劫数,躲不过去的。”

刘主任擦了把脸,推上自行车出了门。本来,学校离大队部也就几十步远,根本不用骑自行车。但是,刘主任感觉自己平时都是推着自行车走来走去,两手空空走路,反而引人注意。

刚出了门没走几步,大队会计端着个罐头瓶茶杯子迎面走来说:“今个该我值班,我都来过一遍了,看你还在睡觉,就没打扰你。你咋了?脸色不对劲哩,得是昨夜里熬夜了?”

刘主任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来说:“我到生产队场院转转,你就在大队部守着不要远离。对了,通知所有大队干部,吃了晌午饭开个会。记住,一个都不要缺席。”

走着走着,刘主任感觉到周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沿街的土墙土房是那样亲切,炉渣铺的街道是那样平坦,三三两两路过的农民是那样的朴实,连树木叶子都是那样鲜亮……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感受,不由得自己都奇怪起来。

到了学校,发现门口有两个民兵站岗,不由得恼怒起来说:“马上撤到大门里边去。把大门关上。”

进了大门向右拐,三年级教室就在眼前。民兵连长带着五六个人在教室门外转悠。看见刘主任来了,民兵连长哭丧着脸问:“咋办呀?这大热天的,尸体很快就发臭了。赶紧想办法处理掉。”

刘主任声音不大却很威严地说:“站在外面做啥?都回到教室里。”

进了教室,刘主任看到,疯劳子蜷缩着躺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手腕子上还拴着绳子,撩起来的分不清颜色的衣服下面,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他双眼圆睁,白眼珠上翻,鼻子口里都有血,青砖铺的地面上也有一摊血。

民兵们都站着,没有人敢坐着。刘主任上前蹲下身子,把疯劳子双手上的绳子解开,把他翻过来平躺着。感觉到他还有体温,心里一惊,伸手在疯劳子的鼻子边上试了试,没有气息。这才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你们说他死了,谁下的结论?凭啥?”

民兵连长结结巴巴地说:“我都试过了,在他鼻子边上划火柴,都没有反应。他真的死了。”

刘主任又问:“发现他不行了,你们是咋处理的?”

民兵张二兵哆哆嗦嗦地说:“我们把他吊起来,用板凳腿打,三个人,每人打二十下。一开始,他还骂,骂着骂着就没有声音了。后来看见他头垂下来了,鼻子口出血。我们赶紧把他放下来,给连长报告去了。就是个这。”

民兵连长赶紧插话说:“把我叫来,人已经不行了。都是二兵个二锤子货,本来不该他值班,因为疯劳子把他家猪耳朵铲下来了,他公报私仇,把人打死了。事情到现在,也没啥好说的了。把二兵绑起来拉到公社去。杀人偿命,理所应当。”

本来,刘主任还要再问问打人的过程,民兵连长一席话提醒了他,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张二兵。只一眼,把张二兵吓得双膝跪地,声泪俱下:“刘主任呀,可不敢呀,公安把我逮走了,我大我妈就活不成了。你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我这里给你磕头了啊。”

说着说着,磕头咚咚响。

民兵连长火冒三丈,上前一脚把张二兵踢翻在地骂道:“你个软蛋熊样儿,五尺高的男人,好汉做事好汉当。”

刘主任瞪了民兵连长一眼骂道:“你就是这样当领导?你是他们的连长,出了事情,不想着为他们担着点。你也不算个真男人。”

民兵连长被骂,反而冷静下来。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疯劳子,又看了看现场的几个人,脖子一拧说:“对对对,这事情都往我身上推。你们几个记住了,上级来人问话,你们都说是我让你们把人往死里打。可要记好了,千万不要咬别人一口。我大我妈早都死了,我要是坐南窑了,老婆娃娃你们帮着点就成。”

刘主任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听着,我下面说的话,权当是大队革委会的决定,只能执行,不准对抗。第一,从现在起,你们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准离开这里。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到这里来。第二,打死人的消息,不准对外面说,等大队开会后再做决定。第三,马上拿来水桶,从学校井里边打水,不停地往死人身上泼,强行降温,防止腐烂发臭。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人是我让你们关起来的,也是我让你们吊起来打的,我教唆你们把人往死里打。记住了,一定这样说,谁来了问你们都要这样说。要不然,事情就不可收拾。”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都震惊了,几个人齐齐地说;“可不能这样啊,要担当,我们大家都分担点儿。”

民兵连长哭了说:“这是我的责任,没你啥事。你这样大包大揽,叫我没法做人。不成,要不然我们大家都担当。自古法不责众。”

刘主任也被感动了,站起来眼眶眶发热说:“你们都是瓜娃子。我是主任,官儿比你们大,活动余地也比你们大得多。只要你们听我的,我保证大家都没大事。就是个这,我该到大队部开会去了。你们在连长的组织下忙着吧。”

刘主任出了学校门,骑上车子飞快赶回到大队部。大队会计正在听广播。刘主任一进门就问:“县氮肥厂发来的招工表在哪里放着?”

会计关掉收音机说:“在我的办公室放着,我这就给你拿来。不是说下个月才上报吗?”

刘主任说:“你赶紧拿来,我有用处。对了,连革委会的公章一起带来。”

片刻,会计把表格和公章拿来了。刘主任把表格放在桌子上,弯着腰拿起笔“唰唰唰”地填好了说:“拿公章盖上。”

会计吃惊地看着刘主任说:“不是说要开会定人吗?这就定了?”

刘主任说:“情况紧急,这个责任我来负。对了,开会的事情通知咋样了?”

会计说都通知到了,吃过饭就来。刘主任嘴里答应着,手里拿着表格急急忙忙出去了,把个会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刘主任骑车子出了门,风风火火往村东头赶去。他知道这时候多多应该在家做饭。车子骑得飞快,过路的几个人打招呼他也来不及回声,弄得好几个人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多多家门是开着的,刘主任直接把车子骑进了大门,“叮零零”按响车铃,多多围着围裙从里屋跑出来,有点惊异地看着刘主任。刘主任招呼她:“你快点骑上我的车子,把海玲叫到你家里来,就说我有事情找她,在你这里说话方便。”

多多还要问点啥,刘主任摆摆手急急地说:“嫂子,不要问了,你赶紧去把人给我叫来。记住,不要叫别人知道。”

多多也感到了事情紧急,顾不上解下围裙,推上车子就走了。刘主任把大门掩上,着急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也就是半袋烟的工夫,多多和海玲推门而入。海玲一进门就发现刘主任脸色不对,吓得急忙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摸他脑门问:“你这是咋了,把我叫到我嫂子家里来,有啥事情?得是你病下了?”

刘主任一把把海玲的手扒拉开说:“事情紧急,闲话就不说了。”刘主任从裤子兜里掏出来一张表格说:“县氮肥厂招工,我把你填上了,后半晌我就要报到公社里去。你做好准备,等通知到氮肥厂报到。先当两年临时工,等着机会转正。你记住,从今往后,咱俩就没啥关系了,婚约解除,各走各的路。”

海玲听了,“哇”的一声哭了说:“为啥呀,好好地你就不要我了。得是你高升了,看不上我了?”

多多虽然也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听见海玲哭,赶紧跑过去关上大门。

刘主任耐着性子说:“你听我说,几个民兵把疯劳子打死了。这事情是我叫人做下的。人命关天,动下烂子惹下祸了,估计我要被逮走了。现在这事情还没几个人知道,我先来给你说说,你也不要往外说。我还得马上赶回大队部开会。海玲,你听我说,咱俩的缘分到头了。多多嫂子,你是媒人,我也给你个话,这门亲事,不成了。后边的话,你和我大我妈说。就是个这,我得赶紧回大队部了。”

刘主任推上车子,多多赶紧打开前门。听得一声响,回头一看,海玲晕倒在地上了。

16

大队革委会主任刘记全从多多家匆忙赶到大队部,发现会计正在吃饭,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沾牙,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唤。

看他进来,大队会计忙站起来,把办公桌上一只包袱打开说:“你妈来了好几遍,叫你回家吃饭。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给你送来了饭,你赶紧吃吧。”

刘主任把包袱打开,一只粗瓷大海碗,谷堆满尖的凉面,上边浇上了葱花西葫芦臊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会计把椅子让给他说:“你赶紧吃,吃完了饭,就该开会了。”

看着面前这碗面,想到妈妈颤巍巍端饭的样子,不禁眼圈一热。他拿起筷子正要吃,忽然停下来也不看会计说:“嘴里没有味道,你是不是到合作社打二两酒,拿一瓶罐头来,咱俩喝两盅。”

大队会计也贪杯中物,只是平时管得严,没有公社干部下乡来,大队干部不准自己跟自己喝酒。

能当上大队会计,脑子笨不了。其实,会计早已经看出来刘主任今天的反常状态,虽然没有问,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站起来痛痛快快地说:“对着哩,咱们没黑没白地忙活,也该喝两盅犒劳犒劳。你等着,我马上就去办,要不要把合作社主任叫来一起喝?”

刘主任想了想说:“算了,三夏期间,不要造成啥影响。”

大队会计出去了,片刻回来,手里多了一瓶西凤酒,还有一包食品,一瓶沙丁鱼罐头,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东西打开,拿来招待用的茶杯子,会计给刘主任满上酒,也给自己倒半杯,端起来说:“你是主任,我是会计,都是大队班子成员。我大你几岁,经的世面多。我给你说,不管啥事情,要和大家伙儿商量,不要自己闷在心里。来,咱俩喝着。以后,不管你到啥地方,都带着我,咱俩一块里坐衙门,一块里坐南窑,才叫阶级兄弟。”

刘主任端起酒杯,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杯子里说:“好我的哥哥哩,各人的事情,各人担着。再好的兄弟,里外轻重还是要分清的。我年龄小你几岁,以前啥地方对不住你,你当哥的甭往心里去。来,为了咱大队的革命和建设,为了咱村里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干杯!”

因为接下来还要开会,两人没敢放开喝,也就三五口下肚,赶忙收拾了碗筷,走进会议室。说是会议室,也就是一张长条桌,几条长条板凳。

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大队长孔安启走进会议室,看了看刘主任和会计,鼻孔忽闪了几下,兴奋地说:“有酒哩,好家伙,你们喝酒了。别急,我再闻闻,对对对,还是瓶子酒,红西凤。哈哈,你们太不像话了,喝酒竟敢不叫上我。快,把酒拿出来。”

刘主任和会计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正在纠结,干部们前后跟着都进来了。看到老孔搬桌子掀板凳忙活,副大队长冯朝刚说:“你得是老鼠寻米颗颗哩?”

会计看人都到齐了,说:“甭闹腾了,开会。”

孔大队长坐回到板凳上问:“咋日鬼的,炮捻子(民兵连长)没来?”

刘主任说:“他有事请假了,咱们先开会,会议精神以后向他传达。”

刘主任站起身来,把一张表格举在手里说:“咱们今天的会议,分两块进行。第一项内容,研究一下县里氮肥厂招工的事情。我没有和大家商量就自作主张,把我对象也就是海玲填上了,我叫会计盖上了章子。大家看看同不同意。同意,后半晌就送到公社。不同意,作废另选他人。”

干部们愣住了,互相看了几眼。会计插话说:“我看早就应该这样办了。远的不说,就说这几年来,咱们大队每次招工,刘主任都紧着我们这些人的娃娃亲戚。这一回,轮也该轮到他自己了。我没意见。”

会计一说话,大家纷纷赞成。刘主任说:“感谢大家关心我,关心海玲。第一个议题,如果没有啥不同意见,就这样定了。请刘会计做好记录,以备后查。下面进行第二个议题,会议搬到学校现场进行。大家跟我走吧。”

话说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也就是在会计到合作社拿酒的时候,合作社申主任感觉到没有公社干部下乡,刘主任要酒喝就不正常,再加上会计说村上可能出大事情了,就更让他怀疑了。申主任的宿舍和学校一墙之隔,夜半三更听到了疯劳子的惨叫声,他还发牢骚说在学校关人打人,不仅有伤道义,还影响自己休息。早上起床,听不见疯劳子的喊声了,还以为人被放走了。这一系列事情联系起来,他好像意识到了点啥。干部们开会的时候,他回宿舍休息,路过学校就想进去看个究竟,被民兵拦住了。他又和民兵戗戗了几句,民兵顺口骂他“急着给死人吊孝,”消息就这样走漏再也捂不住了。

大街上三五人一伙在议论,学校门口也挤了不少人。看见干部们从大队部出来往学校走,人们停止了议论,瞪大眼睛想在干部们脸上看到点啥。干部们不免心发慌,紧紧围住刘主任,脚步急匆匆。

远远地,刘主任看见多多扶着海玲靠在学校围墙根上,两人都面色惶恐。干部们进了学校门,孔大队长好像明白了啥事一样大声喊着:“我说炮捻子,你是弄球啥的人?三夏大忙,虎口夺食,这么多社员不上工,看球啥哩?赶紧集合你的民兵,叫上各队队长,把门外这些游手好闲的人,都给我赶到地里干活。谁不走,扣他狗日的粮食和工分。”

干部们进了教室,立马炸了窝。孔大队长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尸体,本能地扭身往回跑,被民兵连长堵了个结结实实说:“大队长,带头逃跑,可不是革命干部的作风哩。”

孔大队长脸上挂不住了,讪讪地说:“谁逃跑哩,我是看地上有人病下了,出去叫医疗站医生来救人。”

刘主任叫民兵们都走开,招呼大家不要忙乱说:“大家看到了,疯劳子被打死了。把疯劳子关起来,是我叫民兵连长做的,把他吊起来打,也是我的吩咐。这件事原本没想到这么大,也就没和大家打招呼。现在,事情惹下了,烂子动下了,还是我挑头来承担。党内外职务都是我最高,事情也是我亲历的,大家就不要讨论了。我看是个这,从现在起,大家分个工,孔大队长组织好三夏生产,绝对不能让这件事情影响生产。民兵连长维护秩序,会计组织善后工作。马上派人把疯劳子的家人亲戚看护好,不准离开村子,不准到街上去。给他家送一百斤麦子十斤油,再送十几块钱,把人心安抚住。现在,我马上赶到公社汇报情况。我没回来之前,大队工作,由孔大队长负责,其他人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大家各忙各的,事情紧急,会议就不讨论了,按我说的办,会计做好记录。散会。”

其他大队干部还在现场忙碌,刘主任自顾自出了教室门,会计跟上来问:“你得是要到公社报案?得是要投案自首?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

刘主任白了他一眼说:“刚才会议决定你咋这么快就忘了?你赶紧安排你的事情。我到公社,是想赶紧把海玲的事情办利索了。我办完了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刘主任出门飞身骑上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赶到公社。他走到公社革委会鲁主任办公室门前,回想了一下刚才离开学校时海玲那凄惨的神情,又想到还没有给父母亲打个招呼,不免心酸羞愧起来。

他稳了稳神情,果断地敲响了鲁主任办公室的门。

也就是几分钟工夫,公社文书被鲁主任叫到办公室,给海玲的招工表盖上了公章。

公社文书拿着盖好章子的招工表走了。刘主任长出一口气,不紧不慢地把疯劳子被打死的事情给鲁主任说了一遍。

从那时起,刘主任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来。

17

话说村革委会主任刘记全到公社去,亲眼看着办好了海玲的招工手续,然后才向公社革委会鲁主任坦白了自己指挥民兵打死疯劳子的事情。

革委会鲁主任听完情况以后,站起身来,摊开双手说:“人只要不死,啥都好说。现在,人死了,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你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办事情想当然,自以为是。就像疯劳子的事情,本来,你可以把他交给公社,公社自会有处置的办法。你自己做主关押,又指使民兵把他打死,一连串的错误,积累成了犯罪。好在是你自己坦白自己的问题,这样处理起来就有宽大的空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也没有权力处理了,必须报告给县公安局。从现在起,你就不能回家了,等县公安局来人了再做决定。你对象招工的事情,请你放心。看在你多年担任村革委会干部,对革命有所贡献的份儿上,公社会安排照顾的。”

案情重大,当晚,县公安局就派人下来办案。连夜审问了刘记全,办案人员感觉到案情非常简单,又有人主动承认,担当罪行,看来教唆犯罪的性质八九不离十了。第二天又到村子里去,查看了尸体,符合钝器击打毙命的特征,又审问了现场的民兵,都说是刘记全下令关押并说要制服疯劳子的。尽管民兵连长说自己也是责任人员,主动要求为刘记全分担罪行,但是,公安人员根本就不理会他。

原来,就在刘记全到公社去投案的时候,大队干部们紧急召开了会议研究应对措施。大队会计坚决要求有责任大家承担,民兵连长也说要把张二兵绑了送公社换回刘记全。但是,主持工作的孔大队长一言九鼎地说:“大家要充分理解刘主任的良苦用心,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刘主任是希望这件事情尽快过去,全村把生产搞好。再说了,也有尽可能不连累别人的意思。我们不按照他的意思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刘主任临走前交代过,由我来主持全面工作。下面,我们就按照刘主任事先的安排,赶紧做工作,统一口径,统一说法,统一事情经过。我们要以三夏生产的优异成绩,回报刘主任对我们的爱护和保护。”

就这样,公安人员听了大队干部的看法和意见,当场就定下了“教唆犯罪”的性质,除刘记全已经投案自首,还要继续审问外,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公社陪同来的干部也指示大队把疯劳子的尸体立即掩埋,做好后续工作。对张二兵内部教育处理,撤销基干民兵资格,在社员大会上做检查。

这一切处理完后,公安人员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开回了公社。

眼看着刘记全离开村子,多多扶着海玲无奈地回了家。夜里,一家人商量应对办法。保义老汉说:“刘主任看来是躲不过去这场灾难了,公家会把他咋办?谁都不敢保证。海玲和他的婚事咋办,都说说意见吧。”

老婆婆眼泪叭嚓地说:“还能咋办?我娃可不能嫁给一个坐南窑的。赶紧退婚。”

多多说:“做人要有良心哩,不能叫人骂咱们无情无义。照我看,刘主任这一回遇上事情,八成是为别人担当。这样好的人,打着灯笼都难寻哩。”

海玲红肿着眼睛说:“大呀,咱就先甭说退婚不退婚。一来我的招工,还没有最后落停。二来,刘主任到底会咋样,也说不清楚哩。”

保义老汉点点头说:“多多说的在理,海玲说的也对。我看是个这,明儿赶早,我到亲家屋里去,说说话儿,也是个关心。不管咋样,咱家不能不管不顾,也不能就自己个管自己个,更不能落井下石。”

很快,海玲就接到通知,说她的招工手续已经办好了,催着她尽快到县氮肥厂报到。

一大早地,海玲梳洗打扮停当,就要到县城去了。多多说海玲一个女娃到县城去没个伴儿不好,自己给生产队请了假,陪海玲到公社坐公共汽车往县城赶。

两个人坐的公共汽车开出去十几里地,听得背后传来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公共汽车驶向一旁,给后面来的公安车让出道路来。多多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开道,后边一辆墨绿色大卡车,两辆车鸣着警笛喇叭,呼呼啦啦地绝尘而去。多多心里一阵发紧,向大卡车瞟了一眼,看到刘记全被五花大绑,在两个持枪公安的看护下,脸朝后站在卡车前方,脸上胡子拉碴地很难看。

回头看看海玲,却见她双目紧闭,似乎有意回避着啥。多多怕海玲受刺激控制不好情绪,小声安慰她说:“不要紧,公安逮人,都是这样,阵势吓唬人哩,实际上不咋地。”

海玲睁开眼睛,语气平和地说:“各人的命各人认下,别人又能咋样?”

多多几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继续看着海玲,想听到她后面的话,却发现海玲欣赏着窗外满地收割后的小麦茬子,目光柔美,像是在看风景。

刘记全出事以后,他家里经历了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的转变。

先是有亲戚来问寒问暖,安慰老人;再后来,邻居乡党也来家里转转,有事没事说几句话就走了。这天后半晌,刘希群来了。这个刘希群为了让他儿子当民办教师,可没少来家里献殷勤。这一回,他进了门,眼睛四处踅摸半天也不说话。发现窗户台上那台收音机后,一把抓在手里对刘记全他大说:“这台收音机,是娃他舅厂子里出的试验品。原来是送给刘主任试听的。现在,人家厂子要回收产品。我就拿走了。等下回正式出产品,我再给弄一台回来。”说着,也不等刘记全他大绪螭老汉回话,怀里抱着收音机,脚下生风忙不迭地跑了。

绪螭老汉望着刘希群的背影,摇摇头,泪花花在眼眶眶里直打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海玲他大保义老汉手里拎着点心包包来了。

两亲家见面,唏嘘半天,都很伤心。保义老汉说:“出了这事情,谁都想不到。亲家,你要往开里想,可不敢想不开弄坏了身子骨。”

绪螭老汉感动得直点头,一边给亲家泡茶一边说:“人的心,隔肚皮,不遇事情看不透哩。还是你人厚道,没有看我家的笑话。”

保义老汉说:“不管咋说,娃娃们的亲事,咱还得认。等个一半年的,记全回来了,就办事情。老哥哥,这门亲事,我们家要认到底。”

绪螭摆摆手说:“老兄弟,我正要给你说这事情哩。你看是个这,我儿子受委屈,被抓到了县里,我正要想办法搭救他哩。你也知道,当下办事情,没有钱不成。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我家给你的八百块钱礼钱,我想要回来搭救记全用。你把钱退回来,就当是退了婚。”

保义老汉吃惊地说:“老哥哥,你给我家的钱,我还没有用。你当下用钱,我立马就给你取来。可是,这和退婚是两码事情。”

绪螭老汉倔强地说:“老兄弟,你的情,我领了。你的义,我敬了。自古退礼就是退婚,这个老理儿,我们还得认。我看是个这向,你把钱退回来,咱两家逢年过节就不走动了。两个娃娃要是缘分够深,就等以后再说吧。”

保义老汉呆呆地坐着,不好再说啥。想了想,起身说:“我先回家给你把钱拿来,剩下的事情,往后再说。”

18

刘记全被抓到了县里,他妈一病不起,他大绪螭老汉发了疯,整天在大队部缠着干部们想办法救人。老汉把手里的钞票甩得“哗哗”响,沙哑着嗓子对孔大队长说:“这些钱就是为救下我儿用的,你都拿去,好赖想个法子出来。要是钱不够,我拆屋卖房,砸锅卖铁,一家子卖血卖肉也要凑齐。我这里给你跪下了。”

说着,老汉真的跪下来声泪俱下。

孔大队长把老汉扶起来说:“好我的叔叔哩,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你要保重身体,才有个盼头。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叫医生到你家给我婶婶打几支葡萄糖提提精神。”

孔大队长说着,把老汉撇在屋里,自己跑出去了。

民兵连长急急忙忙跑到大队部,手里拿着几张纸抖动着说:“叔啊,刘主任是为我担罪哩,说啥也要把他救出来。我这里找了二百多名贫下中农,写了请命书,按了指纹,正在寻找大车,拉上一起到县里去要人。大叔你放心,就是劫法场、劫大牢,也要把刘主任救回来。”

绪螭老汉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的钱往民兵连长怀里塞说:“好侄子哩,你叔就指望你了。这些钱你拿着,啥时候到县里去,我和你婶一起去。大不了我们这两条老命都不要了。”

民兵连长这里呼呼啦啦胡闹,大队会计从外面赶回来拦住他说:“你个二球货,你这样大张旗鼓地闹,就是对抗革命,不仅救不了刘主任,反而有可能把他给害了。万一公安局认为是刘主任事先安排好的,不就罪加一等了?”

民兵连长一听,瞪大眼珠子说:“你说咋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做人要有良心哩。”

会计说:“啥叫见死不救?刘主任犯的就不是死罪,咋个就能死?最多也就是个过失。你不要当着叔的面,死呀活呀地吓唬人。叔,你听我说,没啥大不了的,咱们一起想个稳妥的法子来。”

孔大队长知道民兵连长这几天一直在胡闹,恐怕镇不住场面。他既没到医疗站找医生,也没到刘主任家里去,而是偷偷跑到广播员屋里去,给公社打了个电话,说大队里不太平,要出大事情,请公社派民兵来维持秩序。

公社干部听了,大为紧张,第二天就派武干来大队主持工作,宣布撤销民兵连长的职务,还带来几十号扛枪的基干民兵在村口把守,三人以上不许出村。

眼看着没法子救人,大队会计和武干商量,说能不能派贫下中农代表到县里去,说明革命群众的意愿,请求县里对刘主任网开一面。这样既不把事情闹大,也能安慰一下刘记全家人,还算对村子里的人有个交代。武干本来就对刘记全很同情,又加上可怜刘记全的父母,同意派两个贫农代表到县里递请愿书。

过了两天,派去送请愿书的人回来了,垂头丧气地说:“到了公安局,说要找法院。到了法院,说要找革委会。到了革委会,又说案子已经定了。要判刘主任两年半徒刑哩。”

刘记全被判刑的消息,立马传遍全村。绪螭老汉真的疯了,满村子跑,把手里的钱撒得到处都是。被撤了职的民兵连长和保义老汉带着家人跟在后边捡钱,又把绪螭老汉架回家不提。

海玲在县法院门口看到了布告,知道刘记全被判刑,一心一意上班,半年都不回村子里。保义老汉到厂子里去看她,连连骂她薄情寡义。海玲说:“大呀,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谁都没有办法。我还要奔自己的前程哩。”

冷风一刮,转眼就是秋后。收了苞谷种小麦的时节,海岩突然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他这一回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对多多好得不得了。刚一到家,就把提包打开,不停地往外拿花花绿绿的东西说:“这是纱巾,城里都买不到哩,是拿了军用购货券,从部队军人服务社买的。这是香粉,城里女娃都用它,香着哩。这是丝光袜子,好看又透气。对了,这是部队上发的识字课本,你把它学完了,就算脱了文盲了。”

夜里,多多给海岩打了洗脚水,海岩赶紧自己接过来说:“以后的洗脚水,我自己打。嘿嘿,你不能把我当成资产阶级少爷来伺候。”

早起,多多迷迷糊糊地睡着,被一阵拉风箱的声音惊醒。起来一看,海岩正手忙脚乱地做饭,不由吃惊地问:“你咋起来做饭了?”

海岩笑着说:“嘿嘿,我这个男人,也要学会伺候婆娘哩。你洗脸去,等一下饭就做好了。酸辣汤、烤锅盔、凉拌萝卜丝,咱们美美吃饭,完了到我大屋里去。”

多多看着海岩,心里满是疑惑。避孕药的事情,自己已经搞明白,判定海岩根本就不是啥炎症,而是故意不让自己怀孕。他为啥不要娃娃?为啥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莫不是他有了啥不好的想法?他这回回来,为啥事先不拍电报?为啥对刘记全被判刑的事情不闻不问?他这样对自己献殷勤,是不是良心发现,回心转意了?想着想着,多多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有点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晃晃起来。

海岩半天听不见多多说话,回头一看,只见多多脸色惨白,摇摇晃晃要摔倒,赶忙起来扶住她关切地问:“你这是咋了?脸色这样不好?得是病下了,赶紧到医疗站看医生。走走走,我带上你一起去。”

多多稳了稳神情说:“不要紧的,可能是夜里蹬开了被子,被凉风吹着了。喝口热汤就好了。”

吃了饭,海岩要到他大屋里去。多多说:“你先自己去,我还是要上工的。后晌收了工,我再赶过去。”

海岩摇摇头说:“你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出工了。我也不到我大屋里去了,在家里陪陪你,养养精神。”

多多笑着说:“我喝了你烧的酸辣汤,身子就好了。我还是要出工,秋收秋种,大忙季节,不好请假的。”

海岩殷勤地说:“那你多穿件衣裳,不要着凉了。对了,咱家后院那几棵白菜,都生了虫子了。生产队种小麦,拌种子的农药,你弄回来点给白菜用上。这几棵白菜,可是你一冬天的菜哩,要好好伺候。”

多多找来个墨水瓶说:“知道了,就用它装点农药来。”

目送多多出门,海岩回过身,满脸煞气,狰狞可憎。

19

话说多多晌午下工回来,把铁锨靠在门背后,又把手里的墨水瓶交给海岩说:“农药在这里边,你看看咋样给白菜治虫子?”

海岩满心喜欢接过来说:“得在碗里稀释了,用毛笔抹在菜叶子上。你洗洗手,准备吃饭。我擀了长面条,马上就弄臊子。对了,咱家两只喇叭头碗,一只用来拌农药。以后,你要记住了,千万不要弄混了。”

多多嘴里答应着,进里屋洗脸换衣裳。等她再出来时,海岩已经把面条盛在了白底蓝边的喇叭头碗里,一边用筷子搅和着说:“赶紧趁热吃。我用大海碗吃,辣子和醋都在桌子上。你看是不是缺点盐?”

多多接过碗来,坐到小桌旁边,海岩给自己往大海碗里盛面条,一边斜眼看着多多。多多用筷子挑了挑面条,突然大惊小怪地说:“哎呀,饭里边有虫子。你看你多粗心。”说着,多多起身端着碗出了门,嘴里“咯咯咯咯”叫着。两只“澳洲黑”鸡听到多多叫,扇着翅膀扑扑啦啦地跑来。多多把碗里的面条往地上撒了几条,两只鸡迫不及待地吃进了嘴里。很快,两只鸡一声不吭,几乎没有挪动腿脚,直挺挺倒地,蹬了蹬腿,死了。

多多目瞪口呆,浑身哆嗦。觉得后边有个阴影扑上来,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手里的饭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了,面条洒了一地。

海岩也装着大惊失色地说:“咋弄的?得是我把碗拿错了,把装着农药的碗给你盛饭了?”

多多回过味来,小声对海岩说:“赶紧的,把门关上,把地上的死鸡和饭都埋了。叫人知道了,不得了。”

海岩被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忙忙跑过去关了大门。回到院子里,多多手里拿着铁锨对海岩说:“赶紧地,在菜地挖个坑,把死鸡埋了。记住,埋得深深的,不能叫气味跑出来。”

海岩拿上铁锨到后院挖坑去了。多多擦擦脸上的汗,把地上的面条连带土用炭锨铲起来一部分,又用手帕包了。正想着把这东西往哪里放,又看见海岩三两下挖好了坑,要过来捡拾地上的死鸡,情急之中,多多一闪身,把包着面条和土的手帕塞进了自己的裤裆,又弯下腰来铲地上的面条。

海岩过来,不急着捡拾地上的死鸡,用铁锨铲地上的面条说:“这东西也得处理好,省得再出麻搭了。”

海岩把死鸡捡拾起来放到铁锨上,端着到了后院。多多看见,海岩并不是把死鸡直接埋了,而是在地上点了把火,把死鸡放到火上烧。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得了工夫,多多赶紧回到屋子里,把裤裆里的手帕掏出来塞进炕洞。想了想,又端着煤油灯出了屋子。来到后院,海岩还在烧火。多多把煤油灯里的煤油倒在死鸡身上,火苗“呼”地蹿起来老高。

海岩把死鸡烧成了灰,这才放心地把灰烬填到坑里埋了。两个人回到屋子里,都在一身一身地出汗。

海岩口渴了,端起桌上的缸子大口喝水,擦了擦嘴说:“你看这事情多玄乎,多危险。嘿嘿,农药这东西,以后千万不要往家里拿了。弄错了,要出人命的。现在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咱们正儿八经吃饭,吃完饭,到我大屋里去。”

多多平静地说:“我看,今个,谁家都去不成了。趁这工夫,把你和我的事情说说。有些话,是该说个透亮了。”

海岩低下头去小声说:“咱俩还有啥可说的。一个被窝睡觉,一个锅里吃饭。”

多多直直地盯着海岩那张白脸说:“人心隔肚皮,一搭里过日子的两口子,也是嘴上抹着蜜,手里攥着刀。”

海岩把头抬起来却回避着多多的目光说:“你得是怀疑我要把你毒死哩?你可不敢那样想。把你毒死了,就是杀人犯,我也活不成了。再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下不去那个手。今个这事,就是我一时迷糊,把饭碗弄错了。”

多多声音不高语气却严厉地说:“我没文化,也不识得几个字,可是,我心里明白着哩。我只给你说一句话,你叫我往家里拿农药,我其实只是往墨水瓶里放了点六六粉,又灌了点水。可怜的,你一肚子文化水,就不知道,六六粉毒性很小,就是用它烙馍馍吃也死不了人的?”

海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少顷,他忽然阴阳怪气地说:“你说你拿的是六六粉,谁信呀?毒死鸡的药,就是你拿回来的农药。可惜,连带着死鸡和毒土,都让我给烧了,想查也查不出来了。”

多多冷笑着说:“好你个蝎子尾巴的男人,你太毒辣太有心计了。可是,你还是有一点没想到,趁着你忙着点火烧死鸡的时候,我已经把有毒的面条和地上的土铲了点,包起来,藏起来了。”

海岩呼地一下跳起来,龇牙咧嘴地说:“你藏起来也没有用,就是你拿回来的农药毒死了鸡。”

多多端坐着,斜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冷冷地说:“你既然想好了下毒药,就是为自己寻好了说法。也就是说,你不敢用刀子把我杀了,就只能下毒,然后,做出我误吃毒饭的样子来,想骗过公家人是不是?”

海岩高声喝道:“你胡说八道,这都是你编的故事,想把我往死里冤枉。”

多多冷笑着说:“事情还没到收拾不了的地步。要是想让外面人知道,你就嚷嚷。还嫌不够,你就拿着个脸盆上街去敲。”

多多一语,已经让海岩胆怯了。他坐下来低着头说:“反正毒药是你拿回来的,我就是弄错了碗。不管到了啥地方,就是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我也还是这句话。”

多多站起身来,双眼冒火,盯着海岩低声说道:“毒药,是你从部队上带回来的。这样的毒药,也只能是部队上才有对不对?你不承认是不是?我有的是办法。我把毒面条往公安局一放,公家一化验,啥都清楚了。”

海岩被彻底镇服了,没头没脑跪在地上,抱着多多的双腿痛哭。

20

男人一哭,多多的心也软了,弯腰把海岩拉起来说:“你起来坐着,咱俩好好说说话。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麻搭。说开了也就想开了,想开了也就好办了。”

海岩跪着不起来,还在哀求多多说:“你答应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一时糊涂。我不想杀死你,只是我遇到大麻搭事情了,眼看着也就活不成了。呜……”

多多正要说点啥,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多多紧张地把海岩拉起来说:“四嫂子来叫我上工了。你赶紧起来,甭叫人家看出来啥岔子。”

海岩起来坐好。他擦了把眼泪说:“我装作在后院铲草,你赶紧把她打发走。”说着,脸上挤出来笑意,只是僵硬得像受刑一样难看。

海岩往后院走去,多多从铁丝上顺手扯下毛巾擦把脸,跑出来一边答应着“来咧”,把大门打开。

四嫂子头上顶着淡绿色的头巾,探进来半个身子,露出黄白色的板牙,诡秘地问:“听说你男人回来了?你得是后晌就不上工了?年纪轻轻的,造个娃娃出来也是正事。”

多多嗔怪着四嫂子说:“你还给我当嫂子哩,咋说话就这样不着正道?我正要给妇女队长请假哩,后晌和海岩看我妈去,就不上工了。”

四嫂子转身就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嘻嘻笑着说:“我说啥来着?男人回来了,有大事情做了。反正在家里上工也是上工,就是挣不上工分。”

海岩还在后院装作铲草,多多进到里屋,从炕洞里把手巾包掏出来,又从桌上撕下一张信纸来,把手巾包里的泥土分出来一点用信纸包好,又把手巾包放回到炕洞里。

多多兜里揣着信纸包出了门,临走,冲后院大声嚷嚷:“你先忙着,我上工去了。”

其实,多多并没有上工去,给妇女队长请了假,一时三刻又回到家里来。

大门被从里边关着,多多敲了好多下门,海岩才过来把门打开,冲着多多一笑,透出几分得意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多多说:“咱俩把话说透,你到底是咋想着地?往后想咋办?”

海岩说:“你放到炕洞里的东西,我寻出来了。”说完,把脸扬起来,鼻子孔忽闪着。

多多一下子流下眼泪来说:“你是害人,我是防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跟我绕脖子斗心眼。你得是长着狼心狗肺?”

海岩平静地说:“证据我都销毁了,也就不怕你了。剩下的事情,听天由命,走到哪步算哪步。”

多多的眼泪,滴滴答答流到地上,伤心地说:“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了,想听你一句真话,还是这样难成。你到底想咋样?我给你说,两口子过不下去了,各走各的路也是有的。可是,好说好散不成吗?你把我当一回人,就这样难成是不是?”

海岩一屁股坐下来说:“这不一样的。你掌握我的证据,我就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现在,你的证据没有了,我就不怕你了,咱俩的事情该咋办就咋办。”

多多叹了一口气,把眼泪擦干后说:“这都是命。你跟我来。”

到了里屋,多多看见炕洞门大开。海岩阴阳怪气笑着说:“女人家家的,还是缺心眼。你把东西放到炕洞里,真是个瓜瓜。”

多多鄙视着海岩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你来看,这桌子上的信纸,是不是和也个不一样?”

海岩凑过来看了看信纸,狐疑顿生问:“咋了?有啥不一样?”

多多冷笑着说:“也黑了,你还在信纸上给我写了几个字,说是从识字课本上抄下来的,要我学会。那一张纸,没有了,你看看是不是?”

海岩一把抓过信纸,举起来,放下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紧张地问:“你把写着字的那一张,放到啥地方去了?得是当作引火柴烧了。”

多多冷笑着说:“那张纸不是你想要的吧,你想要那张纸里包着的东西是不是?我给你说,那张纸里的东西,我刚才给妇女队长请假的时候,放到外面了。你就是满世界找寻,也寻不见了。我还给你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立马就有人把那包东西给公家。你不把我当人也就罢了,还不把女人当人。我今个就是想叫你看看,女人到底是不是人。”

海岩像个瘪了气的洋茄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抱着多多的腿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扇着自己耳光。

多多踢了踢脚下的男人,也流了泪说:“我没听过几回戏,也没看过几场电影。我咋觉得,我们两口子,比唱戏还叫人揪心,比演电影还叫人紧张。你是唱戏的戏子,也是演电影的演员。只是,你的表演很下流,叫我下眼观。你起来,现在,该是你说真话的时候了吧?”海岩得了大赦令一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坐到炕沿上,心有余悸地看着多多说:“你咋就像武则天一样诡计多端,叫人怕怕?算了,我认了。这社会,真的是变了,女人都反了天了,都能要男人的命哩。”

多多坐到桌前的椅子上说:“是你想要我的命。你把话说清楚,还有哪个女人想要你的命?”

海岩臊红了脸,低着头说:“实实地说,我把烂子动下了,眼看得无路可走了。我师傅的女儿看上我了,一来二去,我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现在,人家讹上我了。我不和人家结婚,人家就告我强奸。要是那样,不仅我活不了,连带着我大我妈和我弟弟妹妹还有你,都成了犯人亲属。”

说着,海岩不由自主恐惧得直打哆嗦。

多多听着,莫名其妙为那个女娃的命运担忧起来说:“你做下这事情,怨不得人家女娃。你把人家给害了,你造的孽,你就要承认。”

“对对对,我造的孽,怨不得人家女娃儿。还是你说得对,我现在老老实实给你说,老老实实听你拿个主意来。”海岩说着,坐着点头哈腰起来。

多多既可怜又厌恶地看着这个男人,连连叹着气说:“你这一回说的是真话,我信了。你可憎又可怜,像个老鼠一样活得黑麻咕咚。我问你,你要毒死我的毒药,是个啥东西?是不是从部队上带回来的?毒性为啥那样大,鸡吃了,迈不动腿就死了?”

海岩哆哆嗦嗦地说:“对着哩,是我们修建工事处理木材用的药,叫作氰化钾……”

21

多多听说毒药果然是海岩从部队上带回来的,又是吃惊又是后怕,盯住海岩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点啥特别出来,泪眼婆娑不说话。

看看多多没有动静,海岩泄气加好奇地问:“你好像提前知道要发生这事情一样,做了好多防备。这可不像一般农家妇女能做到的。是不是有啥高人给你出主意了?”

多多擦擦眼泪,叹着气说:“咱俩都把心里话说出来,把大事定下来,再到你大屋里去,当着老人做个了断。”

海岩说:“事到如今,只能听你的了。反正,我总得选择一头做个了断,不能就这样两头吊着。”

多多说:“你是个大男人,做事情要光明正大,不要偷偷摸摸。我给你说,我早就发现你不想跟我过日子了。你上次回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咋看着都不顺你的眼。你给我写信说得清清楚楚,就是叫我到县上的农机公司接你,可是,你又说我看错了,说是啥农业技术推广公司。怕我回头看信验证,你又偷偷把那封信给烧了。还有,我给你做的早饭,你硬说是里边有牲口吃的草料。你以为我的枕头里边还是装的草,你不知道的是,我早就把枕头里边的草,给换成荞麦皮了。你千辛万苦找来了草料,又自己放到碗里,指责我把你当牲口。你这样嫌弃我、糟践我,是指望我自己感觉到配不上你,然后提出来和你离婚。”

海岩暗暗吃惊,心说“这个女人不寻常”,嘴上只是机械地答着:“是的是的,对,对。”

多多伤心地说:“其实,你只要给我说一句你有难处,或者是看不上我了,我二话不说就和你离婚放你走。你大说得多好,宁可做人活半日,不愿做鬼活百岁。我是个农民,妇女家家的,也不识得几个字,可是,我是个人哩,我也有我的面子和骨气。你不应该这样心里装着鬼,就不做人事。”

多多几句话,把海岩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少时,他站起来给多多倒了一杯开水,殷勤地放到面前说:“喝口水,败败心火再数落。”

多多没有喝水,海岩马上端起缸子自己先喝了一口说:“你看,这水是干净的,没有毒药。我再也不敢和你做对了。”

多多轻蔑地说:“我谅你也不敢了。还有,你为了和我离婚方便,就自己吃避孕药。你这样大鸣大放地就敢吃那种药,就是欺负我不识字没见过世面。可是,你还是没有想到,我拿着你吃药的药皮、药片,到公社卫生院、到县里的大医院,叫人家医生认了个一清二楚。”

听到这里,海岩惶恐又凄惨地说:“可是,这种药不过关哩。吃了它,该怀孕的是没有怀上,不该怀孕的却怀上了。这都是天意,没办法躲过去。”

多多说:“你这种药,害了人,也害死了那只来航鸡。来航鸡把药片片当作饲料吃了,生不下鸡蛋来,活活给憋死了。你说你有多缺德!”

海岩尴尬地笑笑说:“还有这种事情?简直就是蹊跷活见鬼。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就知道我这回回来,要给你下毒药?提早做了防备?”

多多说:“你这回突然就回来,我就知道没好事情,以为你要和我离婚的。你对我突然变好了,我就害怕了,可是还是不知道你想做啥?你叫我拿农药回来,我就明白你要下毒手了。咱家地里种的啥菜,你啥时候关心过?你为啥就突然说白菜上长了虫子?白菜上长了虫子不假,可是,马上就该砍了它储藏起来了,根本就用不上打农药了。我还想着你是叫我拿回来农药药死我用的,我就拿了点药不死人的六六粉回来。就是这样,我还是害怕。毕竟那是农药啊。你给我做的面条,里面根本就没有虫子。我找了个说辞,就是想叫那两只澳洲黑鸡吃了试验一下看看有毒没毒。没想到,鸡吃了,立马气绝。我突然就明白了,你下的毒药,根本就不是我拿回来的六六粉,而是你部队上做工程才用的厉害毒药。你让我往回拿农药,只是想给你打个遮挡影子,让人家公家人以为是拿错了饭碗才毒死了我。对不对?哼哼,我给你说,你坏了良心,老天没有瞎眼睛。你没有毒死我,反而叫我拿到了你的罪证。”

海岩丧气地说:“原来,上天保佑着你,用两只鸡换下来了你的性命。”

多多说:“现在,我该说的都说了。咱们两个的缘分也该到头了。我不纠缠着你,自愿和你离婚。可是,我有我的条件,说出来,你答应不答应?”

海岩万万没想到多多主动提出来离婚,喜出望外地说:“你要离婚,能成哩,你说啥条件我都能接受。”

说完,海岩又泄了气说:“离了婚,你是要把我往公安局送哩,这样你就不是犯罪分子家属了,还能立功对不对?”

多多鄙夷地看了海岩一眼说:“世上就没几个人像你这样下作。我的条件是,离了婚,这座房子归我住。我是嫁出去的人了,不能再回娘家给我娘家人添麻烦。”

海岩松了一口气说:“就是就是,应该应该。”

多多接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你跪下来对天发誓。”

海岩赶紧跪到地上说:“你说你说,我答应就是。”

多多横眉立眼,厉声说道:“以后你不管和谁结婚,都不许像对待我一样看不起人家,更不能害人家。我给你说,我留下来你的罪证,就是干这个用的,我要保存一辈子。只要是哪个女人被你害了,我听说了,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罪证到公安局揭发你。你不要以为离得远,你做下坏事我就不知道。这一回你也看到了,老天没有瞎了眼,它在看着你。你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会给我说的,到时候你是死是活就叫天断。”

海岩跪在地上听着多多的话,听着听着,嘴里呜里哇啦连哭带说:“好人哩,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哩。我要害死你,你还想着保护另一个女人。我不是人,根本就配不上你这样的好人。我是畜牲……”

海岩哭着说着,扬起手来,抡圆了照自己脸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扇了几十下,眼看着脸蛋就青红肿胀起来。

22

多多把海岩从地上拉起来说:“事情都过去了,你再这样扇自己耳光,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就像是我在打你一样。你起来,咱俩商量商量事情咋样办到头?”

海岩稀里糊涂爬起来,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多多怀里,他一把抱住多多又哭起来说:“下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的不杀之恩。”

多多把海岩往外推,推不开,手一松把头抬起来悲愤地说:“女人,为啥这样难做?为啥眼睛流泪心里还要流血?”

海岩就这样哭了一小会儿,自己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提包、裤子兜和衣服口袋里一阵乱翻,掏出来十几张钞票往炕上一摊说:“我这回回来就带着这点钱了,等以后发了工资,我攒起来。你说个数目,我还账。我别的给不了你,补偿一点钱,也算弥补一下我坏了的良心。”

多多想了想,把钱收起来用枕巾包好说:“这点钱,留给你大你妈,算作养老钱了。我估摸着,咱俩离了婚,你大就不认你了,你以后想尽孝心都没有机会了。”

海岩吃惊地问:“咱俩离婚,关我大啥事情?说到天上,他还是我大,我还是他儿,他咋就不认我了?”

多多摇摇头说:“村里人有句老话,鸡抱鸭子一场空。你大有脸面、有讲究,又是个倔脾气。往后看吧,他认不认你,我也管不了了。你说,咱俩离婚,要办啥手续?”

她这一问,海岩认真想了想说:“按说,咱们这是协议离婚,两个人一起到民政上去就成了。可是,需要单位开介绍信。我又没带着那东西回来。少不了回单位一趟开了回来。对了,单位要是问我离婚的理由,我咋说?”

多多哭笑不得地说:“你是有文化的人,咋个说法,还要问我个农民吗?要我说,你要还算个男人,就实话实说,敢做敢当一回。”

海岩的脸,肿胀加上羞愧,越发不是颜色。他不安地说:“我总不能说杀妻不成吧?总不能说有第三者插足吧?总不能说是嫌弃农村老婆吧?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给人家说,咱俩有特殊的原因必须离婚?”

多多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这些废话了,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心里光想着自己。以前咋就没看出来?”嘴上答应着“你说啥都成,咋样简单咋样来”。

海岩凑到多多跟前来,献媚讨好地说:“能不能给单位上说,我们俩是因为不能生孩子的原因才离婚?”

多多鄙夷地说:“是不是还要说上,就是因为我不会生孩子,才过不到一起?”

海岩赶忙说:“不用不用。”

多多看了看窗外说:“天麻擦黑了,收拾一下,就到你大屋里去,把我们的事情说清楚。咋样说,你知道的。”

话说海岩他大保义老汉,自从海玲的对象刘记全出事后,心情就没有好过。老汉可怜刘家摊上祸端,又替自己女儿海玲的绝情势利羞臊,觉得自己的老脸被揭了皮。这会儿,老汉喝完了汤,正一边坐在外屋大桌子旁抽旱烟,一边为刘记全的事情叹气。两口子进得门来,海岩叫了一声“大呀,我来了!”

老汉把头抬起来,一眼就发现海岩脸上不是颜色,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走过来,凑到海岩脸上看看吃惊地问:“你的脸咋了,肿成这个样子?”

海岩扭过脸去躲避着老人的目光,嘴里支支吾吾地说是夜里起来上茅房,没点灯撞到门框上了。多多听了,笑了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老婆子喂猪回来,也发现海岩的脸不对劲。老婆子“咚”的一声就地把猪食桶一放,跑过来凑到海岩的脸上看,够不着,踮着脚尖,嘴里说着:“我的妈呀,脸咋就成这样了?得是猪咬了狗抓了?”

看多多在眼前,保义老汉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失态。他退回到桌子旁边,端坐好,训斥老婆子说:“多多在这里,你就不会放端正点?一边坐着,好好说话。”

一家人好容易安静下来,海岩和多多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们要离婚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婆婆瞪大了眼睛,嚷嚷起来说:“好好的,离婚,也不嫌丢人?你们不折腾点外叉子事情出来就不得了?你们说,海岩脸上的伤,是不是你们打捶骂仗弄成的?打归打,闹归闹,还是要在一搭里过日子。听妈的话,好好的,都认个错,回家还是两口子啊。”

这边一闹腾,海岩的弟弟、弟媳妇都跑来了。保义老汉说:“祖宗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还不快点关上门,还嫌不够丢人吗?”

海波跑过去把大门关上,二门也从里边插上。

屋子里霎时没有了声音,静悄悄的,听得见几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保义老汉站起来,颤抖着声音说:“海岩,儿啊,你到我跟前来,叫我好好看看我养下的好儿子。”

海岩不敢到他老子身边来,扭着身子就是不动弹。

“过来。”老汉压低声音威严地喊道。

老婆子过来拉着海岩说:“你给你大好好说啊,你都是三十岁的人了,你大不打你。”

老婆子把海岩扯过来,又对老汉说:“你好好地和娃娃说话,不要着急上火。”

保义老汉声音怪怪地说:“海岩,儿啊,你趴到桌子边上来。你快点过来。”

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发生啥事情,但都知道老汉不会给海岩好脸色看。

海岩被老汉的威严吓着了,乖乖地弯下身来,趴在桌子上,脸贴着桌面看着他老子。

保义老汉颤抖着声音问道:“是谁把我的儿子脸打成这样子,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我生我养的儿,除了我,谁都不能打。这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儿子。啊,吃了豹子胆了,没有王法了?”

保义老汉的神情言语,把老婆子吓坏了。她劝慰说:“老汉啊,你要骂就骂,可不敢把火窝在心里憋出个好歹来。”

保义老汉老泪纵横了,还在自言自语,声音高了八度:“谁打我的儿子,为啥偏偏往脸上打?胳膊腿就不能打吗,屁股蛋子就不能打吗?偏偏往脸上打。这不就是个倒拆子吗?倒拆子就是从这里认下的。”

说着,趁人不备,老汉猛地抓起桌子上的茶壶,扬在半空,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向海岩高高撅起的屁股。“噗”的一声闷响,接着就是海岩杀猪一样的痛叫。

那把白地红花的茶壶,“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成了八瓣,壶盖叽里咕噜滚出去老远。

老汉跌倒在地,悲怆的声音格外地瘆人:“谁打我娃的脸面?叫我往啥地方打?往啥地方打?我往啥地方打啊,我的祖宗老天爷呀?”

23

保义老汉教训儿子,连打带骂。海岩不敢挣扎,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嚷嚷疼。老婆子早就忍不住了,扑上去护着儿子说:“我的娃,被人把脸打肿了,你又把他屁股打烂了。你这样的狠心下重手,把他往死里打,得是不想要他了!”

说着,连哭带骂。

一家人拉扯开了老汉,海岩也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嘶嘶”吸着凉气。

多多冷静地坐着看着一家人闹腾。她之所以不感到意外,是因为对将要出现的这个场面,心里早有预感。看看大家平静下来,多多起身给保义老汉缸子里倒上水说:“大呀,我和海岩离婚,心甘情愿哩。现在是新社会了,包办不成婚,离婚也不能包办。我听妇女主任说,离婚自由也是为了保证结婚自由。再说了,海岩在外面工作,我在农村劳动,一年见不上几回面,对我们都是折磨。离了婚,他寻他的,我找我的,都解脱了,也是个好事情哩。”

老婆子这会儿也平静了,她拿着手帕抹眼泪说:“好娃哩,谁家夫妻不骂仗打捶?再打再闹,也还是两口子。听我的,好好过,再给我生个孙子,一家子红红火火过日子,美的太哩。听妈的话,都好好地啊。离婚,说得再好,也让人笑话。我和你大也不是老脑筋,可是,离婚这事情,我们还是想不下去。”

海岩一边忍着痛一边附和着多多的话说:“多多说我不像个男人,就是嫌我敢做不敢当。事情到了现在,我就不再遮遮盖盖地了。这个婚,非离不可了。大呀,离婚还是好的,硬撑着不离,只怕是要出人命哩。这可是好几家子、好几口人的大事情。我作的孽,我来收拾。人家要说要骂,都冲着我来。我权当就是一头猪、一条狗、一匹驴。”

保义老汉话听到这里,真情也猜到了几分。老汉带着深深的内疚,抖动着满脸的胡茬子说:“你们两口子走到这一步,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样快。我就是不明白,海岩,你是在组织的人,成天间日地学文件、看报纸、听广播,你不长进倒也罢了,为啥越来越没有人味?多多是你明媒正娶的婆娘,你是咋对她的?你骨子里就不把她当人看。还有,你是咱村里人,不管你在外面干多大的事情,当多大的官,回到村子来,也还是乡里乡亲的。可是,你迟早回来,走在街上,脸朝天走路,用鼻子窟窿说话。多大的架子才能撑起你那副驴一样的贱骨头?”

老婆子看保义老汉越说越生气,担心海岩又挨打,赶紧打断老汉的话打圆场说:“对了对了,娃娃家年轻不懂事,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叫娃娃给你回个话认个错,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保义老汉摆摆手,继续说:“我生了三个娃娃,两个都是吃人饭不做人事的畜牲。海玲的工作,是人家刘主任安排的。刘主任出了事情,她就翻脸不认人,良心叫狗吃了?海岩在外面工作,就看不起农村人,对多多不当个事的,现在还要离婚,这和陈世美有啥两样?再这样走下去,你是不是还要杀父弑君、杀妻灭子?你真真地要做千人骂万人唾的罪人?我就是想不下去,我和你妈一辈辈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啥就养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得是我的先人亏了人、缺了德,要叫我临老了不得安生来还账?我就是想不下去这个理。老天爷,你要是可怜我,就在大秋天里打个雷,闪个电,叫阎王爷把我收走算了。你这样叫我活在世上,没脸没皮地,难受得很哩,难受得很哩,我难受得很哩……”

保义老汉说着,一头伏在桌子上,没有哭,眼泪却掉在地上,“滴答滴答”地听得清清楚楚。

一家人都很难受,没有人说话。多多被老人“杀妻灭子”的话震撼了,打破沉闷轻声说:“我觉得,我和海岩离婚,可能是本钱最小的办法了。大呀,这样做,能救下好几家子人,能救下好几口人的性命哩。和和气气离婚,离杀妻灭子还远着哩,也能叫海岩以后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

海波两口子一直没有说话,到这份儿上,海波才想起来,自己该说点啥了。他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周说:“叫我说,人家两个人都同意离婚,就这样办了吧。大呀,你放心,我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好好劳动,好好孝敬你和我妈。对了,我们还要好好地给你生几个孙子,叫你在人面前不低三下四。你看这样成吗?”

海波的话,让气氛轻松了不少。保义老汉把头抬起来,一字一句地说:“看来,海岩和多多不离也不成了。多多是个好娃,她能同意离婚,一定是发生了很多、很大、很要命的事情。她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都不说明就是了。是个这,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多多离了婚,还是我家人,啥时候不另嫁人,啥时候都算是我家里的人。多多住的房子,就归她所有,她想住就住,不想住就卖,别人不能干涉。海岩,你亏欠多多的太多了,没有别的办法,你要给她钱来补偿,给多少钱,你们商量着办。海岩,从今往后,你不许姓刘,不许说是我的儿子。以后你有了娃娃,也不准用我家的姓。你走了后,也不许再回到村里来,权当我和你妈没有生养你。对了,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和你妈百年之后,入殓抬埋,你不准回来吊孝,不准给我们烧倒头纸顶盆子,你死了后不准进我家祖坟。今黑了把话说明白,等一会就写字据立文书签字画押。”

老汉一席话,把大家都震惊了。海岩五官扭曲得像麻花一样。他实在没想到,多多提前给他说的保义老汉不认自己这个儿子的话,应验了。

老婆子起身赔着笑脸对老汉说:“娃他大,你也是被气糊涂了吧,你的骨血你的娃,咋能说不认就不认了?叫娃娃给你下跪认错,你就饶了娃娃啊。长子长孙的,撵出去叫人笑话哩。咱村里都没有人这样绝情过。”

海岩起身,走到多多跟前,把包着钱的枕巾接过来,又放到桌子上,这才退一步跪下来说:“大呀,你不认你娃了,你娃还是要认你哩。我是你儿子,要打要骂随你,可是,你千万不要不认我。”

老汉目视前方,面若冰霜端坐着,好像眼前就没有这个儿子一样。海岩看着老汉的脸色,心里直打寒战,他跪在地上说:“大呀,你坚执不要我了,这点钱,算是我最后孝敬你一回。大呀,你老人家好好地保重身子,你娃最后给你磕几个头。”

海岩磕着头,多多朝海波使了个眼色。海波赶忙走到海岩跟前,刚要伸手把海岩拉起来,海岩一躬身,向桌子腿上一头撞去,早被眼疾手快的海波一把拉住。但是,海岩的额头,还是撞向了桌子腿,“砰”的一声响,血流出来染红了脸面。

老婆子“我的娃”一声哭喊,上前一步拉住了海岩。多多看着这一切,心里一阵轻松,想着:“这下好了,他总算有点人味了,再也不会害人了。”

24

海岩在这里要死要活地闹,保义老汉看着他陌生人一般无动于衷,老婆子哭天抢地,和海波一起把海岩扶着躺到炕上去。临走,老婆子还嚷嚷着要给海岩请医生抹药。

“你敢!”保义老汉怒吼一声,把所有人都吓得既不敢走,又不敢说话。

“还嫌不够丢人?还要叫四邻五舍都知道了?”保义老汉还在喊,多多忙打了个手势。

说也怪,保义老汉说一不二的倔强性子,却被多多一个小小的手势镇住了不再嚷嚷。

多多说:“本来也没啥大事,都是些皮肉伤,抹点万金油就好了。叫医生来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不好。再说了,这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咱家人也甭嚷嚷了。”

海岩和多多离婚,在如何办手续上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海岩是军工,必须开单位介绍信才成。多多是农民,大队里开介绍信也成,可是,到部队上去办理还是在当地县里办理?无论到哪里办理,都必须两个人都在场才成。

当夜,海岩就睡在他大屋里。保义老汉限定他三天之内必须离开家里,而且也不准到多多家里去。说是尽管手续还没办,但是,从老汉宣布不认他这个儿子开始,他和多多就不是一家人了。

多多一心想着赶紧办完离婚手续了事,等海岩上好了万金油,屋子里没有别人,就和他商量着咋样办手续。海岩不敢看多多的脸,背过身子说:“你还没有到我工作的地方去过哩,我想叫你拿着介绍信,跟上到我单位去办手续。完了,带着你到山里转转。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山是个啥样子的,正好去看看。”

多多哭笑不得地说:“我没到过你的单位,可是,我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去,还是为了和你离婚。我不去,你想办法开介绍信回来办理。我再给你说,离了婚,你不欠我的了,用不着这样谦番。”

海岩叹着气说:“那好吧,就是个这。我明天就回单位,啥时候到县里,提前给你拍个电报。”

多多说:“就这样办。你歇着吧,我还要到我娘家给我娘家妈说说这事情哩。”

多多出门去,回头看了一眼海岩。海岩也正看着她,四目一对,都是泪汪汪的。

多多回身就走,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人家要你的命,你还不舍得他。可见就是个贱骨头。”

月明星稀,冷风阵阵。多多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赶夜路往娘家走去。她不骑自行车,一来是害怕土路疙疙瘩瘩不好骑行,二来是趁着走路的工夫想想咋样给自己父母说。她大是个好脾气,咋说都成。她妈就不好说了,脾气上来,要是到海岩家里去闹,就很不好看了。毕竟,自己离婚不离家,以后还是要在这个村子生活的。也不知道咋了,多多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

村外的路上静悄悄,收过苞谷的田地里,庄稼秆儿在风中摇摇晃晃,白瘆瘆的苞谷皮沙沙作响。多多感到满身寒意,头皮有点发麻,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走着,远远看见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多多不敢往前走了,正在寻思着是不是要返回到村子里去,却听那人影发出了声音:“我的娃哩,你在哪搭,你还不赶紧回来,你妈给你擀粘面吃哩。”

多多一下就听出来了,这个人,正是刘记全他大。看来,这老汉真的疯了,黑天野地胡乱跑。不知咋了,多多心生怜悯和歉意,好像这老汉的悲惨遭遇,和自己有关联似的。

多多心头一热,紧跑几步到了老汉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说:“好我的叔哩,黑天野地,你咋跑到村外来了?我婶婶在屋里等你哩。你赶紧跟上我回村子里,甭叫我婶婶操心。走,你赶紧跟上我走快些。”

月光下,多多看见老汉眼睛里白的多,黑的少,目光呆痴迷离,似乎还有深深的幽怨,不由得自己先流下眼泪来央求说:“好我的叔哩,你可要想开点,刘主任说回来就回来,你要多将息身子骨,等你娃回来了,还要过好日子哩。”

疯了的老汉,劲儿大得很。多多拉他,他挣扎着不愿意,撕来扯去,多多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快要用完了。她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喊起来:“来人呀,救人呀!”

“我来了,你甭害怕。”

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多多拉着老汉的手不放,回过头去看到有个人影高高大大,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向自己这边移动。

听声音,看影子,多多认出来了,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八辈子的冤家对头海岩。

海岩气喘吁吁蹬车子赶上来,跳下车子说:“你说你要回娘家,我就知道你要走夜路了。不放心,骑上车子想送送你。”

多多长出一口气说:“你来得正好,你帮忙把叔送回去。记住,一定要把他送进他家的大门,你再松手。”

海岩一把拉住老汉的手说:“叔,跟我回去吧,你娃在你屋里等你哩。”

老汉听了,嘻嘻笑着说:“走,回去,我娃在我屋里。”海岩对多多说:“你也跟我回去再说,明个再到你娘家成不成?你黑灯瞎火走夜路,我不放心哩。”

多多说:“黑灯瞎火怕啥哩,又没有人再要我的命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就是个这。”

25

多多让海岩把刘记全他大送回去,自己还要回娘家,海岩说不放心多多一个人走夜路,磨磨蹭蹭不想走开。多多厌恶地看着他说:“我上回说过,咱们都像是在演戏哩。我演的是可怜人,你演的是丑角。现在,我们两个不是夫妻了,戏演完了,戏子也就该下台了。我给你说,我是死是活,与你八竿子都打不着。再说了,你也知道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要我的命,除非我自己活够了。现在,我还没有活够,我的心劲还大得很哩,我还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你看哩!你走不走?你要不走,就跟着我到我娘家去,咱们一起给我妈说说离婚的事情。走吧,带上咱叔一起走。”

听说要一起到多多家去,海岩吓得连声说:“各走各的,各走各的。你妈那脾气,还不得把我撕巴撕巴给吃了。走些,叔,咱走些。”

刘记全他大绪螭老汉嘴里还念叨着“走些走些,我娃在屋里等我哩”。

海岩推上自行车,把老汉带走了。

多多赶到娘家,一家人都闭门熄灯睡觉了。多多敲开了门,她大天锁老汉吃惊地把她迎进来问:“我说女子,黑地半夜的,你咋来了?海岩不是回来了吗,他在哪搭?”说着,头探到门外寻摸。

多多把她大拉住说:“他没有来,咱到屋里说话。”

里屋当间地上放着瓦罐做的尿盆,天锁老汉把尿盆挪到墙角上。她妈披着黑红色的夹袄坐在被窝,瞪大眼睛看着多多等她说话。多多知道,她妈脾气很大,心眼也够多,平时和人说话,不轻易先出口,等对方先说,然后从话里找破绽。用乡亲们的话说,这老婆婆专门挑拣“话芯”说,一般人对付不了她。

多多脱了鞋,坐到她妈另一头被窝,缓了缓神才说道:“我的妈呀,你娃给你说个事情,你听了后可不要着急上火。”

她妈没说话,瞪大眼珠子等着多多继续说下去。天锁老汉坐到炕沿子上提醒说:“你看你这娃,有话就赶紧说。”

多多神情有点沮丧,慢慢吞吞说:“妈呀,我和海岩过不到一搭里去了,说话了,各走各的路。”说完,小心翼翼看着她妈。

她妈“呼啦”一声撩开被子,双手一撑站起身来,脑袋撞上头顶架着的木箱子上,“砰”的一声响,“哎哟”一声叫唤,手捂着头又坐下来。

天锁老汉和多多都被吓了一大跳,围过来赶忙看伤情连连问道:“碰到哪搭了,疼不疼。”

她妈把两个人的手扒拉开说:“都走开些。多多,你个窝囊货,就这样叫男人当烂抹布一样给扔了?不成,我这一关他就过不去。谁家女娃儿让他白白睡了好几年不给个说法就不要了?海岩个挨千刀的,一定是勾搭上了城里的女娃儿,不要你了。咱不能就这样算了,叫上你舅、你姑父、你哥你嫂子,到他家里去闹,到他单位上去闹,把他的脸抓成芝麻花,叫他狗日的见不得人。”

天锁老汉劝着说:“你看你这人,你叫娃把话说明白。为啥过不下去了?为啥要离婚?”

多多擦着眼泪说:“妈呀,不是你娃埋怨你哩,你自古都是爱男不爱女,我在咱家里长大成人,你几时把我当亲骨肉了?你叫你儿子上学,就不叫我上学,没学下文化,到处叫人下眼观。”

她妈双手“啪”一拍说:“农村女娃儿,不上学的多的是,又不是单单你一个。再说了,他刘家明媒正娶你的时候,早就知道你不识几个字,提前敲明叫响了的。现在想反悔,弄不成。我给你说多多,现在事情出来了,你就不要埋怨我们了,赶紧想办法和他们老刘家斗才是正理。”

多多说:“好我的妈哩,你把你娃嫁出去,还以为跟上当工人的享福哩,你娃过的啥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都不把我当人看,跟上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才是冤屈哩。我给你说,他就是不离婚,我都不愿意。各走各的路,我还要好好活人,活出个人样来。”

天锁老汉叹着气说:“人家和你离婚,说没说啥条件?是不是干干净净撵你出去?”

她妈好像想起来啥事情一样说:“就是想离婚,也要先闹活一顿,这样他们刘家理亏面子伤,才能答应咱们的条件。”

多多说:“我们住的房子,归我了。其他的,没有啥了。海岩还说要给我钱,我不想要他的钱。”

她妈说:“民凭文书官凭印,就是离婚,也要立个字据,让他给你钱,给你一千块钱,一万块钱,把他个狗日的腾光弄净,看他咋样养活城里的狐狸精。他大,你识文断字的,文书你来写。我给你说,谁写文书谁就占先理,就是个这。”

天锁老汉说:“就是立文书,也等明天再说。娃连黑了带夜走了好几里地,乏了,歇息歇息再说。”

她妈立眉瞪眼说:“都是些囊包货,拉不出圈门子。我说着,你记着,赶明一大早就写。你就写上,海岩忘恩负义是个陈世美,嫌贫爱富没良心,勾搭上了狐狸精不要我娃了,亏天理,昧良心,瞎瞎心眼烂肠子,要给多多很多钱。对了,你就写上,他后半辈子的工资,对半分。少给一分钱,天打五雷轰,当绝户当寡妇当二椅子生下娃娃没屁眼。”

天锁老汉哭笑不得地说:“立文书,有规矩的,不好看不好听的字眼,都不能用的。”

多多说:“字据文书,他家里都立好了。他大说以后不认他了,死了也不叫他回来抬埋。”

她妈说:“活该他个狗日的。哎呀,不成,刘家不要他不成,谁给当保人哩?这个字据,要叫他老子签字画押,拿老脸面作保。对了,你先写上,他老刘家必须给咱家买两副棺材板,发落我们两口子,也给我儿子减轻点累赘。”

多多有点生气了,说她妈:“糊涂的妈呀,到啥时候了,你还光想着你儿子。你这样立字据,传出去不叫人笑话呀?”

她妈说:“谁敢笑话?一个女婿半个儿。海岩不给我当女婿了,半个儿的担子,他还得担起来。不答应,咱就去闹。”

26

听妈妈说要到海岩家闹事,多多特别担心这件事情闹得五胡喧天,尤其是被刘记全家人知道了就更不好了。天刚刚亮,多多借口到茅房倒尿盆,从茅房出来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村子。真的是无巧不成书,在村外,多多就碰到了海岩。

海岩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手里拎着提包,急匆匆赶路。看见多多走来,海岩迎上去说:“我大不要我了,也不叫海波送我,我自己赶头班公共汽车。没想到你来送我了。”多多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要走了,很好。赶紧走,我妈要到你家来闹事哩,我赶着回来就是报个信。你走了,一了百了,两家人就都安宁了。”

海岩伸手在裤兜里掏来掏去,摸出十块钱来说:“我欠你的情,这辈子还不上了。我欠你的钱,慢慢还。这点钱你先拿着,买点需用的东西。对了,我回单位开介绍信,开好了就给你拍电报。你到时候拿着介绍信到县里来办手续。”

多多实在不想要海岩的钱,又担心推来阻去耽误工夫,只得接过钱来说:“你赶紧走些,甭叫人看见了。”

海岩把钱递过去,左看右看没有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眼泪叭嚓地说:“你是最好的女人,会有好报的。我是最坏的男人,也会遭到老天报应的。”

多多把头扭到一边去说:“你赶紧走,迟了,我妈碰到了,你想走都走不了。”

海岩爬起来走了,头也不回。多多原地站着,看着海岩的身影慢慢地消失了,皱起眉头,揪着胸口,眼帘模糊了。她使劲地摇着头把眼泪甩开骂道:“男人,到底都是啥东西?为啥就叫女人一辈辈活不麻利死不停当?”

话说多多回到自己家里,看着屋子,感觉到今天无论是屋里还是心里,都格外空荡荡的叫人害怕。“当当当”钟声响了,多多心里想着上工去,又感觉到有啥事情要发生,把铁锨拿在手里,脚步却迈不动。

正在犹豫,大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多多妈妈裹着一身黑风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天锁老汉。

多多她妈蓬乱着头发,眼睛边上黏黏糊糊像抹了糨糊。她穿着黑红色的大襟夹袄,最上边的扣子没扣上,上襟忽闪忽闪像扇扇子。这老婆婆真的气急败坏了,一改平日里从不先开口说话的习惯,手指着多多扯着嗓子骂道:“我就知道你个里外不分的货早早跑回来报信了。说,那个没有人味的狗东西哪里去了?海岩,你给我爬出圈门子来。”

多多上前拉住她妈说:“你来迟了,海岩一大早就走了。妈呀,你和我大坐到屋里,我给你烧茶喝。”

多多她妈一挥手把多多甩开来,一头扎进屋子,没找见海岩,顺手拿了根擀面杖挥舞着出来说:“走,跑了儿子,老子顶账。寻保义个老东西去,我要看看啥样的老子能养出个猪狗一样的儿子。”

听说海岩已经走了,天锁老汉反而松了一口气说:“娃走了,撵不上了,咱先回家,等他下一回回来再算总账。”

多多她妈疯了一样满院子乱窜说:“不成,要找老东西算账,把他一整副老脸皮揭下来挂在南墙上,叫人都看看啥样的门里能爬出来这样的怪物。”

多多实在看不下去她妈妈的泼辣劲儿,绷着脸说:“妈呀,我是出了门的人了,你来我家里,就是客人。海岩走了,我还是主人哩,你在这里胡搅蛮缠,就是和我作对哩。你再嚷嚷,我就走了,由着你胡闹去吧。”

说着,多多装出真的要走的样子。天锁老汉看看火候到了,打圆场说:“多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娘老子来,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这娃咋就好坏不分了?快去,把你大叫来说话。”

天锁老汉给多多使眼色,多多就顺坡下驴,换了笑脸说:“对着哩,我这就去。妈呀,外面凉,你到屋子里坐着,我去喊我大来。”

多多她妈伸手拦住多多说:“你大在你面前哩,你还要到哪搭寻你大来?我给你说,往后,不准把保义那个老东西再叫大了。他是个锤子,他锤子都不是。你去了,揪着老东西的山羊胡子把他给我牵来,我这里有一把好草给他喂哩,喂肥了,杀了过年。”

多多忙不迭地跑出去了,多多她妈指挥天锁老汉:“赶紧地,拿上铁锨,把后院的两棵臭椿树给挖了。”

天锁老汉问:“树长得好好的,挖了做啥?不是说这所院子还有房子,都归多多了吗?”

多多她妈气嘟嘟地说:“你的鼻子窟窿不够大,能用土疙瘩撑开;你的猪脑子不够用,也不能用糨糊填上吧?院子房子现在是多多的,多多以后再嫁人了,还是她的吗?趁早挖了运回家,够一副棺材板了。快快地动手。”

天锁老汉摇摇头,拿着铁锨上后院去了,还没挖几下子,保义老汉来了。

老汉的眼睛红肿着,还是生硬地挤出一脸的笑容,一进门就说:“老嫂子,我该给你跪下了。”

多多她妈坐在门墩上,看都没看保义老汉一眼,鼻子哼哼着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搬走锅碗搬不走灶。你养了个不是人的东西出来,就该受麻缠。我问你,我娃以后的事情,咋个办?”

保义老汉赔着笑脸说:“文书字据早就立好了,院子房子都是多多的。你看得成?”

多多她妈站起来,一手指头指向保义老汉的面门说:“你这是打发叫花子?我一个白白清清的女娃儿,白白给你家当丫鬟使了?院子房子算个屁,你要讲良心,就拿钱拿粮来。我娃以后还要活人哩。”

保义老汉不愠不火地说:“拿钱拿粮都好办,也得说个数目,也得宽限些日子慢慢还上。你来了正好,说个数目,慢慢商量。”

多多她妈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说:“我才没时间和你慢慢磨牙,一斧子两疙节,立马立拿。多多后院的两棵臭椿树,我们挖走,权当海岩尽到半个儿的责任了。”

保义老汉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说:“能成能成。”

多多她妈嘴边上唾沫星子四溅说:“还有,多多还是你家人,你要把她当女儿一样,出嫁的时候,整副陪嫁不能少,三身六床十二条腿儿,吹吹打打八口乐。”

“能成能成。”保义老汉满口答应。

多多她妈说:“多多屋子里的板柜、衣柜、一头沉,就当她给我们发送的东西,我们要拉走,你再给我娃买新的。”

保义老汉咬着牙说:“老嫂子,我是没脸没皮的人了,只要你饶过我这一回,你就是拆房子我都愿意。可是,这些东西,是多多的,你得问问她愿意不愿意。”

多多赶紧说:“愿意愿意,只要我妈好好的,赶紧走了,啥都愿意。”

27

霜降刚过,多多就收到了海岩拍来的电报,约好时间到县里办离婚手续。上午接到电报,多多没有去开证明,她想着离婚毕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白天去开证明,免不了人多眼杂传出去风言风语。吃了晚饭,天色黑了下来,多多才拿着电报到大队会计家里去。会计婆娘说会计今天值班,要她直接到大队部去寻。

多多心里一阵轻松,因为大晚上的,一般没有人去大队部办事,也就避免了别人问三问四。

大队部办公室门是开着的,会计正在灯下看报纸,嘴里说着:“看把他的,都是手扶拖拉机,他们的咋就皮实得很哩,三年时间就换了个油箱盖?”

会计自言自语说着,正好被刚进门的多多听见了。多多笑着问:“你在这里和谁说话哩?”

会计放下报纸,让多多坐到条椅子上说:“《陕西日报》上说,有个村子的手扶拖拉机,由于爱惜,三年时间就没有耍过麻搭,仅仅换了一个油箱盖。咱们村上几个生产队的拖拉机,每年都要花好几百块钱修理。对了,你来做啥?”

多多脸色微红,从裤兜里掏出电报说:“麻烦会计给我开一张介绍信,我到县里去办事情用。”

会计把电报拿在手里看了看放在桌子上,掏出钥匙打开抽屉,又拿出一张纸来说:“料到你今黑了来,我和大队长换了班,给你开好了信,专门等你来。”

多多有点吃惊,接过那张纸来看了看,只见上边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字,最下边盖着大红的公章。

多多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咋知道我今黑了来?咋知道我来干啥?你这上边的字,都是挽着写的,我不认得,你给我念念。”

大队会计没有接过介绍信就说道:“兹有我大队贫农社员张多彩。对了,咱们村子没几个人知道你的官名,只知道你叫个多多。和其革命伴侣刘海岩婚后全心全意学毛著,积极参加各自所在地的社会主义革命,表现一贯良好。由于二人长期分居,加之一方无生育能力,自愿离婚。经我大队革委会调查,张所陈完全属实,特开此信以兹证明。你看看咋样?这样写成不成?嘿嘿,你今个接到电报,电报就是先送到大队部,再送给你的。”

多多被大队会计的精明老练和细心感动了,站起来给会计鞠个躬说:“要不你当干部哩?你这脑子就是好用。谢谢你了,我走了,你在着。”

大队会计意味深长地看着多多说:“你这个婚,离得好。你把这门婚事散了,就有好事了。我给你说,明个你到县里去,办了事情,就能看看刘主任了。我给你说,他在第二监狱,你要去探监,就要有证明。你等下,我给你拿。”

也不知为啥,大队会计说话,竟然有点结结巴巴。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多多说:“你看好了,一张纸的,是你的离婚介绍信。半张纸的,是你探监的证明。对了,人家监狱问你是刘主任的啥人,你就说是他的未婚妻。记住了吗?说别的,人家不让你探视。”

多多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好在会计也没往她脸上看。多多小声地说:“这个,是不是不合适?是不是往后再说?是不是人家知道了要骂我哩?是不是刘主任不愿意见我?我到底算个做啥的去看他?”

会计满怀自信地说:“别的我不敢说,就你和他的事情,我敢说先知先觉。你想啊,你和海岩的事情都满城风雨了,都知道过不下去了。海玲当了工人,也不会嫁给一个坐过牢房的人了。他坐过牢,是代人扛过。你离过婚,是被人嫌弃。你们都是好人,缘分来了谁也挡不住。我给你说,他回来了,你们过到一搭里了,好日子就来了。”

会计一席话说得多多心花怒放,她面红耳赤地都不知道自己是咋样从大队部出来的。

第二天大半上午,多多按照预定地点和先一天已经住到县城招待所的海岩见面。海岩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显得精干了许多。二人见面,互不多言,相跟上到县革委会民政组办事处办理了离婚证。

两个人再出来的时候,门口多了一个年轻女娃。这女娃穿着红毛衣,戴着红帽子,左边脸蛋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看他们出来,女娃迎上去。海岩尴尬地指着多多对她说:“这就是你多多姐,大好人哩,成全了我们。”

女娃上来就拉着多多的手说:“好姐姐哩,谢谢你把他让给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海岩把你的地址都给我了,以后,我们每年给你邮寄钱来。”

多多好像被烫了一样甩开女娃的手说:“这不是啥让不让的事情,缘分到头了,也该做个了断了。你们忙着,我有事情还要办,我先走了。”

多多走了,女娃还在后边嚷嚷:“海岩说了,你大远地来了,我们请你吃羊肉泡馍。”

多多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我不会要你的钱的,我给你说,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消息了。要是你的消息被我听到了,你就有大麻烦事情了。你记着我的话,小心地,好好地过你的日子。”

海岩脸色一阵发白,赶紧拉上女娃走了。

天近午饭时刻,多多想了想,拔脚就往海玲工作的县化肥厂跑去。她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明了才好。

海玲上了夜班,这会儿正在宿舍休息。听到敲门声,她没动身,有点不耐烦地问:“谁这时候打扰我?我正睡觉哩。”

没听见动静,海玲有点奇怪,赶紧下了床,三两步跑去开了门。发现多多站在门口冲着她笑,海玲吃惊地问:“嫂子,你咋来了?”

28

海玲独自一人在宿舍里睡觉,多多叫开了门,这使得海玲大感意外。把多多让进宿舍里来说:“嫂子你看这屋子乱的,你随便坐。我这屋里没有开水,等一下我穿好衣服,从开水房打来水你再喝。”

多多顺便坐到一张架子床的下铺,海玲赶紧拦住她说:“嫂子,你还是坐到我床上来,你不知道,城里女娃毛病多,不让人坐她的床铺的。”

多多吐了吐舌头,赶紧挪到海玲床铺上来坐,感觉到屁股底下有个东西,欠起身来,掀开褥子说:“你这褥子底下垫了啥东西?可别让我给坐坏了。”

海玲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忙把褥子一角压下去想铺平,用力猛了点,一个红色的塑料皮本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海玲一看,更紧张了,弯腰去捡拾本子,却让一张二寸黑白照片从本子里飘落出来。

多多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张小伙子的半身照片,穿着运动服,挺精神的。

海玲手忙脚乱,想解释啥,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倒是多多,看见那张照片,心里一阵轻松,笑眯眯地问:“我说妹子,对上象了?快给我说说,啥样的小伙子有福气能娶上你这样俊气的好媳妇?”

海玲也坐到床边上,稳了稳神说:“嫂子,你既然看见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你知道,刘主任帮过我的忙,这不假。可是,他现在是受法的人,我可不愿意背黑锅。我觉得这不是坏了良心,应该是有觉悟的表现。你说是不是?照片上这个人,是车间主任的儿子,在学校当体育老师,见过几回面,还在谈着。嫂子,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个好人家,全家都是商品粮户口,都有工作,厂子里不少女娃都想嫁给他哩。我和他成了,也能尽快转正。”

海玲这样一说,让多多心花怒放,她羞红了脸,激动地说:“我说妹子,有好娃好人家,你就大大方方地谈你的恋爱,你有个好结果了,咱家里人也放心了。我这回来寻你,本来就是……”

多多说着,激动得结巴起来。海玲一看,明白啥事情一样恍然大悟地说:“嫂子,你得是来问我,我还和刘记全搞不搞对象?我要是不和他搞对象了,你是不是要给他介绍一个更好的?”

多多摇摇头说:“也对也不对,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哥离婚了,也就是刚刚的事情。”

海玲瞪大眼睛问:“离婚?刚刚?嫂子我给你说,你和我哥离婚,迟早的事情。我哥身子进城了,就看不起农民了,这样的事情很多。过不好,又离不了,才是个熬煎哩。”

海玲正说着,想起自己也是进了城就不想嫁给农民了,多少有点不自然,就打住了话。

多多没有兴趣捉摸海玲的心思,想尽快把话挑明走人。她还要到监狱看望刘记全哩。

多多站起身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大队会计说了,他受法,我离婚,我和他现在般配了。你不要他了,正好哩。我这就去到监狱里看他去,我要当面对他说,等他出来,我就嫁给他。就是个这。”

尽管海玲还要听多多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多多已经没有耐心和兴趣了。她不顾海玲的挽留,生生地走了。她好像觉得,她和这个家庭以及这个家庭的所有人,已经毫无干系了。

多多往监狱走去。路上,想起来应该买点啥东西才是。在一家小商店门前,转了转,走了进去。

商店服务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坐在柜台里边听收音机。看见多多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商店不大,商品也不多,货架子上摆了不少脸盆,显得充实一些。食品烟酒柜台,本来就不大还空了一半,几瓶酒、几包烟还有几块糕点摆在那里。

多多看了看,一时不知道买啥好。服务员非常老练地说:“到里边去,你买烟就成了。里边的人,都爱抽烟。”

多多显得尴尬了,说:“你说的里边,是哪里?”

服务员不屑地说:“在这里买东西,还能往哪里送呀?不都是往监狱里送的吗?”

多多回避着服务员的目光,机械地掏钱买了两包“三门峡”牌香烟,还想买糕点,服务员说:“看你是乡下来的,我就给你说实话。糕点你就甭买,一来买糕点要粮票,二来,你就是买了,也吃不到你想见的人的嘴里去。我说话,你能听明白不能?”

多多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拿上东西落荒而逃一般出门去。

监狱的大铁门紧闭,旁边有个岗楼,站着穿制服持步枪的公安。多多不知道咋样进去,心里有点慌乱,在门外面转了几圈,眼瞅着哨兵不敢问话。

正在作难,旁边又三三两两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默不作声,走到岗楼旁边的平房里去再也没有出来。

有个老汉,也往平房里走,他看出了多多在作难,回过头来招呼说:“我说大妹子,你得是来看人的?带介绍信了没有?带了,就到这里来办手续。没带,就回去开去。”

多多跟上老汉,办好了手续,被两个公安带着,到一个会议室里,公安对多多说:“你是第一回来,我要给你交代注意事项,你听好了。第一,你带的东西,必须交给我们,检查过后再转给犯人。第二,和犯人见面,不许说反动话,不许哭哭啼啼,不许打听监狱里的事情,不许……”

公安一连串说了很多“不许”,多多连紧张带害怕,只顾得上点头了。多多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公安才对她说:“你跟我来。”

这就相当于监狱的“会客室”了,一间房子,三个朝里开着的铁窗户。公安把多多带到写着“一号”的铁窗户旁边,然后,自己坐到一旁看着墙上挂着的钟表,神情严肃。

多多瞪大眼睛往铁窗户里看,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被公安带着朝她走来。

“刘主任!”

多多不由自主喊了一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公安冷冰冰地提醒:“这里没有干部,只有罪犯。不许喊职务。”

刘记全扑向窗户,一把抓住窗户的铁栏杆,急切地说:“说是我的未婚妻来看我,咋会是你?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赶紧回去。对了,海玲和我都一刀两断了,我哪里来的未婚妻?”

多多强忍住泪水说:“好人哩,你还不知道,我和海岩离婚了。大队会计说,这一下子,咱俩就般配了。我来这里,就是大队会计开的介绍信,他还要给我们保媒哩。会计还说,等你出来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这都是我的主意,我这回自己给自己做一回主,就是要嫁给你,给你当媳妇,给你生儿育女。我知道,你是好人,又受过法,不会把我下眼观的。”

多多一口气说了好多话,也不管刘记全听没听进去,好容易止住了话,听得刘记全悲愤地说:“你这是胡闹哩,你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哩。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帮我照顾我大我妈就成了。别的事情,可不敢胡说。你赶紧找个人嫁了,可不敢耽误了一辈子的大事情……”

两个人都抢着说话,耳边传来公安威严的声音:“时间到了。”

29

四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在多多看来也就是一瞬间,还没说几句话就到了。多多不敢保证刘记全已经答应出来后和自己结婚,但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还有他被公安带走时依依不舍的样子,都可以断定,这个男人,至少不会拒绝自己。

这就够了。

回来的路上,多多思绪万千,也没坐公交车,一个人孤零零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思。拉着大白菜的马车汽车拖拉机,从身边呼呼啦啦地驶过,扬起尘土扑面。多多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又包好了鼻子和脸,自顾自地走路。

海玲这娃德行不够好,当初人家在位置的时候,你拼命地追人家,人家刘主任遭了那么大的难,还想着给你把招工手续办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像是本分人家管教出来的。要说这家人,尤其是原来的公爹保义老汉,人很好的呀,心肠软,就是脾气不太好,管教娃娃很严的,为啥就没有把海玲教育好?还有,海岩从小是咋样长大的,为啥心肠会那样毒辣?他既像是一时糊涂做傻瓜事情,又像是早就盘算好了的要害了自己,还有点像事到临头主意不正想出来的歪歪点子。不管咋说,老天睁眼,自己没有被害反而拿到了证据。要说是老天睁眼,会不会在自己和刘记全的婚事上,还能睁开眼帮一把呢?要不是刘记全遇到大难,人家是不会看上自己的。对对对,现在也算老天又睁了一次眼,海玲害怕了,躲得远远的,等于把刘记全推给了自己。要是这样说,刘记全受法刑反而对于自己是件好事情了?海玲忘恩负义也是好事情了?海岩给自己下毒也是好事情了?

想着想着,多多被自己的混账想法吓了一跳,不由得“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情,有的是缺德,有的是无奈,有的是灾难,到了自己这里都成好事情了?多多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想要一个和自己真心过日子的男人,想要一个不嫌弃自己没文化的丈夫。自己以前几十年,有好事情总想着是别人的,就该是别人的,如果给了自己那才是怪事情哩。结果咋样?自己处处想着别人,却没有一个人想着自己。总是希望别人能平起平坐地看待自己,结果不仅别人看不起自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这一次,自己要争一回,做一回自己的主,抱定主意嫁给刘记全。对,回去就和大队会计商量,让刘记全他大去求亲。不对,应该是先把媒人定下来。媒人,现成的,就是大队会计了。结婚一定要办酒席,办得热闹点,最好能放一场电影,要是能放《白毛女》就更好了。自己就像喜儿一样,受了不少苦,迎来了解放。对于自己,离婚了就是一次解放。一年半载的,生下个一男半女的,自己才真正是和别的妇女一样的女主人了。哼,生娃娃谁不会呀?说不定自己还能生一对双胞胎哩。

不知不觉,走出去好几里地了,多多一点都不觉得累,越思越想越兴奋,不由自主哼起了那句戏词:“请她给我做主张……”

30

多多一路走一路想,猛然间听得对面马路“啪啪”地响起甩鞭子的声音,还夹杂着骡马蹄子的“嘚嘚”声,不由侧身望去。只见三辆马车坐满了人,被车把式赶着跑得飞快。打头一辆马车,红骡子驾辕,白马拉梢,车把式是老三圈,正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山响。车帮子上坐着一个人,脸朝外也正朝这边看。

他就是民兵连长刘召会。

看见马路对面的多多,民兵连长大喊一声“停”,随即不管车子还在飞奔,跳下车来挥动胳膊大喊:“过来,嫂子你过来,一搭里到县里救刘主任!”

老三圈勒住了辕马,拉上了车闸,三辆马车都停了下来。

民兵连长向马路中央跑来迎多多,多多也向这边走来。碰了面,民兵连长说:“会计就说你在县里,还叫我寻着你一起弄大事情哩。走些,上车,到县里保刘主任去。”

多多心头一热,来不及说话,被民兵连长扶上马车也在车帮上脸朝里坐好。民兵连长发令走车,一边手舞足蹈地说:“自古法不责众。看把他的,县里这一帮子领导都混眼子狗,生生把好人关进了监狱,还有没有王法?咱们这几十个人,拿上保书,挨个寻衙门找领导,赶紧放人是正事情。”

多多心存疑虑地问:“都后半晌了,你这时候去县里,还不得黑了天呀?黑了天,领导们都下班了,你寻谁呀?这十人五马地,在哪里歇息?”

多多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既然会计知道自己来县里,为啥不安排这些人和自己一起来?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意思问。

民兵连长说:“会计给革委会办公室他老表打过电话了,说领导们白天下公社和贫下中农‘五同’去了,晚上才回来办公,也难得哩。这些大领导白天黑了马不停蹄干活,够劳累的。这些劲儿,用到正经地方,才是咱社员的福气。可惜,用偏了劲儿,一天到晚胡折腾。”

打死疯劳子的民兵张二兵也在车上,低头坐在民兵连长脚下。这时候,他突然抬起头说:“我给公家说实话能成,你就能保证公家不会拿我和刘主任换个个儿,把我关进去,把刘主任放出来?”

民兵连长踢了张二兵一脚说:“你个日鬼的,咋长了个黑熊的胳膊雀儿的头?你下手打人,咋就不想一想会出人命?把别人冤枉进去了,你还想当缩头王八。照我说,把你一枪崩了才是正经主意!”

民兵连长本来是拿张二兵解解气,没想到这家伙当真了,以为真的要把自己关进监狱还要一枪崩了,吓得一哆嗦,本能地站起来就要跳车逃跑,被民兵连长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脑袋说:“看你个熊样子,听不来真假话?临来的时候,会计是咋说的?叫作啥时过境迁。对了,过去的事情,民不告,官就不究了。疯劳子家人安顿妥帖了,不再上告了,就没事情了,人家衙门不会要你这一身癞蛤蟆肉的。会计还说,多多嫂子和刘主任搞着对象哩,她先来监狱探视,见着刘主任了,也好给咱带个路。你好好坐着,第一站先去监狱,你把保书递上去,就说是你失手打伤了疯劳子,没救过来死了。第二站再去革委会,多多嫂子递保书,就说刘主任家有二老,一个疯了,一个病了,没人照顾,求人家下令把人放回来。你记住了,就是个这。你要好好配合,把这件事情办好了,我调你来大队砖瓦窑挣大工分。”

民兵连长这一席话,既让张二兵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坐下来不再说话,也回答了多多心中的疑问,使得多多对大队会计的周到安排佩服不已。

多多突然觉得,满车厢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眼神神秘复杂不可捉摸。想到自己和刘主任搞对象,还没有正式请媒人提亲,就这样、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公开了,实在是羞死人了。

多多羞红了脸,低着头想心思。

马车跑得飞快,一时三刻进了城,在多多的指引下,三辆马车来到监狱。看看天,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监狱警卫看到几辆马车,几十号人乱哄哄来到大门口,如临大敌。一声尖厉的哨音响过,一队扛着枪的人冲出了大门,平端着枪虎视眈眈。

农民们没见过这阵势,一个个被吓得面如土色,站在原地双腿打哆嗦。

民兵连长见过世面,不慌不忙走到前边说:“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是来递保书的,不是劫大狱的。你们谁是当头的,出来接保书。”

这些人中,并没有人站出来,气氛还是那样紧张。

多多把民兵连长拉到一旁,指了指大门旁边的小门说;“管事的,就在那里边。”

民兵连长恍然大悟,对那些警卫人员说:“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们来办手续就是。”

这时候,那个小门打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手里拿着大檐帽、秃了顶的中年公安对民兵连长说:“有话,到里头去说。你看你这阵势,得是要闹事哩?你们要做啥事情,派代表进来。其他人,回到马车上不要胡乱走动。”

民兵连长拉过张二兵来说:“伙计,该咱们上了。走些。”

民兵连长二人跟着秃顶公安走进屋子去,双方坐到桌旁,民兵连长递过介绍信,又让张二兵把保书递上去。秃顶公安把手里的帽子放在桌上,翻看着这些材料,张二兵结结巴巴说清了事情经过。

费了很大劲,秃顶公安才弄清楚事情原委,哭笑不得地说:“你们真是一群瓜娃子。我们这里只是监狱,犯人进来出去,由不得我们,是法院的事情。谁冤枉谁不冤枉,也是法院和革委会的事情。”

民兵连长说:“不管咋说,人在你这里关着,我们就要寻你说话。顶不顶事,我们也不知道。你赶紧把保书收好,给我们打个收条,我们还要到革委会弄事情哩。”

秃顶公安摇了摇头说:“看你是农村来的,不知道你养没养过牲口?”

民兵连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和养牲口有啥关系?”

秃顶公安说:“养牲口是饲养员的事情。哪头牛去哪里干活,是不是队长说了算啊?当饲养员的,只管喂牲口,不管牲口咋样来,到哪里去。我们监狱,也是只管犯人老老实实改造,进来安排床铺,出去开个证明。别的,就不管了。我的话,你能听懂吗?”

闹了半天,民兵连长终于懂了。原来,在公安眼里,犯人就和牲口一样?刘主任是被冤枉的,连犯人都不是,如何就成了牲口?本来,民兵连长对这个着装不讲究、穿制服不戴帽子的公安就很看不惯。

想到这里,民兵连长勃然大怒,“腾”地起身一把揪住秃顶公安的领口骂道:“你才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牲口。毛主席都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这家伙,敢反对毛主席。走,到革委会说理去。”

31

秃顶公安冷不防被民兵连长揪住衣领子呵斥,激愤难当,挣脱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开。这边多多和张二兵也一起上前拉架,几个人撕来扯去扭作一团。

秃顶公安急中生智,摇晃中大喊:“你篡改毛主席语录,再不放手以反革命论处。”

这句话晴天霹雳一般,把民兵连长镇住了,手一松,秃顶公安“噔噔噔”后退几步,两个人都坐下来。张二兵被吓傻了,木橛子一样站着不敢说话。多多忙给桌子上的罐头瓶水杯子续上开水,恭恭敬敬地递到秃顶公安的手里说:“都是一句话说不到一搭里惹的事,都消消气,好好说话。”

民兵连长也冷静下来,似乎心有余悸地说:“你说清楚,谁篡改毛主席语录了?你身为公安,不戴帽子,着装不整,对待贫下中农态度粗暴,思想觉悟有问题。”

秃顶公安显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要不然,只需摁响墙壁上的警报器,就有人过来收拾局面。他气喘吁吁地说:“毛主席语录的原文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另一段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咋把这两段毫不相干的语录,捏到一起了?我看你才有问题哩。”

气氛缓和下来,张二兵也反应过来了。他从衣服兜里摸出半包香烟来,抽出一根,讨好地给秃顶公安递上。秃顶公安先把水杯子放到桌子上,再把帽子戴上,方才接过香烟来。多多拿起桌上的火柴划着了给公安点上。

民兵连长也点上了香烟,语气带着道歉地说:“啥话都甭说了。你赶紧说我们咋办?天都要黑了。”

公安鼻孔喷出烟雾来,想了想说:“我把你们的保书接下来。给你开个条子,你再找法院。不成,找法院也不成,干脆直接寻县革委会。县革委会一定来监狱核实情况,到时候,我们给出个证明,就说你们要保的人,在监狱老老实实改造,态度积极端正。这样,兴许能碰上好事情。我给你说,经过县革委会核实,提前释放的犯人,有的是。”

可能是这段时间县里抓革命促生产的效果不大好,小火电厂机器故障,电总也不够用,大街小巷的路灯半黑半明,三辆马车穿行其间,就跟黑地里走路差不多。好在监狱离着革委会不太远,一顿饭的工夫就赶到了。有了在监狱闹不痛快的教训,这一回到了县革委会大门前,民兵连长指挥大家整整齐齐站成一排,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早有站岗的把消息电话报告了县革委会值班室。一首歌没唱完,就从大门里跑出来几个人。打头的就是大队会计的老表。他在县革委会办公室当秘书。

秘书走到众人面前,摆摆手叫大家停止唱歌说:“革命群众反映情况,我们欢迎。你们有啥事情,派代表进来说。其他人,都到机关食堂吃点饭。嘿嘿,我早就得到了情况报告,革委会杜主任很重视,指示下来认真接待,还安排机关食堂给你们留了米汤当晚饭。”

民兵连长心情激动,心想:朝里有人好办事。看把他的,会计有这样好的关系,为啥当初不利用起来救救刘主任?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说:“不了不了,我们还有十头牲口哩。你放心,车把式都带着粪兜子,保证牲口拉屎都拉到粪兜子里,不会把你们门前弄脏的。是个这,我们两个代表贫下中农反映情况,其他人都在门外等着。一时三刻办完了事情,我们就走。半道上人和车马在大车店歇息。多多嫂子,走着些,咱们给革委会领导反映情况。”

民兵连长带着多多进了大门,在革委会办公室递上了保书,多多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了刘记全案情的冤枉和家里的难成事情,恳求革委会核实情况,把人放了回农村参加劳动。

这一回多多可算是有出息了,她说话流利,感情真挚,效果出奇的好,听得干部们连连点头。末了,干部们劝他们正确对待,耐心等待,凡事都要有个过程。

民兵连长和多多反映完了情况,感觉这一趟没有白来,心情愉快,一路小跑就出了门。民兵连长跳上马车,把多多拉上来说:“走着些,一马离了西凉界。到前进大队车马店,我请你们吃糊裹馍。带肉的,每人一大碗。”

老三圈甩开了鞭子,三辆马车叽里咕噜上路。多多有点兴奋了,似乎刘记全立马就能回来和自己结婚,和和美美过日子。她羞红了脸,好在天黑看不出来,颤抖着嗓音说:“到了车马店,这一顿饭,我掏钱请。权当是我和刘主任的定亲饭,大家伙儿放开吃,再打上几两酒,美美喝上几口。这一回我才觉得,我活得像是个人了。”

32

搭救刘记全的行动看来很有效,这让多多一连几天都处于兴奋状态。晚上早早喝了汤,多多点上灯,拿出“活蒲蓝”来,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二尺黑色条绒布,在板柜盖子上摊开,拿着尺子比比画画。比画来比画去,觉得缺少点啥来着,手里的尺子在条绒布上敲了敲,“扑哧”一声笑了自言自语道:“得是想男人想疯了,鞋底子都没纳好做啥鞋?”

把条绒布收拾起来放到炕上,多多打开板柜,寻找出来一双半成品鞋底子。这是一双里外包着白布的千层鞋底子,其中一只已经快纳完了“麦穗子”,另一只刚刚用线牵到一起还没有上手纳。找出来“引锥子”想纳鞋底子,又似乎想起了啥,从炕上拿起尺子在鞋底子上比比画画,嘴里念叨着:“小了一蒜苗叶呢,按照这个尺寸做出来鞋子,刘记全穿着只怕是夹脚走不了路。”再一想,似乎啥地方又不对劲。

“我男人不能穿别人的把把子,就是个这。”

多多想到这双鞋底子原来是想给海岩做鞋用的,后来事情出的接二连三,就再也没有心思做鞋了。别说这双鞋底子给刘记全做鞋尺寸不对,就是够尺寸,刘记全也不能穿别人剩下的“把把子”。

还是要从鞋底子做起,一定要做一双里外底三边新的新鞋子。做鞋底子要用到袼褙,去年打了三张袼褙,还没咋样用到,就让娘家妈看见给拿走了。

没有袼褙,做不成鞋底子。想出门去找别人家借一块袼褙用,来年打了再还给人家。农村妇女借针头线脑也是常事情哩。正想着要从谁家借袼褙用,大门的门环“啪啦啪啦”被敲响了。

多多寻思着:“敢不是我那多事的娘家妈来寻摸啥东西来了?”走出屋子,嘴里打着招呼:“谁呀,答个声儿。”

大门外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压低了说:“好我的娃哩,我和你大来给你说个事情。你赶紧把门开开。”

多多听出来,这是海岩他妈的声音。

多多开了门,习惯性地还叫着:“大、妈,你们咋来了,有啥事情?”

以往一搭里走路,保义老汉总是走在老婆子前面。今个,老汉好像怕啥一样跟在老婆子后面进了大门。

多多把二位老人让进里屋,在炕沿儿上坐定。保义老汉咳嗽一声,老婆子紧接着开了腔:“多多,这几天外面不少闲话,把我和你大的耳朵都灌满了。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是个啥想法。虽说你和海岩离了,可是,村上人都知道,你是离婚不离家,我和你大还把你当作一家人哩,你有啥话,要先给我和你大说哩。你不给我们说,我和你大都在黑处哩。”

老婆子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车轱辘话没个完,直到保义老汉又咳嗽一声,老婆子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保义老汉平日里霸道硬气,这一回却像做错了啥事情的娃娃一样,低着头,说话就像气短一样断断续续:“自古君不入臣府,官不进民宅,阿家不登媳妇门。你离婚不离家,因此上说就是我家女儿。有些话,当大妈的还是要和女子说说清楚。听人说,你到了县上,和一帮人大闹监狱,口口声声说是刘记全没过门的媳妇,连大媒都有了,还在大车店里请人喝了酒。女子,这是咋回事情?”

保义老汉特意把“女子”说得很响亮。女子,就是自家女儿的意思。

老婆子也附和着说:“对着哩,你大问你的话,你实实地说,咱一家人有啥事都要商量着来。”

多多本来想给老两口倒碗开水喝,拿起暖瓶,感到轻飘飘,摇了摇,空空地无声无息,便把暖瓶放到板柜盖子一角,斜坐在椅子上说;“有这回事情,原打算过三五天再给你二老说,既然你们当大人的来问,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是个苦命人,自小在我娘家没上学,打记事时候就比别人低搭。嫁给了你家海岩,就没指望享福,只想老老实实做女人,守着汉子娃娃过日子。可是,你家海岩骨头缝里就没把我当人看,一搭里过日子,看我就像个要饭的,连个扛长工打短工的都不如。只要在一起,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挑我毛病。我打早起熬半夜地做饭,他自己给碗里放进去草末子还倒打一耙说我把他当牲口喂。只要和他在一起,我战战兢兢低三下四就没个人样。这倒也罢了,年轻男人都是个张狂性子,寻思着有个娃娃就能拴住他的心。可是,到后来,越发地不像过日子,倒像是戏台子上的对家子,恨不得一矛杆子把我戳死才解他的恨。你二老也都是过来人,你们说说,我在咱们家,活得像不像个人?”

多多这一番话,说得保义老汉无地自容,好像这些对不起人的事情,都是自己干下的一样。

老汉这里浑身不自在,老婆子赶紧打断多多的话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不提了。现当下,你大不要海岩了,我们都把你当作女子看待,你还是说说以后你咋样打算吧。”

多多拿手帕擦了擦眼泪说:“刘主任是个好人,为了救别人自己顶了罪遭了难,临走前,还把海玲的事情办到了头。原先,我就是想好好劝海玲,要记着刘主任的好,等个一半年的,刘主任出来了,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可是,你家海玲嫌人家受过法名声不好,死活就不愿意了,还另外寻了个男娃娃。正好,我这里离了婚,打心里高看人家刘主任一眼。如果说刘主任好好的,我一百个胆子一千张脸面都不敢高攀。现在,他受了法,我离了婚,海玲又变了卦,这是老天看我可怜,给我派来了个好男人。以前,我做啥事情都胆怯,好像自己做啥事情都不对,啥好事情都是别人的,啥坏事情都是自己应该遇到的。这一回,我不这样想了,啥好事情,都是争来的。大呀,你说过一句戏词,就是宁可做人活半日,不愿当鬼活百岁。你说得对着哩,我当了几十年的鬼,今个,要当一回人哩。就是个这!”

多多连哭带说,把个保义老汉听得老泪纵横。老汉擦着眼睛说:“好我的娃哩,你受苦了。是个这,我也是要脸面的人。你妹子海玲和刘记全搞过对象,现在,你又争着抢着要嫁给人家。我就是想着,咱家里人为啥都是个贱命,世上男人没死绝,为啥妹妹不嫁嫂子嫁。可着十里八村打听打听,咱家里遭的事情,人老几辈辈听说过没有?我原先想着,你是我女子,要么我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礼数陪嫁一分洋都不少。要么给你招个女婿来,像模像样办婚事。女子,我们就是想来问问你,你不嫁给那个刘主任,成不成?”

多多听完保义老汉的话,忽地站起来说:“你二老对我好,这我心里记着哩。可是,我就不明白,我好容易从苦海里爬出来,又遇到了个好男人,你们为啥就不愿意,非得要我另寻?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为了自己的老脸。要是搁在过去,我没准还就听了你们的。现在,我不能按你们的话去做了,我要按着自己的心思打主意。刘主任没结婚,我没有男人。他受过法,我不认得字,般配着哩。我是寻男人嫁人,又不是偷别人的男人。正大光明,算不得丢人,也算不得给你们家丢面子。别的男人再好,我也不稀罕。刘主任再不好,我也不放手。就是个这。天黑了,我要睡觉了,你二老也早早回去歇着吧。”

保义老汉看着多多,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在他眼里,多多低眉顺眼地,啥时候变得这么泼辣?

看老汉说不出来话,老婆子连忙接话茬说:“多多,你看是个这,不管咋说,人家都知道我们把你当作女子。女子的婚事,是不是还得听听大人的?”

多多还想说点啥,保义老汉摆摆手,从炕沿子上滑下来站起身子说:“你主意定了,我们也不说啥了。寻个日子,找来四邻五舍当个见证,我们往后就没有啥关系了。你留着,是别人家的女子。你嫁了,是别人家的媳妇。就是个这。我最后再说你几句,多多,无论咋样,在没有当乡亲们的面说清楚之前,你是晚辈,我们还是大人。你撵着我们走,没礼数,没教养。我以前从来没有数落过你,这一回,你打我的老脸,我也不给你面子了。老婆子,走着些!”

33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一般人看来,多多要嫁给一个正在受法蹲监狱的人,这就是个不体面的事情,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邻村多多她娘家人的耳朵。

这天早上,大槐树底下挂着的铁钟“当当当”响过之后,多多扛着铁锨出了门,要参加生产队劳动。生产队开过大会了,说要把冬闲变成改造“吨粮田”的大会战,男女社员一律不准请假,要不然就扣工分扣来年的口粮。多多本来就爱在地里干活,省得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寻泼烦。出了门,顺路往左拐,就是通往田地里的生产路了。多多没有看见路上有出工的社员,正在纳闷人都到哪里去了?一抬头瞅见她妈一阵黑风似的就朝她卷了过来,后边丈八远跟着她大天锁老汉。

多多刚要开口叫“妈”,她妈上前一把拽过多多肩膀上的锨,横过来把多多往回推说:“火上房了,你还要出工。赶紧往回走,我要问你紧要的事情哩。”

多多极不情愿回家,不仅仅是没有向妇女队长请假要被扣工分,还担心娘家妈闹腾起来自己劝不住,惹得一帮闲人看热闹留话把儿。

多多被她妈硬推着回了家,她妈反手“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站在院子里就问:“我问你,你要嫁给一个犯人,是不是真的?”多多使劲地点点头表示有这回事情。天锁老汉递话说:“好我的娃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另嫁人,也和你妈商量商量才是。快给你妈说说咋回事?”

多多说:“这大冷天的,到屋里说话。妈呀,你到屋里来,咱俩好好说会儿话。”

她妈胳膊一摆说:“我给你说,你嫁给啥人我不管,只要你愿意就成。我和你大来,一共两件事情,你给我听好了。头一件,保义老东西答应过我,要把你当亲女子嫁了,赔嫁一分钱都不能少。还有,这屋子里的东西,都归我们了。第二件,你要嫁的人家咋个向?我们要看一看。那个人还在监狱里出不来,我们就朝他老子说话,礼钱也不能少。你这就把保义老东西给我叫来,我要他给我说个里外透亮。”

多多把她妈拉到屋子里坐下,忙着倒开水给二老喝。听说要叫保义老汉来,多多有点胆怯地说:“妈呀,我和他们家同人说过了话,立过了字据,我嫁人和他们家就没啥牵连了。这屋子里凡是能动弹的,我都拉走。房子院子,我不能要,人家也不会再给我出啥陪嫁了。”

“你个馕包客。”她妈听说多多和保义家立了字据,不要陪嫁了,立马火冒三丈。她扬起手就要抽打多多,手高高举起来,又轻轻落下来,双脚跳起来重重地跺到地上咚咚响骂道:“上一回我来寻他家闹活,老东西当你的面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要三身六床十二条腿儿,吹吹打打八口乐。你到底做了啥亏心事情,自己个把身段放下来了。你个不值钱的东西,咋样教都教不会你。不成,我还是要寻保义老东西,他一个大男人,说出来的话都抵不上放个屁。”

多多紧着给她妈解释,她妈越听越生气,娘俩声音越吵越高,谁都没注意天锁老汉干啥去了。

正吵吵嚷嚷,天锁和保义两个老汉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子。保义老汉毕竟有涵养,一进门就冲多多她妈点着头说:“老嫂子,你有些日子没来了。大冷天的,吃过早饭了吗?要是没吃,叫你女子给你打个荷包蛋吃了暖和暖和身子。”

多多她妈看见保义老汉,仇家对面似的立眉竖眼怒喝道:“看你的胡子都比牛尾巴长了,说话还不如放屁。我问你,你用了啥手段,把我娃哄住了,不给我娃陪嫁了?上一回你说得好好的,要把我娃当你家女子嫁出去。你说,你到底是人不是?你是个啥东西?”

保义老汉一大早地就被一个老娘们破口大骂,心头的火苗儿腾腾地往上蹿,想到天锁老汉路上央求自己不要和多多她妈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赶紧把事情圆场过去,把人打发走就成了,保义老汉压了压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依旧赔着笑脸说:“老嫂子,我不和你骂仗,一来你是个妇道人家,二来你也是为你娃好。这三来嘛,你是外村来的客人。我们村子的人讲究礼数。你看是个这,多多和我们家,通过三头六面的证人,还立了字据,以后就不是一家人了。她以后不管嫁到哪里去,都和我们家没关系了。你看,这是字据。老嫂子,你上一回来,我说过要把你娃当我家女子嫁了的事情,而且当你的面保证要给她陪嫁。可是,多多人大心大,儿大不由娘,还甭说我们当阿公阿家的,就更管不了了。多多要嫁的人,是还在监狱里的刘主任。这倒也没啥,人家是个好人,是为别人顶罪受的法。你不知道吗,我家女子海玲,原先就是和刘主任搞对象哩。现在,妹子不嫁嫂子嫁,这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要是多多当我家女子,就不能嫁给刘主任。随便她嫁给谁,我都是吹吹打打送上轿,风风光光嫁出去,以后我还是她娘家人哩。多多坚执要嫁给刘主任,只能是和我家脱离干系,我也就不用丢这张老脸了。就是个这。老嫂子,按理说,我和多多没啥关系了,你也就不是我家亲戚了。你今天来这里看你女子,本该没有我啥事情。还是天锁老哥说得有理,亲家亲家,有亲就是一家,没亲还是客人。他叫我来见见你,把话当面说清楚。是个这,今个你来了,我就再把你当亲戚招待一回,晌午到我家吃蒸饺咋样?”

保义老汉这一番话,把多多她妈说得直翻白眼还不上嘴,心里骂着:“白了尾巴尖的老狐狸。”撒泼也不是,低头也不是,真真把人给难住了。

看看话说得差不多了,天锁老汉觉得该自己出场收拾局面了。他嘿嘿干笑两声说:“我说,以前是亲戚,现在是熟人。以后在路上见了面,还是要热热乎乎打招呼的。儿女事,不由人。当长辈的,不能为了娃娃就翻脸不是。还是上回说的,多多屋里的东西,还归多多。就是个这。娃他妈,你看咱话也说明白了,是不是就该走了。”

天锁老汉这句话提醒了多多她妈,她像充满气的洋茄子一样弹起来嚷嚷:“哼,跑不了它。高桌子,低板凳,放盐的罐罐盛水的瓮,铁锅风咸柳木案,吃不完的粮食烧不完的炭,一样东西都不能落下。我要让这倒霉的屋里四窗无扇风过堂,老鼠唱戏鬼叫娘!”

本来就要散场了,多多她妈这几句恶毒的话,让保义老汉实在忍不住要发火了。他嘴角抽搐着,下巴颏儿上的胡子也翘了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原先浑浊的眼睛仁也放了光看着怪刺眼的。天锁老汉看看大事不好,赶紧朝多多使了个眼神,多多正在恼火,心想这些长辈咋就没个长辈的样子?看见她大使眼色,就立马插话说:“你们都是长辈,当着我这个小辈人的面,就是这个样子?不管人家笑话不笑话,我都把你们笑话了。都甭嚷嚷了,听我说。你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一些破东烂西的物件吗?还有,你们现在顾及的,还都是你们的老脸面,你们谁问过我的死活?在你们眼里,我还算不算个人?我就弄不明白,我亲生的妈,不管我活得咋样,只看重几件东西,还说要到人家刘主任家里看看去?你看啥去?还不是朝人家要彩礼?我给你明说了吧,彩礼一分钱没有,有也到不了你包包。你把我卖一回还不够啊,还要卖几回啊?还有你,我以前的公爹,为了你的面子你的老脸,生生要拆了我和刘主任的婚事,我不听你的话你就要把我赶出去。我今天把话放到这里,我,多多,要嫁人,要嫁给刘主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你们要是不想再听难听的话,就赶紧各回各家。这个屋里,我还是主人。我是主人,就得我说了算。你们不要把我多少年来给你们的脸面撕了当抹布,也不要叫自己的帽脸脸扇自己的耳巴子。走走走,赶紧都给我走,我还要上工去哩。”

34

虽然两家闹别扭的事情平息了,不会有人再拦着多多嫁给刘记全了,可是,多多很快就尝到了单身女人的苦楚。

后晌上工,多多扛着铁锨走路,一前一后都有三三两两的社员,却都和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想追上前边的人,可是人家好像屁股上长了眼睛一样也紧走几步拉开距离。她想慢点走等后边的人赶上来,后边的人磨磨蹭蹭就是迈不动步子。多多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慌,她索性原地站住,侧过身来,专注着后边的来人。

跟在后边的,是宝册两口子。看见多多站住等他们跟上来,两口子对看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碍于情面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到了多多跟前。

“宝册哥,你和我嫂子也上工啊?”好像农村人的规矩,几个人一起走路,被打招呼的总会是男人,哪怕打招呼的是个女人也不例外。

“嘿嘿,上、上工,挣工分、分、分粮食。”宝册平日说话有点结巴,今天好像结巴得更厉害了。

宝册老婆先瞪了男人一眼,才冲着多多挤出一丝笑容来说:“新鞋子有点夹脚,走不快。大妹子,你头里先走着些。”

“新、新鞋好看,旧、旧鞋可脚。”宝册看老婆和多多打招呼了,以为自己就可以和多多说话了,就抬起一只脚,让多多看他脚上新做的松紧口驴脸鞋。

老婆恼怒地推了宝册一把说:“不怕闪了你的蹄腕子啊。”宝册一个趔趄,紧着往前倒腾脚步,他老婆赶紧跟上走了。

多多立刻明白了,为啥这几次上工都碰不到社员,总是自己一个人不前不后地独行。

“倒杠子”需要两两一组干活,多多正忧愁着有没有人愿意和自己搭组,鲜蛋收购员彩芹过来和她一起干。多多感激地看了看她。

“多多,你说怪了吧,以前你受委屈受可怜,大家都同情你,觉得你是个好人哩。现在,你离婚了,又要嫁给坐监狱的刘主任,大家就有点不愿意和你往来了。我可不在乎这个,我就觉得你人好心善良。”

多多小声问:“彩芹姐,我还是闹不明白,我离婚不离婚,嫁人不嫁人,和大家有啥牵连?”

彩芹说:“这还不明白吗?你离了婚,就是单身,这和二茬子寡妇差不多。你人又长得白皙,婆娘们都管着男人不教和你来往。”

多多长叹一声说:“男人不和我来往对着哩,妇女家家地也躲着我,就说不过去了。得是大家觉得我有霉霉运气?”

彩芹说:“你想啊,谁家女人和你走得近,是不是她家男人也会和你见面多?”

多多恍然大悟,闷着头干活,心里憋屈得慌。

看多多半天不说话,彩芹说:“多多,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多多说:“你是我姐哩,还有啥话不能说的。”

彩芹说:“看来你是铁定了心要嫁给刘主任了。我想问你,你到监狱里看过他,这话你给他说了吗?”

多多有点心虚地说:“说过了,他没给准话,不过也不讨厌我。分别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我几眼。”

彩芹说:“不怕你不愿意听。一个坐过监狱的男人,就像长了黑斑的红苕,不招人喜欢。你嫁给他,还是他的福分哩。就凭这一点,你们的事,能成。”

尽管多多自己也认为只有刘记全坐过监狱,自己才配得上他。但是,还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听到别人说他的不好。

“在我眼里,他不是红苕,也不是洋芋,是个金蛋蛋哩。”多多有点动情地对彩芹也是对自己说这句话。

彩芹说:“这就对了,既然这事情能成,你在咱队里没人待见,还不如干脆搬到他家里去。一来伺候伺候他大他妈。你知道不,老汉疯了,老婆病了,他姐隔三岔五来帮着洗洗涮涮。可是,他姐人家家里也好几口人,又是个媳妇不当家,难成着哩。二来等他回来了,都成事实了,领证办酒席就完了。这在旧社会,叫作童养媳。现在新社会没这个叫法了。不过,就看你咋样想。”

这几句话,说得多多心“怦怦怦”地乱跳。沉默了一会儿,多多说:“姐,就你对我好,我都记着哩。你说的话,我回去慢慢想。”

一边干着活,一边想心思,不知不觉下工的时间到了。回到家里,多多心里乱哄哄,啥事情也干不成。想寻个人说说话,又不知道该寻谁去。再说了,人家都躲着你走,你还上赶着低三下四啊?

索性不做晚饭了,用手巾包上四枚鸡蛋,往大队会计家走去。多多觉得,会计这个人不简单,脑子好用心眼灵活,自己的事情,他好像都能事先知道。

敲门,会计老婆把门打开,看见多多手里的鸡蛋,换了笑脸说:“大妹子,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我听说,你在县里本事大得很哩,大干部都听你说话。快来,进来说话。”

会计老婆接过来多多手里的鸡蛋说:“来就来了,乡里乡亲的,拿啥东西呀?下回可别这样。”

会计老婆掀开门帘把多多让进里屋说:“他在屋里,你去说话,我还要烧汤哩。”

会计老婆说着要走,却没有动身子,被多多一把拉住手说:“嫂子,这些话还要当着你的面说哩。你可不要走,帮我拿个主意。”

会计老婆对多多这个举动极为满意,嘴里说着“我能帮你拿啥主意啊?”还是和多多一同进了屋子。

多多进门,一坐下就把彩芹出主意让多多搬到刘记全家里去住的话说了一遍。听完多多的话,会计看了看老婆说:“彩芹何许人也?一般农妇而已。可是,出的这个招数,一般男人都想不到哩。”说完,又问他老婆:“你是她嫂子,你看咋办?”

会计老婆大大咧咧说:“好办呀,好事呀,多多住到刘主任家里去,等于提前尽孝。好着哩。”

会计看了多多一眼说:“你住到刘主任家里去,就要有个名分。现在是新社会,又不兴童养媳。就是兴,也不是那么回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会计慢慢腾腾说话,可把他老婆急坏了。她催促着说;“赶紧说,卖啥关子啊。真真把人急死了。”

多多心里也急,但是又不能催,把桌上的烟拿起来,抽出一根递给会计说:“你是我哥,你帮我拿主意。”

会计接过烟卷叼在嘴上,多多回头找火柴,却见会计老婆“刺啦”一声划着了火柴给会计点上说:“官不大,架子不小。快说。”

会计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多多把刘主任的父母认作干大干妈,这就有了名分了。”

多多和会计老婆眼前都一亮。多多更是兴奋地说:“能成,能成,这办法好。”

会计老婆也高兴地说:“这根烟没白抽。你还真的有办法。成,我看能成。”

会计说:“我来当个中人,寻个日子办一桌饭。叫上亲戚,立个字据,行个礼,就成了。哈哈,女子伺候她大她妈,正儿八经。不过,话说回来,你把他姐认做干姐姐,就是有一样,不能把刘主任认作干哥哥。”

多多和会计老婆同时问:“为啥啊。”

35

尽管两人齐声问多多为啥不能和刘记全认作干兄妹?会计就是不正面回答,装作老谋深算的样子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们都会恍然大悟的。嘿嘿,你们知道吗,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女人凡事都问为啥呀,男人只想让别人事后感觉到他的高明之处。”

自从刘记全被开除党籍以后,大队党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一直空缺,这就给孔大队长留下了很大的操作空间。大队会计和民兵连长为刘记全和多多的事情操心劳累,孔大队长隔三岔五往公社跑,并把大队干部尤其是会计和民兵连长的一举一动向公社干部做了汇报。一来二去,终于有了结果。孔副大队长被上级任命为党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民兵连长刘召会为刘记全这个罪犯鸣冤叫屈,并且赤膊上阵,亲自带人到县里闹事,革命立场不够坚定,被撤销党内职务,不再担任党支部委员,在新的民兵连长到任之前,暂时履行现有职责。大队会计也被上级谈话批评,警告他要正确把握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加强一元化领导意识。

孔主任上台召开的第一次支委会,就明确三条政治纪律:第一条,刘记全已经成了罪犯,大队干部不准对他的案件说三道四,更不准表示同情。第二,大队干部一律不准参与刘记全家的任何事项。第三,刘记全出狱后按照五类分子对待,至于戴不戴“帽子”,到时候报请上级决定。

大队的决定被通报给了民兵连长,这家伙二话没说,把全村唯一一支由他保管的半自动步枪和十发子弹交给孔主任后说:“看把他的,我就是个二球货,二球不能当民兵连长,我把枪上缴,谁爱干谁干。我这辈子干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刘记全为我背了黑锅;干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为刘记全翻案。就是个这,我走了。”

民兵连长摔门而去,孔主任高兴地在背后说:“谁说你是二球哩?我看你很有自知之明哩。我还就不信,少了你这块热萝卜,就做不成筵席?”

民兵连长被撤职,最揪心的就是多多了。黑了天,她到合作社去,指着柜台里的香烟对售货员茂强说:“你给我拿一条三门峡烟,我有用处。”

茂强为难地说:“好我的嫂子哩,你要一条这样的烟,我没有。你知道不知道,这样的好烟,也就是摆在柜台里充门面的,一般社员是不能买的,都给大队干部留着哩。”

多多说:“好兄弟哩,你给我想想办法,我就是要好烟办大事情。”

茂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不敢哄嫂子,你要一整条,我没有。我能给你凑够九盒,你看成不成?”

多多高兴地说:“能成能成,九盒也能办大事。好兄弟,你赶紧给我取。”

茂强也没再说话,扭头进了小屋,少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货纸包包说:“这还是留给大队干部的,你有急用先拿走。大队干部再要买的时候,我再到公社供销社想办法就是了。”

多多连声道谢,拿着烟直奔民兵连长家去了。

敲开了门,民兵连长的老婆冬莲看是多多来了,脸上带着冰霜冷冷地问:“你来做啥?我男人都不是干部了,他一个农民,也不能帮你的忙了。”

话是这样说,看见多多手里的包包,又让开了身子说:“他在屋里,你进来吧。”

挑开门帘进了屋,发现民兵连长坐在凳子上哼唱秦腔:“锁住我双手和双脚,锁不住我革命意志冲云霄。”

多多进门就把烟包包放到柜盖子上说:“大兄弟,对不住你了,都是我们不好,连累了你。”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跟在身后的民兵连长老婆也擦眼泪。

民兵连长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哈哈,嘿嘿,看把他的,无官一身轻。嫂子,你来了,有啥事就说,还带着礼物来做啥?对了,你给我拿啥好东西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急不可耐地打开包包,兴奋地说:“三门峡,好烟,好烟,难得哩。”

多多坐下来说:“你是好人,你看是个这,以后我生了娃娃,就认你做干大。”

民兵连长高兴地拍着大腿说:“撩的太。我生了一儿一女。你要是生了男娃,给我家当女婿。生了女娃,给我家当媳妇。要是生了一儿一女,咱们就当个双重亲家。”

多多难为情地说:“不管咋说,你还是在党的人。我和他要是成了亲,没有一个人是党员。和你家结亲,会不会对你家娃娃不好?”

民兵连长大手一挥说:“球!我怕个球!我就是个二球。啥叫作阶级兄弟?阶级是上级划分的,兄弟是自己认下的。我们两家,没有阶级,只有兄弟。就是个这,我们也不留你了,你走些,天黑了,你回去赶紧睡觉,把门关严实些。戏里不是说了吗,防野狗。这世道,野狗不少哩。”

民兵连长老婆把多多送到大门口,欲言又止。虽然天黑了,多多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难为情。临出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你甭往外送我了,回去吧。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轻易来你家了。”

36

多多之所以提着礼物到民兵连长家里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来,民兵连长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为搭救刘记全豁出去了,还被免了职,多多心里感激人家,又有点过意不去。二来,大队会计出主意说要自己和刘记全家认作干亲,到时候要办酒席,还要请证人。这个证人,现任大队干部显然都是不合适的,如果因为当证人又被上级批评或者是当不成干部了,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思来想去,这个证人,民兵连长来当最合适。

本来,多多到民兵连长家去就是想把话说明白的,可是,看到民兵连长的老婆处处提防着自己,多多急于抽身,就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不过,多多心里另有主意,大不了再去找大队会计,由他把自己这个想法给民兵连长传递过去。想到这里,多多觉得自己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总是出头露面找别的男人不像个老实本分的农家女人。

多多心里无奈地直犯酸楚:这都是命啊!

趁着大队会计值班时,多多硬着头皮到大队部,找到会计说了自己的想法。会计挠挠头皮说:“你一个女人家,考虑事情很周到哩。这个证人,确实只有被撤职的民兵连长来当最合适。我看是个这,这个话我来给他说,请他先到刘记全家里去,说明来意,撮合事情,选个好日子,请亲戚邻里做个见证,吃顿饭也就成了。你先回去等着些,说好了话,选好了日子,刘召会会通知你的。对了,认亲这件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还是要给你大你妈说一声,毕竟往后还是亲戚哩。”

多多说:“我的事情我做主,我大我妈管不上我了。选好了日子,我给他们说一声就成了。他们来了当然好,要是不来,也挡不住我的事情往前走。就是个这,谢谢会计大哥了,我先走了。”

隔了两日,民兵连长果然到刘记全家里去。刘记全家大门虚掩着,他也没有敲门,黑灯瞎火地一进二门,冷不丁听到有人冲他喊:“你来了,你把我娃弄到哪搭去了?”

民兵连长被吓了一跳,揉揉眼睛这才看到,刘记全他大绪螭老汉一身黑棉衣,坐在天井底下的椅子上,五官模糊,只有眼珠子泛着白光。

民兵连长赶紧走上前去把老汉扶起来说:“好我的叔叔哩,大冷的天,你也不进屋,冻着了咋办?我说,家里还有人吗?赶紧把叔叔扶到屋里去。”

听到声音,刘记全的姐姐万莲打屋子里出来,她是认得民兵连长的。看见民兵连长正在拉绪螭老汉起来,走到跟前说:“我大被气糊涂了,一时离了人就胡跑乱走的。你来了?快到屋子里喝茶,外面冷得很哩。”

屋子里,昏黄的电灯下,刘记全他妈躺在炕上。老婆婆头发花白,满脸憔悴,民兵连长看见了心里一阵阵疼痛。

万莲忙着给倒茶,民兵连长摆摆手说不喝茶了,赶紧把正事说完。他一五一十地把多多认干亲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对炕上的老婆婆说:“婶婶,我叔叔脑子不清醒了,这件事情还要你来做个主。多多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认她做干女儿,她以后就是你家里人了,当下就能搬到你屋里来,照顾你和我叔。这是好事情哩。”

老婆婆听完话,颤颤巍巍从炕上坐起来,憔悴的脸上有了点光亮,说道:“你得是哄我哩?我娃受了法,多多就不怕受连累?人家都恨不得离我家十里八丈远,她就不嫌弃?她是图个啥哩?”

万莲也高兴地说:“真有这好事?得是多多看上我兄弟了?得是有这个缘分了?她住到我家里来,不多嫌老人吗?她要是真的愿意,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对了,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多多和我兄弟,孤男寡女的,是不是等我兄弟回来,就能结婚了?”

万莲这一大堆问题,把民兵连长逗笑了说:“看把你着急的。事情多,一件一件往前头办。对了,多多把你大你妈认作干大干妈,也把你认作干姐姐。就是有一样,不能和刘记全认干兄妹。你知道为啥吗?嘿嘿,这不是我说的,是大队会计说的。”

坐在炕上的老婆婆嘻嘻笑了说:“这有啥稀奇的。干兄妹也是兄妹,是兄妹就有了长幼,不能成亲的。这也是老讲究,兄妹不成亲,血脉不能倒流。就是个这。”

这件事情给刘记全这个凄惨的家庭带来了一些欢乐。一直默默坐在凳子上的绪螭老汉好像也听清楚了话题,拍着手说:“这下好了,我娃就要回来了。我娃回来了,给我买白糖点心吃。嘿嘿,美的太哩。”

万莲也笑了,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来说:“这一下,我苦命的兄弟回来,就能结婚,也有人疼爱了。我们这个苦难的家庭,也该像模像样地成一家人了。”

民兵连长也高兴地说:“叔叔婶子,我给你们说,从上次我们到县里找领导的事情来看,刘主任很有可能快被放出来了。对了,多多说,好像刘主任只是对她有好感,并没有当面说要和多多成亲。要是刘主任回来了,不认这门亲咋办?他要是埋怨我们大包大揽咋办?”

万莲擦擦眼泪,摆摆手说:“这事情包在我身上,我兄弟自小就听我的。再说了,人家多多不嫌弃这个家,人家的心,是金子做的,金贵着哩,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寻,我兄弟高兴还来不及哩。我看是个这,赶紧寻个好日子,先把干亲认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老婆婆说:“三六九,往前走。后个,就是好日子。把咱家的克朗子猪杀了,亲戚朋友的都来喝酒吃席做个证人。这也叫作冲喜,从今往后,咱家的霉霉运气,就到头了。”

民兵连长把大腿一拍说:“就是个这。”

37

冬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虽说隆冬寒天的,太阳一大早就笑眯眯地蹿起来老高,红红的光线洒在地上,白剌剌的霜花一时三刻就融化了。多多兴奋得一夜没合眼。鸡叫三遍就从炕上爬起来,烧热一锅清水,用皂角洗了头,在脸上手上抹上了雪花膏,穿上枣红棉袄,藏蓝色的裤子,特意穿上了淡红色的尼龙袜子,红底黑花的条绒皮底方口鞋。她原先就有红色的棉裤,也想穿上,想了想,羞红了脸,又把棉裤叠起来放到箱子里自言自语说:“等该穿的那一天,再穿一身红。”

娘家侄女被吵醒了,眯缝着眼睛问:“姑呀,你黑咕隆咚地不睡觉,和谁说话哩?哎呀,姑你穿上红棉袄真好看。今个咋了,有啥喜事?”

多多红着脸对侄女说:“好娃哩,你赶紧起床,姑给你说,从今往后,姑就不在这里住了,姑姑有新家了,你以后也不用陪姑姑住了。你起来洗脸吃饭上学去,放了学,你到北边刘记全家里去吃筵席,你爷你奶还有你大你妈也要去的。”

侄女吃惊地从炕上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姑,你得是要嫁人了?”

多多兴冲冲地说:“你一个娃娃家的,不要多问闲话,到时候只管吃席就是了。”

姑侄俩吃了早饭,天也不早了。寻思着早就给她大她妈说过了,他们也不反对认亲。这个时候,他们也该来了。正想着,大门就被敲响了。多多一边赶紧催促侄女上学去,一边跑出来开了大门。门外,她大她妈一干人,拉着架子车进了门,小小的院子显得热闹起来。

她妈一进门就指挥儿子儿媳说:“快快地,除了多多的衣服和箱子,屋里的东西,大的小的、新的老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都给我装车拉走。多多,你今个认干亲,我和你大就不去了,你哥你嫂子把东西拉回家再吃筵席去,也算给你撑脸面。都赶紧地干活。”

多多有点哭笑不得,说她妈道:“你就是爱东西不爱人。我今个出门去,就不会回这个家里来了,你好歹让我哥拉上架子车送我一趟才成。”

她大赶紧说:“好娃哩,能成,叫你哥拉上架子车把你的箱子送过去。我和你妈在这里收拾东西。对了,我还要告诉你原来的公爹保义老汉。好歹亲戚一场。”

“你敢!保义老东西一家把我娃害得不轻,从今往后只要见了面,就往那个老鳖盖子上吐唾沫。听我的,她哥送多多出门能成,我们在这里等着。东西收拾完了就拉走,大门不关,二门不锁,还要在当院笼一堆火,把我娃的霉霉运气烧球了去。”

多多她哥拉上架子车和多多出门去了。

绪螭老汉家,亲戚们陆陆续续来了。屋子里摆上了三张桌子,亲戚们来了就坐在旁边喝茶。民兵连长穿了一身半新的军便装,手里拿着一张纸嘴里念念有词。

他今天是认亲仪式的主持人,提前让大队会计写了主持词,认认真真地在熟悉着。

本来,刘记全他妈说办酒席要杀了那头克朗子猪,多多坚决反对,说半大的猪正长肉,杀掉了实在可惜。好在托人从供销社买了二斤猪肉,萝卜冬瓜四凉八热也算撑起了席面。万莲系上围裙下厨做饭,说不管自己手艺咋向,一定要让大家吃饱吃热吃满意。

看看时辰到了,民兵连长安排绪螭老汉两口子在中间桌子旁坐定,认亲仪式就算开始了。绪螭老汉今天好像清醒了不少,万莲伺候他穿上一身新衣服,刮了满脸的胡子,端端正正坐着,咧着嘴总在笑。

民兵连长清了清嗓子,刚喊出了:“认亲仪式正式开始。刘家祖宗在上,二位老人家当堂……”

多多也端端正正站在二老对面,正听指挥要给干大干妈磕头。

门外,“咚咚咚”的脚步声急急地响起来。众人扭过头去看门外,二兵开怀解带地跑进来,脑袋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一进门就大喊大叫:“快快地,县里来电话了,刘主任今天要放出来了,大队会计接的电话,要我来说一声。赶紧地,到县里接人去!”

人群“哗”的一声就散开来。有的嚷嚷要套马车,有的嚷嚷赶紧到公社坐公共汽车。民兵连长把手里的稿子一揉说:“走啊,赶紧叫老三圈套马车,一鞭子赶到县里去。赶紧地,买鞭炮,买红纸……”

一帮人正乱着,多多高嗓子喊着说:“甭忙着走,我要先给我干大干妈磕了头,认了亲。”

说着,也不管大家都在咋样乱着,“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紧着磕头说:“大呀,妈呀,你二老端端地坐着,你娃给你磕头了。”

刘记全他妈走过来拉起多多,一把抱着她大哭说:“我的好娃儿,今儿个咱家双喜临门,你是咱家的福星哩。你妈我没有啥宝贝给我娃,来,这是二十块钱,我娃拿着啊。”

老婆婆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钱来给多多,多多接过钱高高举起来说:“我妈给我认亲钱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我妈的小棉袄了,我要一辈辈对我妈好,对我大好。妈呀,你听你娃的,这二十块钱,咱都买了鞭炮,咱家今个有大喜事了,咱家往后有好日子过了。”

38

刘记全家里正在摆认亲筵席,又接到通知说去县里接刘记全出狱,一时间家人加上亲戚们对于到底该咋办议论纷纷。有的说认亲筵席推迟到夜里进行,等刘记全回来才有气氛。有的说就是现在马上赶到县里去,等把人接回来,天就黑咕隆咚了,黑灯瞎火摆宴席不好看。

多多磕完了头,拉住万莲说:“姐呀,大、妈年龄大了,这个家还是得你来当,你说咋办就咋办。”

万莲想了想,拉着多多的手到老婆婆跟前说:“妈呀,我是嫁出去的人了,不能在娘家做主。现在,你有多多这个女儿了,是不是咱家的事情,以后就由多多当家做主了?”

老婆婆欣喜地说:“对着哩,多多给我磕了头,就是我娃了。我和你大老了,不顶事了,大事小事,都由多多做主。”

多多脸上放光,对万莲说:“姐呀,咱还得问问证人、也就是连长该咋办?”

万莲说:“好我的妹子哩,该问谁,该咋办,你就看着办吧。”

多多又走到民兵连长身边小声说:“兄弟呀,你看是个这。刘记全这一回被放出来,到底是个啥说法,谁也不知道。他是愿意大白天光明正大回村子,还是愿意黑了天悄悄回来,我们也不知道。现在天都快晌午了,到县里去,一来一回半天时间都不够,总不能叫亲戚们饿着肚子在这里等着吧?我的意思,万莲姐在这里招呼亲戚们吃饭,咱们赶紧想办法到县里去接人。对了,你是不是赶紧问问大队干部,接人,是不是还要带啥证明?是不是非得要大队干部去才成?还有,咱们村上现在是孔主任当家,你是不是问问人家,还有啥说道没有?”

民兵连长正在抓耳挠腮着急,听多多这样一说,恍然大悟一样说:“看把他的,我一个大男人,临到事情上还没有一个女人道道多。是个这,咱们俩现在就到大队去问问情况,剩下的人赶紧吃饭。吃完了饭,各回各家。”

万莲招呼亲戚们吃饭,多多跟着民兵连长到大队部去问情况,后边,二兵连蹦带跳地跟上来了。

到了大队部,多多一眼就看见孔主任在会议室打转转,会计在桌子上写字。看见他们进来,孔主任迎上来说:“县里通知上说,刘记全是提前释放,并不是无罪释放。你们都听清楚了,这可是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大队干部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带领革命群众利用冬闲时间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为明年夺取农业生产大丰收会战。大队开证明给他的家人,到监狱把人领回来就是了。对了,我刚给公社拖拉机站打过电话了,公社拖拉机正好要到县氮肥厂拉肥料,你们谁去县里接人,这就赶到公社拖拉机站搭车一起去。”

民兵连长对孔主任满嘴的阶级斗争话极为反感,正想刺他几句,又听他说已经联系好了拖拉机,就把到了嘴边的火气咽下去了,说:“那就赶紧给我们证明信,我和多多一起去接人。对了,孔主任,拖拉机拉回来肥料,直接回公社,又不到咱村上来。你是不是派老三圈套上马车在公社等着拉我们回村子?”

大队会计把证明写好后,又盖上了公章交给多多说:“这好办,你带上一盒好烟,到时候给司机递上,保准把你们送回来。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去吧。”

二兵推着一辆自行车在门外等着,看见多多他们出来,把自行车推过来说:“你们赶紧骑上车子去。”

民兵连长赞许地看看二兵骂道:“看把他的,你这个生瓜蛋子二球货,啥时候也装上了人的脑子?车子我们骑走了,你赶明自己到公社拖拉机站把车子骑回来。”

二兵拔腿就往前边跑说:“你们要坐拖拉机去县里接人呀?那我就到拖拉机站等着。”

民兵连长和多多到公社坐上拖拉机,“突突突”地一路赶到县监狱门前。司机说还要去装肥料,让他们在这里等着,装好肥料再回来接他们。民兵连长好奇地问道:“你既然是拉肥料来的,为啥车上没有看到装卸的人?”

司机嘿嘿一笑说:“氮肥厂有叉车,三两下子就装满车了。拉回去往拖拉机站一放,肥料分配到哪个村就由哪个村子派马车来拉。”

民兵连长和多多对县监狱已经不陌生了,二人带着证明信直接到门房传达室登记办手续。进去以后才发现,还是那个没戴帽子的秃顶公安,领着刘记全坐在条椅子上一言不发。

几个人见面,先后都是一愣。公安忙不迭地戴好帽子,伸手接过来证明仔细查看着。

多多直愣愣地盯着刘记全,她发现刘记全虽然新理了发,也刮了胡子,但消瘦的脸庞既憔悴又木讷。多多走上前去颤抖着声音说:“我们来接你回家。你还没吃饭吧,等一会儿到路上咱们吃羊肉泡。”

说着,多多的眼泪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掉。刘记全反而劝她:“这就要回家了,好好的,又哭啥?我大我妈身体好不好?”

办好了手续,民兵连长就要把人往外面带说:“走着些,这鬼地方,多一秒钟都不能待。”

已经戴上帽子的秃顶公安伸手拦住他们说:“等等,你们给他换上衣服再走。”

这下坏事了。匆忙之中,谁都没想到来给刘记全带身衣服。他现在穿着的,还是那身灰色带白条的囚犯服。

刘记全赶忙脱衣服,一边把脚下一个布袋子拉出来说:“我的衣服,在这个布袋子里装着,我这就换上。”

多多看见刘记全也不回避自己,三两下脱掉了身上的棉衣棉裤,身上就剩下裤衩背心。她忘记了羞耻,“哇”的一声扑上去抱住他说:“赶紧穿上衣服,冷。”

民兵连长二话没说,把自己身上的军便服连带着棉衣脱下来给刘记全披上说:“看把他的,这倒霉的监狱,连一身人的衣服都不给,啥球地方啊。刘主任,你甭在布袋里掏了,你来的时候是夏天,现在是冬天。你先穿上我的衣服,咱到外面去现买。”

公安叹了一口气说:“看你们都是要面子的人。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们到旁边的门市部领一身衣服出来。你们不知道吗,在外面买衣服,要收布票的。你们谁带着了?记住,迟早再来县里,你们把钱和布票还给我就是了。去吧,领完了衣服,就在里屋换上再走。”

刘记全大声说:“我不穿这里买的衣服,我就穿我的衣服回家去。”

民兵连长对公安说:“干部同志,我和他借你的地方换换衣服。好在我单棉衣服都穿着。哼,这里的一根线线我们都不稀罕的。”

39

刘记全换好了衣服,在传达室稍稍等了一会儿,装上了肥料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又开到监狱门口。三个人走出来,拖拉机司机招呼大家上车。这时候,问题又来了。

拖拉机驾驶室连带司机只能坐下两个人,也就是说,还必须有两个人坐到后边的拖斗里去。多多和民兵连长不由分说,就一起把刘记全往驾驶室里塞。刘记全拼命挣扎,还说自己穿着棉衣棉裤,民兵连长把棉衣给了自己,单衣单裤地不抗冻。民兵连长说啥也不肯到驾驶室去坐。这时候,拖拉机司机把自己身上穿着的羊皮大衣脱下来说:“你们都别争了,男人,都坐到后边去,这件皮袄,谁冷谁穿。也就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忍受一下下。”

刘记全的脸“呼”地一下就红了,他扶住多多的腰把她硬塞进驾驶室说:“忘了,这里还有个女人,要照顾的。”

多多不再推让,羞红着脸乖乖坐进驾驶室。她好像觉得,自己的腰火烧火燎,温度刹那间弥漫全身,幸福的电流也从心头升了起来。

拖拉机加大马力、冒着黑烟飞奔,眼看着日已偏西,路边的房子田野披上了软绵绵金灿灿的阳光,冬日的景色,平添了几分温馨和静怡。

路过一家车马店,拖拉机突然停了下来。多多和司机都跳出驾驶室。多多对后边的两个人说:“这一家的羊肉泡馍很好吃。都下来吃饭,也好暖和暖和身子。”

刘记全似乎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民兵连长把他拉起来说:“吃饭,看把他的,羊肉泡,每人两大碗。”

刘记全下了车,多多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是愿意大白天地回家,还是想黑了天再回去?”

刘记全摇摇头说:“白天黑夜地咋了?我不在乎啥时候回去,就是想早点见到我大我妈。”

多多说:“那就好,咱们吃了饭,直接回村子。我对司机说了,先把我们送回家,他再去拖拉机站。”

几个人进到屋子坐下来,点餐的时候,民兵连长大呼小叫说:“坏事情了,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钱都没带。”

多多“呼哧”一声笑了说:“看把你急得。我身上带着钱哩,我妈给我的二十块钱,原说是买鞭炮用的,着急走就带在身上了。是个这,羊肉泡七毛钱一碗,外带两块烧饼。你们三个大男人,每人来两碗,再多加一份肉、一份烧饼,吃个够,咋向?”

民兵连长又说:“可是,谁带粮票了呀?”

店家是个半大的老汉,听见这话笑了笑说:“你们尽管吃,粮票没有也不要紧,一两粮票二分钱,算到钱里去就成了。你们几个一看就是乡党哩,我给你们把油水弄得美美的,保管你们吃得满嘴流油。嘿嘿,以后路过这里,再来吃,促红一下我们这个店的生意就成了。”

刘记全忽然对店家产生了兴趣问道:“这个店是公家开的,生意好不好和你有啥关系?你该挣工分还是工分?”

店家打量一下刘记全说:“这位乡党,看着你像是个端公家饭碗的。你不知道,这个店,是大队里开的,我们虽然挣工分不假,可是,大队给我们也有任务的。完不成,扣工分哩。超额完成,还奖励工分。这年头,谁和工分也没有仇没有冤是不是?”

拖拉机司机也高兴地说:“这一趟县城跑的,赚大发了。能尽饱地吃羊肉泡,福分不浅哩。你们放心吃,吃完了饭,我开车把你们送到家门口。”

几个人吃完了饭,坐上拖拉机又上路了。拖拉机在多多的指挥下,绕到村子北边,从小路直接开到了刘记全的家门口停了下来。

歪歪斜斜挂在天空的太阳,“呼哧”一下就沉到山后边去了,留给村庄大地一片神秘。

听得拖拉机响,万莲跑出来开了门。拖拉机司机谢绝多多要他到家里喝茶的好意,摆了摆手,把拖拉机开走了。

万莲一把拉住刘记全的手哭了说:“我苦命的兄弟呀,你可受苦了,你把你姐姐心疼死了。赶紧回家,大和妈给你泡好了茶,还给你留了饭,等着你哩。”

民兵连长一把抱住刘记全说:“好兄长,亲哥哥,到家了,你们全家好好团圆,我也先回家了,改天再来看你。”

刘记全甩开万莲的手,紧着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大呀、妈呀,你娃回来了,你娃回来看你来了……”

屋子里,颤颤巍巍的嗓音带着哭腔说:“我娃回来了,回来了好,我娃受罪了。”

听得出来,这是绪螭老汉的声音。多多一边紧跟着跑一边高兴地想着:“这下好了,他儿子回来了,他的病也好了。”

进了门,看见老两口站在门口,刘记全一眼就发现两位老人满头的白发,心如刀绞,一头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说:“你娃不孝顺,不省心,叫我大我妈受苦了。大呀,妈呀,你娃是个罪人,你娃给你磕头赔罪了。”

绪螭老汉拉起儿子,硬硬朗朗地说:“我娃起来,我娃没有罪,我娃是真正的男人,我娃给他的祖宗都争脸面了。我可怜的娃儿,你在南窑里受大罪了,你把你大我心疼死了。我的娃儿啊。”

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好久,多多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说:“好好地啊,团圆了,来来来,洗把脸,坐着说话儿。”

刘记全洗了洗脸,多多把毛巾接过来,在水里投了投拧干,又给绪螭老汉和老婆婆擦了擦脸。

老婆婆坐下来对刘记全说:“娃儿啊,多多是我和你大新认下的女儿,以后就是咱家的人了。今个,我当着亲戚的面说了,以后这个家,由着多多当家做主。你也得听她的。你还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日子,多亏了多多的照顾。”

一家子围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万莲说:“时候不早了,大、妈也累着了,该早点歇着了。是个这,兄弟呀,今黑了你和大、妈住到火炕上说话,我和多多住到厢房里去。现在,你和多多先到厢房里说说话,等这边我把炕都铺好了,你再来。快去吧,厢房的炉子,我都给你们烧得旺旺的了。你们好好说话,盘算盘算以后咋过日子,孝顺老人。”

刘记全看着老婆婆,神色尴尬。老婆婆咧嘴大笑说:“你好歹是个五尺男儿,还当过干部哩,脸皮咋就像女娃儿一样薄?去吧,好好说话啊。”

多多脸一红,扭头往外走,刘记全一边回头看他妈一边跟了去。

两个人都坐在炕沿子上,地上的炉子,火苗儿蹿起来老高,把两个人的脸映得红红的。两个人四目相对,又都赶紧回避了。

多多柔声说:“我自己做主做下的这一切事情,事先没和你商量,你会不会埋怨我?”

刘记全抬起头来,眼睛里又充满泪花花说:“好人哩,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自打你到监狱里看我去,我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你从监狱里看望我走了以后,我好多天都没睡着觉,思来想去,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尽管我在里面从来都没把自己当犯人,我觉得我做事情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可是,想到你,我还是很不安宁。不管咋说,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罪犯,你要是和我好上了,以后就是罪犯家属,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样一来,我不就亏欠你一辈子吗?你知道的,我这人,从来不喜欢亏欠别人的。现在倒好,你让我一辈辈背上了良心账。咋办呀?”

多多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说:“好人哩,你是全村上最好最好的人,能替别人顶罪坐监狱,这样的事情除了你,谁也做不出来。你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寻找不到。我的过去你也是知道的,我在那个家里从来都没有当过一回真正的人,被人踩到脚底下狗一样地活着。我喜欢你,敬佩你,为了你死几回都愿意啊。过去多少年,我都活得像个鬼。遇到你,遇到咱们这个家,我才由鬼变成了人。”

刘记全痛苦地低下头说:“可是,我却由人变成了鬼。今天出狱的时候,我都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罪,只是觉得亏欠你了。回到家里,看到我大我妈,我才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在老人跟前是个罪人啊。这份罪孽,比天还大。我在监狱里劳动,每个月有一块钱零花钱。这几块钱,我一分都没有花,临出来的时候,我交给了监狱。我心里知道,我还把自己当成党员,这几块钱就当作党费了。回来后,看到老人,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在组织不在组织的都不重要了。我长期把党组织当作再生父母,现在,我生身父母有难了,我要先顾他们,尽一切可能叫他们活得高兴,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孽。我给你说,我以后就听你的了,因为我妈给我下令了,家里由你当家做主。凡一切事情,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出力气干活,挣工分挣钱,把日子往好里过,就是个这,你看得成?”

刘记全一席话说得多多心花怒放,她忍不住一把攥住刘记全的手说:“好人哩,这几个月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看不上我,我把你大你妈认作干亲,都没敢把你认干哥哥,就是怕你当了我的哥哥,我就不能嫁给你了。现在好了,雾消云散,一河的水都开了。哪怕你心里还不喜欢我,只是听老人的话和我好,我也不怨你。你不嫌弃我,我就是咱们村子最幸福的女人了。哎呀,你还穿着别人的衣服,来来来,赶紧换上自己的衣服。”

多多松开刘记全的手,站到炕上,从自己的衣服箱子来往外拿衣服说:“嘿嘿,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来,这是裤衩背心,我做的。这是毛衣毛裤,我织的。这是棉衣棉裤,我买的布缝纫部做的。这是袜子,尼龙的,时兴得很哩。还有这双蓝网球鞋,我买的,你个子高身材好,穿着一定好看……”

多多跳上炕来帮刘记全脱衣服说:“来来来,你这就换上,里里外外三边新,要当新人哩。”

刘记全任由多多摆布,幸福地说:“嘿嘿,谁说我不喜欢你,你看看你看看,你都给我弄了这么多新衣裳。新衣服新媳妇,新郎官新家庭,心里美得太哩。”

正说着,嘴巴被多多捂住了。多多抱住刘记全,幸福的眼泪点点滴滴落在刘记全赤裸的脊背。

刘记全挣脱开来说:“是个这,我们都是正正经经的人,我要对你明媒正娶,领结婚证,摆酒席,拜天地,喝交杯酒,一切的一切,按规矩来,马虎不得。我回我妈屋里去,咱们一切从长计议,按部就班。”

40

话说多多历经磨难,用尽心思、耍尽手段追求刘记全终成正果,于腊八节当天和刘记全举行了婚礼,原来流传在村子里的种种说法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暂且不提。

最让绪螭老汉老两口子欣喜不已的是,多多是进门喜,过年开春就怀孕闹口想吃酸。老婆婆高兴得逢人就说,正是应了苦尽甘来那句老话,老刘家要有后人了。看多多一碗一碗吃酸胡萝卜缨子的阵势,肚子里一定是个大胖儿子。

来年冬月,也就是在刘记全出狱一年的时间,多多临盆了。按说离算计好的日子还有七八天,这天傍晚,多多从门外走进来,进了二门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吓得老婆婆大呼小叫,一家子手忙脚乱把多多扶到炕上。多多肚子疼,脸上却是带着甜蜜的笑容喊道:“妈呀,你孙子怕是要上世了,赶紧叫医疗站接生员来。赶紧地……”

刘记全得令,拔腿就往外面跑。老婆婆打发绪螭老汉赶紧烧开水,一边颤巍巍地在祖宗像前面磕头作揖。

接生员进门,也就一顿饭工夫,一声婴儿啼哭炸响,多多果然生了个儿子。不过,接生员把娃娃抱起来惊吓不已地说:“快,他妈,你快看。你们都赶紧来看些。”

老婆婆凑到跟前一看,“妈呀”一声跌坐在地上哭喊道:“祖宗呀,我们几辈子人都没缺过良心亏过人,做啥要把这样的娃娃生到我家炕上?老天瞎了眼啊。”

刘记全也过来看,张大嘴巴惊呼:“我的儿子是个豁豁(兔唇)。这可咋办?”

接生员把娃娃放到炕上说:“母子平安,你们好好照看着些,我先走了。”

按照惯例,接生员要得到六个红鸡蛋的,好像多多生了豁豁娃娃,和自己有多大关系一样,接生员连鸡蛋都没要就忙不迭地跑了。

绪螭老汉在屋子外面打转转,听得屋里大呼小叫,不敢进去,只是不停地转来转去。

老婆婆哭着跑出来说:“娃他爷,你得了孙子,可惜是个豁豁。老天爷,这可咋办?”

绪螭老汉听了后不仅没有哭,反而笑着说:“是个男娃就好。豁豁就豁豁,我家的孙子,金贵着哩。”

多多从昏迷中醒来,刘记全沉不住气,把娃娃是豁豁的事情对她说了。多多挣扎着翻过身来看了看娃娃,平静地又躺下,闭着眼睛,听着娃娃持续的哭声,带着幸福和笑容说:“其他零件都不缺,哭声像驴驹子一样响亮。豁豁就豁豁,现在医疗技术好了,你放心,一定能治好的。你和大商量一下,给娃娃起个响亮的名字。”

屋子外面,绪螭老汉大声说:“我的名字带着螭字,也就是龙的意思。嘿嘿,他爷爷命贱,名字不敢带龙。我孙子金贵,就叫作金龙吧。”

听医生说,兔唇要趁早动手术,还建议到陆军医院去,说那里手术高超,已经成功为上百个娃娃做了手术,都恢复得像正常人一样。

还没出正月,多多和刘记全一起到西安陆军医院给娃娃看病。挂了号,医生查看了以后说:“不打紧,孩子身体很健壮,完全具备手术条件。住上两个月的医院,接连进行三次手术,包括整形在内,一切正常的话,就可以出院了,以后就没事了,完全像正常娃娃一样该上学上学,该玩耍玩耍。”

刘记全几乎激动得哭了,连声谢过医生。多多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非常平静地说:“我早就说过要相信大医院,不过,还是请医生给我们说说,我这娃娃住院做手术,一共要多少钱?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医生表情凝重起来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大概需要五六百块钱。这样吧,你们带了多少钱?先交上一百块钱押金,让娃娃住上院,剩下的钱你们赶紧想办法。”

交了押金,娃娃住上了院。这家医院怪得很,刚满月的娃娃住院,不准大人陪护,说是有专业的护士照顾,娃娃住在无菌病房,外人是不能进来的。

多多着急地问:“我娃娃要吃奶咋办?”

医生安慰说:“你们放心,医院有专业的营养师,娃娃一日八餐,都有很好的保证。你们赶紧准备钱吧,每天就在病房外面等候通知,隔着玻璃看看娃娃就可以了。”

两口子眼泪汪汪告别了娃娃,商量着往后咋办。多多说:“我在这里等着,你赶紧回去四处借钱。记住,能借多少借多少,后天无论如何都要赶过来。”

刘记全不放心地说:“我走了,你黑了天住在哪里?”

多多说:“来的时候我听人说了,陆军医院跟前有便宜的旅馆,五六个人合住,一晚上五毛钱。你赶紧回去借钱,就不要管我了。”

刘记全还不放心地说:“虽说出了月子,你还没过百天,身体要紧。还是要吃好一些,可不要伤了身子,我娃出了院还要吃奶哩。”

两口子说着话出了医院的门,就听得旁边传来一男一女的哭声。多多寻着哭声看过去,医院大门的柱子旁边,一男一女两个人抱着头痛哭。听着声音耳熟,不免停住了脚步。

这时,正哭着的男人好像也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们,抬起头来,多多见了大吃一惊对刘记全说:“真是冤家路窄,你看你看,是海岩两口子。”

刘记全也吃了一大惊。不过,他到底当过干部,见多识广,很快就平静下来走到海岩跟前问:“你们咋了?在这里哭啥哩?”

海岩把老婆拉起来,擦擦眼泪说:“我们两口子真的是造孽啊,我们的娃娃生下来就是软骨病,浑身就像面条一样稀软。自从娃娃百天以后,看遍了四川的大小医院,都说治不好。听说陆军医院技术高明,抱过来试一试。交了八百块钱,娃娃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后来,陆军医院说这个病很罕见,如果我们同意,就把娃娃放在医院一边研究一边治疗。我们同意了。可是,今个,也就是刚才,医院给我们说,娃娃没有了。呜……”

多多听了,扭过脸去说:“真是造孽。”

海岩停住了哭声问:“你们做啥来了?”

刘记全叹着气把娃娃要做手术的事情说了,劝慰海岩想开点。说完话就要走开,海岩拉住他的手说:“你看是个这,医院把我们交的钱退回来了,正好你们给娃娃看病也需要钱。这些钱你们拿去用,权当是救人命做善事。也许,我们多做好事,以后再生了娃娃会好一些。”

海岩的老婆也凑到跟前来对多多说:“姐,我抢了你的男人,缺了德,也是个报应。这些钱,你们拿去给娃娃看病吧,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多多厌恶地转过身去摆着手说:“我娃娃做手术,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会要你们的钱。各走各的。”

海岩对刘记全说:“我劝劝多多,不要死心眼了。给娃娃看病要紧。”

说完,又凑到多多跟前小声说:“这些钱你们拿去,也不用还了。不过,请你把那一包有毒的土扔了就成。”

多多故意高了嗓门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要是还有善心,就把你老婆照顾好。记全,走着些。”

说完,不管海岩咋样喊叫,多多拉着刘记全跑开了。

第三天,刘记全果然回来了。这一回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二兵。在小旅馆,二兵把二十块钱交给多多说:“姐,我妈把奶山羊卖了,凑钱给你娃娃看病。我妈说刘主任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我想办法帮你们弄钱。”

多多也不客气,接过钱来说:“自家兄弟,就不客气了。这些钱,我们以后会慢慢还上的。”

刘记全拿出一个纸包来说:“一共借了二百块钱,还是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多多接过钱来说:“放心吧,会有办法的。”

二兵放下钱就走了,说是好容易来一趟省城,四处转一转。他隔几天还会再来的。

刘记全对多多说:“你快些到病房看看娃娃,我在这里歇息一下下。”

多多拿着钱走了。刘记全左右看看,凑到几个女人旁边打听着啥。

晚上,多多回到小旅馆,不见了刘记全,就打听他的去向。旁边的妇女说,刘记全和几个男人另外登记了房间,这会儿可能出去了。说完,脸色诡秘,不再说话。

天擦黑,刘记全回来了。他先走到多多的房间,脸色苍白说:“我有些头晕,可能是感冒了,吃个馍馍回房间歇息,你也吃点馍馍早点睡。”

多多说:“给医生说好了,夜里可以睡在走廊的椅子上,有暖气,还不用掏钱。”

刘记全迟疑了一下就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刘记全总是神神秘秘外出,然后摇摇晃晃到娃娃住的病房门前,把一百块钱交给多多说:“碰到熟人了,借到钱了。”

刘记全走了不久,一个妇女慌慌张张到医院来找多多,可是,在走廊里并没有找见多多,慌慌张张地又跑开了。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妇女又来了,发现多多靠在椅子上打盹,拉她起来说:“大妹子,你也黑了做啥去了?你男人瞒着你偷偷卖血,黑了天回来都晕倒了。”

多多听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拔腿就往外面跑,妇女拉住她说:“也黑了给刘记全喝了红糖水,已经醒过来了,这会儿在旅馆睡着了,先不要打搅他,等他醒来再去看。”

多多坐下来流泪,二兵一瘸一拐跑过来,递给多多一打零钱说:“姐呀,我又借到钱了,拿去给娃娃看病。”

多多看到二兵狼狈的样子,吃惊地问:“兄弟,你咋了?和人打架了?”

二兵满不在乎地说:“姐呀,我在火车站帮人家拿行李挣钱,和几个人争了起来,动了手。嘿嘿,没事的,我年轻,能扛住的。”

多多心疼地说:“兄弟呀,你受苦了,都是我们连累你了。这钱我不能要,你赶紧回家去吧。”

二兵脖子一拧说:“不要不成。刘主任替我坐牢,这恩情,我要报答一辈子。哼。你在着,我走了。”

多多看着二兵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钱,也该差不多够了吧。走,寻刘记全去。”

多多到了刘记全住的小旅馆,看到刘记全呼呼大睡,心疼地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这一摸,刘记全醒来了。

多多说:“你不该瞒着我去卖血。你是顶梁柱,万一身体垮了,一家子咋办呀?”

刘记全坐起来,嘿嘿笑着说:“这你就不懂科学了吧,我一个大男人,身上造血机能旺盛,抽几百毫升血,几天就又生出来了。快些,数数钱,看看够不够。”

多多叹着气说:“我也不瞒着你了,其实,我夜里并没有住在医院走廊,是在高干病房伺候一位老干部,帮着他翻身喂水,一黑了能挣十块钱。老干部女儿听说了我们的事情,很同情,答应借给我们二百块钱,慢慢伺候老干部还上就是了。走,我们交钱去,娃娃做手术的钱,够了。”

刘记全羞愧地低下头说:“都是我没本事挣不来钱,害得你受苦了。不过,我以后不卖血了。我白天在医院守着,你在旅馆歇息,夜里,你去伺候老干部。这样能歇息还能挣钱。你看咋向?”

多多说:“交上钱,你就到火车站把二兵寻回来,把收据给他看,让他放心地回家吧,再也不要给人扛行李了。”

多多的儿子金龙做完了手术,恢复得很好。娃娃一周岁的时候,嘴里哇啦哇啦像是说话,多多高兴地说:“记全,快来听,娃娃好像是在叫爸爸。”

刘记全兴冲冲跑来听了听说:“咱一个农民,还是叫娃娃把我叫大吧。”

多多说:“那不成,我男人是干部,就该给娃娃当爸爸而不是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