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

1.1

“斗转星移天渐晓,蓦然听得鹈鹕叫”。

蒋晓图想起古人的这两句诗,就敲了出来。旋即又删了它。

他没亲眼见过鹈鹕,仅从图片上看,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像那鸟了——他的前半生不曾享福,竟也中年发福,公然出现了双下巴,真是无处喊冤。另外,鹈鹕又叫塘鹅。他小时候放过鹅,鹅的智商中下,乡亲们形容谁笨就喊他“呆头鹅”。

蒋晓图,此时此刻,你的所作所为,可不就像一只呆头鹅么?

蒋晓图除了“教师”之外,还有一个身份是“作家”。无论别人如何评价以及元芳你怎么看,反正他在心里早就恬不知耻地以“作家”自诩了。

作家蒋晓图正创作一部长篇,名曰《何方神圣》。有关家园和少年,当然少不了众乡亲。他预感到了这部书的不同凡响,每每端坐电脑前,就像钢琴家朗朗一样手指在键盘上野蜂飞舞,以至于打出了一些奇妙的句子而浑然不觉——原来他这个“鸟人”这么有料啊!

这年头,有文凭的人很多,摩肩接踵。平均每三个领导中就有两个在职博士,另一个也很牛:党校硕士。读书人呢?很少,如凤毛麟角。据某机构调查统计,在公共场所,大排档或Vip包厢,地铁站或候机楼,看书的与刷微信的人数之比大约是1:250。你想让谁自费买一本书?很难,似与虎谋皮。正儿八经的不官场不厚黑不营销不传奇不戏说不恶搞不玄幻不穿越不盗墓不偷情不大侠不小三的小说会有人问津么?很悬,像痴人说梦。

躬逢盛世也好,生不逢时也罢,反正作家蒋晓图遭遇了瓶颈:找不到一家愿意为他出书的出版社。他也曾跟多家招牌上镶嵌了“文化”二字的公司打过交道,那些人无不受气媳妇遇到娘家妈似的大倒苦水,什么市场不景气啊、股改上市啊等等,全是生意经。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请问,你的小说能拍成电视剧么?最稳妥的莫过于“抗日”,这是一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戏说一点更带劲了,哪怕“手撕鬼子”,不妨“裤裆藏雷”。如果已经开机了,就好商量;如果正热播,就更容易操作了。哦,对了,你还得有一个呱呱叫的笔名。你就叫“郭本龙”啊?我的天,咋这么直白呢?你啊也是太马虎了,这下麻烦来了不是?建议你改成“郭敬日月”。那多响亮、多恍惚、多混淆视听……蒋晓图自知理亏,瞠目结舌。

严酷的现实,惨淡的人生。日子还得过下去,人不能被尿憋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蒋晓图决定另辟蹊径:在线写作。

“在线写作”好处多多。一方面须不断更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逼着你快马加鞭;另一方面能及时看到网友的反馈,便于修改。这叫与时俱进。一个比较理想的结果是:这个东西这么日复一日地连载着,一不留神被哪位潜水的导演比如张导、冯导,甚至斯导(斯皮尔伯格)相中了,那就好极了——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了!

他找到一个名为“中国结”的网站。注册。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哭泣的兔子”。准备就绪。

五月十八号,上午八点。好日子加上好时辰,蒋晓图在“太白故事”栏下开了一个新帖。

潘多拉的盒子有如冯大爷的茶叶筒,“哐当”一声就打开了。

谁都没料到,这一个故事和另一个故事,就这么同时拉开了帷幕,并驾齐驱——

中国结>>太白故事[我要发帖]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08:58

长篇小说《何方神圣》

此致

火红的年代、勇敢的人们以及鲜花盛开的村庄

望乡

如果允许我给这本书起一个乳名,那我就叫它“炊烟”。

炊——烟——

写作的过程中时刻有一种正在“生火做饭”的感觉。

炊……烟……

这两个字,任何时候,只要念一遍,都会觉得暖烘烘的。

炊烟,久违了!

城里飘荡的,从来就不是奶奶的炊烟,都是他妈的PM2.5。

只有在乡下,在儿时,在记忆里。

念初中的辰光,学校离家十一里。下午放学,长征似的。翻过两道山岗,眼尖的就能看到家了——远处,山脚下,村庄掩映在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里,宁静得像一幅油画。忽然,画面抖了一下,一家、两家、十几家的烟囱里争相冒出了白烟,有的奔放,有的婀娜,有的火急火燎,有的若隐若现。真好啊,很快就要到家了,到家就能吃到饭了!那时,我们虽不至于欢呼雀跃,却立刻神采奕奕步履矫健了。

(“神采奕奕、步履矫健”,曾是描写领袖的专用形容词,今朝冒险为自家破费一次。)

炊烟,是噼啵作响的柴火化作的一缕香魂,是黄金屋般的草房上升起的一朵祥云,是寡言少语的村庄发出的一声呼唤,是近乡情怯的游子收到的一封家书……

作者:再回首云遮归途 时间:2013-05-18 09:30

抢个沙发先。

这小文章写的、小情抒的,好有文艺范儿!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0:18

谢谢跟帖。可你这一打岔,我的思路乱了。呵呵。

文艺范儿、学生腔、乡土气息、草根味……无所谓,爱谁谁。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还有人记得朱晓琳么?我记得。她是个歌星,曾风靡一时。她比我略小,成名作就是这首《妈妈的吻》。

朱晓琳是有福的,她有亲爱的妈妈。

彭丽媛当然也有福,她有“白发亲娘”——

你可是又在村口,把我张望?

你可是又在窗前,把我默想?

你的那一根啊老拐杖,

是否又把你带到我离去的地方?……

我也有妈妈,今年七十九了,依然一头秀发。她每天都来看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星期三她不来。她晓得那天上午我有四节课,下午课外活动还得开会开到六点半,听校长训话、洗脑。累啊,躺下就成了植物人。所以妈不来,她心疼儿子,想让我多睡一会儿。

她每次来,我都倾囊而尽,给她买好多好吃的——薛镇的馄饨、丹阳的万字糕、芜湖的瓜子、南陵的明心糖(央视的人鼻子尖,嗅觉灵敏,都把这些弄上了“舌尖”)她吃得好香,笑得满脸皱纹很深刻。

她走的时候,我送她。

送到村西,上大路,路的那头是西山。风吹草动,夕阳留守,暮霭沉沉楚天阔。或者,送她到小区门口。过马路,上天桥,又一座彩虹桥。她俯视着我:你家去吧,我没事。她挥一挥手,带走了好几片云彩……

妈,星期三你也来,好么?我没事,我想你。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她坟上的茅草,枯了又发,黄了又青!儿子有个小小心愿——写一本书,烧给她,以及送给四处逃散的乡亲们。

“四处逃散”?是的。那个小山村不存在了,遗址都找不到了。哪一天我要是获个什么奖粉丝们想去我老家菜园子里拔几颗萝卜完全不可能了。一条高速公路巨蟒一样从村中央呼啸而过,它叫“马上高速”——马鞍山至上海的高速。2012年8月8号,“马上高速”全线贯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吵得大鬼小鬼都不得安生。西山上原是大片坟地,各种户型都有,和谐安宁。现在已夷为平地,人类在那里建了一个加油站、一个便利店和一个厕所。南来北往的男男女女就在老祖宗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

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了,从前这里有一个村庄,住了好多人,上演过好多故事,精彩的,狗血的,吵吵闹闹,兜兜转转……

作者:夏天的苹果汁 时间:2013-05-18 10:22

敢问楼主是位大叔?

什么是“火红的年代、勇敢的人们以及鲜花盛开的村庄”?

看不懂了有木有?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0:30

看来楼上是个小盆友。

《火红的年代》、《勇敢的人们》以及《鲜花盛开的村庄》以及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流行的电影,分别是国产的、阿尔巴尼亚的和朝鲜的。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18 10:38

此帖十分怀旧,鉴定完毕。

楼主这样写,当有嘲讽的意味。用老话讲,叫“含沙射影”。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0:50

各位少安勿躁。今天星期六,我可以多写点儿。

借用大美女林志玲嗲嗲的话发一个广告——来我这里,有你好看。

家在何方。

与哈姆雷特的“To be,or not to be”不同,“家在何方”根本不是个问题。看到了么?没有问号,只有句号。

那个村就叫“何方村”。

之所以叫“何方村”,是因为村上两个大姓:何、方。各有三十多家。另外还有些小姓: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拢共不到二十户。(我家姓蒋,我叫蒋晓图,属兔,小名叫小兔子,“郭本龙”是我的笔名。)

我就像一只“走地鸡”(南方不少酒楼所标榜的)在何方村土生土长,直到十五岁才离开它去上大学。

我爸也是在这块成长起来的——他七岁就来帮人家看牛了,我奶奶以及两个姑妈一并“随迁”。她们在周边打散工,这家做一天那家做半天,饱一餐饿一顿的。大姑妈后来嫁到了大石巴村。二姑妈一生多舛,两次改嫁,没活到五十岁。

我没见过我爷爷,姐都没见过。听说他是个篾匠,半吊子手艺,在家总也呆不住,像一只摆不稳的葫芦,身上有几个钱都塞给大官圩的师娘了。懒得讲他。

上高中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张“太白地图”,勉强找到了何方村。我算了一下,它位于东经118°31′,北纬30°33′。

熟悉地理的朋友很快就意识到那里靠近南京。答对了。实际上何方村离南京不到九十里。据我爸的师傅冯大爷介绍,他的父亲年轻时贩过鱼,每天鸡还没叫就起身,从石臼湖边挑一担鱼出发,水淋淋地一路小跑到中华门。这时抬头看天,太阳才和屎耙子一样高,秦淮河边那些懒女人才开始刷马桶。

你出了中华门往南走,两袋烟的工夫就能撞见山了。群山连绵如人头攒动又如波涛汹涌,那便是马鞍山了。马鞍山是一个统称,每座山又各有名号,磨子山、麻山、乔木山、龙王山等等不一而足。马鞍山很低调,高的不过海拔三百来米,矮的则近似土包子。倘若能航拍,从一千五百米高空俯瞰,你就会发现,群山的形状酷似从前杂货店里摞在一起的簸箕,而何方村,则像一条卧在簸箕口的大青虫。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18 11:10

如今啊,乡愁是一根长长的网线。

楼主所写情况属实。民国《太白县志》(点校本)第43页:“太白东北多山,磅礴迤引,气势雄厚。”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1:17

谢谢嘻哈努克!

关于家乡的山,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还得了奖。“华东地市报散文大奖赛”二等奖。现贴在下面。那时候年轻么,难免稚嫩,各位多包涵。

少年最爱是青山

环村皆山。

山生下来就是个大块头,屁股特别沉,每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

山都是些不懂事的小把戏,一窝蜂拥到了房前屋后。

山是我的发小,一天天跟我厮混在一起,撵不走,轰不跑。

放了学,急急地撂下书包,操起长竹竿,如同挥舞了指挥刀,威风凛凛的。鹅,学了公社干部的模样,从容不迫地踱着方步。

山坡上挂着一垄一垄山芋地,地沟里,青草正嫩,那便是鹅的主食了。一到这里,鹅便一点一点散开了。我们自由了。

牧鹅少年中,我读初一,他们才念三、四年级。选个领导,不用差额,舍我其谁?每每此时,我便开始发号施令:小侉子,你带人去捡干牛屎,等一会当柴用。花狗,你们想办法弄点山芋来。剩下的,拣石头,我来码个灶……他们一一得令而去。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兵啊!

我想我恐怕更爱海。从小人书《海岛女民兵》以及高尔基的《海燕》中,我知道了海。苍茫的大海、蓝色的海浪。海燕像黑色的闪电。海滩上,五光十色的贝壳、“呜呜”作响的海螺……如果我能亲眼目睹一回大海,那该多好!我会跟随老船长他们一道出海。一网上来,鳞光闪闪。说不定还能抓到台湾派来的特务!狗特务嘴里一颗大金牙,那是发报机!武装到牙齿了。那我立功受奖的机会就到了……

可是,我的眼前只有山。

已经能闻到诱人的香味了。小侉子还翘着屁股往灶里吹风,烟熏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

毁了灶,山芋黑包公似的呼噜噜滚出来。我们一人一个分了,哧溜哧溜吃了,画出一嘴的胡子。

鹅,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慌张去找。找到了,挡回来,让它们吃个饱。趁鹅嗉子还胀着,快递一样送它们回家。大人一看,还好,就饶了你。你千万嫑耽搁,最好一路小跑。鹅的消化功能太强了,俗称“鹅漏子”,几泡屎一丢,嗉子就会瘪下去,你前功尽弃。

鹅,怎么越来越瘦?直到有一天,十二只鹅突然拍拍翅膀从山顶上飞了起来!当时我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冲下山。幸好它们已在家门口的池塘里软着落。

因为这“天鹅”的故事,我被撤职了,竹竿交给了妹妹小青。妈罚我去砍柴。我二话没讲。我还能留在山上。

一段时间以来,我对海的向往超过了对山的依恋。后来我又接触过许多有关海的作品:《老人与海》、《海的女儿》,以及王蒙的《听海》、邓刚的《迷人的海》,甚至朱明瑛的《大海啊,故乡》、关牧村的《海风轻轻吹》……海上有日出、海市蜃楼,也有暗礁、风波。出一次海,会经受平日难得的锻炼,会增添在人生路上搏击的勇气。然而,长期以来,我与大海缘悭一面。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我的家乡只有山,纵有千万个愚公披星戴月还是移不完的山。

砍柴并不苦,只要看山的不来,砍一担柴轻轻巧巧——亮霍霍的镰刀扫过去,茅草像死刑犯一样应声倒了一片,以右手为圆心画出一个扇形。再扫一刀,再倒一片。两片摞上,就有一捆。砍柴就这么便当。

有时候,茅草欲倒未倒,窜出一只兔子,一溜烟跑了。虚张声势地追它一截(其实是送它一程),无功而返。心里那个懊恼,甩了镰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叹气。

有时候,镰刀欲收未收,拱出一只刺猬,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赶紧伸出镰刀按住,腾出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稻草,捆它个五花大绑。回去吧,杀了刺猬,叫妈妈吞了刺猬心,听说能治胃疼哩。

还会采到一捧毛栗子,还会逮到一只不知名的小雀子……

若是累了,管它什么地方就仰面朝天地躺下吧!放心好了,一点也不脏,顶多沾几根草,一掸就掉。眯一会儿吧,朵朵白云飘过,送来阵阵浓荫……

让人着迷的山呀,我其实离不开它了!

我似乎悟出来一点什么了——海,可能有点像仰慕已久的明星;山,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而且山海之间,情与貌,略相似。在我看来,海,是山在奔腾,是运动中的山;山,是海在小憩,是梦中的海……不是么?

这连绵的山啊!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山对山相看不厌,山牵山情同手足,山围山众星捧月,山抱山慈母心肠。我于是对山倾注了双份的爱。

春风吹过,山成了彩色的世界。绿的草,深绿浅绿,浓淡相间;红的花,紫红粉红,争芳斗艳。还有白的黄的,你追我赶,让人目不暇接。

春天是最轻松的,不用砍柴,柴还没长老;不用看鹅,鹅还没换毛。星期天一到,我们就相约着去挖草药。

山里的小把戏谁不认得草药呢?三片叶子对生的,是桔梗;叶子圆圆的,叫马齿苋。还有百部、党参……只要上了山,山就不会亏待你,下山时,必有满满的一竹篮,小心坠断了你的篮子把。

趁天好,洗干净,或者刮了皮,摊在筛子里,放到房顶上,晒几个大太阳,就能卖了。

每当我从那异香扑鼻的药店里出来,总挂着一脸自豪。我就要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一本小人书了。那是大山的馈赠啊!

买什么书呢?我早就计划好啦!就买《消息树》,就买《向阳院的故事》!《小兵张嘎》、《小雁齐飞》也行啊!

多谢了,好心的大山!

作者:天空之城 时间:2013-05-18 11:33

看过了,小文章写得萌萌哒,像“读者”,又像“新概念”。

作者:枫叶飘零007 时间:2013-05-18 11:40

楼上,您的话我不敢苟同哦。楼主的“山之恋”,一往情深。

我老家也有好多山。我如今漂在青岛。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我咋就没想到山与大海的关系呢?佩服!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1:45

村里有好多树,绿树成荫。树是杂树,榆树楝树、桃、杏、梨、枣,各家各户想栽什么栽什么。村口就有十几棵本槐,一字儿排开,像是民兵列队欢迎上级领导(本槐又叫国槐,高而粗,不长刺。长刺的叫洋槐)。某一年夏天,几声炸雷响过,冒出一股青烟,有两棵槐树轰然倒地,却咽不下这口气,留恋人间,匍匐到尘埃里,长成了我们的坐骑。

树们撑起的天棚下,躺着一个大碾盘,如一张圆床。早年间它被用来碾米磨面,轰隆轰隆,晕头转向。后来通电了,有了碾米机和加工厂,人们喜新厌旧,它惨遭遗弃,其革命伴侣石磙子也在一个黑月头与谁私奔了,从此下落不明。

高位截瘫的树和中年丧偶的碾盘从此成了我们的玩伴。

我们整日在那块盘桓、鬼混,从早到晚,风雨无阻。吹牛、打仗、躲猫猫、过家家……每年入夏,小把戏们怕热,也为了省布,个个都不穿衣裳,天体运动,像一群裸官。那些赤诚相见肝胆相照的日子在我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骑树的,屁股泛绿,浅绿或墨绿,有如胎记;在碾盘上玉体横陈的,屁股上留下一道道辙,似搓衣板,资深屁股则像手风琴。所以要判断一个男性公民是不是来自何方村,无需检查身份证,甚至不用看脸,一个可靠而又简便的方法是:扒了裤子,直接验屁股。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18 12:01

看到这里,笑喷了!屁股的事,真的假的?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2:08

当然是真的!

凡事总有例外,比如秋水。秋水虽也是正宗何方人,但其下半身的曝光率比好多女明星都低。我算幸运的了,只见过两三次。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秋水的臀部面如满月。

秋水既是我们的异数,也是骄傲。

作者:天边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18 12:15

楼主好勤奋,我刚起床,你已经写这么多字了。

你写的这个,浓浓的乡情扑面而来,亲切得让人心慌!

你快点写秋水的故事吧!他那么独特。他应该是个靓仔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3:28

你此刻看到的,却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景。

何方村南北走向,南低北高,东低西高。我家位于村的西北角。那是何等崇高的地位——谁家有个鸡飞狗跳,尽收眼底。

那时的何方村,主干道就是一条泥巴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黄汤四溅。还有牛粪,黑玫瑰一样绽放着。都是草房,灰黄而不辉煌,自卑地趴着,一如其主人。忽见村中央,一幢瓦房异军突起,那就是著名的“何家老房子”了。冯大爷说这房子比他还老哩!如今它年久失修,房檐的瓦掉了一排,椽子出头了,如同老人豁了门牙。墙上的石灰脱落得东一块西一块,又像哪个起了牛皮癣。房子呈“回”字形,中间一个大厅一个天井,四周是房间,鸽子笼一样安插了七八户。盒子枪家原是其中之一,后来小把戏们渐渐长大了,鸽子笼住不下了,只好另外盖草房搬了出去。他家没搬的时候,我们常去老房子玩。弹玻璃球、扇纸片、跳房子、讲故事。下雨天最有味道了,雨点敲打着明瓦地砖,滴滴答答的,仿佛好几个小把戏在一堆撒尿。那辰光,我们迎风撒尿三尺远,像一排迷你的高压水龙头!

村东南起手第一家是秋水家。秋水爸就是韩木匠。韩木匠念过私塾,会背《三字经》和《增广贤文》。秋水是个“独萝卜”。他家三口人,里外收拾得很清爽。(可秋水长大后好多事都弄得拖泥带水,这是后话。)

第二家是卫二娘家。卫二娘是个接生婆,村上的丫头小把戏,都由她连拉带拽弄到人间,谁也逃脱不了她的魔爪。

卫二娘,你实话告诉我,活着有什么好?一年到头的,挨饿、受气、吃苦、遭罪。你倒好,剪开脐带(像领导剪彩一样)、撂下剪子、吃一碗溏心蛋就甩手不管了。你太官僚主义了。——“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断了绳索你就走啦,你呀,你呀!”

卫二娘的大儿子叫二万。二万从小就好赌,口袋里的弹子和烟盒都是赢来的,长大后更是凭此技艺娶妻生子。

卫二娘养了一窝鸡,其中一只堪称名模。它全身的毛油黑发亮,与电视上做洗发水广告的那谁有一拼。此刻,一只公鸡正蹲在它背上乐不可支。乡亲们把家禽干那事称作“挽水”,其来历未曾考证,就觉得这种说法有诗意,很文雅。那公鸡可不文雅,翅膀呼扇呼扇,嘴里叽叽咕咕。卫二娘一眼认出那淫贼来自隔壁盒子枪家,气就不打一处来,忙抽出垫屁股的一只解放鞋丢过去,骂道:你个小流氓!小流氓功败垂成,狼狈逃窜。

盒子枪,以及他的堂哥豁耳朵、堂姐腊梅,都是何氏家族的人物,都将载入何方村的史册。

再往北,就到杨队长家了。杨队长家门前好敞朗,比得上天安门广场。还有一座“忠字台”,对应了那纪念碑。“忠字台”远看像个小亭子,其实就是一堵墙,却也飞檐翘脊。我爸花了两天半砌好了它。刚刷的石灰水还没干透哩,小学罗校长就迫不及待地拎来一桶红漆,大排笔饱蘸了,刷了两排字,看上去血淋淋的——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罗校长虽有意模仿了“毛体”和“林体”,怎奈力不从心,魂不附体。糊涂胆大的人就直说了:你写的嘛东西啊?全像……鬼画符。

起先,社员们必须每天在这块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后来不时兴了,就慢慢熄了火。这一块高地就被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收复了。

说到杨队长的女儿杨兰英,那可是个大明星,值得好好表扬。方圆多少里,没有人不晓得她,几乎都是她的粉丝。山寨的每每淹没了正版的,乡亲们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反而不怎么了解另一个“兰英”——郭兰英。

作者:硫铁矿之飞鱼 时间:2013-05-18 13:40

偶遇这个帖子。

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杨队长的女儿,过去真这么有名啊?

她的故事,能否写得更详尽一点?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4:45

谢谢提醒,后面我会写的。

接着是我大舅家。都说大舅是个“闷棍”,三榔头打不出一个屁。遗传总有变异,他的大儿子宏生就闹出了好多动静。宏生一米七八,戴59公分帽子,人送外号“大头”。有人为他量身定制了单曲:“大头大头,落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过了大舅家是二舅家。

二舅家的花狗却是个人,也不属狗,是我的同年老表。

(外公外婆五八年就没了,饿死的。外公的弟弟,我们喊他“二爷爷”。二爷爷一生未娶,六九年辞世,时称“自绝于党和人民”。)

二舅家往西,有一口塘,小而深,像井,所以叫“井塘”。井塘被各种树遮挡,藏而不露。井塘再往北是“黄塘”和“董塘”,两个塘一埂之隔,统称为“双塘”。双塘底是黄土,一点不臭,且大而平缓,是个天然的泳池。小把戏们就在这块学会了踩水、扎猛子,获得了无数快乐——家乡的池塘又蕴藏了多少哀伤!不说了。

褚家就住在双塘边上。褚家女儿很作孽,小时候得过大脑炎,不太神气,还淌口水。她居然美其名曰“褚明珠”。谁拿她当回事呢?更嫑讲“掌上明珠”了。这像个冷笑话。

冯大爷也是孤身一人,住一间茅草棚子。

终于,走到我家了。

曾经,我家的房子破破烂烂、摇摇欲坠,可妈妈是好好的、活灵活现的。那时候,我们很傻很天真,日子很苦很快乐。比如,吃中饭时,奶奶忽然变魔术似的端出一小碟辣椒炒鸡蛋。我的天!尽管与青椒相比,那鸡蛋少得就像树林里的萤火虫,我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早把那“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从前的我就这样没心没肺。时至今日,我还是大大咧咧,并没有学会以天下为己任……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18 15:01

“三分之二”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分数。

有这样一段最高指示:美帝、苏修忘我之心不死,将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另外,我们今天虽然过上了幸福生活,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

又,代楼主解释一下:当地,谁家只有一个儿子,那儿子就被称为“独萝卜”。在方言里,“作孽”有“可怜”的意思。而“闷棍”并非古代兵器,而是指不爱说话的人,其同义词有“闷葫芦”、“闷屁”。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6:10

绕了一圈,挺累吧?

如果还能坚持,建议你到山上走走。看见了么?最近的山,叫磨子山。此山远眺形如巨大的石磨,不高不陡,敦厚稳重。几棵矮脚树,遍地巴根草。此山特别好爬,估计你要不了二十分钟就能登顶。那里视野开阔,你什么都能看见。那里凉快得要死。

他们都在等我,我去了。不好意思,失陪。

妈,儿子看你来了!你在他乡……还好么?

冯大爷、二爷爷、杨队长、兰英、大表哥、腊梅、豁耳朵、盒子枪、秋水、冬云、二万、观音宝、小侉子、小二黑、花狗、小青妹妹……以及井塘、槐树、碾盘、老房子(排名不分先后)……一切的一切,你们就奔走相告吧,小兔子回来了!

谁家的灶口,“啪”地亮起了一盏油灯?

谁家大妈,站在门口喊我哩:小兔子!今朝起风明朝落雨,大路有水小路有鬼,你戗风淋雨跌倒打滚的,就家来吧……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18 16:23

楼主的话让我想起: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那时有个电影叫《闪闪的红星》。潘冬子是一代人的偶像。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6:34

潘冬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最要命的,他还一笑两酒窝!(那演员叫祝新运,大我一岁。)幸亏还有个胡汉三。胡汉三又丑又蠢,带给我们欢笑和自信。他的经典台词是:我胡汉三又回来啦!——说起老电影,我立马成话痨。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18 16:45

楼主,你玩真的?现实中确有一个何方村,与你描绘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个别人的名字改了。我曾在那里下放,对何方村很熟悉。你这帖子,我将跟踪下去。

作者:落叶满长安 时间:2013-05-18 17:33

我也想问一下,楼主写的这叫什么?大散文、随笔、“非虚构”?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18 17:55

只要阁下不是哪个研究所搞学术的,这些便不重要。

重要的是好看不好看?期待中……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18 19:01

明天星期天,我可能没法写。我想陪老父亲去大梅沙海边转一转。他来海城之后,听不懂粤语,又没有熟人,我不带着他,他去哪块我都不放心。姐工作很忙,根本抽不出空。不好意思,后天继续。

1.2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 15:03

会餐

对我来说,回忆的确是一桩丢人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个馋痨。

村上不管谁家来了亲眷,买了肉或杀了鸡,烟囱里窜得欢快、油锅里唱得激昂的辰光,我一定很守信用地依偎着他家的门框。香气西气东输,口水南水北调。他家若有小把戏,必拿我当四类分子,恶狠狠地盯着。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女主人终于受不了了,搛一块骨头塞我嘴里,说:走吧走吧,滚远点!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从容地拐到墙角,小心地咀嚼。

盒子枪、花狗他们不也跟我一样?我们不过是兵分几路罢了。

一日三餐叫人无精打采:早上煮山芋,晚上山芋汤,就中午一顿吃饭,没菜,一碗萝卜丝一碗酱,一百年不动摇。没菜是因为没地种菜,自留地大都充了公作了“旱改水”。鸡生了蛋也不敢吃,必须统统拎到供销社,公家低价收购。这是任务,与交公粮一回事。

那时,我就喜欢家里来亲眷。舅舅们不会来,他们就在本村,来了也是抽根烟拔腿就走。二姑爹离得远,轻易不来。大姑爹可以来。大姑爹来了,奶奶再怎样愁眉苦脸,两个荷包蛋总是要煎的;大姑爹再怎样狼吞虎咽,一星半点总是要剩的。可大姑爹也很少来。大姑爹,你又不是宅男,成天猫在家里有意思么?传说倘若谁家的猫一早做了洗脸的动作,那他家这天一准要来客。可我家的小花猫天天都“洗脸”,还三番五次的。唉,迷信不可信哪,唯心主义害死人!

无计可施了,我就盼着生产队会餐——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到了三秋,晚稻进了仓,会计的算盘噼里啪啦一响,说:队长,今年超“纲要”!杨队长一拍胸:明朝晚上,劳动力加餐!

作者:路过繁华 时间:2013-05-20 15:51

暂停啊。啥叫“四类分子”?啥叫“旱改水”?啥叫“超纲要”?弄得跟古文似的。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16:01

小盆友,楼主满头大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越俎代庖吧。幸好我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

“四类分子”指在建国后至文革这一段时期,对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这四类人的统称。

“旱改水”指旱田改水田或旱谷改种水稻。

《纲要》指《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纲要》要求:从1956年开始,十二年内,粮食每亩平均年产量,在黄河、秦岭、白龙江、黄河(青海境内)以北地区,由一百五十斤增加到四百斤;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区,由二百零八斤增加到五百斤;淮河、秦岭、白龙江以南地区,由四百斤增加到八百斤。所以在我的家乡,亩产超八百斤俗称“超纲要”,亩产超一千六即为“超双纲”。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 17:10

有劳你了,嘻哈努克!

一看你的名字就晓得咱是同龄人,西哈努克亲王么!

还有宾努亲王,还有恩威尔•霍查、尼古拉•齐奥塞斯库、西丽玛沃•班达拉奈克夫人、比兰德拉国王、艾什瓦尔雅王后……那些名字,铿锵悦耳,耳熟能详,像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啊,明天!

明天,成了我们翘首以待的药引子,也是今夜无人入睡的病根子!

一夜无话。

第二天鸡叫时,几个妇女就到七里外的丹阳街上买菜。我们也起早到村东头候着。候着候着,太阳冒头了。盒子枪说那一片云像是太阳淌的口水。花狗说一点也不像,像一块肥肉。

太阳比锄头把子还高了!她们怎么还不家来?我都瞌睡了!

忽然,眼尖的一声尖叫:来了……来了!

同志们的目光“刷”地转向正前方——可不是来了!

她们哼哧哼哧地来了。我们迎上去围个水泄不通。

当真买了不得了的菜哩!有芹菜、冬瓜、豆腐,还有肉!毛主席万岁!——还有一个羊腿子!

哦——哦!我们激动得不知所措。

杨队长过来,老鹰叼小鸡似的把我们拎到一边:走走走!这些菜,被你们的口水腌得不能吃啦!他又扭头对那几个女的说:你们快去,搞搞干净!

那天中饭,我(我们)吃得最少、最马虎、也最心平气和。

太阳刚偏西,稻场上便泼了水扫了一遍,一溜摆开六张凉床。我、盒子枪、花狗,还有七八个小把戏就在空地上翻跟头、竖蜻蜓。

菜,一盆一盆端上来了,热气直喷。我们再也无心玩耍,自动集合开始围观。此时此刻,人们的状态酷似那首著名的“送瘟神”(早已唱山歌一样背得滚瓜烂熟了)——“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不会“命笔”,只会咂嘴动腮。啊——沁!哪个带头打了个“沁”,我们就接二连三地打了起来。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17:25

“沁”,谐音,指喷嚏。当地还有这样的说法:谁打了“沁”,就说明有人在背后念叨了他、议论了他。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 17:57

老爷家先吃。老爷家最硬气,一个小把戏也不带。他们甩掉褂子。他们眯起眼。他们只呷了一小口酒就夹了一大筷子菜。他们嘴巴张得太大,像要吃人!

妈妈们怎么还不来呢?我们心急如焚。

花狗脚打屁股地跑去催,说就来就来。

妈妈们终于来了。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擦手、捋头发,又解下围裙前后左右地拍打。她们一点也不饿么?

几个来迟了的老爷家只好插在这一桌。他们很不高兴,紧绷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很容易让人想起《沁园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

这一桌没有酒,坐倒了就吃饭。太不像话,我们敢怒不敢言。

妈妈们舍己为人,帮我们盛好饭又去搛菜,还不好意思地跟那几个老爷家打招呼:我们不讲礼了。这几个小把戏多会吵,一个个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我们索性拿起筷子指点江山:我要吃这个!那个!

菜盖满了饭碗,我们被赶出来。便在不远处围成一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天擦黑了。是个黑月头。有人端来几盏罩子灯,还有一盏风灯。

那边有个醉了的男人在唱。一听就晓得是沈万三。他老婆去年下半年死了。九天里,挑“大寨田”,土都冻酥了。塌方。其他人奔出来,捡回一条小命。他老婆却输在了起跑线上,被埋没了。先扒出来一截肠子。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18:02

楼主,我应该比你痴长几岁,我退休了。我不喜欢打麻将。今年春节,儿子回来帮我搞好了网络。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跟我远在武汉的大孙子视频了!小家伙一岁半了,早就会叫“爷爷”了。

你写的这些我再熟悉不过了。你写吧,注释的事,我尽力做。

当地重男轻女现象比较严重,表现在称呼上,一直尊称成年男性为“老爷家”,“谁的丈夫”则是“哪家老板”。而已婚妇女却被说成“马马家”,“谁的妻子”便是“哪家马马”,“娶媳妇”叫“抬马马”。这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社会的“马子”,似有贬义。也许是我想多了。

“九天”,数九寒天。

所谓“大寨田”,就是在土薄石厚的山坡上,挖起石头,用所挖的石头垒起一道道堤埂,又像是矮墙,中间空的部分,从别处拉来土填上,成为“人造田”。在那“农业学大寨”的年代,村村都修“大寨田”,这是上级下达的任务。这样造出来的田地,一是缺水。那个地方一年下不了几场雨,从山下把水翻上去谈何容易。二是缺肥料。路远坡陡,往地里送粪很困难。三是基础差。所填的土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为了应付差事,所以只填了薄薄的一层土,下面全是碎石,一场雨浇下来,水土流失,上面坑坑洼洼的,根本不能耕种。

又,沈万三是明代的一个超级大富豪,放到现在,绝对能进福布斯排行榜。当地有许多他的传说,比如他得了一个聚宝盆,不管将什么东西放进盆内,都能变成珍宝。

你们村的这个社员也叫“沈万三”?太有喜感了。你虚构的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 19:27

还真不是我编的,真有其人。

这名字应该寄托了他父母的理想吧?穷则思变嘛。

“小妹妹送饭下田冲。

一碟子韭菜二碟子葱。”

沈万三唱着唱着哭了起来。

我们闷头吃。听声音像有七八只小猫组团啃鱼头。可惜没有鱼。想到平日里吃嗟来之食的羞辱,我们倍加珍惜。

妈,我要吃菜!花狗率先跑回去,粗瓷碗扛过头顶。

妈,菜!我们恍然大悟。

妈妈们一边接过碗,一边假装生气地骂我们“恋菜”。

那几个男人气鼓鼓的了。眼睛更鼓,像青蛙。

“天上布满星,

月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沈万三哭了一轮接着唱。

他一句句拉长了唱,喉咙呼噜呼噜响,比哭还难听。

妈,我怕。小侉子说。

小侉子妈喝道:你吃你的!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一回我们吃得特别认真,菜在嘴里嚼了又嚼,才极不情愿地咽下;每根骨头吸了又吸,才依依不舍地抛去——早有个伸长了舌头的狗跳起接住。

接下来又泡汤。各种汤把一碗饭淹成了一碗酱,很齁。我们没觉得。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齁么?

“人家丈夫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造长城。”

沈万三唱了一半就吐了。

宏生表哥和豁耳朵等人七手八脚,架着拖着,把他弄回了家。

我们端起每个盘子往碗里倒,还有用勺子剐的,剐得人心如刀绞。

不晓得吃了几碗。

起风了。风吹到身上凉丝丝的,一股土腥味。我打了一个嗝。

唉,要是明朝还这样子,多有劲啊!

你发梦吧!他们哈哈笑我。

我没笑。我很严肃地想:我长大了,一定当队长,好好学大寨,年年超纲要,天天搞会餐。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我们就像哪块失了火似的提着裤子直奔茅缸(厕所),一路屁滚尿流。

其实夜里来过一回了。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0 20:25

楼主,你真是废寝忘食啊。

我说过,我在你们那儿下放过。当时生活十分艰苦。我们十几个知青被集中安置在大队的农场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晚上,无所事事,就想弄点吃的。大家商议了一下,派几个男知青出门,女知青在家洗锅烧水做准备。一般都是跑到老乡的自留地里,触景生情,有什么弄什么,菜瓜、山芋、花生,都行,我们不挑,也不贪。要是想搞点大荤。难度就大了。有一年一个冬夜,伸手不见五指,吾等实在馋得够呛了,决心去偷一条狗来。有人献计献策,说是用铁钩串上熟山芋,另一头系上尼龙绳,攥在手里。狗吞山芋的时候你就使劲往回一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吐不出铁钩,还发不出声。铁钩进一步扎进了狗的腮帮子,甚至喉咙,越扎越深。这和钓鱼一个道理。关键是速度要快,三下五除二。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跃跃欲试。那天的活动我参加了,去的就是何方村。正下着雪,北风呜呜直叫,我们一行人顶风冒雪,像是要去“智取威虎山”。不巧赶上队长的儿子结婚,热闹非凡。那阵子想必狗的伙食有了明显改善,肚子里油水很足。狗何等势利,狗眼看人低嘛,对我们扔出的山芋不屑一顾。它非但不感恩,反而狂吠不止。终于惊动了主人,出来用手电筒晃我们。我们赶紧悄悄扔了绳子,搓搓手,说我们是来闹房的。那人感慨:你们这帮小把戏啊!来就来嘛,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翻墙头!我们嘿嘿地笑,跟着进去了。最终,那天狗肉没吃成,每人抽了一包“东海”。哦,对了,那天婚宴进行到最后,还打起来了。这事,你还有印象么?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0 20:57

楼上,你也不分个段,黑压压一片,让吾等看得好吃力……

你这是拒绝读者的节奏啊。呵呵。

其实你写的也蛮有味。

1.3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 21:40

有关“饥饿”,其实我算是享福的了。看过莫言、阎连科的文章,更有杨显惠写的,就知道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剩男”,你说的队长儿子结婚的事我当然记得,后面会写。

看来你真在那块待过。

都说那年头是“吃大锅饭”,其实是“喝大锅粥”。队长吹哨子大摇大摆,会计晃里晃荡夹个工分牌。轻巧事情个个削尖了头去抢,重活脏活鬼都喊不来。社员们一肚子牢骚,出工不出力。恨不能太阳刚冒顶就一头栽下去,巴不得生产队明朝就散伙、倒门框子。

那辰光,收音机很稀奇,一个队一个高音喇叭,拴在村中央的大树上,从早吵到晚。翻过来搭过去就那几个样板戏——“这样的好书记人人夸不够”。“八年了,别提他!”“沙老太休得要想不开”。“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抢东西?我还要抢人呢!”“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她还活着,听的人都要瞌睡死了。

无聊,没劲。最好能找点来劲的事,最好能找点吃的。

于是打赌。

赌什么?就地取材,五花八门。你猜,迎面来的那人褂子上有几个口袋?谁谁谁家的大肚子媳妇昨天刚生了,你猜是男是女?你猜,《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嫁人了没有?……

输了怎么办?好办。这副扑克牌你拿去。这根皮带子解给你。今朝的工分挖给你。更多的是吃的。输了,买一包“江淮”,数十根油条,称二斤花生米。

印象最深的是大表哥宏生跟豁耳朵打赌。

豁耳朵死坏。他从小就坏。他不但坏,还孬废。他不孬废,小辰光就不会从树上倒栽葱,途中被树枝戳了一下,撕豁了一只耳朵。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22:38

“废”,方言,民国《太白县志》(点校本)第880页:“小儿顽皮放肆曰‘废’。”“孬废”一般指“废”得离谱、极端。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 06:40

那天天很冷。好像还没过二月二。

那天,豁耳朵挖了满满尖尖的一担塘泥,要宏生去挑。

豁耳朵挑衅道:只要你挣起来,再走三十步,六十块臭干子!

臭干子招来不少人,看把戏一样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人过来仔细端详那担泥,像是电视台的“鉴宝”。

这塘泥,青灰色,半干不稀,方正光滑,似几刀肥肉,更像许多年后在南方看到的“龟苓膏”。

其中一个直摇头:不轻,三百斤往上跑。

另一个劝道:宏生,嫑逞能了,挣不起来的。

我也在旁边为大表哥捏了一把汗。

大表哥自有主张,他想试一试。

他脱了棉袄,又脱了纱褂子,都甩给了我,只剩下一件棉毛衫了。

他朝手心吐了口吐沫,蹲下,捡起扁担,头一歪,扁担落在肩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嘴唇,眉毛一拧,竟徐徐站了起来!

众人欢呼着,闪开一条路。他要往前走了!

头两步,他不太适应,有些踉跄,随后就稳了,一步比一步稳,一双大脚踩得神州大地咚咚直响。

大表哥赢了!

他放下担子,用衣袖擦了汗,嘴角露出微笑。再看豁耳朵,成了霜打的茄子。

男子汉大丈夫,每句话都是板上钉钉。豁耳朵硬撑着,喊来货郎子:六十块干子!说完掏出一卷毛票,解开橡皮筋,抽出几张,回头冷笑道:胀死你!

大表哥说:你放二十四个心,早上就吃了几个山芋,早变成屁了!

我对大表哥有信心。他力大无穷,饭量更是惊人。我见过他喝粥。一碗下肚,去灶口盛第二碗,盛满了往回走,边走边喝,还没到堂屋,碗空了。又掉头去盛,又在路上喝了个碗底朝天。一来二去,屁股还没落板凳,锅底朝天了。

大表哥抓起一把稻草擦手,披上棉袄走向墙角。我紧随其后。

小牛、花狗,你们来干嘛呢?他是你们的表哥么?你们这帮跟屁虫。

大表哥在避风处坐定,开吃。

他把两块干子叠在一起往嘴里送,喉结上下,活塞一样迅速。

他一定吃得很香,眯着眼,品酒似的,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十块。三十块。

四十五块。还剩最后十五块了!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口水像雨后的小溪就要漫出来了。我不觉得丑,我才七岁,为什么不能淌口水?

表哥,大表哥,大大的表哥!你忘了是哪个替你抱棉袄的了么?你忘了是哪个从头到尾支持你为你呐喊助威的了么?你忘了哪个是你的亲眷了么?是我是我还是我啊!夏天,你在树下乘凉,躺倒了就喊:小兔子,快去拿一把扇子!小兔子不就是我么?如果,你能匀几块让我尝尝……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点泪汪汪的了。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多年以后,我读到孟浩然的诗,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朝这个场景。)

他依旧不看我。

我开始恨他了。什么大表哥,呸,大头就是了!

渐渐地,大头吃得不顺畅了,每咽一口都要费好大劲似的。他两只眼睛睁得溜圆,颈子还一抻一抻的。

小兔子,快,帮我,舀点水来。

做你的大头梦吧,我才不去。把你肚子胀破了才好哩,胀死了才好哩!毛主席说“冻死苍蝇未足奇”。

小兔子,你聋啦?

见我装聋作哑,他只好接着吃。

不晓得腊梅从哪块冒了出来,端一瓢水,递过去。

同时,她小声说:慢点!嫑噎死个。

我离得最近,听得清爽,也看得仔细,讲一句不怕犯法的话,腊梅那一刻的眼神,让人想起了石油工人“满怀深情望北京”。

大头咧嘴笑了笑,接过,咕嘟咕嘟,牛饮水似的。

腊梅不是豁耳朵的妹妹么,她为什么要帮她哥哥的对手呢?

有人起哄了:拳头往外打,胳膊朝里弯,她弄反了吧?

另一个人就说:没!你不懂,这两个人有点门道。

那人真糊涂了:啊?莫非,他两个……有点不对头?

另一人就说:你个呆子,才晓得啊?八百年前就不对头了。

腊梅脸红了,横他一眼:你放屁打嘴!

那人一声怪叫,接着有人几声怪笑。

豁耳朵也莫名其妙,叫道:你……你汉奸啊你?

腊梅转身,瞪眼道:把他噎个好歹,哪个负责?

豁耳朵不吱声了。

大头也不理会,接着吃,像堵漏。

五十一块。五十二块。

他的吃相越来越难看,就像一只鹅胀了嗉子。

五十七块。

大头,你不会胀个三长两短吧?

五十八块。

五十九块了!

那边忽然乱哄哄的,豁耳朵妈拿了扫帚追着儿子打,还骂骂咧咧的:你个讨债鬼,啊!败家的,啊!有两个㞞钱,你就成了烧包啊你!

我向后转,正要去那边看热闹,身后又“哗”的一声——

大头吐了一地。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1 08:23

嗯,有画面感,如身临其境。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1 10:10

楼主想继续反映那个时代的贫乏与空虚。只是有点琐碎了。呵呵。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1 10:38

在开头,楼主写道:“卫二娘的大儿子叫二万。二万从小就好赌,口袋里的弹子和烟盒都是赢来的,长大后更是凭借此技艺娶妻生子。”

现在,我来凑个热闹,说一个段子。

话说那二万天赋异禀,四十分、推牌九、二八杠等无师自通、无一不精。那时候,人穷,政策紧,谁也不敢公开赌博。田间地头,打几把“争上游”、“鸡心配”,来一点花生米是有的。

可这些对二万来说太不过瘾了。也是技痒难熬,抑或艺不压身,他开始出门到外村寻找对手和业务了。他这样做也许是响应了老人家的教导: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有一天晚上他应邀来到大石巴村。大石巴村的黄老五在业内也很有名。黄老五带着他们上了山,来到看山佬大嘴狼的草房内。黄老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麻将。那时候麻将不像现在这么普及,二万还没玩过。黄老五玩过,输了不少。今天他可能就想欺生,想扳本。黄老五上场就用激将法:二万,看看,这叫麻将,你不敢了吧?二万果然中计: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教我,我现炒现卖,照样跟你玩。黄老五说:好,有种!

二万果然聪明,不一会儿就掌握了大概,就说:差不多了,开始吧。黄老五说:痛快!那我们先掷骰子,排座位。另外两个人也是老手,个个跃跃欲试。

真是冤家路窄,二万坐在黄老五上手。不到一个小时,黄老五就输了六十八块,这在当时算个数目了。黄老五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百思不解:日鬼,你怎么就学会扣牌了呢?我也没教你啊?(“日鬼”:方言,指特别奇怪、诡异、不可能发生。)二万笑而不语。

到下半夜,二十圈过后,黄老五把家里半仓稻也输了。二万说:明朝一早,我就喊人来挑,放心,我会给你留下做早饭的米。黄老五嘟囔道:你碰上狗屎运了。最后一牌,一把定胜负!怎么样?二万说:不来了,你没钱了。黄老五说:小狗日的把我看扁了。二万说:实事求是嘛。黄老五说:你怎么晓得最后一牌一定是你赢呢?万一我赢了呢?二万说:你赢了,前面的欠账一笔勾销。要是你输了呢?黄老五眼都红了:好,我还真不服这口气了!我要是输了,把女儿嫁给你,行不行?怎么了?我女儿巧珍,体体面面的,配不上你啊?

二万见过黄老五的女儿巧珍。那姑娘,水色好,晒不黑,总是一红二白的。他不禁喜出望外了:真的?你做得了你女儿的主啊?黄老五说:我做不了主?那还了得?翻了天还差不多!再说了,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哩!二万说:那好,洗牌!掷猴子!开门!七八一十五,抓牌不用数!

二万起手就抓了三趟牌。几个来回过后,黄老五打出一张“二万”,二万轻轻地把牌推倒了,这对黄老五来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独钓一个“二万”,还清一色、通天、不动手!黄老五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针扎破了……

至于噩耗传来巧珍又哭又闹后来认命了归于平静了等等这里就按下不表了。后来,二万当真和巧珍结了婚。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二万结婚之后就戒了赌,金盆洗手,洗心革面。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1.4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 13:35

谢谢嘻哈努克!你写的是版本之一。二万显然是吹牛了,如果当时真有这么大的阵势,民兵指挥部还不派人抓了他?关进黑房子里打不死他!真相恐怕只有他们自家晓得了。

过年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羞于启齿——为嘛事过一个年就那么难,要熬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为嘛事不能天天过年呢?

问人,人骂我“呆瓜”。

天天过年?那还得了?那还不反了啊?一天长一岁了啊!

一天长一岁,有什么事呢?那还个个都长命百岁了哩,还能万岁、万万岁,多好……还有人不喜欢过年啊?真的假的?不是装鬼吧?

农村里,家家最郑重其事的,就是过年了。

虽然那几年穷,心思不顺,但到了腊月,大人们还是要忙一阵子。不为自家,为儿女。那毕竟是他们掰着指头巴望了整整一年的日子啊!

腊月二十几,我们先剃头,刮得头皮雪青,然后大人领我们去丹阳街,花六分钱洗澡。那澡堂子,白花花的水热腾腾的,像煨了一大锅肉汤。我下去了头就晕。我两下就洗完了,赶紧穿好了跑出来。外面的空气真是小清新啊!

大人可不这样。他们揩干了,并不急着穿衣裳,只扯过一块毛巾盖住肚子,就喊:哎!一壶茶,五块茶干,一包花生米!

很快置齐了。他们吃着喝着,再眯一觉,太阳偏西了才往回逛。

接下来,家家掸尘。这一项工作通常由妈妈们承担。她们天上地上一番扫荡。若是能逮到一只麻雀,便用线拴了系在桌子腿上。我们就捧着它到处巡演。你一拽,它一飞。

家家蒸“团子”。这团子糯米少籼米多,硬得像生铁。

家家炸“圆子”。没有肉,就用豆腐、炒米代替。他们总是弄虚作假。

家家熬山芋糖。房子里雾气狼烟,连空气都粘巴粘巴的、甜丝丝的。妈妈们就在这一天关门洗澡……

家家做炒米糖,搓“欢团”。

家家都是香喷喷的,叫我们如何是好?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1 15:12

团子,年糕的一种。有模子,一个个刻出,圆形或者心形,有花纹或“福”字。

欢团是皖南地区的甜品小食,以前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此食品由糯米炒熟烘干膨化后制成,成形的欢团是网球大小的炒米团,吃起来香脆清甜。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 16:28

说话间,就到了大年三十。

家家贴春联。都是会计一人写的。“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反帝反修深挖洞,备战备荒广积粮”等等。都不识字,逮到什么贴什么。有一年小二黑家大门上贴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第二天拜年的人发现了,严正指出:这个只能贴在猪栏鸡窝。这个笑话不胫而走迅速传播。他家唯一的书生小二黑因为把关不严,挨了他爸一个“脑混”(耳光)。

小侉子妈发嗲,早早地给他换上新衣裳。其实那衣裳也不新,无非是黄褂子拿到染坊染成了蓝褂子。小侉子仍然炫耀似的到处钻。惹得我眼馋了,跑回去跟妈哼哼。妈不肯,说是穿早了弄脏了就没的换了。果然,小侉子因为跌了一跤蹭了不少泥巴被打得嗷嗷叫。我越发钦佩妈妈的英明。

终于吃年夜饭了!那菜,丰盛得与会餐不相上下,可我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恼羞成怒了有木有?气急败坏了有木有?大人解释说,这几天油水慢慢重了,就不馋了,不想吃了。这叫“年饱”。唉!

吃完饭又嗑瓜子。大人不睡,我也熬着。

年,就要来了!年是个什么东西?红胡子、绿眉毛?我两眼睁得大大的,想看个究竟。终于架不住,瞌睡得前仰后合。便去睡,做了好多梦。

下半夜被震天响的雷子惊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新衣裳已摆在床头,方方正正的。还有两毛钱压岁。妈早起来了,过来关照我,今天要有礼貌,晓得喊人,伯伯小娘,是大还大,是小还小。不准骂人,不能讲丑话,否则家来用草纸擦嘴。我答应一声飞出去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1 16:42

雷子,鞭炮的一种,比大拇指略粗,长约15厘米,燃放时声音巨大如炸雷,故而得名。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 18:11

回来时,家里来了一屋子亲眷。

我就和亲戚家来的小把戏玩“砍地圈”。在地上画个圈,几分硬币放在圆心,轮流用铜板往外砍,谁砍出来归谁。一刻儿工夫就大汗淋漓。

中饭吃“十大碗”。

菜摆好了。他们开始客气。为谁坐一席二席推推搡搡,相持不下。

我又犯迷糊了:不同在一张桌子上么,为什么要这么讲究?这个问题又困惑了我好几年。

那时候还兴“押饭”——明知你吃饱了,还要趁你不注意时,将一碗饭全扣你碗里。旁边的人趁机起哄,七手八脚为你泡汤搛菜,那你拼了老命也得吃下去。这是规矩。我的一个表嫂“押饭”特别有本事,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去她家的人人自危。

一餐饭吃得热闹,我在一旁候得心焦。

有一年,他们吃得很快,风风火火。因为公社来通知,下午要去胜利水库挑土方。上边发了话,要移风易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有一年,他们吃得很慢,磨磨叽叽。因为上头来了文件,要吃忆苦饭,菜帮子和粗糠掺在一堆煮,跟猪食差不多。

年初二,我随父亲去拜年。拜年只能空手,不准带糖包。路上有民兵检查,发现了马上没收。也罢,甩手还轻松自在些。

亲戚家也是“十大碗”,也是谦虚得不可开交。

女主人也是笑容可掬:吃菜呀,随意搛!

爸,我要吃鱼!我早就瞄准了目标。

爸没听见似的给了我一块肉。讨厌的肥肉。

不,我要鱼!好长时间没吃鱼了,会餐时也没有。

爸生气了:小把戏不听话,下回不带你出门了!

我不解他为何要发火,回头看女主人,她一脸的尴尬。

回来的路上,爸告诉我:那鱼哪能吃?鱼多金贵!你没见只有一小条?这是端出来摆样子、做种子的,就为了凑成十碗菜,图个“年年有余”的吉利。这叫“碗头鱼”。你把碗头鱼吃了,下一餐人家怎么办?只好看你叹气!

碗头鱼?我不信,回家就打开碗橱。

果然,那鱼还健在,毫发未损。它挑战似的望着我,嘴角露出微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人吃饭时要拉拉扯扯,你就看看菜的位置吧:一席有鸡,二席有肉,三席是豆腐和蔬菜,四席,便是那可望不可即的碗头鱼!

碗头鱼没什么,我照样快活似神仙。

小伙伴们也快活似神仙。我们凑在一块,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讲出来。花狗说他姨妈家的菜太不像话,一筷子插到底,全是芹菜;小侉子说他舅舅村上有个人,年初一放雷子,炸焦了半边脸;小二黑说他表哥喝醉了,吐出来三条蛔虫……

年啊,你就慢慢地过吧!

可是,年不听话,一眨眼就到了初六。

天晴了,生产队开工了。

到了正月十五,不可能来亲眷了。那天中午,我们开始吃碗头鱼。妈说,鱼发酸了,涩嘴了。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把最后一挂炮仗拆散了,一个一个地放。

晚上,妈叫我把新衣裳脱了,说是洗一水收到箱子里,来年再穿。

年,说走就走了。走远了。

留下一大堆糊里糊涂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1 19:13

快乐是孩子的天性,谁也改变不了,哪怕运动,哪怕政策。

有关年俗,还得说一说舞狮子。那年月,人们没什么文化生活,日子过得枯燥、寡淡。到了腊月,就会有热心人站出来张罗舞狮子。

应该是文革后期的事了。早几年,这种事想都不敢想。

一天傍晚,收工之后,几个人打开了队里的公房门,从墙角的一堆杂物里把狮子的旧骨架(竹子扳的)拖出来,掸灰,抹一遍,“推陈出新”。狮子身上的毛(其实是麻)掉了不少,残存的也都打卷了,且黯然失色,必须换,那就换。新麻青色的,散发着清香。狮子头肯定得重新糊一遍。花花绿绿的彩纸糊上后,狮子就变得有头有脸光鲜亮丽了。最后得请村上德高望重的人过来“点光”。这是个仪式,如画龙点睛。那老者用毛笔在耳目一新的狮子头上画上一朵梅花或者一朵祥云,全体鼓掌,礼成。

接下来是练习。村上若有师傅,就请他出山。那人会推辞,端着架子不肯接受,大家就一起堆了笑脸,好茶好烟还有好话,一番敬重,队长也答应,给他记工分,他心满意足了,就松了口。村上没师傅的,就比较头疼,得去外村,可工分又不流通,只能给几包烟,最好是“镜湖”(每包三毛一),起码是“东海”(两毛八一包),代价就稍大了些。从此每天晚上,公房里或稻场上,师傅诲人不倦,徒弟学而不厌,锣鼓声每每响到下半夜。狗跟着兴奋,蹿来蹿去。鸡的生物钟也紊乱了,不到点就叫。

很快到了大年三十。他们先在村上预演一遍。挨家挨户拜门子。每到一家,狮子先向毛主席画像行礼,然后拜四方,也是点头鞠躬。做完了,家里有烟的,给一包两包“江淮”(一毛八一包);没烟的,给两毛三毛钱;特别小气的,干脆早早锁了门,扛一把锄头去了自留地。她以为躲过了一劫。其实是妇道之见,她不也没沾到喜气么?

从年初一开始,他们就出门,走村串户。由近而远或由远而近。一季下来,要五六天。每个人收获都不小,能分到一两条烟,或三四块钱。最重要的,还是穷开心。已经穷了,还不开心,那活着还有意思啊?不如死了算了。

作者:苦命的孩纸啊 时间:2013-05-21 20:52

多想跟楼上的大叔一道怀旧。可本人未赶上好时光啊!

现在过年,有意思么?看春晚?哦,卖糕的(my gad),都懒得说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 21:55

谢谢嘻哈努克的补充。

又一件小事,也与舞狮有关。

我们村的“狮子”高山打虎名声在外。从年初一起,这村接了那村邀,一直忙到二月二。我爸和冯大爷都不是主角,连龙套都算不上,他们只是陪着跑来跑去,帮着照看杂物。这样也很辛苦,主要是赶路。碰上黑月头,跌跌撞撞走六七里山路,确实够受。

可是那一天有月亮,月光如水。冯大爷上年纪了,眼神不好,深一脚浅一脚。冯大爷就感叹:人老了不值钱了,走几步路就喘。唉,想当年,我家老头子贩鱼,那一担鱼,少说也有一百三四十斤吧,一口气翻两个山头,都不换肩!一代不如一代啊。我爸一旁提醒他:师傅,嫑光顾了讲话,您要看路。冯大爷说:晓得了。这是哪个队啊?把一条大路搞得这样窄,跟鸡肠子似的,我看这个队长要下台了。就这样一路说着走着,像体操运动员踩平衡木,出了一身汗。终于冯大爷发现了光明的前途。他看见前面有一个稻场,长吁了一口气:光光溜溜的像大马路!这下畅快了!说着,双腿并拢纵身一跃。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原来那不是稻场,是一口水塘……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1 22:03

楼主,你真的是何方村的,你爸就是那瓦匠?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他儿子成了作家?没想到啊……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1 22:17

“剩男”可真逗啊。这些事与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

看你那么喜欢刨根问底的,该去研究《红楼梦》啊。

作者:天边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21 22:30

楼主写的是小把戏们的“年”。

对女孩子来说,过年,多出来不少事,很累。为什么那些事都落在了女人家头上?不公平。你不伸手帮一把,妈妈就会累垮。

举例说明吧。磨米粉。“粑粑好吃磨难捱”。跟大人一起推磨。人小腿短,跟不上趟,两步才抵一步,跌跌撞撞,直到地老天荒。

还有洗被子。天上虽有太阳,塘里却有厚冰。弯下腰,寒气便扑面而来,让你寒心。用棒槌捣冰,砸出几道裂纹,三五个气泡四处逃散,隔了一层冰,就憋出好多图案(我们称为“水猴子”)。等有了一个窟窿,把被子浸到水里。水冷得刺骨,很快,一双手红得像胡萝卜杠子。

还有理菜。至少是头五天的蔬菜都要弄好。菜刚从地里挖回来,青菜芹菜大蒜等,泥巴糊天的,叶子裹了雪,更有一堆菠菜小得像茅茅针……等你弄到眼前发黑,天也快黑了。腰像要断了。还得挎两个大“侉篮”,到塘里慢慢清洗。(“侉篮”即很大的竹篮,意思是只有“北方侉子”才用的笨家伙,现在少见了。)……

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不太喜欢过年。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1 23:15

楼上提到了茅茅针。

关于茅茅针,摘抄一个小学生的一段作文如下——

一天傍晚,妈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有样好东西给你看,你绝对不认识。”

妈妈从包里拿出几根嫩绿的小草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失望地说:“不就是几根草嘛?这算什么好东西啊?”妈妈笑着对我说:“这是茅茅针,可以吃哦!妈妈小时候经常拔来吃。”我感到十分惊讶,小草怎么可以吃呢?太不可思议了!

妈妈拿起一根茅茅针,小心翼翼地剥掉它的外衣,露出了白白嫩嫩的像棉线一样的东西。妈妈告诉我:“茅茅针春天开放,这个是它的花苞,等它开了花就不好吃了。”说着,妈妈就把它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几下,软软的,鲜鲜的,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1.5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2 06:15

忆苦

星期六,又得写作文。

那天,语文老师先念了一篇范文,题目叫《一块银元》。

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小男孩(叫陈亮?)家里很穷,为了给奶奶治病,就向地主家借了一块银元。因为还不起,地主就将陈亮的姐姐抓去作了佣人。有一天,陈亮和妈妈听到街上人声鼎沸,锁呐声声。原来是老地主婆死了,正出殡哩。陈亮跑过去,挤进人群中一看,大吃一惊!他姐姐穿着花衣裳,笑吟吟的,和另一个男孩各坐在一个纸扎的莲花座上。陈亮大声叫着姐姐。可是他姐姐目不斜视,毫无反应。陈亮的妈妈在一边已经昏厥过去了。原来,为了那一块银元,陈亮的姐姐被活生生灌了水银,要给老地主婆陪葬去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2 07:10

这个故事太有名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过。

陈亮是个解放军班长,训练间隙为战士们痛说家史、鼓舞斗志。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2 14:37

是的,还出了小人书,又被各级宣传队排了节目。

老师讲到这里,哭得“稀里哗啦”。班长不失时机地带领我们喊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等等,我们的小拳头捏得咕咕叫。

老师擦干了眼泪,说: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账!今朝,每个同学家去,采访一下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然后把你们问到的东西写出来。所以,今朝的作文题目就是——“忆苦思甜”。

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大字,然后宣布:下课!

白天,大人没空,我也没空,我吃了中饭就去割猪草了。

傍晚,爸妈都回来了,我就说了这事。

妈说:我要去浇菜。还要带把锄头,地里的草都长得一连篇了。

爸说:我去挑石头。今天看中了好几块,要挑好几趟。

爸每天都要漫山遍野地找石头,找到了就燕子衔泥似的挑回来,门口的石头快堆成一座小山了。他在搞“愚公移山”么?

这样,奶奶就成了我最后一根稻草。

奶奶说:你嫑望我,我不会讲。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

妈豁然开朗:小把戏,嫑光盯着家里人哦,去找冯大爷!

好主意!我丢了饭碗,就要出门。

奶奶在身后叮嘱道:要喊人哪!你个小把戏,嘴钝。

冯大爷正坐在门口抽烟,见了我,说:兔子,吃过啦?

奶奶还是不放心,前脚跟后脚地来了:他大爷,你节省得很哩,漆黑麻乌的也不点盏灯?

冯大爷转身进里屋点了灯,端出来,用手护着,招呼道:快进来。

我们进了屋。三个人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像地下党秘密接头,墙上的影子巨大而恐怖。

他大爷,小把戏有事麻烦你哩。奶奶对我努努嘴:快讲。

我说:大爷,老师要我们写文章,忆苦思甜。

奶奶解释道:就是摆一摆以往日子的苦,讲一讲马上生活的甜(注:方言中,“马上”有“如今、现在”的意思)。兔子,我讲的没错吧?我点点头。

冯大爷叹了一口气:讲空哦。我的日子像黄连,哪来的甜啊?

我说:大爷,那你就只忆苦不思甜,好不好?甜的那块,我会编。

奶奶说:他大爷,你肚子里那么多货,随便掏一点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爸他妈一个个忙得屁股不落板凳,就是有工夫,也没你讲得周全啊。你讲点旁人的事也行啊,小把戏等着交差哩。

冯大爷想了想,说:好,我先泡一壶茶。

冯大爷从抽屉洞里摸出一个黑漆漆的铁盒子,“哐当”一声打开了,又摸出一把黑黢黢的茶壶,拈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倒了开水,端过来,坐下,双手捂在茶壶上,过了一会儿,松开手,嘴对嘴地喝了一口。

好,我来讲,唉……

要讲过去,要讲三天三夜!旁的不讲了,只讲一个“饿”。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前能饿到什么程度?嘴里冒清水?前胸贴后背?那都是轻的,没什么大不了。那辰光,眼睛发绿,像狼一样,又一阵阵发黑,随便看到什么,都像是能吃的。看到一块砖,就想到万字糕;看到桌子腿,能想到猪蹄子……

现在想想,也真是日鬼啊,那一年,雨水调匀得很,收得也不少,怎么会挨饿呢?哦,想起来了,粮食都被调走了……

一开始吃大食堂,蒸的大馍白白胖胖的,大锅饭,香,大锅炒青菜,好吃,还能翻出几片肉。好日子没过几天,没了。没干饭吃了,改煮粥了。那粥越来越稀,后来都看不见米粒子了,照得见人影子了,跟洗脸水差不多了。后来,大食堂干脆解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有的家连锅都没了。锅呢?拿去炼铁了……豁耳朵的老子,是食堂管理员,旁人饿得东倒西歪了,他却吃出了个西瓜肚子!他家里人也是个个脸上红桃花色的。哪个晓得他贪污了多少,依我看都够枪毙好几回的了。人哪……慢慌,我兑点水。

冯大爷重新坐下,思绪又飞到了从前。

那辰光,每一家的稻仓,还有灶口,都干净得像是舌头舔过的,连老鼠洞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吃了……二万的死鬼老子卫宗寿当队长。记得有一天,宗寿心一横,趁天黑,把队里的稻种分了……嗬!碾子磨子忙了一夜,狗叫了一夜,每一家都开了伙,吃了顿干饭,胀得肚子疼。第二天,宗寿就被抓走了,五花大绑。讲他是反革命,关了一个多月才放出来,几个人抬家来,都脱了人形了,不到半个月就断了气……

往后,没吃的了,就开始挖野菜,马兰头、野莴笋、稻根子,原来喂猪的,现在人都抢着吃了。

慢慢地,野菜也挖完了,就吃树叶,吃树皮,槐树叶子、楝树皮,每一棵树都被剥得精光,像人被扒了衣裳。树皮这东西,咽不下去,拉不出来,两头受罪啊。小把戏们憋得直叫,喊他妈妈用手来抠。他妈妈哪来的力气啊?

人一饿,就不要脸了。沈万三的老子,外号“沈大驴子”。有一天,他不晓得从哪块弄来一只死猫。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到塘埂边,剥了,堆一摊火烧了,吃了独食,第二天眼睛就肿得合了缝,一张脸像个屁股……

奶奶说:那辰光,哪个不浮肿呢?腿伸出来,一捺一个洞。

冯大爷说:唉,沈大驴子的肿不一样。他是中了毒了。他自家也承认亏了心了……

陈皮的老子,不是叫陈大褂子么?他一贯疯疯癫癫的,这一饿就更不神气了。他的腿肿得老高,鞋子穿不上了,打了赤脚满地跑。他好像还剩了一点蛮力,日鬼!他就挨家挨户地窜。每到一家,对直不打弯,到灶口,拿起扁担就去挑水,拦都拦不住……他发神经了。他想帮人家做一点事,好让人家赏给他一点吃的。他就不晓得动动脑子,人家哪有吃的?他家都揭不开锅了,还要水搞什么呢?……

那一年,我和你爸爸都去了向山硫铁矿。我们不是瓦匠么,被调了去砌小高炉。大炼钢铁嘛。日夜地做,说是赶任务,要向什么献礼。我们倒是能吃饱,每顿两个大馍,还有青菜汤……

奶奶说:你爸爸记挂家里,两个大馍,吃一个,留一个,塞到被单里,后来都长白毛了,舍不得扔,半夜里偷偷跑家来,带给我,还有你妈、你姐。我们半夜里爬起来,在衣裳上擦一擦那白毛就囫囵吞枣了。那时光还没你哩,女人家饿得几年不开怀,她们哪块有力气生人哪?

冯大爷说:我就没家来。我是个小组长,下了班还要开会,根本走不开。我那大女儿,比你姐大两岁,小名叫小栀子。再后来,小栀子和她妈,都饿死了……

冯大爷弯腰擤鼻涕,擤出一脸的水。

奶奶也跟着擦眼睛:他大爷,你嫑难过了,这么多年了。

冯大爷痛不欲生地摇头:他们说,要发展我,火线入党,我正在兴头上,像小狗子剪了尾巴。我真是个混蛋啊……就是我,把她们娘儿俩害死的……

奶奶说:哪能怪你哦!那两年死了多少人哪?早上起来,都靠着墙根晒太阳,晒着晒着,头一歪,倒地上了,再也起不来了……哪个村不死几十个人呢?

讲到这块,奶奶若有所思,转过身来对我说:等有工夫,我带你去一趟牛家甸。

我问:牛家甸远不远啊?热闹不?好玩不?

奶奶叹了一声:远倒是不远,十里路。那块不热闹,除了闹鬼。

冯大爷摆手:嫑带他去。他还小。

奶奶说:还小啊?都十二了。老古话讲:牛吃三冬草,人过九重阳。人过了九岁就不能算小了。

我说:没事,我跑得动。奶奶,你还没讲那块到底怎么了?

冯大爷说:我来讲吧,省得你跑一趟了。过去,牛家甸是一个大村子,几百户人家哩。后来就伤了元气了,到现在也没缓过来。你去了就晓得了,挨家挨户,门口都有一个土包子,离门槛不到一丈路……

我反应很快:我晓得了,是拿来插红旗子的!

奶奶说:插什么旗子哟,插灵幡还差不多!

冯大爷说:那就是一座坟,里面睡的是家里人……

奶奶说:死的人太多了,埋都来不及。再说了,活人根本没力气把死人拖得远一点,就在门槛边,挖一个坑,推进去……好在那死人就剩几根骨头了,一点也不臭……

冯大爷嗓子哑了:不讲这些了,回头吓得小兔子睡不着。

奶奶说:要讲。人不能忘本,不能丢了讨饭棍,忘了叫街时。

冯大爷说:我不讲了……没的讲了。

奶奶说:够了吧,小兔子?今朝,让你大爷伤心了。

我说:够了。奶奶,我们回家吧!

奶奶说:好。

走了几步,我又想起一个问题,折回来:大爷,你讲的,是哪一年的事啊?

冯大爷说:啊?五八年还是五九年啊,记不清了。

哎哟,那怎么办?五八年、五九年,不都解放了么?那不行。老师要我们写解放前的事哩。怪不得你的故事里一个地主也没有。

奶奶急了:啊?你个小把戏哦,脱七漏八的!早点不讲,害得你大爷费了这么多吐沫星子。都用不上了?

冯大爷说:小兔子,你不能怪我,是你没讲清爽。今天晚上,大爷心里不畅快,要不,明天晚上,我再接着跟你讲?

我说:那……好吧。

我和奶奶没走几步,冯大爷又喊:小兔子,回来!

冯大爷说:你听我讲,你不是会编么?你就把今天讲的,编成是解放前的不就行了?你再编一个恶霸地主放进去,编两个也没人管你!

我一想,这个办法省事,明朝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2 18:17

附上一些背景资料,从网上搜到的,有删节,仅供参考。

(1)“大炼钢铁”。

1958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全党全民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的决议,从此掀起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1957年11月,毛泽东曾提出要在15年左右时间在钢铁等主要工业品的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的口号。在“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口号下,钢铁生产指标越提越高。北戴河会议正式决定并公开宣布1958年钢产量为1070万吨,比1957年翻一番,号召全党全民为此奋斗,开展空前规模的大炼钢铁运动。

当时,各部门、各地方都把钢、铁生产和建设放在首位,为“钢元帅升帐”让路;各级党委第一书记挂帅,大搞群众运动,大搞土高炉土法炼钢……

经过突击蛮干,1958年12月19日宣布,提前12天完成钢产量翻番任务,钢产量为1108万吨,生铁产量为1369万吨。实际上合格的钢只有800万吨,所炼300多万吨土钢、416万吨土铁根本不能用。估计炼钢铁在全国约损失200亿元。

全民大炼钢铁运动造成人力、物力、财力的极大浪费,严重削弱了农业,冲击了轻工业和其他事业,造成国民经济比例失调,严重影响了人民生活,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

(2)三年自然灾害。

“三年困难时期”是指中国大陆地区从1959年至1961年期间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的政策所导致的全国性的粮食短缺和饥荒。中华人民共和国官方在1980年代以前则多称其为“三年自然灾害”,后改称为“三年困难时期”。海外一些学者则称之为“三年大饥荒”,西方学者也称其为“大跃进饥荒”。

【原因】1959—1961年我国经历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关于其主要成因,1978年前一直归咎于三年自然灾害。但近年来国内外又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认为这三年“风调两顺”,根本没有自然灾害,“人祸”即决策错误是唯一的原因。

根据对灾情、受灾面积等资料图表的分析,证实这三年发生了持续的严重自然灾害;同时分析了各种决策错误带来的不同影响,重点把粮食作为决定国家经济兴衰的生命线和因果关系链的比较指数,用计量方法分析当时农村因灾减产、因决策错误减产、因高征购而减少粮食存量之间的比例状况。

结论是:从农业粮食减产因素看,自然灾害略大于决策错误;从农村一个时期的集中缺粮情况因素看,决策错误影响远大于自然灾害,可以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重要数据】(各种表格,此处略)

【政治运动和政治斗争】(略)

【相关损失数据】大跃进时期大陆特别是农村地区推行人民公社大食堂,导致灾难性的全国大饥荒,无数人因为缺乏食物而死去。但因此死亡的人数目前尚存在较大争议,争议的范围从3000万至8000万不等。

不可否认的是,这场浩劫的死亡人数在所有国家的历史上都是罕见的。

四川省原政协主席廖伯康曾经表示,大饥荒四川“死了1000万人”,这个数字与载《中国人口科学》上海交大曹树基教授的研究结论940万相吻合。

张广友《抹不掉的记忆——共和国重大事件纪实》中,援引山东省一位领导1960年的一个大会讲话:“山东省过去(1957年)人口为5500万,不到3年的时间,现在(1960年冬天)还有5000万,减少了500万。”

甘肃定西地区的通渭、会宁、定西等县,以及平凉地区的静宁县和宁夏的西海固地区,三年困难时期,这一带县县发生过饿死人的现象。据当地了解情况的人估计,因为缺粮断粮饿死和浮肿无救而丧命的,最少已接近百万。其中通渭县,人口减少三分之一多,全县人口总数到1980年还没有恢复到五十年代中期的水平。

根据《张恺帆回忆录》,安徽全省1959年至1961年实际死亡人数是548万,除去正常死亡数、逃亡及失踪数等,安徽饿死约500万人。浙江的非正常死亡14.1万人。

根据丁人卜的《难忘的岁月——安徽省无为县共产风史录》,无为县1958年到1960年三年,全县982979人口中,非正常死亡和饿死了320422人,百分比为30.6。

印度著名经济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等认为三年困难时期是现代社会最大规模的饥荒。

……

1.6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3 14:13

嘻哈努克老兄,你的注解要尽量简短些。

引用网上的东西要慎重,以防以讹传讹。稳妥起见,你可加一注,如:“以上言论属嘉宾意见,不代表本台立场”。

又,老兄这么一链接,弄得我这个跟宏大叙事似的。

其实我没这么有出息。

大嘴狼

大嘴狼不是狼,是人。

因为他的嘴太大了,总让人怀疑他下巴接触不良,哪一天会“咵嗒”一声掉下来;又因为他的吃相很难看,饿狼一样龌龊,故而得名。

大嘴狼是个看山佬,管三座大山:长山、西山、磨子山,都在村后。林场这样分派,正是相中了他是光棍兼赖皮,也算用人所长。

大嘴狼住长山顶,一间草棚子孤零零顶天立地,仿佛电影里的碉堡。站在门口高瞻远瞩,三座山的动静尽收眼底。入夜,大嘴狼就打亮那装了五节一号电池的大电筒,晃一晃,仿佛鬼子的探照灯。

那年月,粮食紧张,柴草也金贵。稻草除了牛吃,大多搞了“草还田”,每家分不了几担,还不够盖房子。烧锅柴总是有了上顿没下顿。怎么办?靠山吃山。村上人鸡叫二遍起来磨刀,趁雾大,上山砍一担茅草柴,挑回来,太阳还没有冒顶哩。一担柴总能对付个七八天吧。因此看山佬责任重大,也格外吃香。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3 14:46

“草还田”又称秸秆直接还田肥。指前茬作物收获后,把作物秸秆直接用作后茬作物的基肥或覆盖肥。当时农村普遍推行这种方法。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3 15:20

常看见大嘴狼叼了烟、背了手、抄一根檀树棍子在村上巡逻似的走,那一定是他发现了什么追查来了。其实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熟人熟事的如何拉得下面情?再说人家也必定柴仓底朝天了,实在没法子,总不能锯了板凳腿当柴烧吧!大嘴狼坏就坏在这里,他反正坐吃山空,一人吃了全家饱。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每到一家,便拿棍子乱戳,若挑出一根松毛,便要罚款;要不跟你到大队去,你肯定没好果子吃,他弟弟是大队民兵营长。

谁家要是碰上了大嘴狼,就算倒了霉:向他求情,他僵脖子翻眼睛横竖不听;对他发狠,他瘫在地上打滚,或者捡一块石头砸进锅里,那你家就几天揭不开锅,而且被人冲了锅是很晦气的;你若上了火打了他,更了不得,他就干脆鬼哭狼嚎地躺到你床上装死。谁好好的一家人跟这种货色一般见识呢?都说他是茅缸里的石头——臭料,别理他。

有人会问:大嘴狼每次下山,去不去干部家呢?这方面他比鬼都精。他非但不去,还隔三差五挑了晒干了的松毛送上门,说是让领导放心大胆地抓革命。谁也奈何不得。气他,恨他,便在背后咒他,拿他吓唬小孩。谁家小把戏正哭得热闹,只消说:大嘴狼来了!小把戏便会立即偃旗息鼓,神色慌张地往妈妈怀里拱。

我十岁那年,姐害了伤寒。妈在医院里照顾姐,搞柴草的任务就落到我和妹妹小青肩上。

放暑假了,我和妹妹每天扛了“二齿子”上山刨茅草根,同行的还有小侉子花狗他们及其弟弟妹妹。大的在前面刨,小的在后面敲土,大家有说有笑的倒也不累。太阳偏西时,就有了小小的一担,就悠悠地担下山。奶奶跟我们开玩笑,说是“二郎担山”。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3 15:41

“面情”,即情面。

“二郎担山”,神话传说。天上出现了12个太阳,炽热的阳光让大地寸草不生,民不聊生。二郎(杨戬)为了帮助百姓,担起大山追赶太阳,他每赶上一个太阳,就用一座大山把它压住。就这样,他帮助人间解决了大患,让人们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一回,我抢了嘻哈努克的生意。呵呵。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3 17:13

也并不是天天这样自在,实际上我们必须时刻提防着大嘴狼。眼尖的见他远远地往这边走,喊一声,我们就收拾家伙赶紧转移。一口气冲到山脚,留下大嘴狼一个人在山顶上拉瓜扯藤地骂,听了很开心。

有一回,我们边做边听花狗讲故事。故事很好玩。说一个丈母娘是一个大胖子,招了个女婿是个大傻子,做出好多蠢事。正听得起劲,猛然间黑影一闪,定神一看:啊!大嘴狼已到了身边!

大嘴狼如扫帚星下凡咬牙切齿,嘴咧得无边无际,不由分说就来夺我们的二齿子,还喝道:缴枪不杀!他的手老虎钳子一样,只一拧,就疼得我们松了手。

眼睁睁看他大摇大摆地走了,我们怄得咽了好几口吐沫。妹妹们有的吓哭了。不晓得今朝家去怎么交差。

愣了一会儿,小侉子说:狗日的大嘴狼!我们去用牛屎糊他的门!

好主意!说干就干!当时就打发几个小的先回家,我们立即出发。

我们像英雄邱少云一样匍匐前进。

巧了!大嘴狼的门关得铁桶一般。他一定又出去了。嗯?怎么窗户也用茅草塞得死死的?大家来不及细想,都觉得机不可失。急急地瞄准了门,将茅草兜了的稀牛粪用力抛过去!

啪!啪!门上开了五朵金花!我们欣赏着、欢呼着。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的提了裤子飞快地跑出来!

我们吓得赶紧埋下头。

再抬头时,那女的已走过一丈远。

她挑了一担沉甸甸的干柴,扁担“咯吱咯吱”,像在说“可耻可耻”。

是陈皮的老婆冬桂子。花狗小声说。

真是冬桂子!小侉子说。

怪事!冬桂子怎么跑到狼窝里来了?

吃夜饭时,我告诉了奶奶。奶奶很吃惊,又叮嘱我不许到处乱讲,我答应了。奶奶叹了好长一口气。

正说着,屋后乱哄哄的,夹杂了男人的骂、女人的哭。我忙丢下筷子跑出去。

陈皮正打他的老婆冬桂子。他手舞麻绳,杀气腾腾:老子打死你这贱货!冬桂子鼻青脸肿,满身是泥。她只是哭,并不还嘴,而且总往家里奔,又总被陈皮追上揪住头发打翻在地。

半天才有人出来拉架。

陈皮,省一句吧。搭台唱戏把外人看!这种事,唉!一大家人吃喝穿用也够难为她的了!你横竖不烦心,整天手抄着,人五人六的像公社书记!往后,你也劳点神。大嘴狼,坏种啊……

大嘴狼还那样耀武扬威的。居然开始有人留他在家用饭了。都说这东西不好惹,还是烧点香好。又说吃了饼子就套了颈子,下次去砍柴方便了。村上人成精了。

冬桂子却被人改了名字,都喊她“花姑娘”。不懂事的小把戏还跟在后面起哄:花姑娘的,咪西咪西的!

不久,就风息浪止了。似乎这事从来没有过。只是每次遇到冬桂子低了头与我擦肩而过,我很难为情,似乎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不该看见那一幕。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这样的日子过得真快。

有一天傍晚,看牛的明珠没有回来。

明珠十七岁了,还淌口水,一串一串的。她只能为队里看牛。

明珠妈一声声召唤着。明珠虽呆也是个大姑娘了,让人不放心。于是邀几个上山去找。

找的人找到长山,踢开大嘴狼的门。大嘴狼正把明珠压在身下。他们把明珠拉起来,她还“嘿嘿”直乐。大嘴狼被带进了村。

不少人端了饭碗来看热闹。

明珠妈拍着大腿哭,“我苦命的儿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着明珠妈,没人褒贬大嘴狼。哪个不晓得这家伙会玩臭呢?再说了,为一个呆子得罪一个痞子,划不来。

奶奶叹道:造孽啊!

话音刚落,人群外旋风一样刮进一个人来,还没等众人看清,那人就一个箭步冲到大嘴狼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头盖脸狠抽了他几个耳光!

大嘴狼显然没有防备,一下子栽倒在地。他瘟猪一样“嗷嗷”叫着,捂了半边脸扭过头来——

是冬桂子。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3 18:37

五味杂陈。欲哭无泪。

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

1.7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4 06:20

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新的一天开始啦!那年月,这个时段,高音喇叭必放《东方红》,大合唱,如黄河般雄浑,接着是中央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晚上则有“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最后放《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拉长了声音,雄壮,还有点悲壮。虽然才二十点三十分,一天就基本结束了。)现在没了,听不到夏青葛兰方明铁城常亮雅坤林如虹云了。好在还有记忆。

看电影

四年级的一天,老师叫写作文,题目叫《长大接好革命班——我的理想》。

派现在的孩子去写,一准能写得花里胡哨、胆大包天:长大了研究冰川或外星人、当城管或局的临时工、参选快男超女或中国小鲜肉等等。

我一直都没什么出息。我不假思索地写道:我要为革命放电影!

在我看来,放电影是世界上顶惬意顶实惠的行当了。且不说月月拿工资,亮晃晃的票子数得人眼里冒火,也不说每到一处吃香喝辣,光是他们天天看电影,就足以让我羡慕得白日做梦了!

除了吃会餐和过年,还有什么比看电影更美好的事呢?

可放电影的老不来。他们不来,日子过得糊涂。不用看书,作业本早被人一张一张撕下来上了茅缸。放了学,书包一甩,就要放鹅,或者捡粪(五斤一分工)。吃了夜饭,姐在灶口洗碗,妈在堂屋补衣服,油灯被捻得像鬼火。没有油票时,只好摸黑,只好困觉。

他们不来,一天一天混在一起分不清。

他们不来,我们天天等,等得两眼滴血。

就在等得不耐烦或者就要死心了的辰光,高音喇叭说不定就响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晚上,我大队放电影,欢迎前来观看!各队要注意留人值班,严防阶级敌人趁机破坏!

哦!当时我就使劲咬自己的手啊,咬出两道血印子,才信以为真。

奶奶让我去接姑妈,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爽快地答应了。还用得着讨价还价么?晚上让你看电影,还不够啊?

大人们一样兴奋。他们自家不好意思,便喊我:小兔子,快到村东头,看一看电影布拉了没有!

远远看见一块方方的白布被单一样晒着,在阳光下分外夺目,那就是了!我转身去报喜。

那天,太阳成了讨人嫌的东西。它像个赖皮,慢腾腾的,死活不肯下山。恨不得敲它一竹竿!

队长开恩,生产队提前歇工。我便催着吃饭,人家等我半天了。我胡乱吃了几碗,抹抹嘴,拔腿开路。

妹妹小青碗一推筷子一撂也要跟着。我才不愿带她,尾巴似的,跑不动,还一惊一乍的。她嘴一撇,要哭了。她就会哭!她一哭,妈就骂我,要我等她,等得天昏地暗百爪挠心。

等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已经开始了,放“语录”了——

“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

还好,还好。小侉子自言自语。

大家赶紧搬石头来坐。碰上人多,挤得慌,我们就坐到电影布的背面——其实是一回事。

放的是《英雄儿女》。

妹妹顶没用了,老是还分不清敌我,老问:哥,这个人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我不睬她。

我要记牢他们每个人的每一句话,明朝到班里露一手。

“我是王成!我是王成!为了祖国和朝鲜人民,向我开炮!”

王成端着爆破筒跳了下去。我将端着扫帚,从课桌上跳下去……

歇几年,又放《侦察兵》。

“你们的大炮是怎么保养的?”

戴了白手套的郭参谋气派得一塌糊涂。

放了一盘,灯亮了,换片子。我们往外跑一截,“哗哗”撒尿。

有时候,没放完一盘,灯也亮。底下人“嗷嗷”地叫起来。

说是片子烧坏了,不能放了,要等明朝去换。

急性子便骂:片子烧坏了?哄老百姓哩!是被老母鸡汤灌昏肠子了吧?还要吃人参啊?杀人给你们吃啊?日妈的东西!

“日妈的东西”好态度,装作没听见,悠哉游哉地打烟圈。

真想捡一块石头砸他个穿心过!我以后放电影才不会这样子!

大队书记不挤进来,他们会一直坐到天亮。

刘书记分开人群,满脸堆笑。

花狗用《南征北战》的台词帮刘书记配音:“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

书记在他们耳边好一阵嘀咕,他们才不急不躁地站起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王成牺牲了。

“我们的王成,是毛泽东的战士,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放电影的这两个货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或者,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郭参谋闯到那个胖子王团长家去了。

“这是我的内弟。”“不敢,不敢,王德彪。”

后来,郭参谋用枪顶住王德彪的腰,王德彪点头哈腰的。我要有枪,刚才就顶住这两个家伙的腰。他们说不定更怂。想到这一层,十分解气。

第二天一整天,我们都在复习。稻场上一堆一堆的菜籽壳,便是我军进攻的高地了。

我演郭参谋。“麻痹,太麻痹啦!”我去揪花狗的鼻子。

那边,盒子枪和小侉子翻了脸。原来,盒子枪拍着小侉子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内弟。”言外之意,盒子枪娶了小侉子的某个姐姐。小侉子不乐意了,他一点亏都不肯吃。

第二天,隔壁大队放《奇袭》,肯定要去看。

第三天,隔壁的隔壁放《卖花姑娘》,更要去看了。

《地雷战》我看了八遍,《地道战》则看了十一遍。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4 10:31

想当年,看电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等上下求索……难以磨灭的记忆。俱往矣!现在电视都有电影频道,却懒得看了。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4 10:40

楼主,告诉我,接下来你要写什么?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4 10:56

楼上的,人家写什么还要向你报批啊?你算老几啊?

楼主,还记得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台词么——“我们不理睬他!人民委员斯大林。”

1.8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5 15:03

玩把戏

那天下雨了。头一天傍晚,老天就生闷气似的挂着一张胖脸,到半夜,忍不住了,淅淅沥沥哭起来,房檐水滴滴答答的,像闹钟。睡得更香。第二天早上扳开门,泥巴路稀巴烂了,一处一处的水凼子汪着水。那个礼拜天,雨就这样不由分说把人们堵在了家里。

下午,花狗来找我。雨丝还在飘。

他戴一顶笠帽,赤了脚,裤腿卷得老高。

哎,兔子,捞鱼去不?

啊?你不冷啊花狗?

冷什么?到处都有鱼戏水,捞到鱼,你就浑身滚烫了。

我心动了,回头看妈。

妈说:看鹅去。那几只鹅,吵死人了。

看鹅一样可以捞鱼的,我对花狗眨眨眼睛:你也家去,把鹅挡来!

花狗正要行动,忽听到哪块有什么东西像牛一样叫了。

是车!花狗兴奋道:大卡车!“解放”!你信不信?

我信。花狗有特异功能,只要听到车子喘气就能猜出它的牌子,从小拖拉机到大拖拉机,到卡车以及公共汽车,从未失过手。“解放”牌卡车,我见过,它头大肚子大,那坯子,要是个人,少说也是个公社书记。

正遐想着,队长在路口喊了:老爷家都出来!拖车子啊!

我和花狗立即跑过去,跟在了队长后面。

队长说:你们来了有谎用啊?快去喊你们家大人!

花狗说:啊,他们就来。我们先看看。

只见一个庞然大物趴在秋水家门前的坡上。当真是“解放”。

秋水站在门槛上。他见到我们,拎着裤腿踮着脚快步走过来:你们来得正好!它在这块,“吭哧吭哧”地拱半天了。

刘书记也在。还有几个生人。刘书记说:老杨,你喊的人呢?

队长说:马上就到!他们,就是你之前讲的……?

刘书记招手:老濮!你过来一下。

过来一个人。中等个,平顶头,紫脸,浓眉。

队长说:老杨,他是老濮。那几个是他老婆孩子。老濮,他就是杨队长!往后,你就归他领导了。

老濮伸手握住了队长:杨队长,给你们添麻烦了。

队长说:哪里哪里,欢迎欢迎!

老濮招呼家人:你们来!(那几个人过来了)他就是杨队长!

五个人参差地喊:杨队长好!

队长说:好!同志们好!

老濮依次介绍。他老婆、他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

老大是个大小伙子,跟大表哥、豁耳朵他们差不多。他穿一件白背心,胸口一排红字吓我一跳——芜湖杂技团!我的妈呀,真的假的?

老二是女的,与腊梅相仿,却漂亮好多。老三老四也是一男一女。老三跟我差不多,老四看上去却比我妹妹小青还小,两只羊角辫翘着,一截红头绳绊着。

来了不少人了,围观着,议论着。

来就来呗,也不挑个好天,这泥巴拉糊的,脏死人了!

那有什么办法?阎王叫你三更走,决不留你到五更哪。

听讲了么?杂技团下来的!他们都是玩把戏的!

啧啧啧,他们发配到这块来了?不出三个月,手艺就废了。唉,上等的料子,做了抹布!

什么发配啊?是下放!你瞎讲,是想倒霉了吧?

哦哦哦,是下放,下放。

这时,老濮咳嗽一声,双手抱拳,高声说道:乡亲们,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了,往后,还要请你们多帮助,多批评!

刘书记也喊道:老濮一家人,不远万里,来到何方,啊……

老濮插话:书记,没那么远,不到一百里。

刘书记说:就是个形容。啊,你们讲,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豁耳朵小声说:不是精神,是神经。大家轰地笑了。

刘书记看他一眼,脸黑了。队长训道:你个讨债鬼,嘴上没个把门的!队长又喊道:你们嫑站个望呆了,快过来搭把手!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5 16:46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毛主席又说: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

文革时期下放成风,除了知青下放、干部下放,还有居民下放,一些家庭成分不好的被全家下放到农村,还定了期限。他们只得锁上城里自家的门,拖家带口,被汽车送下乡,有的就被丢在岔道口。有的大队不收,无人来接,这就苦了他们了,举目无亲,很无助。下到农村,逢到好心的乡亲,便庆幸不已。遇到刁钻的,就度日如年了。下放干部的境遇要好一些。

这个,嗯,还是我来解释。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5 17:22

老濮一家当真是杂技团的。杂技团倒了,树倒猢狲散。老濮家成分差,就分得远,来到了鬼不撒屎的何方村。他们被安排在生产队的公房里(半年后上面拨款盖了三间瓦房)。我爸连夜帮他们砌好了灶。

濮家老三叫小强,与我同岁,且上同一个年级。我们很快混熟了。我把他带到槐树下、碾盘上。那辰光我们已经穿裤子了。小强好动,窜上来就“竖蜻蜓”(倒立),两条腿棍子一样靠在树上。小强说:我爸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才能练出好功夫。

我们都很佩服他,就说:你爸讲的对。小强竖蜻蜓一竖就是一个多小时。小强说:在我眼里,世界常常是颠倒的,上就是下,下就是上。

小强说:我哥大强会口技。哎,你们知道么?公房里有好多老鼠。

我们说:这那个不晓得,多得不得了。

小强说:昨天晚上,被我哥消灭了,起码有十只!

啊?你哥怎么搞的?

我哥学老鼠叫啊!老鼠就以为是它对象来了,大摇大摆走出来,我哥就用扫把,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

我们赞叹不已。小强的声音却低了下去:我哥原先有个对象,也是杂技团的,眼看成我大嫂了,来之前他俩却闹翻了……

花狗问:怎么搞的?

小强双手一摊:我也搞不清楚。好像是她家里找人开后门,开了个假证明,这回就没下放了。她就跟那人的儿子订婚了。

我们都感叹:人啊,人!

花狗有点鬼聪明:我有办法了!

都催他快讲。花狗说:你给毛主席写一封信!你想啊,要是毛主席晓得了,她家就必须乖乖地下放!那你哥就又能跟她好了!

都说这个点子好,花狗确实有两把刷子。

小强说:好是好,可我也弄不清地址啊。

花狗说:你就写——“北京天安门毛主席亲启”,“亲启”懂不懂?就是旁人不许拆,必须他老人家亲自撕开的意思。

小侉子说:不对!要写就写“中南海”。毛主席平常不去天安门的,上面风太大了,还有灰,吹得人眼睛睁不开。他只有国庆节才上去,转一圈就下来。

花狗说:就是“天安门”!不信,我们问小兔子。

小侉子不服气:问就问。小兔子,你说!

为了不辜负他们的信任,我认真思考了好几分钟,说:可能还是天安门比较好。那里最起码有警卫,他们会跑步送过去。你最好在信上插一根鸡毛,把它变成鸡毛信,那就更好了!中南海里面肯定有一个大海吧?毛主席经常在那块游泳。你想想,万一信掉水里了怎么办?

小侉子不反对了,小强却放弃了:我不写。万一真把她家搞下来了,我哥也不会开心。他会揍我。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5 17:34

这一家下放户我见过。他家大儿子确实很帅!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5 18:06

第二天天晴了。第二天是星期一,小强和我们一路上学了。他妹妹正好跟着我妹妹。老濮夫妇,还有老大老二,就下田干活了。对他们来说,这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头一回就闹了个大笑话。天虽然晴了,路还没干,路上好多水凼。濮家人没走过这种路,一瘸一拐的,走一小截就出了一身汗。

豁耳朵笑着问大强:像不像走钢丝啊?

大强说:走钢丝比这容易。

大女儿胶鞋陷进烂泥里了,过去几个人扶着她拔了出来。她连声道谢。她们小声评价:城里人就晓得假客气。

大女儿大声感叹:农村的空气真新鲜!

她走到一片麦田边了。她发现了新大陆:妈,妈!你快来哦!

她妈赶过去:什么事?大女儿欢快地说:妈,你看,好多韭菜!

她妈信以为真:啊,真的哦!这韭菜……你们不喜欢吃么?

豁耳朵耳朵尖,率先听到了:啊?韭菜?哎!你们听听,她们娘儿俩讲,这是韭菜!哎哟,笑死我了!

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了。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有几个笑出了鼻涕泡,还有几个腰都勾了。

啊?哈哈!城里佬好奇怪,小麦当韭菜!

这是韭菜啊?那你们割一篮子吧!能办个“十大碗”了,韭菜算九碗……

娘儿俩难为情死了,恨不得找个地洞老鼠一样钻进去。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5 18:11

这个“小麦当韭菜”的典故流传甚广,原来出自何方啊。呵呵。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5 19:45

总之,老濮一家表现还不错。他们能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和他们打成一片。小强成了我们的好朋友,花狗小侉子跟他学会了竖蜻蜓,我则学会了“三叉马”(侧手翻)。

被他们当作韭菜的小麦金黄了,收上来了。天热了。

老濮找到刘书记,送上一包“飞马”。

刘书记塞进口袋就拍他肩膀:唔,老濮,你们一家,表现很好!我会向上级反映的。老濮擦一根火柴递过去:全靠你刘书记照顾啊!刘书记说:嫑这样讲哦。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老濮说:是啊是啊,为了感谢大家,我们……想找个时间,给他们演一场……行不行啊?

刘书记嘴里的烟一翘一翘的:好事啊!我看行。你们准备准备吧,我还得向公社汇报一下。

公社很快批准了,时间就定在夏至那天晚上。

那天是农历十五,月亮很亮,更耀眼的却是稻场上那几盏两百瓦的大灯泡,照得连蚂蚁都分得出公母。

为了占领有利地形,我们老早就候在那儿了,连吃夜饭都派了人值班。

那一夜人山人海。来了不少外村的,一边挤来挤去呼朋引伴,一边抱怨老濮一家当初为何没有擦亮眼睛选择去他们村安家落户。

终于要开演了。老濮爬上桌子,清了清嗓子,背了两段语录。“思想文化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要去占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为防止他继续往下背,我们就拼命鼓掌。豁耳朵赞叹道:毛主席讲的真好啊!刘书记瞪他一眼:这个还要你讲?废话!

第一个节目叫“我是公社小社员”。小强和他妹妹上场。小强持一杆红缨枪,他妹妹挎一个菜篮子,两人连翻了好几个空心跟头。我们几个带头拍手,大声叫好。后来他妹妹钻桶。那桶比水桶还要细,她却能整个身子缩进去。天,她要是跟你“躲猫猫”,你还能找得到?找到天亮都不中。

小强妈表演“蹬技”。她躺在垫子上,两只脚把一个泡菜坛子蹬得滴溜乱转。我真担心那坛子掉下来,“夸嚓”一声碎一地。后来谁又给她换了一张小方桌,她照样玩得转。

小强姐玩的是“顶技”。她头顶上放一块小木板,板上放几个玻璃杯,杯子上面还是杯子,一共三层,杯子里有水,水里还点了蜡烛。她就这样做出各种动作,踢腿、弯腰、劈叉,那杯子一个也没碎,那水一滴也没洒出来!太精彩了!掌声像炒蚕豆。我手心里一把汗。

再后来老濮亲自上阵了。老濮的节目叫“四海翻腾云水怒”。

只见他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然后就喷出来一条火龙。他每喷一次就引来一次喝彩。这老濮,简直就是个牛魔王!

压轴的是大强。大强很强大。他一边踩钢丝一边表演口技。你先以为几只麻雀飞上了电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接着,哪家的猪饿了,不停地拱墙。鹅和鸭不耐烦了,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远走高飞。狗是既得利益者,正专心地啃骨头……

他学得真像啊,把我们的口水都勾出来了!

谁在说:这个大强,要是馋了,想偷点东西,谁能防得住他啊?

嫑回头就能猜到,讲这话的是豁耳朵。

有人附和:是啊,他弄一个半夜鸡叫就行了。

大表哥反对:人家的本事,吓了天,冒青烟!像你们这种觉悟?

最后,火车进站了,汽笛长鸣!各位旅客请注意,这里是“毛泽东号”机车组,欢迎大家的到来!大强立正,向全场敬了一个礼。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

大家长时间热烈鼓掌。我手都拍红了。

刘书记上前,与老濮握手。刘书记说:很成功!你们要再接再厉,要多多练习。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老濮连声说是。

我们也上前围住了小强,叽里呱啦地分享着他的喜悦。

花狗说:小强,跟你爸说说,下次算我一个,好不好?添人不添菜,我在旁边竖蜻蜓!小侉子说:算了吧,你那三脚猫的手艺,还不如我!小强敷衍道:好好,你们抓紧锻炼,都有机会。

小强看我不吱声,说:小兔子,你也不能马虎哦!

我也有机会啊?我上次练“三叉马”,不小心扭了腰,到现在还贴着活血止疼膏哩!

作者:天边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25 20:19

他们玩把戏,我去看过。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小辰光有过的欢乐,长大后全都无影无踪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5 20:25

真的么?你是哪个村的?

作者:天边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25 20:27

不小心说漏嘴了。你嫑打听了,我只想做个默默无闻的读者。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5 20:30

那好吧。

从那以后,每到农闲,老濮一家就会演一次节目。用官话说,他们“丰富了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应该是七六年春天吧,他们一家回城了。后来花狗和小强还有过来往,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转眼,小强也年过半百了。他如今在哪儿呢?

1.9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6 14:10

夜校

有一年,上头来了精神,村村要“政治夜校亮堂堂”。

最高兴的是姐了。她以为夜校是念书的地方。她没念过书,九岁起看牛,十三岁起就跟大人一块下田。这回好了!识了字就能看报,看电影也方便了。讲一句晦气话,生了病上医院抓药也看得懂说明书了。奶奶不是老讲丫头没念书的命么?现在看你怎么讲?

夜校八字还没一撇哩,姐就找我要本子了。我把物理、英语作业本都给了她。反正早就不做作业了。那一年我念初二。

上面催得紧,村里就把公房腾出来。蜘蛛网绞了一粪箕,还堵了两个黄鼠狼的洞。

没想到要我当老师,真是蚊子叮菩萨——认错人了。想想也是,村里除了会计,不就是我们几个在上学么?会计儿女多,晚上抽不开,小侉子和花狗才念初一,小二黑更差劲了,念五年级。主要是他们成绩都不怎么好。秋水还不错。可秋水被他爸他妈管死了,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唉,可怜的小把戏。

姐哄我:你教吧,晚上家来还能问你。

妈劝我:正好!还能挣几个工分。

大表哥熊我:怕讲话?明朝把你嘴巴缝起来!

我只好硬着头皮,像赶鸭子上架。

头一天蛮好,三盏罩子灯雪亮。来了二三十个人。不上夜校的也来了不少,她们来纳鞋底。

我往前一站,就慌得大脑不做主了。事先想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原来教书真的不简单啊。那我们该不该贴吴老师的大字报呢?他累得快成秃子了。

同学们,不要讲话啦!我终于开了口。吴老师总这么讲。其实是废话,底下根本没人吱声。

今天,我们上第一课,请打开书。

书是上头发的。第一课十二个字:“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

刚念一遍,大表哥就喊:小兔子,孔老二是哪个?

豁耳朵笑他:看你蠢的!孔老二你都不认得?孔家庄孔秀松的二儿子嘛!上次批斗他,营长不是骂他坏东西吗?

我赶忙解释:孔老二就是孔夫子,死了两千多年了。

大伙都笑豁耳朵讲胡话。豁耳朵那只没豁的耳朵羞得通红:日鬼了!两千多年了,骨头烂得没渣子了,怎么晓得他坏不坏?

我说:不吵了,赶紧认字吧。

他们学得很专心,不到十分钟,这句话就念熟了。

想找一个人单独念一念,就以权谋私地点了大表哥。

他很不自信:啊?我……我……

腊梅鼓励他:不要慌,看清爽个。

豁耳朵数落妹妹道:有你什么事啊?就你能?

腊梅说:你嫑管我。

谁小声嘀咕道:不管你,要翻天了。

大表哥站起来了。他真的学会了,念得很响亮:叛!

我又指了个“坏”。

他说:嫑慌,我来数数。他掰起了手指,嘴唇蠕动:……七八九十……都是坏……坏!坏!

念得太对了。又找了几个人,念得更对。

这节课圆满完成了,我正要宣布下课,豁耳朵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到黑板前,“刷刷刷”把字擦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坏”。

宏生,你来念念。大表哥正开小差,望着窗外哩。

这个字是你瞎写的吧?“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它第几个?

原来分了家他并不认得!我不信,又试了几次,都差不多。

怎么搞的?那,你们会不会写呢?

豁耳朵神气起来:我们还会唱哦!分开来我也是大眼瞪小眼。怎么搞的?太深了呗。你就不能讲浅一点?你当我们是大学生啊?

那么,换一本小学一年级的书?

队长双手一摊:书是上头发的,不能换。小老子们,安稳点吧,犯了政策,还不是我倒霉!

哪个不怕政策呢?换书的事不提了。于是接着上。

第二课字更多:“儒家法家,不是一家。儒家杀了少正卯,法家有商鞅变法。”有两个字我还查了字典。

第三课还有印象,大概讲“工农兵是批林批孔的主力军”。有图有真相,三个人头。这节课有人靠墙打呼噜了。

第四课我忘了。这天起有人旷课了。以后去的人更少。

终于有一天,只剩姐一个人。

刚好队长来了,看了看,说:你们干脆家去学吧,嫑把队里的油点光了。

再后来,夜校关了门。一切又成了奶奶的鞋——老样子。

两个月后,上面要来检查验收。公房又腾出来,老鼠屎扫出一小堆。

那一天比第一天还规矩。队里又另外借了三盏罩子灯。来的人最多。来了不少从未来过的大嫂大娘,也没带鞋底。

我教他们唱歌。

“举红旗,向前走,毛主席率领我们反潮流!预备——起!”

他们不遗余力,像打炸雷一样出劲吼。

检查的胖子笑笑,说不错不错。

队长跟在后面,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那一天,队长发了话,凡是来的算加班,每人补四分工。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6 18:08

说一说“批林批孔”。

1971年9月13日,林彪与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等乘飞机外逃,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机,机毁人亡。1973年7月,毛泽东在一次谈话中指出,林彪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他认为,法家在历史上是向前进的,儒家是开倒车的。毛泽东把批林和批孔联系起来,目的是为防止所谓“复辟倒退”,防止否定“文化大革命”。江青一伙接过毛泽东提出的这个口号,经过密谋策划,提出开展所谓“批林批孔”运动,把矛头指向周恩来。“批林批孔”运动遂在全国开展起来。这个运动从1974年年初至同年6月,历时半年左右。

1.10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7 15:18

城里的月光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

多年以后,有一次在KTV,第一回听到这首《城里的月光》。

那一刻,我就像被谁点了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后,我躲进洗手间,默哀三分钟,两行泪像两条蚯蚓,爬过脸上的崇山峻岭。

打动我的不是许美静,是那几句词。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每一个乡里的小把戏,从小就被大人这样灌输着、教导着——

到城里去。

到城里去!

一定要想法子到城里去。要是行,哪怕有一点点妄想,当牛做马、想天法子也要把自家变成一个城里佬!

小把戏啊,你要有了城市户口,吃上了红本子,那就给祖宗八代长脸了,争光了,做娘老子的,睡着了也笑醒了。

如果你是个孝顺孩子,担心地问:我要是真走了,你们怎么搞?

爸爸妈妈立马会深明大义地说:你好了就行了!我们家从你这代起好了就行了!嫑管我们!我们死了被狗子拖了也不怪你!

如果你还要弱弱地问一句:做个城里佬,到底有什么好?

你最好嫑问。你问了,所有的人一双眼睛会突然睁大,像个牛卵子。他们会一动不动盯着你,仿佛头一回见你。他们还会笑掉门牙和下巴壳子,再找你赔医药费。

在场的,不管嘴尖的嘴钝的,个个忍无可忍,人人义不容辞。他们围着你,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给你上政治课了——

哎哟!你个小把戏,外国佬啊?讲这种呆话!

你个小把戏哦,也不动动头脑子。城里佬当然好啦!首先是他们不累!他们站在粮站的水泥场上,穿得格格正正。你挑一担小麦进来了,汗珠子摔得“吧嗒吧嗒”响。他来了,铁棍子往里一插,说不行啊,你的小麦还要晒!你只好乖乖地晒。有的辰光晒好几天。天多热!我亲眼所见好几个人发了痧,刮得鼻子上一道一道的。还有的刮痧根本不抵事,被送到医院挂盐水!那帮人呢,早就躲到阴凉处喝茶去了!

就比方卖柴吧!你挑一担茅草柴上街去卖。你都走了七八头十里了,他们呢,才起来,端了早饭碗蹲在门槛上。你从他门口过,他敲了敲蓝边碗,喊你:哎!卖柴的!停一下停一下!你这柴,多少钱一担?你肚子饿得咕咕叫哩,不就想多卖一块两块么?你就慎慎地说:三块……五。你再看他,嘴就咧到耳根子了:开玩笑!没这个价。两块五!要卖就卖,不卖挑走!你真挑走、再换一家?大同小异,都一个特性,就欺负你乡里人。你总不能挑家去吧,只好又慎慎地说:能不能……再加一点?他更加不耐烦了:哎呀,你们这种人,总是斤斤计较的,两块五毛五,动也不能动了!就这样子,你辛辛苦苦砍的柴,三文不值二文地送给他了……

再讲讲那帮站柜台的,舒服得像个大头儿子!他们一天到晚躲在房子里,凉风陶陶的。要是没人来买东西,闲得慌,那几个人就吹山海经,一吹就是天把天。最气人的,还月月关饷!

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事,没事就在巷子里晃来晃去。哪像我们,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淌的汗,用水桶接了,都够他们全家人洗澡的了!

哈,你讲的倒客气!哪个肯用你的汗洗澡呢?他们细皮嫩肉的,沾上你这种臭烘烘的汗,哪怕只沾了一点点,马上就起一层疹子!

我不是打比方么!城里佬吃的还好!我们家鸡生的蛋,一个也舍不得吃,都送到了供销社,卖任务,第二天就被他们拎家去,吃得精精光光!

他们会享福哦!他们家门口不就是食品公司么,顶多也就几步路,他们动不动就买一斤猪头肉打半斤酒,动不动就扎三两猪肝汆一锅汤!

他们穿的也好!蓝绵绸的裤子、的确良的褂子,有的辰光还穿白府绸!还有人穿香云纱,穿得像个资本家!哪像老农民,一天到晚,一块粗布裹在身上,晒得像个黑叫驴!

唉,我们讲的这些,都还是小丹阳街的事哩,小把戏你想想看,小丹阳街的人都这么惬意了,大城市呢,芜湖啊,南京啊,上海啊,北京啊,英国啊,法国啊,那怎么得了啊?那还不一天到晚躺在荤油罐子里啊?

哪个不讲呢?大城市,根本就嫑挑水!家里有扁担的,要么修一修当拐棍,要么劈了当烧锅柴。

你尽讲外行话,高楼大厦啊,挑一担水爬上去,嫑累得七死八活啊?

他们喝自来水啊!在家里,在灶口,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啦啦”地淌!那水,撒了漂白粉,一点也不浑!

这还不算。最不像话的是,他们一步路都不肯走!出门就坐车,电车、公共汽车、小包车,真不晓得长了脚有什么用?

我晓得!从前长了脚为了裹小脚,现在呢?长了脚是为了长鸡眼!

他们还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电影院里多好,冬暖夏凉,下雨也不怕!那电影布,老大!多费了好几丈布!

有地方讲理么?要是有地方讲理,我真想问问包大人,大家都是小鬼投的胎,怎么他们成了贵人,我们还是个穷鬼呢?

嫑问包大人了,包大人也忙不过来。我来跟你讲吧!一个字:命!他们命好,我们命苦,没办法想。

不讲了,不讲了。讲得人没劲了,不如死了算了。

死了又怎么讲?过两年投胎,还不是在何方村,顶多跑到大石巴。

不讲了。讲一千道一万,小把戏啊,我们这辈子是没指望了,撂荒了,你要记好个,你长大了,但凡有一点指望,你都要削尖个头!从这个土堆里、灰堆里、粪堆里爬出来,钻到街上去,做个城里佬……小把戏,你这辰光,千万嫑怕吃苦哦!吃得苦中苦,才是人上人。等做了城里佬,你就享福了,你家娘老子也跟着沾光了,儿子孙子重孙子都嫑烦神了……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多少年来,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佬!

这声音响彻云霄、振聋发聩,常常令我大脑缺氧、血脉偾张。

作者: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时间:2013-05-27 18:03

“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佬!”

这个口号如同胎记,也像咒语,更是家训,是长辈的遗嘱……

作者:背道而驰的大卡 时间:2013-05-27 18:12

当年有一句话叫“跳农门”,它比“实现共产主义”更深入人心。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7 18:30

“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佬!”

这个口号,好比一个被植入我们大脑的芯片,只要不死机,就按程序运行。又如一组基因密码,代代遗传,生生不息。

用最时髦的话讲,它就是我们的中国梦。

所有的农村人,生在同一个世界,唱着“同一首歌”——

水千条山万座我们曾走过,每一次相逢和笑脸都彼此铭刻。

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风雨走遍了世界的角落……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7 18:46

一代又一代中国农民为了理想,前赴后继、艰苦卓绝、可歌可泣。

作者:天边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27 19:01

我见过很多在城里打拼的农村姐妹。她们吃尽了千辛万苦。

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只不过现在到了“梦醒时分”。

作者: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时间:2013-05-27 19:20

楼上,你的话语焉不详,掩盖了斑斑血泪。

姐妹们想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城市很吝啬,有时只肯给她们一张床。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7 19:51

雨做的云,以及各位,我们都是农村来的苦孩子,过继给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们要保重自己。

1.11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14:32

守灵

农历八月十六。

因为头一天是中秋节,所以那天中午我们就没在学校食堂买饭了。每个人的书包里都揣了一块糯米粑粑,姐做的粑粑还撒了芝麻。

那天放学回家的队伍很庞大,秋水、盒子枪平常不和我们一道的,那天也一道了。我比盒子枪小两岁哩,我都上高一了,他才念初三。初中放学总是比高中要早。

一行人穿过小丹阳镇,到了鱼苗厂。走过鱼苗厂就算出街了。

盒子枪在讲故事。盒子枪搞到了一个手抄本《少女之心》,看了就讲给大家听。什么曼娜,什么表哥少华,讲得口水滴滴。

鱼苗厂的大门开着,里面收音机的声音很大。

我回头喊道:别吵了!然后快步跑向门边。

他们都静下来,跟着过来了。

我们听到了一个男播音员的声音。他带着哭腔,还有些鼻塞。

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门口坐着的那两个老工人忽然不约而同呜呜地哭起来。其中一个头低着,鼻涕像粉丝一样牵到了地上,他也顾不得擤一下。我们面面相觑,轻手轻脚退回到大路上。

马路边上的高音喇叭响了,播音员的悲痛被放大了好多倍。回头看看,巷子口空无一人,一条狗一闪就过去了。更远处,一个旋风将一个蓝色塑料袋吹上了天。

一时间我们不知所措。该不该像那两个老工人一样哭一场呢?我努力了一下,却没能如愿。不争气的眼泪这回争气了,怎么也挤不下来。我的眼泪都在妈妈和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流干了。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花狗,自言自语道:啊,毛主席……不在了?不是讲好了“万岁万万岁”的么?

小侉子说:还有“万寿无疆”。

盒子枪率先想通了:他讲过,你们不听——“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也是人,对不对?所以,他也是要死的……他又补充道:他肯定害什么病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灾的?

小侉子反驳道:他只吃山珍海味,怎么会吃五谷杂粮呢?

盒子枪张口结舌。花狗又有疑问了。他可能觉得这一个问题更难更复杂,问他们也解决不了,就压低了声音咨询我一个人:哎,你说,我们国家,会不会变修啊?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高度重视,我蹙额凝眉、啧嘴动腮:很难说啊!不是说“赫鲁晓夫一直睡在我们身旁”么?等我们都睡着了,他还不干坏事啊?

花狗又问:要真变修了,怎么办?

这回大家都听见了。小侉子说:那就危险了,书上说,那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千百万个人头就要落地……

盒子枪说:那我们就去横山打游击!那我就真插一把盒子枪了!想到这里,他反而高兴起来:说不定,不到两个月我就能当上连长,连长底下还有女兵哩!嘻嘻!

花狗说:这辰光你还能笑?你想死了?

盒子枪也觉得不合适,就收了笑,严肃起来。他又说:要是我来征兵,我就把我们班文艺委员孙小兰招进去。说完他舔了舔嘴唇。

盒子枪,你没救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8 16:08

“修正主义”一词,是指在共产主义运动中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歪曲、篡改、否定的一类资产阶级思潮和政治势力,是国际工人运动中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机会主义思潮。“修正主义”是一个用来指责别人思想的词汇,任何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修正主义,就像中国说苏联是修正主义一样。它的同义词还有“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后来,这个词越来越普及,不光用来说国家,也用来形容个人了。比如,你懒了或者衣着讲究了,不像过去那样勤奋、节俭了,就会有人批评你,说:你啊,变修了。

又,毛主席逝世对人们的刺激和影响巨大。记得当时我们正在山坳里劳动。忽然从山顶上跌跌撞撞冲下来一个人。那人到山脚时还摔了一跤。他爬起来,我们才认出原来是我们村的退伍军人李小双。他喊道:你们还做个屁啊?不得了了!天塌下来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16:52

十号上午,班主任戴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黑袖章。戴老师是个女的,一贯积极。才半天时间,她的眼睛就肿得像个桃子了。

第三天,九月十一号,各单位开始搭灵堂。学校也是。

高一男生被派上横山砍松树枝,女生留在教室里扎纸花。高二男生更吃苦,他们去董塘林场扛来了毛竹,还有几根杉木。学校的灵堂设在教师办公室,门口正对着操场。当天下午,灵堂已初具规模。

第四天起,每天上午都开会。每个班按两列纵队站齐了,先默哀,后听广播。那些悼念文章如出一辙,像是同一个秘书用蓝印纸写的。山在呜咽,水在抽泣。挥泪继承主席志,誓将遗愿化宏图。听广播也必须保持默哀的姿势,头一直降半旗似的低着。两个多小时过去,脖子酸得发烫了,头沉重得似乎随时都可能“咚”的一声滚到地上。这回真的要抛头颅洒热血了!都受不了,却又不敢吱声。有人另辟蹊径。这一天,正是一派肃穆悲伤之际,谁精心打造了一个屁。肇事者当然不敢快人快语,就憋着抽丝剥茧一般一点一点释放,且行且珍惜。那声音虽然细,却很有劲道,又无比悠长,像质量很好的橡皮筋。前面几个男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扑哧”笑出来,又觉得不应该,赶紧转化成咳嗽,这才堂而皇之一路咳下去,直到喉咙不痒为止。

我怀疑是盒子枪干的。这种有创意的缺德事旁人很难胜任,何况他就站在隔壁,离我不到两米。

放学后向他求证,他笑笑,不置可否,只说:早上吃了好多山芋。

花狗说:我们倒没事,你要是熏了他老人家,他晚上会来找你!

盒子枪嬉皮笑脸地说:你正好讲反了。他要被我熏醒了,那,全国人民都要难为我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8 17:04

我们大队也设了灵堂,画像两旁各站了两个民兵,荷枪实弹。

站岗的人三班倒。我值过一次,到下半夜时瞌睡得相当难受,巴不得他老人家能显灵出来,跟我们讲讲四渡赤水或者重庆谈判。他讲故事应该很好听。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18:01

学校守灵的都是男生。每晚四个人。高一高二包括初三的大龄男生都被选中过。我因为小,长得更小,完全没有机会。

十七号晚轮到盒子枪守灵,另外三个人都是他们班的。

上半夜四个人都很规矩,站得笔挺。中途,书记来过一趟,看了看,点点头,转身走了。

熬到十二点,都不行了。又冷又饿,最主要是瞌睡,东倒西歪,势不可挡。怎么办?其实没办法,只有硬撑着,像“威虎山”的小常宝一样,“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盒子枪总能别出心裁。他说:要不,我们派一个人在这块看着,另外三个人去地里抠点山芋来?那三个人都赞同:好啊好啊,吃一点东西就暖和了,也不瞌睡了。盒子枪,你真鼓劲!盒子枪得意了,轻唱:霹雳一声春雷响,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儿子赵勇刚?

剩下的就是分工了。都不肯做留守儿童,说以前听过诈尸的故事,瘆得慌,宁愿去抠山芋。盒子枪嗤之以鼻:你们这群胆小鬼!你们都去,我一个人在这块,跟他老人家讲点知心话。

等他们回来发现,盒子枪不但安然无恙,还找了些木块,生好了一堆火。便感叹还是盒子枪道行深,“火光”高。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8 18:00

“火光”,方言,指一个人不怕鬼的“指数”,类似于“震慑力”。如果说一个人“火光低”,则指这个人容易中邪气,走夜路时常常陷入某个迷魂阵不能自拔,一直到天亮时才发现原来身处坟堆,这就是被“鬼下障”了。反之,“火光高”则指内心强大,鬼不敢近身,百毒不侵。大意如此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18:20

半个小时过去,灵堂里飘出了山芋的芳香。四个人开吃。吃着吃着,一个人还说:要不要,给老人家供一个?盒子枪说:不用了,又不是辣椒。

每个人吃了两个山芋,暖和多了,像是刚刚受到了亲切关怀。

之前,正热映电影《磐石湾》。

四个人饱暖思娱乐,开始在灵堂里演起了《磐石湾》。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8 18:43

电影《磐石湾》,根据现代京剧改编拍摄。说的是有一年国庆前夕,东南沿海某渔村磐石湾的民兵连长陆长海发现了一把可疑的刀鞘,并以此为线索得知了台湾匪特将要来破坏的计划。在战斗中陆长海负伤。陆长海用包伤口的血巾裹住标灯,吸引来军民将这些敌特全歼。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19:47

摘录《磐石湾》片段如下,盒子枪他们演的就是这一出。

……

黑头鲨:今晚任务,

08:潜水登陆。

黑头鲨:找内线接头,

08:弄清布防情形。

黑头鲨:得手之后,

08:发出信号。

黑头鲨:里应外合,

08:迎接司令大军。

黑头鲨:联络地点?

08:旧瓦房一间。

黑头鲨:什么标记?

08:白果树附近。

黑头鲨:接头人?

08:修船工裘二能。

黑头鲨:好!(取刀)刀对鞘,作凭证,原装原配,严丝合缝。今晚建立功勋,要靠它引线穿针!(授刀)

08:(接刀)是!(欲下)

丁文斋:慢!(向黑头鲨)司令,山芋越冬要变心,一别十几年,那裘二能……

黑头鲨:嘿嘿,哪个看家狗不恋主人?他多年在渔行替我卖命,出没海上,干过不要本钱的营生。当年我留下这条乌贼鱼,就为今天做内应。

敌台长:司令远见,高明,高明!

四个人唱念做打不亦乐乎,没想到惊动了半夜上厕所的书记。书记拉肚子。书记轻松过后,返回途中即被这边的“光影星播客”吸引住了。他眯眼从门缝里看过去,不禁火冒三丈。他破门而入,手指着这几条乌贼鱼语无伦次:你……你们,啊?简直在胡闹!

四个人如梦方醒,觉得自己真是胡闹得令人发指了。他们就乖乖地站成一排并向左看齐,低眉顺眼,等候发落。

可怕的寂静。地球似乎停止了转动。

几分钟后,书记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他的眉毛揪成了一个“川”字。他又要上厕所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写检查!马上!

第二天,十八号,下午三点是追悼会的时间。一点我们就集合了。书记表情沉重地宣布了昨晚发生的“严重事件”,然后盒子枪他们上台。四个人像将要被打倒的四人帮一样灰溜溜的,头耷拉着。台下,我们个个都像惊弓之鸟。他们作检讨时念错了好几个字,有的还错得比较滑稽,可这回谁也不敢再笑了。

十九号起,他们深入到每个班级,巡回演出似的作检讨。

检讨完一轮,就等着下结论了。听说绝大部分老师主张不必上报,对大人都讲“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何况他们都是小把戏。也有人说,事关阶级感情,大是大非,不能有半点含糊。双方各执一词,争得脸红脖子粗。

盒子枪的老爸何德能闻讯赶来,揪着他耳朵一直拖到办公室:书记,对不住了,我给你赔不是了!小讨债鬼整天给老子闯祸,不念了!不让他念了,回家做田算了!他不吃点苦不晓得价钱!念书有嘛用啊?唉,要怪就怪我们村的韩木匠!要不是他几年前给我下烂药,今朝我也不用来揩屁股……

说完,还没等书记表态,他就拽着儿子扬长而去。

盒子枪从此辍学。那三个人后来也醒悟了,纷纷效仿他解甲归田。

这件事便烂尾了。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8 20:25

黄口小儿,胆大妄为!领袖九泉有知,还请宽恕则个。

有道是“从小看大”,这几个小子长大了肯定好不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8 20:41

广阔天地一剩男,你别这样咋咋呼呼的好不好?

你这人,总戴着有色眼镜。这件事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么?小把戏么,少不更事,童言无忌。仅此而已。

电影《英俊少年》的主题歌已解释得很清楚: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作者:赚钱养只猫 时间:2013-05-28 20:56

严重同意嘻哈努克的意见。谁再这样矫情,我就不客气了。

抄一段普希金爷爷的诗与“剩男”怪蜀黍共勉——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亲,你好点了么?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8 22:03

好吧,算我言重了。

一分为二地说,楼主写得还不错,虽然很像散文。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8 22:12

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打动你我的心弦?

我已无法平静,虽然我是个八零后。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那样一群少年——

在动荡、贫乏的时代,辛劳、忧伤却依然不失欢乐的少年……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21:21

到这里,第一卷《少年》结束了。谢谢各位的陪伴,以及忍耐。

接下来,我想写点别的。下一卷叫《葵花》。

当年,张振富、耿莲凤有一首二重唱非常流行,其中有歌词——“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