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间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况且还是在一个行人稀少,坏人时常出没的荒凉地区,这不能不让人心惊胆战。此刻,四位演奏家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处境。法国人勇敢,这点大家都清楚,所以,我们的这四位同胞也尽可能证明自己不是孬种。不过,“勇敢”和“鲁莽”之间是存在着一条有理智的人绝不会逾越的界限的。总之,如果火车不是遇上铁路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淹没,如果马车没有在距弗雷歇尔5英里的地方翻车,我们的演奏家们就大可不必晚上在这条吉凶难卜的小路上冒险了。但愿他们别再碰到什么令人气恼的事了。

这时已是晚上8点左右,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和他的伙伴正按照马车夫刚才的指点,径直向海边走去。肩上只背着个既轻巧又没多少麻烦的皮琴盒,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所以,不管是明智的弗拉斯科兰,还是快活的潘西纳或幻想家伊韦尔奈都一句牢骚话不说。然而,大提琴手带的可是他的大提琴琴盒,那简直像是在背上压了一个大柜子!由于他的性格,大家明白他又有理由发火了。果然,他一会儿“啊”,一会儿“唉”,一会儿又“哼”地用些象声词发泄自己满腹的怨气和委屈。

夜已经很黑了。空中聚起了厚厚的乌云,云中不时裂出一条狭窄的缝隙,一钩上弦弯月忸忸怩怩露出它那羞怯的面庞。金黄色的月神福蓓竟没有幸博得塞巴斯蒂安·佐尔诺的欢心,除非是因为他脾气不好,容易生气,否则,实在让人难以琢磨。只见他向月亮挥舞起拳头,大声叫道:“哼,你在那儿露出傻乎乎的半边脸想干什么!……真没见过!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片半生不熟的破瓜似的东西更蠢了,竟然还在上面溜溜达达!”

“要是月亮正面望着我们就好了。”弗拉斯科兰说。

“什么缘故?”潘西纳问。

“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在路上就能看得清楚些了。”

“啊,贞洁的狄爱娜!”这时,伊韦尔奈诗兴大发,不由得随口吟诵,“啊,黑夜的宁静使者!啊,地球的洁白卫星!啊,可爱的恩底弥翁的心上人!……”

“你那诗完了没有?”大提琴手高声道,“这些第一小提琴手每次一拉起抒情曲来,总是……”

“咱们走快点吧。”弗拉斯科兰催促道,“不然的话,就有可能望着美丽的星星睡觉了。”

“要是有星星就好了……,而且恐怕连我们在圣地亚哥的演奏会也赶不上了!”潘西纳提醒道。

“哼,是的,想得倒挺美!”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厉声道,同时晃晃琴盒,里面发出一阵哀怨声。

“不过,老兄。”潘西纳说,“这可全是因为你。”

“因为我?”

“当然啦!我们干吗不留在旧金山?那儿竖着耳朵一心想让我们的音乐,被我们迷住的加利福尼亚人一抓一大把!”

“再问一遍。”大提琴手问,“我们为什么离开?……”

“因为你想离开。”

“好吧,应该承认我当时在那儿是有过一个不怎么样的想法,而且如果……”

“啊!……朋友们!”这时,伊韦尔奈开了口,他的手指着空中的某个点;在那儿,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透过了一块乌云,仿佛是在周围镶上了一圈白边。

“怎么了,伊韦尔奈?……”

“你们看,那块云的模样是不是像条龙,翅膀伸展看,还有一条孔雀的尾巴,连尾巴上的圆点还是用阿耳戈斯的上百只眼睛装饰的呢。”

恐怕塞巴斯蒂安·佐尔诺不会有把东西放大百倍的神奇视力,更别提把守护神与伊那科斯的女儿区分开了。因为他甚至看不见路上的一道深深的车辙,一只脚不偏不倚正好踩了进去,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这时,他背上还背着琴盒,那副模样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正在地上爬行的大乌龟。

这一下,演奏家可真恼羞成怒了(这事的确让人发火),随后他气乎乎地责怪起第一小提琴手来。此时,后者还在欣赏他的空中怪物呢。

“都是伊韦尔奈不好!”塞巴斯蒂安·佐尔诺激愤地说,“要不是想看他那该死的龙……”

“不是龙啦,现在成一个双耳尖底酒壶了!哪怕想象力再贫乏,也能看出青春女神赫柏正拿着它斟琼浆玉液呢!……”

“当心那琼浆玉液里掺了不少的水。”潘西纳说笑道,“而且留神你那宝贝女神别把我们浇成个落汤鸡了!”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时,天当真变脸了,眼看着就要下雨。这样一来,要想不挨淋就必须加速前进,好到弗雷歇尔找个地方躲躲。

大伙拉起怒火中烧且怨气冲天的大提琴手,使他重新站住。热心的弗拉斯科兰自告奋勇提出帮他背乐器……那是一把根特和伯纳德尔产大提琴,可以说是他生命的一半……不过他还是同意了,于是这宝贵的“一半”就转到了乐于助人的弗拉斯科兰的背上。后者把他那轻巧的琴盒托付给了佐尔诺。

大伙儿又上路了。他们迈着大步走了约2英里。其间没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夜越来越黑了,而且随时可能下雨。其实已经落了几滴粗大的雨点,显然是高空中的积雨云带来的。不过,伊韦尔奈的那可爱的赫柏并没把她壶中的“琼浆玉液”多倒些下来,所以我们的四位夜游神有希望全身干干爽爽地抵达弗雷歇尔。

但是,他们总还要处处多加小心以免摔跤。这条被雨水冲刷成深沟的路黑漆漆的,时常出现急转弯,道边坑坑洼洼崎岖不平,下面就是阴森森的山涧,湍流的喧哗声清晰可闻。因性情各异,此情此景在伊韦尔奈的眼里充满了诗情画意,而在弗拉斯科兰看来却是危机重重。

在下加利福尼亚的那些道路上行走,不仅道路崎岖不平,而且还要时刻担心别碰上什么对旅客的安全有相当威胁的不快事。“四重奏”们的全部武器就是:两把小提琴弓弦、一把中提琴弓弦和一把大提琴弓弦。靠这些来自卫显然无济于事;要知道,他们是在发明出科尔特左轮手枪的国家里,在那个时代,这种武器简直可以说完美无缺。假如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和他的伙伴们是美国人的话,他们早已身穿牛仔裤,裤腰上特制的兜里插着这种小巧的玩意儿了。一个真正的美国佬如果从旧金山乘火车去圣地亚哥,他是不会不带着这种六响手枪就上路的。然而,法国人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出外带枪有多么必要。甚至可以说,他们想都没有想过,或许他们将要为此后悔不迭了。

潘西纳走在前面,眼睛时时审视着路旁的斜坡。这时,两边的斜坡非常陡峭,几乎不用担心会遭受突然袭击。由于天生爱逗乐,“殿下”憋不住想对同伴们来番恶作剧,吓唬吓唬他们,譬如突然止住脚步,装作吓得声音颤抖地喃喃道:“哎呀!那……那边……我……我看到了什么?准……准备射……射击!”

然而,这时道路已经深入一块密林,周围全是一些参天大树。这些杉树高达150英尺,是加利福尼亚地区的树中之王,人称“世界爷”。见到此景,他顿时打消了开玩笑的念头。这些异常粗大的树,每一棵的后面都可以藏匿十个人……,强光一闪,随即响起一声干裂的爆炸声……,紧接着是一颗子弹的呼啸声……,难道不会看见这种场面?……难道不会听到这种声响?……这样的地方,显然有利于夜袭,非常适合伏击。如果说很幸运没有遇到强盗的话,那是因为这类值得重视的人物已经在美国西部地区彻底销声匿迹了,或者说,他们正在新旧大陆的市场上忙着金融买卖呢!……唉,卡尔·摩尔和吉恩·斯鲍加的子孙们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除了伊韦尔奈,别人谁会有这么多想法?“说到底。”——他认为——“没有场好戏上演实在是有亏于这片背景!”

突然,潘西纳止住脚步一动不动了。

紧随其后的弗拉斯科兰也停下不走了。

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和伊韦尔奈立刻跟了上来。

“怎么回事?”第二小提琴手问。

“我似乎看见什么……”中提琴手回答。

这绝不是他开的玩笑,刚才实实在在有一个物体在林子里移动。

“是人还是野兽?”弗拉斯科兰问。

“我不知道”

人和野兽,是哪个更好些?谁也没有贸然开口。大家紧紧靠在一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都仔细观瞧着。

月光这时穿过乌云间的一块空隙向这片黝黑的树林泻下,透过巨杉的枝叶,一直洒落在地上。月光下,可看得见百步以外的东西。

潘西纳的眼睛从没有欺骗过他。那不是什么幻觉,是一个比人大得多的物体。这个庞然大物只能是身材粗壮的四足动物。什么四足动物呢?……一头猛兽?……无疑是头猛鲁……不过,是什么猛兽呢?……

“一只趾行动物!”伊韦尔奈现在看清了。

“什么见鬼的动物!”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压低声音不耐烦地抱怨说,“伊韦尔奈,要说动物,我看你就是!你难道不能和大家一样讲话吗?趾行动物,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就是一种用脚掌走路行走的动物嘛!”潘西纳解释说。果然是一只熊,而且是一只身架很大的熊。下加利福尼亚的那些树林里,既碰不到狮、虎,也见不着豹子,只有熊是常客。然而同它们打交道一般来说并不怎么愉快。

我们的巴黎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给这只趾行动物让路。这不足为奇。再说,它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因此,这伙人靠得更紧了。他们面对着熊,从容地、慢慢地向后退,不敢显出逃跑的样子。

野兽迈着小步跟着,像摇手柄似的挥舞着两只前掌,腰身一扭一扭地犹如一位闲庭信步的轻佻的西班牙女郎。它一步步逼了过来,举动变得充满了故意;它发出几声嘶哑的吼叫,嘴已蠕动着,响起令人胆寒的咀嚼声。

“我们是不是分头逃跑?”“殿下”建议。

“千万别这么做!”弗拉斯科兰阻止说,“那样,我们中间就会有一个人被它抓住,并且为其他的人作出牺牲了!”

这个冒失的提议没有被采用。显而易见,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四重奏”们就这般扎着堆,一步步地退到了一块略微亮些的林中空地边上。熊已经逼得很近,离他们大概只有十步远了。它觉得这是块有利于攻击的地方吗?……有可能,因为它的吼叫声急促起来,而且走得更快了。

他们匆匆忙忙后退,第二提琴手更加急切地叮嘱大家:“稳当点,朋友们,稳当点!”

这块林中空地总算过去了,他们又隐进了树木间。但是在那儿,危险并没小多少。他们一棵树一棵树地躲避时,熊极有可能突然扑过来,令人猝不及防。而这时,它正是要这么做了,因为它那骇人的吼叫声已经停止,它的脚步已经放慢……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浓密的树荫下响起了一种沁人心脾的音乐声。这是一段表达情感的慢板,它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一位艺术家的心灵。

原来是伊韦尔奈!琴盒里的小提琴已经取出,他正使琴在弦弓的强烈抚摸下激动地低吟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天才之举!本来嘛,音乐家为什么不求救于音乐呢?那些石块不正是在安菲翁琴声的感召下,自动聚来堆砌在底比斯周围的吗?那些猛兽不正是在俄耳甫斯那充满激情的琴声的影响下被驯服,匍匐在俄耳甫斯膝下的吗?那么,想来加利福尼亚的这只熊,在返祖基因的影响下,也会具有和传说中它的同类一样的艺术天赋,因为它的野性正在消失,喜好音乐的本能在左右着它,所以,随着“四重奏”井然有序地后撤,它一边跟着,一边忘乎所以地发出音乐迷那种轻轻的喊声,差一点喊出了:好哇!……

一刻钟后,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和他的同伴们已经站在树林边了。他们走出林子,伊韦尔奈始终拉着小提琴……

这头熊停了下来。它似乎不想逾越雷池半步。它像鼓掌似的拍打它的两只前爪。

于是,潘西纳也抓起他的乐器,高喊道:“咱们来首熊的舞曲,而且要欢快些的!”

然后,在第一小提琴手用长调硬邦邦地胡乱拉着大家熟悉的主题时,中提琴手用较低的中音短调把一种刺耳、杂乱的低音掺和了进去……

于是这头野兽手舞足蹈起来,只见它举举右脚,抬抬左腿,蹦来跳去,扭腰弓背,任凭四位艺术家顺道遁去。

“呸!”潘西纳不屑一顾地说,“不过是一头马戏班子的熊而已。”

“没什么了不起!”弗拉斯科兰附和道,“这个鬼头伊韦尔奈当时想的点子真地道!”

“咱们‘小快板’溜吧……”大提琴手催促道,“别往后看!”

大约9点钟光景,这四位阿波罗的弟子终于平平安安地到达了弗雷歇尔。尽管趾行动物早已不再继续尾随,但是他们仍然不敢怠慢,健步如飞地赶完了最后这段路程。

大约四十座房屋,准确地说是小木屋,散落在一个种着山毛榉的广场周围,这就是弗雷歇尔,一个距离海滨2英里的偏僻小村落了。

我们的艺术家们悄声无息地从大树遮蔽下的几所房屋之间穿过,来到了一块空地上。放眼望去,隐约看见空地尽头有一座简陋的教堂,教堂上方有一个简陋的钟楼。于是,他们像要演奏一段应景的曲子似的,围成圆圈,然后停了下来,意欲商量一番。

“就是这儿!也算一个村子?……”潘西纳深感意外地说。

“难道你还想依着费城或纽约的样子找到个大城市不成?”弗拉斯科兰顶撞了一句。

“但是,你们谈的村子已经睡了呀!”塞巴斯蒂安·佐尔诺耸耸肩反驳说。

“别惊动一个沉睡的村庄吧!”伊韦尔奈富有旋律地叹息道。

“相反,就得唤醒它!”潘西纳大声说。

的确,除非打算在露天过夜,否则,唯有此法可行。

再说,这块空地荒凉至极,周围一片无涯的寂静。没有一块挡风板开启,没有一扇窗子透出亮光。连睡美人宫都可以建在这块万籁俱寂的土地上了。

“呃?……客店呢?……”弗拉斯科兰问。

是啊,……马车夫说过的那家客店呢?那家据他说可以给这几位落难的旅客提供良好吃住的客店呢?……还有那位店老板呢?他应该赶快打发人去救不幸的马车夫才对。……这些事会不会只是那位可怜的人想象的?……要么,做个其他假设: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和他的伙伴们会不会迷路了?……这儿根本就不是弗雷歇尔村?……

这些形形色色的问题需要得到明明白白的答复。因此,有必要找一个本村的居民打听一下。要做这件事,就必须敲一家小房子的门,如果运气好,找得到话,最好敲的恰巧是客店的门。

四位音乐家立刻行动,在黑暗的空地四周辨认起房子来。他们贴着一家又一家的大门而过,试图发现某个门面前悬挂着一块招牌……。然而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谁又知道那家是客店呢?

那么,虽说找不到客店,村里只要有栋房子开门招待他们也可以。既然不是在苏格兰,那就按照美国方式行事吧。哪位弗雷歇尔人会拒绝用一顿晚餐和一个床位从他们每人手中换取一美元甚至两美元呢?

“敲门吧。”弗拉斯科兰说。

“按拍子敲。”潘西纳补充说,“八分之六拍!”

他们哪里知道,即使是按四分之三拍或四分之四拍敲,结果也是一样的。没有一扇门,也没有一扇窗子打开。不过“四重奏”们还是敲了有一打的房门希望能得到回音。

“我们搞错了。”伊韦尔奈宣称,“这不是一个村子,是一个墓地。在这儿,如果睡着了,便成为永恒的安息了……所以我们的敲门声也就成了Voxclamantisindeserto。”

“阿门!……”“殿下”用教堂唱诗班惯用的那种响亮有力的粗嗓门应道。

既然村子里的人执意不愿打破这无涯的寂静,怎么办呢?继续上路去圣地亚哥吗?……他们累得要死,饿得要命,再也走不动了。……况且,没有向导,又在这漆黑的夜晚,天晓得走哪条路?……那么想办法到其他村去!……哪个村呢?……向马车夫打听时他说过,这一带沿海地区没有其他村子。……再说,那样做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迷路。……最好是等候天亮!……不过,没有安身之处,低沉的天空又布满了大块大块的乌云,随时可能下起倾盆大雨,这种情况下坐等6个小时到天亮,可不是什么好建议,哪怕是对艺术家也不值得提起。

此时,潘西纳有了一个主意。虽然他的主意并不总是那么好,但满脑子都是。再说,这一次赢得了考虑问题周到的弗拉斯科兰的赞许。

“朋友们。”他说,“为什么我们不拿刚才对付熊的办法试一试呢?既然面对熊我们获得了成功,难道面对加利福尼亚的一个村子就没有效吗?……我们用一点音乐就使那只趾行动物俯首帖耳了,……现在我们来一段刚劲有力的曲子唤醒这些乡下人吧!有快板和强奏的乐段,而且一定要拉足……”

“这倒值得一试。”弗拉斯科兰响应道。

塞巴斯蒂安·佐尔诺甚至没等潘西纳把话说完,就从琴盒中取出他的大提琴,安放到了钢质三角支架上。既然没有位子可坐,他就站着,手里拿着弓,准备把积蓄在这个会发声的大匣子里的全部声音释放出来。

他的同伴们几乎同时准备完毕,只等着跟随他拉尽最后一个曲目。

“翁斯罗的降B调四重奏。”他吩咐,“开始……免费赠送一个节拍段!”

这首翁斯罗的四重奏他们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况且优秀的演奏家不一定非要看清楚,才能在指板上来回运用他们那灵活的手指。

故此,他们任凭灵感在音乐的天地驰骋。也许在美国的娱乐场和剧院里,他们也没有这么才华横溢、这么富有激情地演奏过。村子上空充满了一种激昂和谐的悦耳琴声,除非是聋子,否则谁又能抵御得住它的魅力呢?哪怕像刚才伊韦尔奈所言是在一块墓地,在这种迷人的音乐感召下,墓穴也会洞开,僵尸也会直立,骷髅也会拍手……

然而,谁能料得到,房子依然大门紧闭,睡梦中的人竟然没醒!乐章在雄壮有力的旋律中结束了,而弗雷歇尔却似不存在一般没有丝毫反响。

“嗳!居然是这个样子!”塞巴斯蒂安·佐尔诺满腔怒火地嚷道,“难道要像对待他们的熊那样,再来段乱七八糟的音乐塞塞他们那野人一样的耳朵不成?……好吧!我们重来。不过你,伊韦尔奈,你拉D调;你,弗拉斯科兰,拉E调;你,潘西纳,拉G调;我嘛,还是B调。好啦,现在使劲拉吧!”

多么乱糟糟的声音啊!多么喧嚣刺耳啊!这简直再现了儒安维尔王子在巴西一个陌生的村子里指挥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乐队的情景!真的让人以为是在“醋牌”提琴上演奏哪首可怕的交响乐呢!原来他们是在从后往前拉一首瓦格纳的曲子!……

总之,潘西纳的这个主意妙极了。刚才一段赏心悦目的演奏没能获得的效果,这支乱七八糟的反倒得到了!弗雷歇尔开始苏醒了。好多房子的玻璃窗后闪起亮光,有两三家的窗户已完全亮了起来。既然有反应,就说明村民们都还活着;既然他们听见了而且仍在听,就说明他们不是聋子!

“他们就要向我们抛苹果了!”拉到一个休止符的时候,潘西纳说。虽然乐曲的调子杂乱无章,但大家还是严格地按节拍拉。

“嘿!好极啦……,那就吃掉它们!”讲究实际的弗拉斯科兰回答。

说完,在塞巴斯蒂安·佐尔诺的指挥下,他们又拉丁起来,而且比刚才拉得更欢了。终于,他们用四种不同的声调在刚劲有力的“完全协和和弦”中结束了演奏,艺术家们这时停了下来。

太出乎意料了!从二三十扇开启的窗户里抛过来的不是什么苹果,而是掌声、喝彩声、欢呼声,好啊!再来一个!弗雷歇尔人的耳朵里还从未飘进过如此美妙的音乐呢!现在毫无疑问,每家每户都准备着热情招待这几位无与伦比的音乐才子了。

然而,正当他们沾沾自喜,胡思乱想,以为自己的演奏激发出了村民的热烈情绪时,一位新来的观众向前走了几步。他们没有察觉他是何时来的。该人从一辆电动车上下来后,站在了空地的一角。在这个黑黑的夜晚,可以判断出来的是,来人是位高个子,相当肥胖。

不过,这时我们的巴黎人正在揣摩:窗户开启后,那些房子的大门是不是就要打开接待他们了?……看上去起码不能确定。新来的人趁机走上前,他操着一口地道的法国话,语气亲切地说:“先生们,我是一个音乐迷。刚才能为你们鼓掌,我感到非常荣幸……”

“为最后那段曲子?……”潘西纳嘲讽地问。

“不,先生们……为头一段。我很少听到有人比你们更有才华地演奏这首翁斯罗的四重奏了!”

不用说,此人是行家。

“先生。”塞巴斯蒂安·佐尔诺代表他的同伴回答道,“非常感激您对我们的夸赞。如果说第二首曲子刺痛了您的耳朵,那是因为

“先生。”陌生人打断这句想必很长的话,说,“我还从未听到过有人那么完美地拉出那么不协调的曲子呢。但是,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做。这是为了唤醒弗雷歇尔的那些可爱的村民。不过,他们现在又睡着了呀。……这样吧,先生们,你们试图用这种绝望的办法获得的东西,请允许我提供给你们。”

“招待我们?”弗拉斯科兰问。

“是的,招待你们,一种比苏格兰人还热情的招待。假如我没搞错的话,站在我面前的,想必就是赫赫有名的‘四重奏’喽。要知道,我们整个骄傲的美国都无条件地为你们疯狂了。”“先生。”弗拉斯科兰认为应该说点什么,“您过奖了。……还有……您说的招待,幸亏您的帮助,不知我们在哪儿能……”

“在离这儿2英里的地方。”

“是另一个村子吗?”

“不是……是一个城市。”

“一个大城市吗?”

“那当然!”

“对不起。”潘西纳注意到,“有人给我们说,在到圣地亚哥之前,一路上没有任何城市。”

“这是个错误……,我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错误?……”弗拉斯科兰重复道。

“是的,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走,我保证你们会受到像你们这么卓越的艺术家应该受到的欢迎。”

“我同意接受邀请。”伊韦尔奈说。

“我赞成你的意见。”潘西纳肯定地说。

“等一等……等一等。”塞巴斯蒂安·佐尔诺高声道,“别抢着说嘛,乐队指挥还没有表态呢!”

“您的意思是说……?”美国人探问。

“圣地亚哥有人正等着我们呢。”弗拉斯科兰解释说。“在圣地亚哥。”大提琴手补充说,“那个城市有人邀请我们去举行几场日间音乐会。后天,就是星期日,我们必须开始第一场的演出。”

“哦!”该人敷衍了一声,语调中明显流露出非常不快。然后,他又说道:“这没什么关系,先生们。一天的时间,你们来得及参观一下那个值得一看的城市,而且我保证到时候把你们送到附近的车站,使你们能及时赶到圣地亚哥!”

毫无疑问,这项提议很诱人,而且很受欢迎。这下子“四重奏”肯定可以在一家不错的旅馆里找到一个好房间了,且不说这位热心人保证他们会受到的尊敬了。

“先生们,你们同意吗?”

“我们同意。”塞巴斯蒂安·佐尔诺回答,饥饿和疲劳使得他不加思索地接受了这种邀请。

“那么敲定了。”这位美国人说,“我们说走就走,二十分钟就能到了。而且,我敢肯定,你们一定会感谢我的!”

很明显,由这场乱七八糟的演奏招来的最后几声喝彩消失后,各家各户的窗户又都关上了,窗户里的灯光也都熄灭了,弗雷歇尔村重新坠入了梦乡。

四位艺术家随着美国人来到电动车前。他们把乐器放入车中,然后在车的后半部坐下,此时美国人走到前面,坐在了司机身旁。操纵杆拉了下来,蓄电池已经工作,车子缓缓启动了。而后,它立即提高速度,向西方急驶而去。

一刻钟后,眼前出现一大片微弱的白光,仿佛是射散开的一束束使人眼花缭乱的月光。那儿是一座城市,我们的巴黎人无法怀疑它的存在。

电动车此时停了下来,弗拉斯科兰刚刚说了一句:“其实,我们这是在海滨啊!”

“海滨……,不。”美国人马上回答,“这是我们要横渡的一条水流。”

“怎么过……?”潘西纳问。

“乘渡轮,电动车就要开上去了。”

果然,那边停着一艘火车渡轮,在美国这种火车渡轮非常多。于是,电动客车载着它的乘客一起上去了。毫无疑问,这艘火车渡轮是电力驱动的,因为它一点烟也不冒,而且只两分钟,它就抵达对岸了。渡轮在港口深处的一个船坞码头停靠了下来。

电动车又上路了。它穿过一块田野中的一些小路,驶进了一个花园。一些电灯从花园上方倾洒下一片强烈的光。

在花园的栅栏那儿开着一扇门,出门后便来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大街上。路面是用声响效果极好的平板铺成的。五分钟后,艺术家们在一家舒适的旅馆门前下了车。在这里,不知美国人说了句什么,他们立即受到了预示着一切顺利的殷勤接待。四位艺术家随即被带到一张摆满丰盛饭菜的桌子前,于是他们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起来。这一点,是完全想象得到的。

用完餐后,领班把他们引到一间宽敞的房间。白炽灯把房间里照得通明。只要转动一下开关就可以把这种灯变成光线柔和的睡眠灯。总之,既然已经来这儿了,这些稀奇的东西还是留待第二天再讨个究竟吧。四位艺术家抛开一切疑虑,分别倒在布置在房间四角的四张床上,很快睡着了。睡梦中,连他们的鼾声也是异乎寻常的一致。要知道,“四重奏”就是因这种少见的和谐而出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