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四首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号钟隐,字重光,徐州人。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961年嗣位,史称南唐后主。作为国君,他只求苟安,不知恤民,纵情声色,嬖周后姊妹。作为文人,他著述甚丰,有《杂说》百篇,时人比之曹丕《典论》,今不存。又精于音律,为周后据“念家山曲”制“念家山破舞曲”;又整理唐《霓裳羽衣》,时人以为亡国之兆。诗、文、书、画,皆所擅长,小词尤精美。975年,宋曹彬破金陵,后主仓皇中但祷于神佛,尽焚藏书,作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出降宋,至汴京受封违命侯囚居。尝寄旧宫人书曰:“此中日夕以泪洗面。”据王铚《默记》载:太宗使其旧臣徐铉往探,后主抱持大哭说:“当时悔杀潘佑、李平。”潘、李皆谏臣。铉据实告,太宗衔之。后主七夕生辰,命故伎做乐,以歌词写亡国悲恨,太宗借赐生辰酒,内置牵机药毒杀之。后人辑其词三十余首。有明吕远《南唐二主词》,王国维校记本。李煜由帝王降为俘虏,生活变动很大。他的词作因而在内容上有所深化,在艺术语言及结构上有所创新,大大丰富了词的表现力。李清照以他为开拓宋词第一人,王国维也充分肯定他在词史上的最高地位。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注释】

①相见欢:又名“乌夜啼”。词牌很别致。每句押韵,五句押平韵,两句互押仄韵。句式虽有三字、六字、九字之别,实际是长顿与短顿的四个九字句。

②春红:指春天的花朵。

③胭脂泪:把上阕的“春红”着雨比做美人容颜的胭脂和泪。杜甫《曲江对雨》有句:“林花着雨燕脂湿。”“燕”同“胭”。此词上、下阕或从此句脱化而来。

④相留醉:一作“留人醉”。同一意思。留,遗留,给以。醉,心醉,迷醉,销魂。这句的意思是:花与人被风雨摧残蹂躏,剩下的只有迷恋、销魂、心痛。

⑤几时重:何时再。重,读平声,重复的意思。这句是叹句,不是问句,意思是:走了的就是走了,任何时候都不能恢复、弥合和重返了。

⑥自是:自然是,必然是。这句的意思是:花落不得重开,国失不得重返。水长流东,人长怀恨,这就是人生的真谛。


后主《相见欢》两首,最为凄婉。黄昇《花庵词选》说:“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这首词一不是写伤春;二不是写伤别;三不是上阕伤春,下阕伤别。从它的艺术效果看,内容悲慨博大、深美闳约,不止于伤春、伤别而已。李煜在他的《清平乐》词里,曾以“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象征他的凋零身世。这里同样以林花凋零象喻天下生物了结生命的悲哀。“林花谢了春红”,对这个文采风流的皇帝来说,正好用来比拟他的天堂的倾落。

说花即是说人。“林花谢了春红”,这对词人毕竟是此生最大的震动,因此才有下面“太匆匆”的大声喟叹,和“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满腔怨恨。“谢了”是完成式词句,“了”即“完了”,加重语气。“春红”象喻美好的时光,美好的颜色。“太匆匆”是口语,口吻传神,悲叹繁华的昔日不过一瞬。“朝来寒雨晚来风”,痛感风雨骤至的侵袭。“朝来”和“晚来”,叠字衔联,极写轮番的无情风雨,交加的残酷迫害。“无奈”二字流露词人的软弱性格。他丝毫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没有信心挽回花的、也是人的命运。

全词自然淋漓,一气贯下。“胭脂泪”,浓缩地描画了经风着雨的“春红”那一副惨淡的样子,这三个字承接了上阕十八个字,既有概括,又富美感。“相留醉”,人和花不能不遗下沉醉与迷恋、愁恨与哀思,想不开,撂不下。“几时重!”难道还有花返故枝、人归故土的一天吗?这是愤极呼天,一声绝望的呼喊。最后,以重笔收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勘破人生的真谛。流水长东,人生长恨,自然如此,无可怀疑。他是一个佛教徒,当他失去人间的一切时,他相信人生是苦海,死亡是解脱。“长恨”、“长东”又一个叠字衔联,像是毫不经意,其实妙笔天成。李煜这首变徵之声是末代降王亡国之音,但他的血泪浇铸的哀伤的确是真挚动人的!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注释】

①相见欢:这一词牌因这首词又名“上西楼”、“西楼子”。

②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词句是六、三句法。意思是:那种着梧桐的寂寂深院,把清秋给锁在里面了。

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这句是说,那割不断、理不清的离愁别恨,无尽纷乱地刺割着、纠缠着自己的心。


这首词和前首一样,都是李清照特别在《词论》中指出的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的作品。俞平伯先生说:“‘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已摄尽凄婉的神情。”(《唐宋词选释》)一起六个字,直接呈现出词人的孤独身影,不见一丝帝王气象。“无言”,他失国后已经无人可说,“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浪淘沙》)况已无话可说。他难道不明白“心事莫将和泪说”(《望江南》),一旦向徐铉透露便惹来杀身之祸。“独上西楼”,信步所之,百无聊赖。此何人哉?撇下不说,专注景物。“月如钩”,三字句如一片天籁。这里将情移景,情景交融。接着连缀九字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写景写人,人景合一。自然不光写景,天上有月,院内有桐,而是词人深层次的抒情。“寂寞”的不是梧桐,不是深院,而是词人自己在“梧桐深院”中的感受。实体的“深院”“锁”住了抽象的“清秋”,象喻无情的囚笼“锁”住了多情的皇帝。“锁”字下得好重,因为这是一个清夜深秋的囚徒的感情体验,失去自由,生不如死。

这首和前首《相见欢》的艺术结构是相似的,下阕与上阕一气呵成,紧相连接。他用写“清秋”一样的手法,以“离愁”指代他的失国情绪。怎样诉说那难以形容的婉转情结?他开始试图说明白,打了个具体比方,“剪不断,理还乱”(两个三字句互押一个仄韵,读来上口),这“离愁”是无法根除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又是无法理顺的,“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清平乐》);他然后放弃说清楚,“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徐士俊云:“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古今词统》)此之谓也。

统观全章,说的全是白话。然而高妙自然,无人不爱,为什么?因为它以情胜,所以感人至深。俞陛云说:“后阕仅十八字,而肠回心倒,一片凄异之音,伤心人固别有怀抱。”(《南唐二主词辑述评》)读后主词,见真性情。宋代的晏几道、秦少游、李清照学到一二。他们的词使得历代读者心醉神迷。王国维引尼采的话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这就是后主及其他人的词之魅力所在。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注释】

①潺潺(chán):水声,这里指小雨滴水声。

②阑珊:衰残。白居易诗:“诗情酒兴渐阑珊。”

③罗衾(qīn):绸被。不耐:不敌,经不起。

④身是客:指作者是身离故国的俘虏。

⑤一饷(xiǎnɡ):通“晌”,片刻,一会儿。

⑥莫:《全唐诗》作“暮”,“莫”读作“暮”(mù),是“暮”的本字,作黄昏解。“莫”亦可读入声,作“勿”解。李煜另有词句云:“高楼谁与上。”故二解皆通。

⑦江山:指南唐故土。一本作“关山”,指关山阻隔,但联系上下文,未必妥。

⑧别时容易见时难:《颜氏家训·风操》:“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别易会难,是当时人常说的话。

⑨天上人间:相隔遥远,不知何处。张泌《浣溪沙》:“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这句的意思是:水流、花谢、春去,一似人天相隔,杳渺无极。


李煜的这首《浪淘沙》词是一首哀歌,相传是后主的绝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絛《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婉,未几下世。”这首词,意显言深,情辞凄切,应该说是李煜的代表作。

词从暮春夜雨写起,“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是词人梦醒之后所闻和所想。那潺潺雨声,于梦后听着更加凄切;“春意阑珊”之想也是由于梦之消失、情之怅惘所引起的。这两句不是写景,而是言情。如他另一首《子夜歌》云“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就不如这里寓情于景的两句显得动人。因此陈锐说:“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寻常白话耳。金元人词亦说白话,能有此缠绵否?”(《袌碧斋词话》)“罗衾不耐五更寒”,一如冯延巳词句“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清平乐》),以“罗衣”、“罗衾”代指人物,现出词人形象。“寒”字,是词人蕴蓄地流露感情之处,并非因夜雨经受不起身躯上的寒冷,而是因梦醒支架不住心境上的凄凉。以上是倒叙,先写梦醒,下面才点出做梦,补明前之所闻、所想、所感都在梦醒之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原来他做了一个欢乐的梦。“贪欢”,刻画出词人对梦景的向往,也就是对往日生活的依恋。可惜只有“一饷”,况且“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话说得很实在,甚至有点自嘲的味道,然而语意惨然,令人不忍卒读。郭麐说得好:“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至深。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所以独绝也。”(《南唐二主词汇笺》引)

下阕,撇开春夜的黯然自伤,再抒白日之寂寞难遣。“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全词的中心。李煜被囚,与世隔绝,大臣嫔妾,都不得见。他有许多描写孤独的词句:“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浪淘沙》);“高楼谁与上”(《菩萨蛮》);“无言独上西楼”(《相见欢》)等等,但都不及这里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写得决绝悲慨。为什么不要“凭栏”?因为抬起望眼,便见无限江山。对江山的无限感,乃是他的实感。在牢笼似的小小楼院之外,那“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那自由天地、欢乐天堂确实无限大、无限远!“无限”二字,是词人含蓄地流露感情的又一处。它表达的既非男女离情,又非羁旅愁思,而是联系现实、联系家国的深挚感情,从而创造出高远深广的艺术境界。“无限江山”既有千钧之重,下面承接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也因此浩渺无边。正是这种寓亡国之恨的“伤别”,使宋朝皇帝不放心,一定要置词人于死地。

结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流水”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腔调;“落花”是“林花谢了春红”的翻版;“春去也”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答复;“天上人间”唱出了词人对欢乐人生的最后诀别,倾泻了词人对破国亡家的千古憾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温庭筠词集名)、《浣花》(韦庄词集名),能有此气象耶!”他对李煜在词的领域里的开创地位的评价,是很中肯的。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注释】

①了:了结。

②故国:指南唐。回首:回顾,回忆。

③雕栏玉砌:雕花的栏干、玉石的台阶。泛指南唐的精美宫殿。李煜《浪淘沙》有“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玉楼瑶殿”同此。

④朱颜:即红颜,盛年的容颜。这里暗指失国之变。

⑤问君:作者自问。君,作者自称。几多:多少。


这是李煜的一首感怀故国的名作。作者以形象的比喻、诘问的口吻、悲愤的情怀、激宕的格调,放笔悲号,写尽末世国君的哀愁。据王铚的《默记》和《乐府纪闻》所载,这首词和他的惨遭杀害不是没有关系的。

开头如俞平伯先生所云,“奇语劈空而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连两个诘问,问得惊心动魄。宇宙无非有两种形态:永恒与无常。宋代苏轼在看到无常的同时,还看到永恒,由此悟出人生有变和不变的道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前赤壁赋》)但是李煜面对被囚的现实,他的生命中的自由与欢乐,人生的目的与人的存在价值全被夺去,他只见“无常”,不见“永恒”。当将来未卜、眼前难堪之际,他悲呼道:这漫长的黑夜与白天,这可厌的春花与秋月,何时是个了结啊!而在他脑际萦回不已的往事,回首徒添恨,“往事只堪哀”(《浪淘沙》),因此他接着悲叹道:为什么偏有那么多折磨人的往事啊!李煜搔首呼天,恨极怨极。两个诘问,为晚唐五代词中绝笔。下面两句是以实际作答,补充前问:“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东风”承接前句“春花”;“月明”承接前句“秋月”。“又”字透露囚禁生活的难耐;降宋“又”经一年,承接前句“何时了”。“故国不堪回首”承接“往事知多少”。上阕曲调高亢悲慨,后来的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似学此种。惟有作者经历过大灾难,锻炼就大手笔,才能究诘人生,怀疑自然规律,写出具有如此深度和力度的词作,大有负荷全人类之悲哀之概。

下阕则用了曲笔:“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在”与“改”两个动词,沉稳地、恰当地表达了物是人非的境况。“只是”一词传出词人的无穷憾恨。这里的“朱颜”暗指“江山”,“朱颜改”暗指江山易色。“改”字点出全词的题旨,悲恨的根源。最后,词人把难以明说的去国之思、失国之悲、亡国之恨全都纳入一个“愁”字中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真乃千古绝唱!这一股劲儿向东、向江南流去的春水,恰似绵绵不断的去国之思;这滚滚无边、滔滔不尽的江水,象征日夜呜咽的失国之悲。水的汹涌满溢,无情地把含恨的弱者淹没覆亡,空留亡国之恨。固然,将愁比水,并非自李煜始。白居易有句:“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夜入瞿唐峡》)刘禹锡有句:“蜀江春水拍山流……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后来模仿李煜词句的更多。寇准诗“愁情不断如春水”(《江南春》),秦观词“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都很精妙,但是气象、格调都比不上他这两句。王国维曾说:“后主之词,真可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他并非想抬高一个亡国之君的“愁”,而是赞叹一位凭着真切之感、肺腑之痛、真挚之情写了这样一首内容上超出个人痛苦、艺术上达到诗的胜境的作者。王国维更把这首词的末二句当做后主词的代表来评价。这是因为它们突出了后主词感情真挚、语言自然的特点;表达了弱者、文人的精神世界,从而牵动了同类读者的相似感情,因而丰富了词的表现力量,发挥了词的抒情作用,有助于确立词与诗相抗衡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