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十月十九】
暮色已退。
但天空似是被蒙着层黑布,暗色迟迟不肯离去。
到了午时,天空仍有些昏暗,但这昏暗的天空阻止不了街道的热闹。
各色店铺都开着门,街道人来人往。
忽然,有个脸上有些已结痂的伤的人推开人群不断向前跑去。
这人身上穿着破旧的夜行衣,且这夜行衣上还有些暗色的污迹。
若再细看,便会发现这破旧的夜行衣下,也有些结痂的伤口。
黑衣人跌跌撞撞跑了一会儿后,便有一队审司院的人整队追来。
那穿黑衣的人见到审司院的人追来,眼中的慌乱更甚。
这过往行人中,有许多都是普通百姓,但也不乏有习武之人。
有几个人见审司院的人在追人,便上前堵住了穿黑衣人的逃跑之路。
黑衣人看了看前后,眼中除了慌乱,还有了些狠意。
然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忽然从街旁棚子里抄出一条长凳子,直接往那黑衣人的下盘掷去。
那黑衣人堪堪躲过,却被另一个健壮汉子直接踹倒在了地上。
审司院的人此时已是赶了过来,他们向那四人致谢后,迅速将黑衣人捆起。
一声极低的琴音响起,但所有人都未听见。
那黑衣人却突然大吵大嚷,但说出的话所有人都听不明白。
有个审司院的人立即塞了块黑布堵住了黑衣人的嘴,但黑衣人依旧“呜呜呜”的发着声音,眼神也越来越凶恶。
穿青色长衫的人问道:“敢问诸位兄弟,这是什么人?”
有一人上前答道:“这是梳流使者抓到的那个南明杀手。这人不知为何,突然从审司院的地牢里逃了出来。幸好发现得早,不然说不准这人就逃了。”
这四人都知梳流去查幕后黑手之时抓住了一个南明杀手,并问出了霞海山之事,但这四人谁都不明白,为何这个南明的人还被留到现在。
万蛇峰的炘火,谁都知道它的厉害之处,难道这南明杀手,还能抵得了炘火?
这四人都不禁打量起眼前的黑衣人。
但就在这些人打量黑衣人之时,那极低的琴声又响了起来。
琴音的源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照常理来说并不该出现在这里,但黑衣人又听见了琴声。
婉转悠扬的琴声不断传进黑衣人的脑海里,黑衣人猛然发力。
“圪崩”几声,麻绳被挣断了。
黑衣人忽然出掌,将围在他身边的一些人全部击伤,随后夺了柄刀,向远处逃去,谁拦在前面他便挥刀砍谁。
街道上顿时乱作一团。
审司院的人一时有些发懵,但很快摸出信号弹向天空放去。
信号弹本就耀眼,在这阴沉的天气更是惹人注意。
很多人都注意到,审司院放出了紧急事态的信号弹。
蓬元客栈。
曲新天看着手哆哆嗦嗦,但仍努力捧起砖块的方逸游,眼中都是寒冷的轻蔑。
这表情,曲新天之前定是不会在方逸游面前表现出来的,但自从方逸游双目被毁后,只要这两人单独相处,曲新天便不会再摆出之前在方逸游面前的孝顺体贴服从……只有这冷冷的轻蔑。
“嘭嗵!”
砖块又掉落在地上。
曲新天弯腰以一只手将砖块拾起,重新放在方逸游面前的桌子上。
“父亲,您还练习吗?”
曲新天的声音都是关切,俨然一个孝子,但他的脸上毫无担忧,眼中情绪依旧。
方逸游这些天一直被曲新天照顾着,曲新天对他一直是关怀备至。
当一个人落魄时,突然有某个人关心,而且是极度真挚的关心,很容易让人想要依靠。
方逸游便是如此。
但这些日子,每当方逸游待在自己的房间、没人陪伴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曾经的日子。
这些日子里,有欢乐,有荣耀,有忍辱负重,有心生怨恨……也有很多很多其它的,但当他想回想与自己的儿子曲新天的事时,方逸游才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与曲新天的美好回忆。
虽然他为了不暴露,对曲新天一直是一副该慈父时慈父,该严父时严父……但是他根本没有真心把曲新天放在心里过。
他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这个孩子,这个备受曲将重喜爱,在将来还会夺走自己一切的孩子。
“父亲?”
曲新天关切的声音让一时愣神的方逸游心中又涌起天理昭彰,因果报应的恐惧。
曲新天看着方逸游突然有些恐惧的脸,脸上的冷笑更浓。
方逸游极力克制自己的恐惧,带着一贯的慈父面孔,道:“今日就这样吧,我想一个人歇歇。”
曲新天的声音恭敬有加,用词也很恭敬有加,他道:“那新天便不打扰父亲了。”
方逸游点头。
曲新天刚离开方逸游的房间,便见许在巍急匆匆上了二楼。
“曲师弟。”许在巍低声道,“审司院刚刚放了紧急事态的信号弹,而且就在我们附近。”
“紧急事态?”曲新天心中疑惑不已,他问道,“外公回来了吗?”
许在巍摇头,担忧道:“掌门昨天早上出去,到现在都未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
“许师兄多虑了。”曲新天神色淡然,“外公武功盖世,能出什么事?”
曲新天说罢,忽而露出别有深意的笑,许在巍只觉背上有冷汗在冒。
“是,曲师弟所言极是……”
然就在二人说话之际,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手持着一柄刃上已经有些卷曲和缺口的刀,身姿矫健地拐进了蓬元客栈后方的巷子里。
随之,一群审司院的人也拐进了巷子。
原本人烟稀少,安静非常的巷子忽然有些吵闹。
“站住!站住!……”
随着叫嚷声,蓬元客栈,方逸游房间突然传来一阵窗户碎裂的声音。
曲新天急忙推开方逸游房间的门。
只见一个黑衣人挟持着方逸游,一柄已有些损坏的刀架在方逸游的脖子上。
“退后,给我退后!”
穿黑衣的人对曲新天与许在巍恶狠狠地胁迫道。
方逸游只能凭着门开的声音模糊辨别方向,他伸手向着曲新天的方向,道:“新天,是你吗?新天。”
“闭嘴!”
刀离方逸游的脖子更近了。
方逸游不再出声,因为那柄虽不再锋利的刀刃依然散发着寒气,这寒气依然刺着他的皮肤,甚至到达了身体里。
他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方逸游刚出事时候,躺在床上的他本以为已经是废人的自己,会以剑了解自己的一生。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他寻思着如何了断时,他却发现自己其实是那么的惧怕死亡。
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如此惧怕死亡?
又或者,其实他一直贪生怕死,贪图着很多除了剑术之外的东西。
方逸游越想越害怕,他越来越害怕死亡,越来越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像模像样活下去。
“别伤害我父亲。”曲新天向后退去,边退边道,“我可以保你平安离开,只要你保证我父亲的平安。”
*
蓬元客栈门口,一群人围堵着。
梳流此时已是赶到现场。
祁山派一人赶着一辆马车从侧门绕到前门。
穿黑衣的人将方逸游带上马车后,马车便疾驰而去。
一众人看着远去的马车,虽想说些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
毕竟这被挟持的人,是祁山派的方逸游,而且这方逸游,还是个受了许多灾难的人。
谁都不能开口要求什么。
有琴音缓缓,如泣如诉。但蓬元客栈这里的所有人都未听见。
几片雪花忽然飘落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天空,更多的雪花飘落。
似是因为已经下过一场大雪,这场雪比起之前,很是微不足道。
雪花落地即消,但很多人都想起了兵崖古道尽头的那场屠杀。
修齐因如今在哪里?而那个南明的黑衣人又要去哪里?还有,福临酒楼的那些怪物……
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
而这件事,又要如何结尾?
梳流神色没有丝毫的忧虑,待那马车消失后,他便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随后,曲新天和审司院的人也追了上去。
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视,片刻后,有一些人跟了上去,有一些人待在了远处。
蓬元客栈不远处,有一家珠宝店,名为璀璨珠宝。
店铺二楼,有两个人影看着飞速驶离的马车,眼睛里都是阴鸷。
马车飞驰而行,街道上的行人急忙向两旁撤去。
用以遮挡的布帘早已被黑衣人割掉,马车里的一切尽露于众人眼中。
马车里,坐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还有一个眼瞎的人。
黑衣人此时已是收了刀,他一边暗暗挟持着已被限制着动作的方逸游,一边不时出声指引着路。
方逸游也已从慌乱害怕中缓回了神,他正在想着自己该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件事事发突然,他又一次坠入了危险的湍流之中。
谁能靠得住?
方逸游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个南明的人,怎么从审司院的地牢里跑出来了?
关进审司院地牢里的人,一定会被喂下散功散,没有解药是无法恢复功力的,就算有解药也要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可是这个南明的人以内力破开窗户,并在极短时间擒住方逸游的时候,方逸游很明确的知道,这人内力充沛。
他自眼睛被毁后,其它的感觉越来越敏锐,甚至连那所谓的直觉都准多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害怕。
因为他觉得他这次一定会死,而且死得很难看。
方逸游不禁一哆嗦。
马车疾驰,街上有些混乱。
百生药铺。
尹诚从倦鸟湖回晴园后,一直在药庐帮着施东向,而今天施东向突然请他帮忙买些药材回来,他便来到了这家药铺。
施东向所需的药材有些多,伙计让他在这里等一会儿。
尹诚正等药铺伙计去库房取施东向需要的药的时候,突然有喧哗声不断靠近这里。
他心有疑惑,便走出药铺查看。
他刚走出药铺,便见一辆疾驰的马车从面前驶过,马车里,他的师父方逸游正坐在里面。
尹诚心中惊措,一时愣然。
这……到底出了什么事?
尹诚虽对祁山派已经是无比失望,但当事情来时,他依旧无法丢下方逸游不管,他甚至没有思考,直接尾随着马车而去。
马车驶过百生药铺不久,梳流与一些人也追了上来。
梳流与马车一直隔了些距离,但一直未被落下,也一直未跟错方向。
曲新天虽不知梳流为什么那么肯定方向,但也猜测到那黑衣人身上,一定被梳流动过手脚。
霞海山那条引路的小蛇,奉醒已经还给了梳流,而那条青色小蛇,如今正一边汲取着梳流的体温取暖,一边为梳流指路。
南明的黑衣人不管去了哪里,只要还在范围内,蛇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他。
这黑衣人确实是想杀梳流,也确实是被赫连微和贺笑抓住的。
但这黑衣人是在梳流去晴园询问一些事后、带着那三十二个人回御行衙的途中被擒住的。
而梳流更是在沈闲到审司院找他时才知道此事的。
这个黑衣人,也可以说是沈闲留在审司院的。
这人既然敢只身一人去杀梳流,自然是厉害的人。
南明的杀手榜,排了二百个名次,但只有排到前三十的人,才有资格拥有自己的名号,否则只能以名次称呼。
南明的杀手榜,榜里的杀手都是南明朝廷的人。
这个黑衣人,排名第十三,名号“毒刺”。
“毒刺”来于他的暗器,“蚀骨断命钉”。
钉如利刺,刺上剧毒,伤之则死。
梳流知道这个人,知道这个人在十三岁的时候,因为杀了一个人,一跃到了杀手榜第二十九。
毒刺杀的人,就是梳流的父亲。
参宿原本想一直隐瞒着梳流,只对梳流说是普通的江湖仇杀,而梳流也一直深信着。
但当梳流无意间发现了这黑衣人脖子上挂着那枚蓝宝珠时,记忆的闸门便被慢慢打开了。
梳流虽未想起一切,但他想起了送蓝宝珠给他的父亲。
梳流想起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顺着名字,便也查到了很多事。
可是,还有些东西,仍是谜。
而此次,或许是个机会。
他确实知道祁山派的许多秘密。
他知道曲将重的邪功是哪里来的,知道方逸游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到底是谁害的,知道郑席的事,也知道柳怜笙的事……更看见了曲新天将匕首放在全奎的尸体下。
他也确实早就想对付祁山派,这个表面上光明正大,背地里不可告人的名门大派。
而方逸游,大概很快也会知道,如今所遭受的这一切,到底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