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 二首

温庭筠(812? —866? )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今属山西)人。才思敏捷,尤长于诗赋。作官赋八叉手而成,时号“温八叉”。精于音律,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大中(847—859)初应进士,屡不第。徐商镇襄阳,署为巡官。商知政事,用为国子助教。商罢相,贬为方城(今属河南)尉,再改隋县(今属湖北)尉。飞卿为人放浪不羁,据传,宣宗喜唱《菩萨蛮》,宰相令狐绹请温代作20首以进,并戒勿泄。温遽扬言于外。又尝讥绹无学,触怒权贵(孙光宪《北梦琐言》),致坎终身,流落而死。温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今存诗集五卷。其词与韦庄齐名,世称“温韦”。唐士大夫唯温专力词体,始有专集,词集名《握兰》、《金荃》,今已散佚。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以温庭筠词66首冠于书首,尊他为花间词派鼻祖。朱孝臧刻温词名《金奁集》,可靠的有62首。《全唐诗》附词收59首。王国维辑《金荃词》70首。温为伶工制词,供贵族娱乐、遣兴之用,词风秾艳,题材狭窄,把词引向“艳科”邪路;但他为词造语精工,抒情含蓄,对词这种体裁的确立与发展很有影响。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注释】

①小山:一说指“眉山”。但“眉山”称“小”者未见,“眉山”云“重叠”亦费解。一说指“屏山”,“小山”是“小屏山”之简称。似是。许昂霄《词综偶评》:“小山盖指屏山而言。”“屏山”或“小屏山”是妇女闺中床头的器具,为诗词中常见名物之一。作者另有句“枕上屏山掩”(《菩萨蛮》)。金:一说指妇女两眉间涂饰的“额黄”或发髻上佩戴的金钗。但二者皆不能以“明灭”形容。一说指屏山上的涂金。屏山折叠,金色明暗。似是。作者另有句:“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酒泉子》)这句的意思是: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床头的屏山上。因开合而有阴阳面的屏山,闪现着时明时暗的金彩。

②鬓云:如云的鬓发。度:动词,这里指乌发的滑动。许昂霄谓“鬓丝缭乱”。这句的意思是:美人的乌云似的鬓发滑落在雪白的脸颊上。

③蛾眉:飞蛾触须,弯曲细长,故用“蛾”形容妇女之眉。“蛾眉”也是美女的代称。

④弄妆:调脂抹粉。“弄”不可释为“玩弄”。

⑤“照花”两句:一镜是面前妆台之镜,一镜系手持把儿镜。俗称“打反镜”。这两句的意思是:美人梳妆簪花以后,在前镜、后镜中看到花光人面,两艳交辉。

⑥帖:同“贴”,指贴金或贴绣。唐代妇女刺绣的一种工艺。方法是先以金线绣好花样,再依花样剪下缝贴在衣上。罗襦:绸上衣。

⑦金鹧鸪:绣金的鹧鸪。鹧鸪,一种似斑鸠的鸟。这两句的意思是:美人穿上新绣的绸上衣,上面绣着一双金色的鹧鸪鸟。


自从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以温助教(即温庭筠)词列第一,凡66首,后世便尊温庭筠为花间派鼻祖。温庭筠以文人制伶工之词,这就是说,为伶工作词,供贵族阶级娱乐遣兴之用。正像《花间集》序中所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今存有他的14首《菩萨蛮》,描摹歌女的生活与情思,极精艳婉约之能事。这里的第一首,可以示出温词的艺术造诣和风格特征。

关于这首词的内容,有新与旧的两个极端看法:一个极端是清张惠言在《词选》中所说:“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张惠言以比兴寄托解温词,把词中女主人公的修饰穿衣提到《离骚》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的高度,仿佛女主人公是一个怀才不遇、独善其身的隐士。其实考察温飞卿的身世与思想,以及他这首词的写作动机,他与屈原的洁身自好毫无共同之处。就连说篇法像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一个以“梦”作结,一个从“梦”开始,也未免过于牵强。另一个极端是近人胡云翼的解释:“这是工笔描的美女画像。这种寄生妇女的生活,当然是空虚无聊的。”笔者认为,与其批判词中人物的寄生生活,不如批判作者的以词为贵族消遣佐兴的工具。至于指出它的工笔描绘,则它的艺术价值其实还远不止此。

这首词写的是闺怨,很难说有寄托,但也并非纯描绘。不过它具有意寓物象、神在言辞、蕴而不露、融而宜修等可贵特征。词里没有明显的主观悲喜的流露,只是首句以名物——“小山”与“鬓云”的描写暗示人物在梦醒时的精神恍惚和心灵触动。她回味梦中的甜蜜,咀嚼梦醒的怅惘,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身子,一绺乱发滑到脸颊上。注意作者笔下的浓墨重彩:半明半暗、忽隐忽现的闪动金色,配衬着如玉的香腮和如云的黑发。接着描写她起来梳妆了,一个“懒”字,一个“迟”字,透露了“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幽怨情怀。对镜的时候,看见自己美貌如花,不免兴起盛时独处、顾影自怜的伤感;穿衣的时候,看见衣上的对对金鸟,又触动了物双人单、情何以堪的哀愁。这一番绵密、精致的描绘,通过客观与暗示手法,含而不露地写尽了闺中人的恹恹情态和寂寞心怀。

对于此词,近人缪钺、叶嘉莹《灵溪词说》以诗作注曰:“绣阁朝晖掩映金,当春懒起一沉吟。弄妆仔细匀眉黛,千古佳人寂寞心。”他们从这首词创造的浑融意境中拈出“寂寞”二字,应该说是抓住了“词眼”。

南歌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注释】

①南歌子:词牌名,见《教坊记》。又名《南柯子》。温词7首系单调,23字。又有双调52字者。温词词体与敦煌曲子词体亦不同。

②手里金鹦鹉:手里拿着的小针线,绣件上有鹦鹉花样。金,指鹦鹉以金线绣成,也兼指下句凤凰以金线绣成。

③胸前绣凤凰:绣床上的大针线,绣件上有凤凰花样。绣床,是刺绣用的绷架。架高约与胸齐,人坐床前刺绣。绣,动词,指绣凤凰,兼指绣鹦鹉。

④形相:打量,相看。

⑤从嫁与:就这样嫁给他。


这是一首出类拔萃的小词,将一个未婚少女的内心活动描摹得真切而又生动。封建时代的妇女未婚前自己忙着做嫁妆。手里拿着小针线,用金线绣鹦鹉花样。绣床绷子上有大针线,人坐在齐胸的绣床前,用金线绣凤凰花样。她心里想着什么呢?她一心盼望着那不可知的婚姻,那幸福的未来。这时,她看到一个少年。她不敢正面瞧他,只偷眼暗暗打量,觉得很中意,心里就起了这样的念头:“就这么嫁给这个人吧!谁耐烦考虑和等待。若跟这个人做成一对并头鸳鸯,该有多好!”那急迫待嫁的心情,率真决断的口吻,跃然纸上,活现一个极可爱的待字少女形象。“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如此直快口风,毫不拿腔作调,自然来自《诗经》传统、《乐府》遗风。在口中,这叫“尽头语”;在笔下,这叫“重笔”。另一个花间派词人韦庄,他也有一首类似的单调《思帝乡》,词中说:“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同样也是极难得的。所以谭献在《词辨》里叹道:“尽头语,单调中重笔,五代后绝响。”这是因为词体转移在文人手中,离民间歌谣越来越远之故。

这首小词中运用了一种艺术手法,即把绣件上的两种鸟衬托梦想中的一种鸟。死的鹦鹉、凤凰尽管金碧辉煌,但却不如活鲜鲜的水中嬉游的并头鸳鸯,令人艳羡和神往。温庭筠另一首《更漏子》也一气写了三种鸟:“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衬托游子的塞雁、城乌和衬托居人的画屏上的鹧鸪形成尖锐的对比,借双方环境的悬殊,表示相逢无望。后来南宋的辛弃疾作《贺新郎》:“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也是三种鸟并在一起,助作者一泄伤时意绪,怕也是从这里得到启发的吧?

温庭筠的《南歌子》共7阕。陆游《放翁题跋》云:“飞卿《南歌子》诸阕,语意工妙,可追配刘梦得(刘禹锡)《竹枝》,信一时杰作也。”近人李冰若(栩庄)《花间集评注》云:“飞卿《南歌子》有《菩萨蛮》之绮艳,而无其堆砌。天机云锦,同其工丽,而人之盛推《菩萨蛮》为集中之冠者何耶?”栩庄还举《南歌子》词句,谓有“乐府遗风”。他二人认为《南歌子》词组足以与《菩萨蛮》词组媲美,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品味出《南歌子》接近民间风格,正是它们不应被忽略的道理。温庭筠为词,一方面,和张志和、白居易、刘禹锡等一样,受民歌影响,吸取民歌所特有的清新语言和灵异手法;同时,也难免迎合贵族、文士口味,使用堆砌的辞藻、美艳的词境来弥补内容或感情上的空虚。这一首《南歌子》虽然不是温词的典型作品,但也代表了他的词作的一个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