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秦淮河畔很冷清。
我和陈八尺摸着下了水,一丝不挂,享受盛夏之中难得的清凉。
我原本在北京上班,前些日子因为跟领导吵架,愤然辞职。闲待了一段时间,突然接到大学同学陈八尺的邀请,便来到南京跟他玩几天。陈八尺现在在1912酒吧街开了个小酒吧,店面在街的拐角,只有二三十平方米,自己一个人打理,生意不好也不坏,勉强赚些小钱。
最近天总是热得发闷,每到凌晨打了烊,我们就骑着单车穿过夫子庙,偷偷来秦淮河里裸泳,荡漾在南京城的六朝烟波中。
泡了一会儿,陈八尺上岸边拿来了烟,我们一人点上一根,之后他便把打火机别在了耳朵后面。
我们一边在河里泡着,一边吞云吐雾,周围很寂静,只听得到偶尔的虫鸣。
“八尺,你每天都营业到凌晨一点半,这么下去,你会老得快。”我说道。
“没办法,开酒吧就这样,我这算轻松的了,那些生意好的都营业到凌晨三四点,”陈八尺吐了口烟,“挣钱都得卖命啊。”
我借着远处路灯传来的微亮瞥了眼陈八尺,依稀可见他耳边打火机上“八尺bar”的字样,心想他买卖虽小,却事无巨细,也算对得起他老爸那二三十万元的投资了。但愿他哪天能做大做强,我来了南京,也好跟着多沾沾光。
“咱俩比比憋气怎么样?”陈八尺泡得无聊,提议道。
“好啊,闲着也是闲着。”
陈八尺把烟灭了,将打火机丢到岸边的衣服上,跟我说:“可别硬撑,不行了就赶紧浮上来,输了事小,这月黑风高的,你万一憋死了,我可能会被判谋杀罪。”
我笑了笑说:“这么说吧,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就算实在憋不住了,喝水都能再多耗你半分钟。”
说完,我们同时把头缩进了水里。
进入秦淮河的水里视线很朦胧,河壁上的彩灯透进来,像是悬浮着片片飘落的胭脂。
憋了快一分钟了吧。
我还撑得下去,陈八尺这小子也没动静,我便继续憋。
我感受着水的清冽,脑中慢慢缺氧,如闪电般闪现了一点有关秦淮河的残句,意识在渐渐模糊……
又过了十几秒二十秒的样子,我感觉不行了,想要上去。
但是,我听到陈八尺先出了水。
我心头一乐,说什么来着,他比不过我的。反正都到这份儿上了,索性我就再多耗上十秒,拉拉距离,免得他不服。
我费劲地憋着气,头昏眼花,闭上了眼。
可我蓦然听到,陈八尺好像又钻进了水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这是干吗?我憋不住了,边睁眼边要把头探出去,可陈八尺竟按住了我的身子,不让我动!
我全身急剧失氧,快要窒息了!
陈八尺贴了过来,我是说,他的头贴了过来,他亲上了我。
他亲上了我!他是个男的!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心头慌得要命。我惊恐地看着水中他那秀美的面容,又想起他那颀长的身材,脑子凌乱不堪。我们大学同窗四载,他本就俊得令我怀疑,如今多年不见,他不会是真的已经出柜了吧?
我不行了,陈八尺,跟我玩浪漫,能不能别在我快没气儿的时候来?再不呼吸空气,我肯定得呛水,你瞎亲什么啊,我就真的帅到了让你欲火难耐的份儿上了吗?我正要蹬开他,忽然一股空气从他嘴里送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吸了进去,感觉一阵舒爽。
我竟有了一丝快感。
但我清醒得很,我要出水!我挣扎着,想要跃出水去。可陈八尺开始推我了,我感受得到,他正推着我向岸边靠去,这小子大概是想一气呵成把我弄到岸边直接推倒!宝宝可是个直男啊,怎么办?!
转瞬之间,我们已经到了岸边,我摸到了岸边的青石壁,此时已是背对着陈八尺了,我想,难道他即将以这个体位结束我的直男生涯?
他把我拎了上来。
我的头浮出了水面,尝到了大把空气涌进嘴里的快意,我贴着青石壁喘息着,欲仙欲死。
我回过了神,屁股并不疼。我也不知道是羞、是怒、还是怯,瞪起了眼,盯着陈八尺。
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指了指斜上方。
我不知何意,只觉头顶一片阴暗。
我好像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仰头望去,却看不到声音来源处的情况——我们被青石壁挡住了。
我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难道是我想多了?此时我再看那面容俊秀得如魏晋风流人物般的陈八尺,忽觉荒诞,我惭愧得心头小鹿乱撞,我的天,我这条堂堂七尺硬汉刚才是怎么了?
上边的声音还在继续,陈八尺无暇关注我的脸色,静静地听着。
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好像是几个人在走路,越走越远了。我心想,不会是景区巡夜的保安吧,要是被他们抓着了,可真是会有一点小麻烦。
正在这时,我却听见有人下水的声音。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八尺没动。
看来确实是有人下水了。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雄风,看着陈八尺,很有主见似的扬了扬头,示意他跟过去看看。
陈八尺也同意,我们贴着青石壁,慢慢地移动身子,尽量不发出水声。
往前移动了一小段,我隐约瞧见了,就在前面几十米处,在我们的下游,有五六个人正在从石阶小码头处下水,一个接一个,鬼鬼祟祟的。
不可能也是下来泡凉水澡的吧?
不像。
我跟陈八尺又谨慎地往前摸索了一小段。
那帮人全都下了水,我大概看得到,他们还穿着衣服呢。
奇怪了,穿着衣服下水的人,能是干吗的呢?
他们向前游着,跟海豹突击队似的,也像一群鸭子。
我和陈八尺跟在后面,压着呼吸,轻轻地划水。我们两个人不敢交流,怕被他们听到。也没什么好交流的,因为我们对目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是任由好奇心驱使,跟着看罢了。
那群人游了一段时间后,略微停了停,而后他们将头纷纷沉下了水面,不见了。
他们潜入了河中。
我跟陈八尺不敢继续游了,他们这是要往哪里潜?万一游回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上岸躲躲?
我看了看陈八尺,他也拿不定主意。
我觉得他们应该没发现我们,他们往前游的那一段,不会是白游,一定有什么很直接的目的吧。
我往水里指了指,意思是,咱们也潜下去吧。
陈八尺不假思索,点头同意。我们深吸了几口气,再次潜入水下。
我略微调整,就睁开了眼。
我看到了光。
陈八尺应该也看到了。
不是那种彩灯透进来的胭脂光,而是在前方三四十米处,那帮人潜下去的地方,有电光!
他们应该是在打着几个手电筒。
那灯光的位置要比我们低,我们看到,他们正贴着青石壁在忙活着什么。
我和陈八尺一动也不敢动,就好像动一下他们就会感受到水波似的。
秦淮河的水不浑,但水里的通透度还是很低的,我们离这么远,几乎看不清那边的状况,更多的只是靠猜测。
他们是来修什么东西的吗?或者,更玄乎点,难道是哪帮探险爱好者搞的水下探险队正在进行夜半临深池之类的探险项目?
我想得杂乱,自己也不觉得有多少靠谱之处。
过了一分多钟,我觉得潜得有点费劲了,正想慢慢浮出水面喘口气。忽然,听到了“铿啷”一声,那头好像卸开了什么!
而后,就只见灯光渐渐消失在青石壁里了,看样子,那帮人是钻进了什么洞里。
我和陈八尺同时神色一凛。
这是在干什么?
灯光已完全消失。
我们浮出了水面,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十分诡异。
这大半夜的,全南京的人都已经睡了吧,睡得早的都快起夜了,我本以为只有我跟陈八尺这样无聊的人才会来景区逛荡,可这帮家伙是怎么回事?他们那么低调谨慎地走过来、下水,又潜进水底消失了。他们是什么人?要干吗?那边到底有什么?
多个疑团围绕着我们,我们的好奇心空前膨胀。
我对陈八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看看。
他未必能看得清我的眼色,但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过多的交流,又吸了口气,下了水,奔着那帮人消失的地方游过去。
在游荡的过程中,我们随时准备在原处停住,假装隐身,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冒出来。
他们不像是干正经事的,一定有什么秘密。
我几乎想到了所有我认知范围内的可能,贩毒、走私、杀人抛尸,甚至偷渡,可都觉得不太现实,偷渡的话,有人会从秦淮河偷渡吗?从上海偷渡到南京吗?笑话。
中间只换了一次气,我们到了刚才他们所在的地方。
这一段没什么光亮,很黑,看不太清状况。
我和陈八尺小心翼翼地移动过去,降低身子,逐渐增大的水压让我们的眼睛有些难受,可我们也不想闭眼,因为我们在接近目标,也在接近真相。
我看到了一个洞。
一个位于青石壁的下角,四四方方的洞。
我回头看看陈八尺,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陈八尺指了指洞的下边,我也看到了,那里有一块大青石,就是垒河壁用的。我们明白了,刚才听到的那声响,大概就是青石落地的声音。很显然,它是从这河壁上被卸开的。
那帮人肯定是进了这个洞了。
他们是干什么的?进去干什么?我觉得水有些发冷了。
我探着头看向那个洞中,它漆黑无物,阴如鬼蜮所在之地。
那里面连着哪呢?我越想越怕,如果那群人真是些凶恶的人物,他们代表着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阴暗的一面;代表着那些相对于正常社会来说,只露出了一个小头,大部分还深藏于水下的海底冰山;代表着那些没有法律,只有规则的地下世界……我想,我们还要跟下去吗?万一不小心被卷进去,人生可能就完全变了。
我盯着洞口,心头顿生恐惧,秦淮河的水更加寒了。
我肩头耸了一下,是陈八尺拍了拍我。我转过头,他朝着洞中指了指。
他想进去?
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