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读

爱德华·吉本(1737—1794 A.D.)是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运用渊博的学识素养和启蒙时代的哲学理想,写出英国最重要的一部历史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从公元2世纪一直叙述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博大雄伟的史观加上优美典雅的风格,不仅是学术名著,更是文学杰作,200年来傲视西方史学界,要是与我国的史书相比,誉之为欧洲的《史记》和《汉书》亦不为过。

一、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的生平

吉本的曾祖父是一位布商,祖父是事业有成的军事承包商,从威廉三世的大陆战争获得巨大的财富,后来从事航运业和进出口贸易,因船难事件遭受重大的损失,全部财产从超过10万英镑减少到1万英镑,但是他仍然没被厄运击败,重新站起来奋斗,到1736年去世时,再度成为有大批资产的财主。他唯一的儿子爱德华·吉本生于1707年,后来进入剑桥大学的伊曼纽尔学院,成为彼得菲尔德的国会议员,在1734年进入下议院,娶朱迪思·波滕为妻,生育七个小孩,除长子外均夭折。

1737年4月27日,吉本诞生于帕特尼,是家中的长子,名字仍旧取为爱德华,出生后六个月祖父过世。小爱德华幼年体弱多病,多次濒临死亡边缘,母亲连生多胎无力照顾,靠姨母凯瑟琳·波滕看护。他10岁时,母亲过世,此后由姨母抚养,她自小培养他博览群书的习惯以及对古典文学的爱好。在1786年姨母去世时,吉本把她称为“生命中幸福和荣誉的泉源”。吉本在入学前延请家庭教师启蒙,然后进入金斯顿小学,1749年就读于威斯敏斯特中学。吉本在校极不适应严苛的求学环境,后来把它称为“充满恐惧和悲伤的魔窟”,幸而他的姨母及时前来,为学校办了一个膳食宿舍,使吉本能在中学度过两年时光。1750年,他罹患神经性疾病,被送到巴斯温泉地区疗养,停止正规学校教育,完全请家庭教师教导。后来他父亲带他回乡,因家中藏书甚丰,每日以读书为乐。他在自传中提到,12岁那年是他心智开启的一年,对其后影响甚大,他发现历史是智慧的最佳食粮,到了14岁已经将主要历史典籍阅读完毕,对整个历史的发展建立起大致的轮廓,并力图解决有关编年的困难问题。他早年的研读除受益于姨母指导外,完全是自我苦读的结果,终其一生历史写作从未询问他人的意见,这种特殊的风格成为他的标志。另外他从幼年起,就已打下非常扎实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基础,可以流利地阅读和书写。

吉本在自传中提到身体在1751年突然转好,于是他的父亲老爱德华决定将他以自费生的名义,送入牛津大学的莫德林学院。1752年4月,吉本到校,他的学识让教授感到惊奇,但是在其他方面则一窍不通。这时他学习的重点在“世界史观”,尽情阅读校中有关阿拉伯、波斯、犹太、蒙古和突厥的历史著作。未过多久,他对牛津的教育方式感到不满,失去学习的兴趣,他的导师“只记得束脩,不愿负责任”,对他的研究项目根本无力指导,在完全放任的状况下,吉本经常逃课出游,校方根本不管。

吉本在读史的过程中对宗教的争议产生兴趣,加上受到姨母的影响,学习的重点转向神学。为了反对大学有关国教教条的信奉问题,他开始研究天主教的教义,1753年6月8日在伦敦经由神父受洗,皈依罗马天主教,后来他虽然辩说当时过于幼稚,但其实纯粹是他思想上发生转变所致。

他父亲得知消息后极为愤怒,一则大学无法容许改宗行为,势必离校;再则按当时规定,吉本会失去在政府机构供职的资格。于是老爱德华采取补救措施,为了不中断教育,便将儿子送到瑞士的洛桑,寄宿在加尔文派牧师丹尼尔·帕维拉尔家中。

吉本在1753年6月底到达洛桑,开始第一次在瑞士的五年居留。学习的环境完全改变,信仰的问题未能解决,再加上家庭发生事故以致经济拮据,最初他的内心感到非常痛苦,但是他后来提到这段时期,却认为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各方面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对老父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帕维拉尔牧师是学识渊博的明师,也是循循善诱的长者,他对新来的学生有极好的印象,愿意尽心为他解决宗教和学业的疑难。他为吉本拟订周详的学习计划,重新安排研究的重点,让他养成有序的读书习惯。在帕维拉尔全力的教导下,吉本受益匪浅,精读古典和现代的名著,研习数学和逻辑学,最重要的是通晓法国文学和哲学,也能用流利的法语与人交谈,对其后产生极大的影响。

由于对文学的钻研,吉本不仅扩大了知识的范围和深度,也养成一生为文简练精确的风格。后来他在自传里提到,“我的教育能有成果,是幸运之舟正好搁浅在莱芒湖岸”,并且推崇帕维拉尔是“心灵和知识的再生之父”。他在洛桑认识很多当地的知识分子,广泛讨论有关法律、政治和宗教等问题,对于法国启蒙哲学的著作进行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孟德斯鸠、洛克、卢梭和伏尔泰等人的著作,涉猎的范围包括历史、哲学、诗歌、戏剧、小说、神学和形上学等,这使得吉本的眼界开阔,能够走在时代的尖端;同时,当伏尔泰在洛桑居停时,吉本有幸前往拜会,相谈甚欢,要说吉本不受他的影响似乎是无法想象的事,吉本不仅从他的作品中汲取自由主义的精义,更对宗教迫害和宗教偏执造成的恐怖、政府与教会的狼狈为奸、战争的消耗与损失、迷信行为的荒谬等,进行无情的批判和指责。

吉本离开英国的主因是宗教,来到瑞士一年半后,他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放弃天主教,1754年圣诞节公开回皈基督教新教。后来,他在自传中提到这件事,有点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在洛桑时,终止对宗教的探索,虔诚默信天主教和新教共同认可的信条和教义。”他承认帕维拉尔的开导解开了自己心中的疑虑,主要还是经由自我反省,认识到《圣经》记载的神迹无法为人类的感官所接受。从此宗教问题带来的困惑迎刃而解,随着对哲学和自然科学的认知,以及理性主义世界观的形成,接受法国启蒙哲学家采取自然神论的立场,否定“君权神授”的政治观念,从而掌握《罗马帝国衰亡史》的重点,不遗余力反对基督教的经典、教义、体系和信条。

1755年他的父亲娶多罗西亚·巴顿为妻,特别来信告知,并提到当年多亏了这位女士推荐的医生,才治好小爱德华的病。从此吉本和继母之间相处融洽,他曾在日记里写道:“我非常敬爱她,一直把她当成一位同伴,一位朋友和一位母亲。”

他在21岁生日前夕返家,虽家中景况大不如前,但他父亲仍答应每年给他300英镑。他提到在洛桑认识的女友苏珊·屈尔绍,说她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天资敏慧,双方已经论及婚嫁。这时他的父亲和继母认为该女家庭贫穷,不是吉本结婚的理想对象,要求吉本与之断绝来往。吉本因孝顺其父,而且也无成婚的经济能力,只能和苏珊分手,后来他提及此事无限唏嘘,曾说道:“我是个哀声叹气的情人,但却是个遵从父命的儿子。”他和苏珊疏远以后,还是与她成为终身的挚友,她后来嫁给任法国财政大臣的雅克·内克尔,因帮助其夫而享誉上层社会。吉本终身未娶,过着独身生活,但却性好渔色,这也是他被教会人士攻击的主要原因。

从1758年到1763年,吉本过着乡绅的生活,不是陪父亲参加各种宴会和打猎,就是在伦敦的文艺沙龙消磨时间,虽然读了很多书,但年届而立仍然一事无成,靠着父亲资助度日。他在七年战争期间,加入南汉普郡民兵部队,授上尉官阶,恪尽职责。从1760年到1762年,他在军中服役两年,各种读书研究因而中断,但是也认识了许多令他终身受益的朋友,到1768年他又申请恢复军职,并升任少校,最后在1770年以中校军阶退役。后来他说过,军旅生涯的经验对他成为历史学家有很大的助益,尤其是这段时间,他利用空闲完成了两本作品。

吉本的父亲在1770年去世,他过了两年繁忙的事业生活,在伦敦卡文迪许广场定居下来,专心从事写作。同时他也广泛参加各种应酬交际,认识了许多文人学者,成为著名文艺沙龙的会员,1775年入选文会,与雷诺兹和约翰逊交往甚密。由于吉本的父亲曾任彼得菲尔德的下议员,所以他能获得政治上的人脉,在1774年和1781年当选下议员进入国会,其时正值北美独立战争,他的政治立场是维持英国利益,反对殖民地独立。同时他也是诺思爵士热心的支持者,尽力推动组阁事宜,虽然他在下议院待了八年的时间,一直默默工作,对各项立法和政策的考量,都极为正确而周详,但是他生性保守不善言辞,始终不愿公开发表言论,以致在政治方面无法一展长才。不过,却得到首相诺思爵士的赏识,担任贸易和殖民委员会的委员,年薪高达750英镑,使他能过上优渥的生活。

《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四开本在1776年2月17日出版,初版500本在数日内售罄,立刻洛阳纸贵轰动一时,知识分子几乎人手一本,吉本自夸已到“泛滥成灾”的地步。但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尤其他在第十五及第十六章,对基督教的兴起和发展作出极不友善的描述,激怒教会及宗教界人士,终其一生不断受到攻击和嘲笑。1781年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叙述到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结束,此时吉本本想先休息,再考虑进行后续的写作。1782年,诺思爵士政府下台,吉本所但任的职务也被撤销,对他的经济状况产生很大压力。他离开英国前往洛桑居住,很安静地撰写最后三卷,于1787年6月完稿。这几卷在1788年5月8日,他51岁生日当天出版。

1788年底,吉本又回到洛桑开始撰写自传《我的一生》,后来在1793年出版。起先是好友乔治·戴维登中风死于1789年7月,接着法国大革命爆发,这段时期吉本的身体很差,又忧虑瑞士受到侵略,加上法国发生大屠杀事件,以及路易十六被处死,使他无法在洛桑过安静的生活,健康情形更加恶化。1793年因友人去世而返英,旅途劳累致病况加重,翌年1月16日病故于伦敦圣詹姆士街家中,享年58岁。吉本在逝世前非常感激地提到:“《罗马帝国衰亡史》使我在世界上获得名声、荣誉和地位,死后无须接受任何头衔。”

二、吉本撰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经过及背景

吉本很早就从事写作,开始是在文学领域,居留瑞士期间,学习法文的同时也研究启蒙哲学,深感当代法国文人对希腊和罗马古典文学的忽视。1755年他将西塞罗的作品译为法文,接着花了两年时间,用法文写成《论文学研究》,于1761年出版,这是他第一部作品,在欧洲大陆深获好评,但本国则无人问津。他在这本书里特别提到具备哲学风格的历史学家,认为“哲学家不一定是历史家,而历史学家不管怎么说,要尽量做一个哲学家”。他主张哲学的历史观:第一,强调以俗世为历史的焦点,人性重于神性;第二,排斥个人英雄主义,群体的需要决定一切;第三,力主人类社会的矛盾现象是常态;这也决定了他后来撰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一贯立场。1770年吉本匿名出版《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第六卷之评述》,史诗共十二卷,其中第六卷描写埃涅阿斯到地府寻求未来前程的神谕,得知罗马自开始对外征服到恺撒为止的历史,所负神的使命为维护世界和平与正义。当时权势极大的沃伯顿大主教站在基督教神学的立场,对维吉尔的史诗加以歪曲和讥讽,虽然文人学者对其侧目而视,他也都置之不理。吉本却出版本书向沃伯顿的权威发起挑战,也可看出他具有初生牛犊的道德勇气。

吉本一生在瑞士居住多年,出入洛桑名流社会,加入当地文艺活动,认识很多终身相知的友人,如乔治·戴维登、威廉·吉斯等人。1763年,他得到父亲资助,准备用两年时间旅游欧洲。1月,他到达巴黎,拿着甚得好评的《论文学研究》作媒介,受到当时主持文艺沙龙的格弗琳夫人另眼相看,得识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达朗贝尔、爱尔维修、霍尔巴赫等人,接着前往洛桑拜见老师帕维拉尔,同时也认识了贝克·霍尔罗伊德,就是后来的谢菲尔德勋爵。他成为终身支持吉本的得力友人,在吉本逝世后协助出版他尚未发表的文稿。

1764年4月,吉本与吉斯离开洛桑,越过阿尔卑斯山前往意大利,整个夏季都在佛罗伦萨,秋天到罗马,再到那不勒斯和威尼斯,但是整个旅行因吉本的财务发生问题而中断,他于1765年6月回到英国。吉本在1793年出版自传《我的一生》里,提到他写作《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起因和动机:“1764年10月15日黄昏时分,我坐在罗马卡皮托山的古迹里沉思默想,听到神庙中传来赤足僧侣的晚祷声。我要为这座名城写一本书的念头,开始在我的内心酝酿成形。”

他原来只想写罗马城的衰颓,就像圣奥古斯丁听到罗马被阿拉里克攻破时,写出《上帝之城》那样,无意把整个帝国包括在内,但后来他的阅读范围扩大,思想领域更为广阔,决定将罗马帝国作为叙述的对象,又过了些时日,才真正开始这项工作。他不无感慨说道:“我逐渐由期望进到构想,从构想进到计划,从计划而正式写作,哪里会想到最后会完成6厚册,花费了20年的岁月!”

刹那之间,吉本的精神与罗马合而为一,从1771年开始撰写,到1787年完成。由心灵的体会,进而贯彻力行,将罗马名城的颓毁,扩展到整个帝国的覆灭。在人类文明史上,诞生了一部万古常新、独领风骚的历史名著。

吉本的写作过程的确是艰苦备尝,他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又能克服语文的隔阂和困扰,从他的注释中可以看出:直接引用的历史资料,从古希腊和罗马到18世纪的作家,有290余人,书籍凡800余种,有数千册之多,除此以外间接有关的材料,像是各种地方志、编年记、法典、地图、碑文、铭刻、奖章、钱币等,无不在搜集之列。他对资料的要求是实事求是,正确无误,不穿凿附会,不自以为是,真是做到“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程度,同时力求辞章的典雅和文字的优美,并且以简洁明晰为尚,全书的文章富于理性之美,气势博大雄浑,如江河之滔滔不绝。第一卷问世后,各方的赞颂纷至,推许为历史名著,也是文学杰作,等到20世纪以后,学者一致认为他已文胜于史。

18世纪以来,大不列颠成为治罗马史的重镇,可以说是名家辈出,较之意大利本国及法国、德国、奥地利和西班牙等国,居于领导的地位,这固然是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也可说是英雄相惜所致,而吉本开个人研究的先河,创造光辉的成就,当然会引起后生小子的效法。等到19世纪以后,科学的验证风气遍及欧洲的史学界,但是英国在吉本的影响下,历史与文学仍然相辅相成,史学家坚持渊博的学术风格和客观的专业立场,还要讲究文体的简洁、明晰和优雅。

《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出版后,获得英国文人学者赞誉,如亚当·弗格森、约瑟夫·沃顿、贺拉斯·沃波尔等人撰文称许,并向社会大众推荐。他的老友休谟来信道贺,誉为“十载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但也特别提出警告:“我拜读大作,担心叙述早期教会之最后两章,会引起轩然大波,期能妥善自处,带来困扰和疑虑已不可免,恐怕会引起更多谣言和烦恼。”果如休谟所料,吉本很快受到理查德·沃森、亨利·戴维斯和约瑟夫·米尔纳等人大力抨击,指责的重点有二:一是沿用自古以来无信仰者对教会恶意攻击的模式,哗众取宠,了无新意;二是别具用心,选用不实资料,篡改历史文献,丧失公正的学术立场。

吉本在1779年针对似是而非的攻讦,写了一篇《〈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十五章和十六章若干文段的答辩》,取得社会人士乃至神职教士的谅解,然而有人依旧诟詈不休,吉本只能置之不理;1781年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学术界给予很高的评价,教会当局还是保持反对的态度,尤其在“神迹和殉教”方面,争议更多;等到最后三卷出版,还是引起强烈的谴责,视吉本为洪水猛兽,对他的私生活和独身未婚,进行毒恶的人身攻击,说他的人品如同他的作品,集荒淫无耻之大成,直至19世纪中叶,批评仍未中止。自古以来文人学者,如吉本那样遭受长达百年的责难者,实在少见。

自进入19世纪以后,英国和欧洲大陆的一般读者和文人学者,不像宗教界那样满怀偏见、思想狭隘,他们已将吉本誉为文明进步的先驱人物。尤其是近代历史学的发展,在吉本所擅长的“全观历史”领域,有着极大的进展,无论是经济史观、社会史观还是文化史观,都已经产生了萌芽。货币、铭文和考古学的研究,配合历史的背景获得前所未有的收获,尤其是史料的科学鉴定,严格要求的程度实非吉本时代所能想象。或许因为200年来知识的累积和进步,吉本的著作在史料的运用和文物的考证方面,已无法达到现代所订定的标准,但是吉本仍能掌握他那个时代的脉动,成为史学继往开来的导师。

英国政治家和军事家鲜有未读过此书者,丘吉尔研究更为精到,在演说和著作中经常引用其中警语和辞句,也因此培养出开阔的眼界和博大的胸怀,体认到欧洲的重心就是地中海,而通过此海域的交通线就是大英帝国的生命线,能掌握此一地区,才能获得国防安全。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出任海军部长,力主英军进入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陆,控制达达尼尔海峡,直取巴尔干半岛而拊德国侧背,可惜因加利波利会战和苏弗拉湾会战失利而功败垂成。到了第二次大战,丘吉尔出任首相,更是念念不忘地中海,即使德军气焰冲天,仍能固守直布罗陀、马耳他岛和苏伊士运河,后来发起北非作战,再进攻西西里及意大利,直取欧洲柔弱之下腹部。凡此政略和战略思想的形成,莫不受到精读《罗马帝国衰亡史》之影响。20世纪末叶又兴起研究吉本著作的风气,分别从不同角度对罗马帝国的衰亡,作更深入的探讨和剖析,尤其是苏联解体和中东冲突这两个重大问题,更是与吉本的历史观极为吻合,可以想见此一总领风骚的历史学家,在21世纪将更引人注目。

三、《罗马帝国衰亡史》内容概要及评述

《罗马帝国衰亡史》全书的主旨,在于提纲挈领说明罗马帝国1300年的衰亡过程,至于衰亡的原因,就公元4世纪罗马历史家马塞利努斯的说法,是传统的绝灭和道德的沦亡,也是丧失共和国精神的必然后果。还有就是公元5世纪的希腊历史家佐西穆斯的论点:罗马衰亡的原因在于弃绝传统神明,接受基督教义。圣奥古斯丁则有不同的看法,他在罗马陷落之后所写的《上帝之城》里提到:

罗马人在历史上建立功业,备受赞誉,而他们的子孙已完全堕落,成为祖先光荣的大敌。罗马由先祖创造,辛勤经营,趋于雄伟壮丽,可是他们的子孙使罗马在未陷落前,比陷落后更丑恶。在罗马的废墟中,我们看见满地坍塌的大理石;但罗马人的生活中,我们不仅看到物质崩溃,也看到道德、精神和尊严的沦亡。他们心中燃烧的奢欲,比焚毁他们家园的大火更为致命可怕。

吉本的论点倒是综合这几位历史家的说法,所以他特别指出:

那个时代的人士,要想从安逸享乐的环境中,发觉潜在的衰败腐化因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长久以来天下太平无事,加上统一的罗马政府,慢慢给帝国注入一种毒素,使之丧失原有的活力。人们的心智逐渐降到同一水平,天才的火花熄灭,就连尚武精神也消失无遗……要是我们能够体会委婉的比喻,就会知道人类就古代的标准而言已日趋矮化。事实上罗马世界全是一群侏儒,等到北方凶狠的巨汉破门而入,才会改善这个矮小的品种。他们重新恢复大丈夫气概的自由精神,历经10个世纪的变革,艺术和科学才得以茁壮成长。

从这里我们知道,一个伟大的文明国家之所以灭亡并非因为外力的摧毁,而是内部的腐蚀,所以罗马帝国衰亡的基本原因,在于人口的减少、风气的败坏、阶级的斗争、商业的败落、专制的政体、繁重的税赋和连年的战争。但是因为有罗马帝国的衰亡,才有欧洲民族国家的出现,这两者之间,其实是相互关联的。

其次谈到全书的结构,吉本虽然在1764年决定要写罗马史,但一切还停留在思考层面,等到1770年父亲死后,自己从国民军退役,才有充分的时间来从事这一艰巨的工作。后来他在自传里提到撰写第一卷的状况,开始时只是最初的构想,甚至连全书的名称、陈述的范围、写作的深度、各章的区分和资料的运用,都没有着落,只有暗中摸索,点点滴滴累积而成。等到完成第一卷以后,他在序言里提到,要将罗马帝国的衰亡过程,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80年至476年,即马可·安东尼去世至西罗马帝国灭亡为止;第二阶段为527年至800年,查士丁尼复兴东罗马帝国到查理大帝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第三阶段为9世纪初东罗马的恢复国势至1453年君士坦丁堡为土耳其人攻陷为止。

但在完成全书六卷后,很明显地看出分为两个部分,前三卷涵盖的时间与第一阶段相同,约为300年,而后三卷则包括他在序言所提的第二和第三两个阶段,涵盖的时间将近1000年。尤其第四卷的时间不过百余年,与前三卷概等;到第五卷和第六卷自希拉克略王朝建立,直到东罗马的灭亡,则包括800年的时间,重大事件与前四卷相比,则占的篇幅较小,记述也较为简单,但是有许多最脍炙人口的章节,像查理曼大帝的加冕、政教之争、伊斯兰教的兴起和对外征战、十字军东征、罗马法律的演进等,比前部毫不逊色,尤其最后描述君士坦丁堡被围及陷落的生动情节,让人低首沉思有不胜唏嘘之感。

全书的主题可以分为三个重点:第一是文明社会,也就是罗马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生活等各方面的综合研究,可以细分为帝国的扩张与防卫、元老院和皇帝权力之争、军人干政、自由权利、经济问题等项目;第二是蛮族入侵,包括蛮族之区分、入侵的方式和时程、重大战争的影响等项目;第三是宗教信仰,主要是讨论基督教的建立、发展的过程、异端和分裂、政教争执、伊斯兰教兴起和十字军东征等。

回顾罗马历史,皇帝的好善为恶都趋向极端,共和国灭亡后,奥古斯都之后的几位皇帝,像提比略的睚眦必报、卡利古拉的狂暴杀戮、克劳狄的萎靡软弱、尼禄的放荡残酷、维特里乌斯的纵欲逸行和图密善的怯懦无情,在他们统治下,罗马人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无法逃脱压迫者的魔掌,所以他特别提到君主专制的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当时的罗马帝国则不然,全世界都在它控制下,要是帝国落入一个人手中,那么对他的仇敌而言,整个世界就成了坚固而恐怖的监狱。在帝国专制统治下的奴隶,不管是拖曳着镀金的锁链在罗马的元老院受到判决,或是被终身放逐于塞里法斯岛的荒岩或多瑙河冰冻的沿岸,都只有在绝望中静待最终命运的降临。反抗只是自寻死路,也无处可以逃亡。四周被一片汪洋大海和广阔的陆地包围,在横越时,就会被发现并捉回,最后还是会被解送到愤怒的主子面前。即使逃离边界,焦急的眼睛所看到的除了辽阔的海洋、荒芜的沙漠和带着敌意的蛮族外,别无其他。这些蛮族不但态度粗暴,而且言语不通,他们的国王也很高兴牺牲一个讨厌的逃犯,来换取皇帝的保护。所以,西塞罗对被放逐的马塞卢斯说道:“不管你在哪里,记住,你还是在罗马暴君的势力范围之内。”

所以就这方面来说,罗马帝国灭亡,欧洲分裂为许多独立的国家,相互之间发生互动的关系,人民和民族才能真正获得自由的权利。

奥古斯都逝世后,遗嘱在罗马元老院公开宣读:“帝国的疆域有一定的范围,把自然的限制当作永久的防线和边界:西方到达大西洋,莱茵河和多瑙河是北方的防线,东部以幼发拉底河为边界,向南就是阿拉伯和阿非利加的沙漠。”罗马和平的主要防卫力量在于30个以上的军团,以及相当数量的协防军部队,内部的安全在于禁卫军,有2万精兵负责卫戍首都和护卫皇帝的安全。这样庞大的军事力量,很自然会引起军人干政,直接的结果是禁卫军介入帝位的继承、边区军团的弑君和拥立:

历代罗马皇帝不论有无建树,命运都是同样悲惨,在世时有的纵情逸乐或是高风亮节,有的严肃苛刻或是温和忠厚,有的怠惰渎职或是百战荣归,最后的下场都是不得善终,几乎每个朝代的替换,都是可耻的篡夺者进行叛逆和谋害所致。

虽然篡位拥立已成风气,但皇帝和元老院的争权,并未因而缓和,反而势成水火变本加厉,罗马的内战是结束共和走向君主专制政体的必然过程,使得早期共和国的民兵,成为私有化和职业化的军队,皇帝掌握武力就能压制元老院。罗马版图停止扩张,这是帝国式微的先兆。罗马帝国曾以分裂的手段征服各国,后来势力强大的蛮族记取教训,联合起来攻击边区。帝国基于防卫和安全的要求,大幅提升军人的威望和军方的权力,统兵将领可以被拥立为帝,贵族统治变成武力统治,在这种交互的恶性循环之下,造成历史上第三世纪战乱频仍、军权至上的局面。

罗马帝国的经济和人口问题也是衰亡的主要因素:人口递减在于节育和杀婴,以及因战争和瘟疫使死亡率过高,人力供应不足致使蛮族大量迁入居住,影响整个政治和社会结构。经济的衰退在于农业因水土流失和奴隶制度而破产,大庄园无法支持,致使谷物短缺;奢侈生活方式导致贵金属流向东方,造成货币的贬值;资本因重税成为公用,生产能力严重下降;军饷、救济金以及庞大政府的开支,加上皇帝和宫廷费用的上升;等到经济能力无法负担文明社会,整个帝国就彻底崩溃。

吉本认为蛮族入侵是帝国衰亡的外在因素,全书计有十四章专门叙述不同的蛮族,包括早期的波斯人、日耳曼人、萨尔马提亚人,灭亡西罗马帝国的东哥特人、西哥特人、汪达尔人,以及后来灭亡东罗马帝国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事实上,罗马人所称呼之蛮族,在语意学上与我国古称汉族以外的民族为“夷狄”有所不同,含有“外族人”和“异邦人”的意义,像波斯人在当时的文明程度就要较罗马人为高。故在《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八章和第九章,开宗明义介绍帝国最大的敌人——波斯人和日耳曼人:

从奥古斯都临朝到亚历山大·塞维鲁时代为止,罗马的仇敌是暴君和军人,他们就在帝国的心腹之地。罗马的国势已臻极点,对发生在远隔莱茵河和幼发拉底河之外的变革,并无多大兴趣。当军队毫无忌惮推倒皇帝权势、元老院敕令甚至军营纪律时,长久以来盘旋流窜在北部和东部边疆的蛮族,竟敢放胆攻击这衰落帝国的行省。零星的叩边变成大举的入侵,给双方都带来很大的灾难。经过很长时期互有输赢的争斗后,许多获胜的蛮族将整个部落迁进罗马帝国的行省。

说实话,罗马无法同化日耳曼人和萨尔马提亚人,是导致灭亡的主要因素,这个任务已超出能力。等到图拉真要用金钱补助萨尔马提亚人以获得和平时,这是罗马衰亡的开始。当奥勒良将上千日耳曼人迁入帝国定居时,官兵均由蛮族组成,进而蛮族将领成为皇帝,不必等待阿拉里克和阿提拉攻入罗马,帝国早已沦入蛮族手中。

罗马历史学家佐西穆斯认为基督教是罗马衰亡的主要原因,他说道:

此宗教毁弃罗马人的神明信仰,破坏传统道德和国家安定的基石。基督教不仅反对古典文化,而且排斥科学、哲学、文学和艺术,并将东方神秘仪式带进罗马现实恬淡的生活中,使人民的思想产生剧变,不求积极进取而是消极应对末日来临的预言;个人用苦修和祷告以蒙神赐恩解脱,而不愿效忠国家获得集体拯救。君王掌握权力以求帝国统一,基督徒则宁愿帝国分裂。信徒不热心公共事务,拒服兵役,正当帝国鼓舞民众保卫国家免于蛮族侵略时,基督教却散布和平与反战观念。所以基督的胜利即罗马帝国的死亡。

吉本并没有这样表示,只是说基督教是帝国灭亡的受惠者,但是他在其他方面的批判,等于是从根基上否定基督教存在的意义:

对于摩西的上帝创造人类和人类走向堕落的教义,诺斯替教派用亵渎的态度加以嘲讽。对于神在六天劳动之后便要休息一天,一直到亚当的肋骨、伊甸园、生命和知识之树、会说话的蛇、禁果,以及第一代祖先犯下轻微过失因而对全人类进行惩罚的种种说法,他们听听都感到不耐烦。诺斯替教派亵渎以色列的神,说他易于冲动和犯错,对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用卑劣的嫉妒心看待人们对他迷信的礼拜,使自己有所偏私的恩泽施于一个民族,局限于短促尘世的一生,因此看不出他在什么地方具有明智全能宇宙之父的特征。

虽然吉本借着诺斯替教派之口说出这段话,但其实等于就是他对基督教基本教义所持的观点,难怪会使教会和信徒勃然大怒。此外吉本对宗教迫害的殉教、神迹和圣徒、教阶制度、圣职买卖、赎罪原则以及宗教法庭,无不大力抨击,尤其对天主教在中世纪的作为指责极为严厉:

罗马教会用暴力行动保护以欺骗手段获得的帝国,一个和平而仁慈的宗教体系,很快就被放逐令、战争、屠杀以及宗教法庭败坏。改革派受到热爱民权和宗教自由的鼓舞,天主教的亲王和教士的利益结合,不惜用火与剑来推展宗教惩罚的恐怖行动。据说,仅在尼德兰地区,查理五世的臣民就有10万余人倒在刽子手的屠刀之下……仅仅在一个行省和一位君主的统治阶段,被处决的新教徒就远远超过300年时间中整个罗马帝国范围内早期殉教者的人数。

以上的抨击确为事实,但是基督教在建立初期,并非要摧毁旧有信仰,造成罗马帝国的崩溃。基督教的成长和发展,与其说是罗马帝国衰亡的原因,毋宁说是罗马帝国衰亡所形成的结果。罗马帝国扩张到达极限,道德的败坏随之开始,至尼禄时代已腐烂恶化不堪收拾,而基督教对伦理道德的重建,确有甚大贡献,也可说是罗马帝国因基督教的存在,而能苟延残喘至14世纪。

本书结构堂皇,文辞庄严,内容错综复杂,经纬万端,绝非一篇导言可尽其万一,最后还是引用吉本在末章的回顾,来终结全书发展的路径:

对向往罗马的朝圣客以及一般读者来说,罗马帝国的衰亡必然会吸引他们莫大的注意,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而且最惊人的一幕。许多重大事件因果相连,互为表里,影响世人至巨:初期恺撒维持自由共和国的名称和形象,采用极其高明的手段和策略;随后是军事专制的混乱和篡夺;基督教的兴起和发展,最后成为国教;君士坦丁堡的奠基;东西帝国的分治和分裂;日耳曼和西徐亚蛮族的入侵和定居;民法法典的订定;穆罕默德的性格及其宗教;教皇在尘世的统治权力;查理曼大帝神圣罗马帝国的复兴和没落;十字军东征和拉丁王国的建立;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的征战;希腊帝国的覆灭;中世纪罗马的状况和革命等。身为历史学家要为所选择的题目兴奋不已,在感到能力有所不逮时,只有责怪史实材料之不足。此书使我付出近20年的光阴,享受了毕生最大的乐趣。想当年我在罗马卡皮托神庙酝酿此一构想,终能完成著述,呈献读者诸君披阅。

四、延伸阅读和补充资料

《罗马帝国衰亡史》以四开本六卷分三次出版:首次是在1776年2月,出版了第一卷;第二次是在1781年3月,出版了第二卷和第三卷;第三次是在1788年5月,出版了第四、第五、第六卷。吉本生前曾多次校勘,死前已完成全书的订正,再版时已修正很多错误。在19世纪出了很多不同版本,以伯里在1896年至1900年,根据吉本三种不同原版,编成“七卷本”最受学术界的推崇,此外斯米顿在1910年编“六卷加注本”,也甚得好评。

吉本主要著作有:《论文学研究》(1761年);与戴弗登合著之《英国文学评论》两卷(1768年);《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第六卷之评述》(1770年);《罗马帝国衰亡史》六卷(1776—1788年);《〈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十五章和第十六章若干文段的答辩》(1779年);雪菲尔勋爵编《吉本文选》(1795年);雪菲尔勋爵编《生活与写作》(1827年);D.M.罗编《日记》(1929年);普洛则罗编《私人书信集》(1896年);波纳德编《我的一生》(1966年)。

延伸阅读的主要资料,列举的都是20世纪的出版物,可以在图书馆找到,计有:D.M.罗著《吉本传》(1937年);斯璜恩著《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1966年);迪比尔爵士著《吉本的世界》(1967年);卡拉达克编《爱德华·吉本:参考资料》(1987年);开诺汉著《吉本的孤寂》(1987年);波威索克著《吉本的历史想象》(1988年);波特著《吉本:构组历史》(1988年);卡拉多克著《爱德华·吉本:如日中天的历史学家》(1989年);麦克特里克编《吉本和帝国》(1997年);布斯汀著《创造者》(1992年);佛斯特著《悲惨的责任》(1997年);柯斯葛洛夫著《正直的局外人》(1999年);波柯克著《蛮族和宗教:爱德华·吉本的启蒙史学,1737—1764》(2000年)。

五、结语

20世纪有两个大国步罗马帝国的后尘,相继崩溃。大英帝国在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后,国势陵夷,强权地位为美苏取代,相形之下只能黯然叹息。回顾大英帝国之衰落,并非像罗马帝国那样时日漫长、因素复杂,简而言之:“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当19世纪末叶,欧洲列强势力之强大,举世无可匹敌,运用帝国主义的手段,欺压弱小民族,如果不是自相残杀,哪有亚洲和非洲翻身之余地?苏联也在1990年代突然瓦解,事出意料之外,真是令人不敢置信,倾覆的外在因素,是美苏军备竞赛造成经济的极度恶化,内在因素是政府的腐败和民族主义的兴起。可见伟大帝国的衰败过程虽不尽相同,如同有机体或宇宙一样,死亡的结局完全类似。一个帝国解体,产生很多新兴国家,像是浴火的凤凰,带来新的生命。

席代岳谨识

2004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