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校园里依然枝繁叶茂,只是时不时扫过的清爽秋风里挟裹着几片黄绿色叶子,让人在热烈的阳光里预见了那并不久远的秋意。晓佳挺着肚子走在路上,这会儿她已经身怀六甲了,肚子已经很大了,脚步却不慢,到底是年轻,怀孕对她似乎没什么影响,走路还是急匆匆的小碎步,甚至在上下楼时也是一溜烟的闪过。
稍微有些年纪的同事见到她,都忍不住喊她:“晓佳,你慢点,你慢点啊!”可晓佳总是头也不回,飘然下楼去了,只远远地抛上一句话:“我没事儿,谢谢您啊!”
这会儿,她穿梭在校园里,不管不顾地疾步前行,直到走到一侧拐角处,晓庆看见她,赶紧跑来:“你慢点行不行,吃个饭而已,这会儿人少,不至于找不到位置的!”
晓佳拉着她就走:“肚子饿啊!”
晓庆被她拽着胳膊,只得跟着加快脚步,一边说:“你婆婆不是来了么?怎么才十一点多就饿成这样啊?是饭不合胃口?”
晓佳扭头一笑:“就我现在这样,她做啥我吃着都香!就是饿的快,感觉怎么也吃不饱!”
晓庆看着她的肚子跟皮球似的,连同身体其他部位也都大了一圈,忍不住问:“虽然孕妇都会胖,但你现在真的是胖的发白光了啊!有没有称一称体重?”
晓佳不好意思地笑:“胖了二十多斤了呢,医生说胎儿大小倒是正常的,我估计肉也都长自己身上了。”
晓庆听了,捂嘴笑:“也好,说实话,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孕妇里,气色最好的啦。不仅不憔悴,反倒气色俱佳。”
晓佳却更实在:“你就是说我胖成球了,今天中午我也要吃一大碗。说,新开的拉面馆到底在哪儿?”
晓庆挽着往校门拐去,笑着说:“前儿听同事说的,味道还不错,而且现在开业酬宾,买一赠一呢,就是你吃一碗再送一张优惠券,下次可以凭劵再吃一碗。”
晓佳立马来了精神:“不用下次,我先进去买一碗,拿了优惠券去找位子,你后脚跟进来,用券吃,然后咱俩就等于吃了半份霸王餐啦!”
晓庆忍住笑,认真地说:“一碗拉面不过六块钱,至于这样么?”
晓佳嘿嘿笑:“是不贵,可你要知道,如今这饭馆朝开夕闭的,谁知道优惠券能不能用得上呢,不如立马吃掉的安心!”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拉面馆门口,然后俩人惊呆在那:不过上午十一点一刻,里面却已经挤挤攘攘,人声一片了。
除了位子上坐满了疯狂吸食的吃客外,旁边空挡处也站满了不少等候的人,还有些已经吃饱了的,红光满面地打着嗝儿从里面挤出,手里赫然拎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拉面,一步三晃地从她俩面前走过。
原来大家都跟她们一样的想法啊,生怕过了今天,拉面馆突然倒闭或搬家,以至于优惠券用不了,遗憾半生!
晓庆冲晓佳使了个眼色,说:“还是进去一块儿买吧,分开买的话,估计你吃完了,我的还没上呢。”
晓佳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走!两人鼓起勇气,挤进那快要膨胀的面馆里去。
所幸收银台就在门口,她们躲闪着人流,努力凑过去付钱,拿到了两张优惠券。晓庆推着晓佳说:“你去找位子吧,我去窗口端面。”
晓佳点点头,看了眼最里头那个热气缭绕的窗口,还有一大堆挤在窗口等待的人,自知这活儿她干不了。她只得环顾四周找位子,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影,两排并列着的橙色小餐桌上人挨着人坐,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副急不可耐拼命吃的架势。屋里热气肆意流动,真是一副吵闹的人间景象啊。
我们总以为,生活的绝大大部分时候都是单调的,过日子嘛,不就是波澜不惊的神情下轮换着平淡无奇的吃食儿。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晓佳才发现,原来这么多人同吃一碗面的画面竟然如此戏剧性,那几乎比划一致的挑面的动作,还有四下响起的咕咚咕咚喝汤声,让人觉得单调的生活里也能酝酿出如此丰厚的韵味。
或许,每个人都一个专注朴实的胃口,差别不过是各人自放的醋和辣椒的比例不同,但心底对食物对生活的热乎劲儿是一样的。那一双双紧盯着面碗的专注眼神,还有一张张咧开的大嘴,以及喉咙眼儿深处窜出来的欲望,总是让人默然心怵。
晓佳看了半天,最后站在一对儿老夫妻旁边,这对儿老夫妻对面而坐,还带着个活蹦乱跳的孙子。他们一边利索地往自己嘴里扒拉,顺便还挑一大筷子滴着汤的面条塞进那个乱动的孩子嘴里,几分钟后他们就吃完了,晓佳趁着他们起身的间隙,赶紧把包放在凳子上,然后一侧身在对面坐下,再回头去看晓庆。
晓庆还在那些人中挤来拥去。晓佳只好回头看看旁边那人的面:一层碧绿的香菜葱花铺洒在清汤细面上,再加上一勺诱人的油炸红辣椒末,更有人还加了片金黄色的煎蛋,红黄绿白构成极度诱惑的色彩。晓佳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抬头间,晓庆端着两碗面放下,晓佳赶紧端过来一碗,笑嘻嘻地说:“饿死了。”
晓庆顺手把筷子递给她说:“刚出锅,小心烫。”
晓佳完全不搭话,只是拿过辣椒酱,开始往碗里挖,晓庆眼瞅着她挖了一勺又要挖了第二勺,便伸手拦住:“行了,吃多了对小孩儿不好!”
晓佳又不好意思的笑了:“你不说我都忘了自个儿怀孕了。”说着就搅拌几下,呼呼地吃起来。
晓庆只是偷笑,过会儿才说:“怎么样?跟婆婆相处的?”
晓佳满嘴的面条,没空说话,晓庆看着她那样,也笑着不吭声了。三分钟后,晓佳捞光了面条,又喝完了汤,拿起桌上的优惠券就往门口走,晓庆只是坐着笑,眼看着她走到门口大声说:“再来一碗!”
服务员头也没抬,问:“打包带走么?”说完就接过优惠券,习惯性地打了小票取笔往上面备注,
晓佳声音变小:“在这儿吃!”
服务员抬头看她,立马笑了说:“味道不错吧?”晓佳点点头,拿着票走了,
晓庆站起来说:你坐着,我去!晓佳却一把按住了她,说:你吃!说着挺着肚子跟个将军似的迈步走过去。
挤在窗口的那堆人看见晓佳来了,竟都下意识地让开了,晓佳径自走到窗口前把票递了进去,然后回头笑着说:谢谢!谢谢啊!随后端着面回来了。
晓庆看着她这么快就回来了,笑着说:“早知道刚才就让你去买了,竟然享受特殊优待啊!”
晓佳嬉笑着说:“一次就行了,用多了也不好使!”俩人继续埋头吃着。
吃完面,两人脚步迟缓地向校门口挪过去。快到门口了,晓佳才说:“哎呀,忘了你不在学校住了呢,还拉着你回来。怎么样?你一直都想要两个人住,现在总算搬出去了,是不是自在多了?”
晓庆点头:“确实比以前自在了,想吃什么自己做,所以每天我在厨房里乱炖,没看见都胖了么?”
晓佳看了一眼她的脸:“没看出来,你一直都太瘦了。下一步,要不要步我后尘啊?”
晓庆下意识地转了视线,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张斌忙死了,每天东奔西跑的,经常找不到人影。”
“是要开饭馆了么?”晓佳来了兴致。
晓庆一脸暗淡:”不是,开饭馆那事儿黄了。他们单位有规定,不让在职人员在外开商铺之类,否则就开除。现在他又起了新念头,偷偷摸摸联系了一家医疗器械厂,打算私下里卖手术机器人呢。你知道么?一个机器人卖价二百多万,他跟厂家谈判,卖出一台,就给他几万块钱的提成。”
晓佳问:”那不挺好的么?”
晓庆从远处收回目光,眼神里闪烁着不安:”我觉得不靠谱,你知道,医院里的器械采购都是有要求的嘛,肯定不是谁想卖就卖的。但他觉得只要有关系就能做,所以这段时间天天在托人找关系,今天请这个吃饭,明天跟那个喝茶的。”
晓佳不太懂,依然只是尽力安慰她:”先让他跑跑吧,实在不行他自己会退出的。再说了,如今不管卖啥,东西都是厂家先赊给你们的,等你们卖出去了,收了钱后才给厂家付钱的,而且现在售后也好,即使卖不出去,厂家也会回收的,不会太亏本,钱上面也安心点。”
晓庆只得点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忍着气没跟他吵起来,随便他倒腾吧。有时候吧,我真是觉得他特别不踏实,不务实,一会儿一个想法,要啥没啥的,还总是异想天开。”
晓佳拍拍她的手说:“也有可能是咱们咱们太规矩了,你看哪个做生意的是循规蹈矩的嘛?不说远的,就我们院里那几个偷偷做生意的院长,卖啥的没有。”
“前一段我听说,院里啥东西都管制的厉害,连领一个水笔芯都得登记,还一次只能领一个,但是纸却不用登记随便领,领多少都不管,还不是院长老情人在卖纸品么?!”
“还有院里的办公和实验室电脑,这几年换了个遍,说是设备更新,事实上,新电脑功能跟旧的都没两样,还是慢的要死,还不是有个副院长的老婆在卖电脑么?!张斌跑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没关系哪来的生意啊?”
听到这些,晓庆也笑了:“就你会扯。对了,你跟婆婆住的怎样?”
晓佳嘴一撅说:“还行吧,反正目前没啥冲突。除了我每天晚上去冲澡时候,她偶尔会露出来一副就你干净的神情,但是没说什么。”
晓庆惊讶:“这么热的天,难道她不冲澡么?”
晓佳叹了口气说:“来了十几天了,我只见她进过一次洗澡间,而且不是冲澡,是接一盆水擦擦身子。我跟她说直接冲澡就行,可她非说这样省水,我也懒得再说了,随她去吧。”
晓庆看着晓佳说:“她可能习惯了,反正又不影响你啥的,你就随意吧。她不说你,你就当啥都不知道,该干嘛就干嘛好了,在自己家,怎么舒服怎么来,你可是孕妇了呢。”
晓佳笑了:“那是自然,我可不会主动找事的。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这次的两人的见面一如既往,除了交流各自的小烦恼外,就是尽力相互宽慰,或者这就是朋友的意义吧。
以前两人吃完饭都会再去逛个街,或看个电影,而这次到了校门口,晓佳已经略有倦意了,晓庆则一心在自己的思虑上,所以俩人竟然没再接着游逛,就心神意会的道别了。
看着晓佳进了校门,晓庆才转身往家里走去,虽然学校离家有一段距离,可是她并不想打车,更想多走几步路,好像平稳的脚步能舒缓内心的燥热似的。
她看着路边随风抖散的落叶,想着这一年怎么像过了好几年似的,去年这时的她还怀揣着纯白的美梦,如今看来,那些梦看来不仅傻且无意义,根本经不起真实生活的一点风吹雨打。如今,纵然心里万般无奈,却没了呐喊求救的意念。
但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想,虽然表面上看着过的不咸不淡,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每一天的滋味,就如拿着块奶味儿醇香的面包去蘸吃酸辣酱来,也似热气腾腾的酸菜鱼锅底藏着一堆冰糖,更像她俩刚吃过的色香味俱佳的兰州牛肉面上融化了一大坨奶油,让人欲言又止,欲舍不能,别无选择,欲哭无泪,只得咬着牙搅拌几下木然地吃下。
说来可笑,小时候,吃和哭一向被认为是最没有出息的表达方式了,然而时值今日,能吃会哭却已是每个心底黯然的成年人所有能力里最坦然的一种勇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