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佳凝视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一头乱发如鸡毛掸子,双眼沉滞虚无,眼袋大且黑,脸颊虽然还鼓翘着,却苍白到毫无血色,使得那几颗浅褐色的晒斑越发清晰起来,嘴上也起了一层干皮,如果再往下看的话,还能瞅见脖子上的两三道颈纹.........这就是她现在的模样,她深深叹了口气:32了,岁月果然不会轻易地饶过谁!
她又想起昨夜的梦境,皱起了眉头:梦里她回到高考出成绩的那天,她盯着那个黑黑的数字,惊恐地说不出话来:369分,连大专线都没过啊!她整个人就像破了个洞的人形气囊似的,彻底地萎靡下去了。那一刻,在梦里,她彻彻底底地绝望了,那种绝望早就超越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限度,而是身为中年人已勘破未来的悲观:我的人生,真的是一败涂地啊!
醒来好一会儿,她才从破落的心境里走出,疑惑不已:她明明考上了本科,还读了研究生的嘛,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她以为,她会梦见雷振东,或吼或叫,或哭或闹,没准儿会暴打成一团,最不济也会有凄苦无依的痛哭的,可是没有!她只是做了一个从未曾经历过的梦,然后意识到她的人生惨不忍睹。
事实上,这几天清醒时,她对这个观点还是抱着不屑的态度的:咋地都能过嘛,无非就是换条路,换个未来罢了!可是,这个梦,却隐晦地透漏了她内心的真实状态:她开始否定自己的选择了!这是一种可悲可怜的境况。
一个人,可以为梦境所恐吓,或被现实打趴,只要他依然坚信自我,总是能够再站起来的。可一旦他开始否定自我,否定曾做的选择,那他就有可能会走上自暴自弃的绝路,会在无穷无尽的懊悔里徒劳地挣扎,直到将自己的后半生也赔搭进去。
晓佳不想这样,所以她直起身子,瞪起自己,点头说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说完,她拿起梳子,蘸了些水,开始使劲儿梳那一堆乱发,又鞠起一把凉水,搓了两下脸,最后恶狠狠地刷了牙,这才走了出去。
母亲已在餐桌那儿等着了,看她走来,笑着说:“刚才你爸非要叫你起床呢,我说,别叫她,让她多睡会儿!”
晓佳爸也从厨房里出来,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一路小跑着放在餐桌上,笑呵呵地说:“快趁热吃吧,刚做的!”
晓佳惊讶:“爸,这大早上的,怎么吃这个啦?”
晓佳妈笑眯眯地说:“你不是爱吃么?为了给你做这个,他五点就起来了!”
晓佳爸也坐下了,满脸笑意:“晓佳啊,你不知道爸爸心里有多高兴!今年啊,是咱家的好年份儿,你哥的小孩总算脱手了,还赶在房价涨前买了二套房;你呢,小孩也大了些,雷振东又快毕业了,等他回来,你们的日子也蒸蒸日上了,你说,爸爸心里能不高兴么?!”
晓佳淡漠地听着,拿起了筷子。晓佳爸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又说:“我昨儿还查了一些高校的招聘启事,博士的待遇是真不错!到时候雷振东回来了,随便去哪个学校里,就算不分房子,也会有一大笔安家费的。”
“你说,你爸爸我苦熬了一辈子,就熬出来你俩,这眼瞅着你们两家过的越来越好了,爸爸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啊。这段时间呢,我跟你妈就在家里,雷振东忙着毕业的事儿,肯定顾不上家里,你要是忙不过来了,就让我跟你妈去给你搭把手,啊。”
晓佳从馍筐里挑了个大馒头,夹起一块红烧肉,吃的满嘴流油,含糊地说:“不用!”
晓佳妈笑看着女儿:“我还说呢,早上你吃不下这个,看来是我错了,等你下次回来,还让你爸早点起来做这个。”
晓佳惊愕:“妈,就是觉得做好了不吃怪可惜的啊,你哪儿能老让我爸专门早起呢?!”
晓佳爸却跟着点头:“没事儿,我做,还五点起床!咱这样的人家,还吃不起红烧肉么,啥时候想吃,就啥时候做......”
这时,电话响了,晓佳爸赶紧去接,没过两分钟,又喊晓佳妈:“你快来,孙子要跟你说话儿呢。”
晓佳独自坐着,大口大口地嚼着红烧肉,眼里溢出一层热意,她又夹起一大块儿肉,使劲儿塞进嘴里。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体味到生活的艰辛呢?大概就是这种时候吧。一个人,孤独与否,或许与你拥有的多少无关,甚至与你身边有没有人都没关系,那是一种无法逃离的心理状态:当你终于撑不下去,也觉得强撑无用了,刚刚想着要去寻求一些帮助时,周围的人却一致认为你过的还不错,还是那种衣食无忧生活还有盼头的不错!
晓佳努力地吃着,心想: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离个婚么,那么多人都离了,也没听说谁死了!话说,这肉可真香啊......
此时此刻,雷振东也刚起床,他浑身绵软地将孩子抱出卧室,就在沙发上瘫下了。昨天晚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妞妞哄睡着,夜里又起身无数次,给孩子盖上踢掉的被子。张媛媛持续用短信轰炸着他,雷振东时不时理会两句,晓佳不在家,卧室门又关严了,雷振东本可以无所顾忌地跟张媛媛语音了,可是他却没了兴致,只是敷衍着,迷糊了一夜。
这一夜,每当他咬着牙强撑着起来时,就体味到晓佳带孩儿的心酸,纵然他不忍去细想,却还是纳闷不已:难道这两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么?!早上起来,孩子咳嗽了两声,母亲皱着眉头问雷振东:“你咋看的孩子啊?就一夜功夫,就给冻病了?”
雷振东苦笑:“她睡觉是真不老实啊,老踢被子!”
母亲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当娘就那么容易啊,你妈我还不就是这么过来的?!”说完,母亲就跟晓佳打起了电话。
雷振东只是木然地听着,几分钟后,母亲一脸轻松地走来,说:“晓佳说了,先让她多喝点热水,咳的厉害了,就喝点糖浆,要是受凉的话,捂一捂会过来的,没啥大事儿,玩会儿她就回来了。”
雷振东点点头,心想:晓佳还是蛮心细的!到了下午,晓佳却没回来,只是来了个电话,还是打给婆婆的。母亲挂了电话,跟雷振东说:“晓佳说她妈想留她再住一夜呢,明天下午回来。要不,今天晚上让孩子跟我睡吧?”
雷振东摇头:“不行,妈,你腰不好,受寒了可不是玩的!”
晚上,孩子总算又睡了,雷振东跟张媛媛发语音:“病了,你听听我的嗓子。”也是,经过这两天一宿的折腾,雷振东的话音儿是嘶哑的,张媛媛这才温柔地说:“那你多喝点水,吃点药,早点睡吧。”
雷振东如同获大赦,赶紧关掉了手机。他盯着天花板,透着窗帘的微光,看着上面的灯罩发呆:那灯,还是晓佳怀着孕给他扶着梯子,他爬上去拧的,当时拧了半个多小时才装好。他在上面汗流浃背地拧灯时,晓佳站在下面,一手托着腰,嘴里吧啦个不停:老公,你说,我们现在这个状况叫不叫患难与共啊........
第二天下午,晓佳终于回来了,还带了好多包子,竟然还有一兜儿红烧肉。母亲惊喜地接了过去,唠叨着:“哎呀,带这么多,沉不沉啊?!”孩子尖叫着跑过去,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晓佳抱起她,又说又笑,亲个不停。
雷振东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盯着她们看,他刚想说什么,晓佳却先开口了,她淡笑着说:“谢谢你啦!”雷振东听到这句,如同冰水浇身,半截身子都木了,眼睁睁地看着晓佳抱着孩子走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