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序

泗州杨敏如教授,出生于书香门第,卒业于第一流的高级学府,受学于当时极负重望的几位学者,执教于京津几所大学,对于中国古典诗文词曲有深湛的研究和丰富的心得。

近四十余年,她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讲授外国文学、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受到同仁的钦佩和学生的敬仰。我以同系执教的机缘,对杨教授有较多的过从,于她的学术成就不能不说有较深的认识。为什么这句话上冠以“不能不说”四字?因为横向的是同校、同系、同教研组、同教一类内容的功课;纵向的是时历四十余年,怎么能说所知还浅呢?但在学术上,无论是谁,都有个人的造诣,都有独得之处。尤其在文学艺术方面,每个人的理解、心得,常常是旁人不可能一一都有“共识”的;至于创作,更是每个人的“神来之笔”,无论哪位诗人的某篇、某句,也无论哪篇哪句的工拙高下,都不是第二人所能代替作出的。所以我听杨先生讲词,常时自怨自艾的,是想:“这句解释,我怎么没想起来呢?”这种感觉,恐怕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曾有过。杨先生平时讲课在北师大,听者还可以说有个范围,这本百首讲稿,都是在电视讲座上所讲的,听者的广泛,已非北师大一校一系的师生。这些录像的磁带、光盘传播更广,印成专书,又增加了若干倍的读者。我敢保,在若干位听者、读者中,也同样发出这样感叹的绝对不止少数人了!

“同行”的人谈话有一句谚语说:“三句话不离本行。”我和杨先生也常谈起词的问题。从前人常把词分为婉约、豪放二派,也曾有人认为哪派是词的正宗,因而争论不休。一次我读苏东坡词集,发现他的词中两派作品全有。他在歌筵舞席之间所作的当然多是柔情密意的,也就是属于婉约派的,而登高吊古之时所作,便都是豪放一派的。因此再读辛稼轩这第二位豪放派祖师的词集,也有同样的情况。回头再看“能逐弦吹为侧艳之词”的温飞卿和身后每岁清明必受到歌伎们祭吊的柳耆卿,他们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用途,就是供歌女们上厅演唱的。试想唐宋歌女在酒席之间,忽然用京剧花脸腔调,唱起“力拔山兮气盖世”来,那时的情况,不是“不可想象”,而是可以肯定是“天下大乱”了。我这个“谬论”,曾向杨先生谈过,承她告诉我,吴世昌先生已有此论。我自惜前些年没能多向吴先生请教,又自幸此论不谬于前贤所见。如今吴先生的遗作已陆续出版,这个问题不久即可详读吴先生的大著。杨先生命我也写在这个“读后记”中,以见朋友间谈艺之乐,但我又深惜吴先生已不及参预了!

至于“序言”或“读后记”的名称问题,有人以为“序言”如今都是写在书前的,“读后记”顾名思义当然都是写在书后的,为什么分明是“序言”的性质,偏要写上“读后记”的题目?我的回答是:如果没读原稿即写“序言”,那只能说是瞎说、乱道;如果读了原稿才写的,那不算“读后记”又算什么?我非神仙,并无“未卜先知”之术,当然不可能写“读前记”或“预知记”。至于在出版的书中把它放在什么地方,那就属于责任编辑先生的事了。

启功

1997年8月14日


(注:启功先生此文原题为《<唐宋词选读百首>读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