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医三院的一个病房里,晓佳病床前,看到雷振东正在昏睡中,她悄悄地再床边坐下了。楼道里穿梭着叫嚷的人流,对面的铺位住着一个黑瘦的老头,七八个探望的亲属围立着他,说着忽高忽低的尖锐方言,个个都在感慨和叹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雷振东却睡得很安稳。
晓佳看着他,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却大变样儿了,头发打缕儿,眼周发黑,脸色暗黄,两颊内陷,一件蓝黑色的短袖简直是挂在身上,从那袖口露出的胳膊上青筋毕现。
怎么这么瘦,晓佳想着:到底忙到什么份上,才会突然晕倒了呢?一年前,他还是英气勃发的青年,而现在,却颓老成这样子。看着他胸前的心脏监护仪,晓佳眼泪就下来了。
虽然她已经问过医生了,知道是严重的胃痉挛导致的昏厥,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做各项检查,包括心脏监护......晓佳默默地守着他。此刻,她才有些害怕,原来人是那么的脆弱,从前她只见到他不知疲倦地忙碌,偶尔有些烦躁,可从来没料到壮如牛的人,也会轰然倒下。
她越想越怕,他病倒了,孩子才七个月大,老人身体又不好,每个月还有两千块钱的房贷,所有的积蓄架到一块儿还不到一个整数......过日子的重担一下子就砸在她的肩上了,连抱怨都来不及。
生活啊生活,总是这么突如其来,即使你所求只是一点儿的安稳,也要你拼了命地去赢取。突然,外边一阵哭嚎声想起,晓佳吓了一跳,雷振东夜猛然惊醒,他气息奄奄的眼神在撞见晓佳后,立马活过来,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孩子呢?咱妈呢?”说着就要起身。
晓佳赶紧按住了他,轻声说:“他们在家呢,没跟过来,我拜托了对门的崔阿姨临时照看着了,一两天不碍事的。”
雷振东这才松懈下来,像一个拉满的弓,突然崩了回来,眉头上还带着焦虑的痕迹,嘴却裂开了,笑了:“你知道不?我们学生的住院费,学校给报销百分之九十呢,所以啊,你别看这儿的费用贵的吓人,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没多少。”
晓佳抹着眼泪,戳了他一下:“都啥时候了,说这干啥?!”
雷振东拉着她的手,还是笑:“你别担心了,不是什么大病,昨天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剩这个二十四小时心脏监护了,这个没啥事了,让医生开点药,我就申请出院了。”
晓佳诧异:“都晕厥了,还出院?”
雷振东叹了口气:“这个项目最后一点东西还没弄完,这个周末得赶紧提交呢,要不然就耽误了,你放心,我出院后悠着点来,按时吃饭睡觉,慢慢就过来了啊。”
晓佳摇摇头:“不行,你要休假,跟你老板请假,要是你不敢,我就去说,我找他谈,大不了这个月的钱不要了,反正咱们也吃得上饭。”
雷振东急了:“不用,我自己说去,我自己会说,不要你去。”晓佳点点头。
下午,雷振东出院了。走到实验室,他又犹豫了:“其实也没啥大问题的,就是记住按时吃饭就行了,用不着请假的,本来再过一周就要放假了,这会儿请假,导师肯定不高兴的。”
晓佳眼睛一瞪:“我还不高兴的呢,去!”
雷振东看她挺火大,只得敲开了导师的门,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进来。”雷振东推开了门,临关门前还对晓佳摆摆手,让她耐心等着。晓佳只好站在那,透过门缝往里看。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个矮胖秃顶老男人,雷振东恭敬地站在桌边,男人打着哈哈说:“振东啊,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啊?好了么?可别硬撑啊,年轻人,还是要注意身体的。”
雷振东笑着说:“都检查过了,没啥大问题,就是胃痉挛造成的眩晕,谢谢导师关心。”
老男人笑了:“以后可得注意了,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啊。对了,那个报告赶出来了么?”
雷振东点点头:“已经出来了,晚上我再改改,明天就能发给你。”
老男人点头,赞许地说:“行。振东啊,这个项目辛苦你了,那边催的紧啊,咱这边不赶不行啊,你们身子骨还行,趁着年轻多学习,也是个机会是不是。”雷振东恭顺地点头。
晓佳看着这幕,心里有些不适: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对着一个皮松发稀的老男人点头哈腰,不为其他,只为了混口饭吃。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这个矮胖的老男人就没有年轻过么,就没有对另一个可能瘦弱干瘪的老男人惟命是从过么?人人相欺,都是无奈。导师笑眯眯地说:“还有什么事么?”
雷振东面有难色,艰难地开口了:“老师,我想提前几天回去,调整一下状态,不过,项目报告都会按时提交的,可以么?”
导师愣了一下,随后又笑了:“行,本来就快放假了嘛,你回去吧,只要该交的报告别耽误就行,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雷振东一脸的感激:“谢谢导师,那您忙吧,我走了。”出门了,晓佳笑看着他:“也没那么难嘛。”
雷振东脸上笑着,心里却有点苦涩:贸然请假,估计今年的三好学生的称号与自己无缘了,之前他还想着,这一年都表现的不错,到学期末再好好表现一下,肯定是没问题的了,谁知道却出了这碴子,也倒不是为了这个荣誉,只是三千块钱的奖励没了,唉。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也确实捱到了极限,一天忙碌十几个小时,晚上又经常神经衰弱的睡不着,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应了晓佳那句送命的话,算了,还是活着更重要,不要也罢了。就这样,晓佳带着雷振东回家了。
进了家门,雷振东一下子松懈了下来,逗逗孩子,陪陪母亲,和晓佳闲聊,都让他心情大好。这一年来,他几乎天天窝在实验室那个一平米的小格子间里,春夏秋冬一闪而过,而今,在这样的青天白日下,推着孩子下楼下悠闲地散步,真是一种享受。
晓佳跟在旁边说:“下学期就要上班了,我该买个电动车了,单车不让进小区和校园,上课都是赶时间的事儿,走路耽误不起。”
雷振东点点头:“行,明天咱就去看看。”第二天,俩人兴冲冲跑到附近一家小店里逛,市西区有个很大的电车市场,可晓佳觉得天热,坐公交一来一回要个把个小时,她又放心不下孩子,就在附近那家店挑了一款,1200元,付了钱,俩人一溜烟骑回了家。
晚上,婆婆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不,咱楼道里的强电间有一排插座呢,电车可以接到那儿充电,这样就省家里的电了。”
雷振东点点头,晓佳却皱眉:“妈,不要偷公家的电,这也花不了多少钱儿,何必让人家说嘴呢。”
婆婆一撇嘴:“你们崔阿姨说的,这栋楼上有电车的,都是晚上偷偷接上充电,物业早下班了,压根儿不晓得!”
晓佳生气了:“妈,最好白天充电,充满了随时拔掉,你知道多少小区失火都是因为电车晚上充电么?人睡着了,也不知道拔掉插销,结果冲爆了,引起火灾。再说了,人家那么充,咱就得那么充么?雷振东,你说是不是?“
雷振东尴尬地说了一句是,婆婆扫了一眼,撇撇嘴不吭声了。
晚上十一点,晓佳出门丢垃圾,一眼看见电车的线连在强电间里,登时挑着眉进屋大喊:“我不是说了么,不让偷电,怎么就不听呢?”
婆婆从侧卧出来,瞪了她一眼:“你咋呼啥呢?大半夜的!”
晓佳怒火暴增:“妈,我不是说了么,不偷物业的电。”
婆婆却更凶:“装啥呢?满楼的人,就你姓憨!”
晓佳气急了:“对,就我姓憨。”说着就窜出去拔了电线板,扔进门来。
婆婆气的大叫:“使啥毒气呢?!有本事冲恁领导发啊,弄个课都调不动,就会搁家里横。”
晓佳气的发抖:“调课是一个人的事么?大家都得听上面的安排。”
婆婆却一脸的挖苦:“董舒怎么就换课了呢?!人家一个大男人,课比你还少呢,是你自己脾气坏,混不开吧,还有脸儿说?!就你这臭脾气,搁哪儿都不待见!”
晓佳气的跑进主卧,正撞见雷振东,晓佳抹了着眼泪大吼:“你听见了么?你听见了么?你听见你妈说的话了么?你走了,院里给我穿的小鞋,她反倒拿出来专门对付我!”
雷振东也一脸的烦闷,可还是耐着性子说:“你冷静一下,我妈就是一时急了,有口无心的。”晓佳一甩手进了屋里,孩子大哭起来。
雷振东看见母亲一脸木然站在客厅里,就走过去,母亲含着泪,说:“东啊,你也瞅见了吧,你媳妇成天搁家里就这么跟我吵,我这又弄吃又弄喝,又给她看孩儿,怎么也伺候不住啊,隔三差五闹一阵,我这心尖儿都气的生疼。”
雷振东赶紧拉母亲坐下:“妈,你消消气,晓佳她只是性子直,心却是好的,你别跟她一个样儿。”
母亲抹着泪花说:“我这是图啥哩?大晚上的去插插销,眼都看不着,捅了半天才插好,她就这么吼我。你搁外边累死累活的,难道妈就不心疼么?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啊,你说是不是?再说了,又不是咱一家这样弄,人家都这样啊,这又不是多丢人的事儿,人家咋弄,咱不过学个样儿罢了,咋能说那么难听呢,你说,这是她哩电车,我操这心干啥?这不是犯贱么?!”
雷振东赶紧拉着母亲的手:“妈,你想多了,我一会儿说说她,让她跟你道歉。”雷振东又安抚了母亲几句,就进屋了。
一进屋,晓佳正眉毛横挑盘坐在床头喂奶呢,雷振东在她身边默默坐下。晓佳扭头不搭理他。雷振东叹气:“你呀,说话也太冲了,咱妈哪儿受得了这个,一会儿喂完奶,去跟咱妈道个歉吧。”
晓佳哼了一声:“凭什么?我错在哪儿了?”
雷振东耐着性子解释:“你是没错,可我妈心脏不好,不能受气的,你总不能让她难受吧?”
晓佳气急了:“难道就该我难受么?我身子就好么?当时你过说,因为你爸妈老吵架,你妈受了气,气了个心脏病,现在倒好,这种罪轮到我来受了么?”
雷振东还是耐着性子说:“谁说要你受了?!”
晓佳正在气头上,忍不住大吼:“你,就是你,不分对错,让我受呢。”
雷振东眉头紧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节省惯了,能省的都想省下来,本意是好的,你要想到她的好意,不要跟她计较。”
晓佳还是哼气:“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本意是坏的了?!难道我不想省么?可你总不能为了省那三毛九块的就没脸没皮了吧?上个月物业还贴告示呢,发现谁偷电一次就罚款五十,要是被物业逮着了,没见省几分钱,还要搭上几十块呢。”
雷振东叹气:“可我妈就是这样的人啊,你要体谅她,她喜欢跟人家比较,人家干啥,她也会干啥,不想那么多的,就是爱攀比,你就包容一下吧。”
晓佳心里烦躁,冲口而出:“我记得,咱俩刚谈的时候,你说你最讨厌攀比了,怎么,你自己都不能忍的事儿,却让我包容?!”一句话,说的雷振东脑门充血,从床上弹跳起来,头也不回摔门去了。
晓佳喂完奶,看看手机,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雷振东还没回来。她走到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夜色,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要下雨了。
晓佳担心起来,赶紧跑到客厅,开灯找伞,婆婆也出来了,一脸的担心:“东这是去哪儿啦?这都要下雨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晓佳强装淡定,直直地问:“妈,雨伞搁哪儿了?”
婆婆赶紧找出一把,晓佳接了,说:“妈,你先看会儿孩子吧,我出去找找他。”
婆婆哎哎哎地答应着,进了主卧。晓佳撑着伞,在小区转了一圈,豆大的雨点打在伞上,震耳欲聋,她没找到雷振东,就又走出小区,站在大门口,路灯昏黄,从天到地,成了一片白花花的水帘,哪儿有一个人影啊。
晓佳心里有些害怕,大喊:“振东,振东!”回应她的只有哗哗哗雨声。
她呆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突然她听见有人喊她,一扭头,看见雷振东从街头的大雨里狂奔而来,晓佳赶紧跑了过去,四目相对,晓佳先哭了,雷振东一把抓住她,也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