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教授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大明开国之都,毕竟还是应天府,即南京。这可是太祖朱元璋定的,这里才是大明真正的龙兴之地,这是朱家的‘老祖宅’。无论是从政治影响力还是从大的风水上来看,南京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地位始终都是重中之重。迁都可以,但不能就此将南京遗弃,人气虽散了,地气也要稳住。并且,从内政角度看,朱棣为维护统治,压住其王气也很重要。所以,朱棣命姚广孝定了北京城并完成迁都之后,又问其应该如何压住南京地气。姚广孝言,‘制五百罗汉,镇于留都,以安国本’,这五百尊罗汉像,就是这么来的。”
王教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就跟上了堂历史课一样,令人豁然开朗。尤其这个姚广孝,听着是个人物,我特别想查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费爷他们听得有点迷茫。
王教授道:“你们一定想问,这些镇国罗汉怎么又跟魏忠贤扯上关系了,是吧?”
费爷默认。
“偷的呗。”王教授轻描淡写道,“用脑子想想,魏忠贤掌权的那几年,他想得到的东西,有得不到的吗?这套镇国罗汉怎么跟魏忠贤扯上了关系,并不是应该重点去关心的,我们重点应该关心的是,魏忠贤拿它镇的是什么。”
这才算是说到点上了,扯了半天罗汉像,它们到底是干啥用的?是镇他们说的那个“地宫”吗?到底是什么宝藏?
王教授又环视了下地厅,道:“你们在这地儿应该找了很久了,但是没找到魏忠贤的地宫,所以还是放弃了。你们只能搬走罗汉,凑在一起,卖点小钱,也就满足了,这点我没说错吧?”
小钱?我不知道什么是大钱。在我看来,这五百个铜罗汉,个个都是古董,凑一起卖已经是天价了。那座他们没找到的地宫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东西呢?
“你说错了。”费爷道。
王教授起先没当回事,他说道:“嘴硬。”
费爷也放眼看了看这个地厅。
王教授想到了什么,突然一个激灵,道:“等等,你们这帮家伙,不会是……”
费爷收回了目光,小段和光头脸上都带了一点笑。
“他们要干吗?”我小心地问王教授。
王教授回头看看我们,道:“他们是要把罗汉全都运走,然后炸了这个地厅,强行找出地宫的入口。”
炸了地厅?!
这地厅能炸吗?这离地面有多远啊?要是炸这么大的地方,地面会不会有感觉?那种炸药的规模,估计能让南京城都震动吧。这是胡作,要是顶上的楼都塌了怎么办?
我胆寒了,我看看陈八尺和曹欣欣,他们也很诧异。
“王教授,那地宫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啊?魏忠贤有什么东西藏在地宫里?宝藏吗?”我问道。
王教授没回答我。
费爷说话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本来,这套罗汉凑一起卖掉也够本了,可它们不好卖,规模太大,没几个人敢出价,单卖又有点可惜。所以,我才希望找到地宫里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的价值未必能有多高,可一定很容易出手。”
费爷又一转折道:“可现在,事情的性质变了。我本以为,这些铜罗汉不过是魏忠贤命人造来镇地宫的,你刚才讲了它们的真正来历,我看,事情更大了。这不单单是谁家造来藏东西用的了,这可是国宝,里面到底有什么奥秘?什么玄机?太深奥了。”
“那么,你是要上缴国家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早早收手?”王教授问。
费爷道:“我更加确定了,这套铜罗汉卖不了,迟早要归还国家。但我的兄弟们不能白忙,所以,我就更想找到那些能卖的东西了。告诉我,怎么找到地宫?”
“你这老头还挺公私分明的,”王教授调侃道,“说得好像这地宫是你们家的,你想咋分就咋分?”
“你少废话,”光头又不耐烦了,对费爷道,“费爷,我看甭信他的,还按照咱们的计划做,搬完了罗汉,把他们也绑在这里,直接全都炸死,就当祭地藏菩萨了。”
费爷却听得很明白,他没理光头,对王教授说:“你什么意思?”
“见者有份,我也得分点。”王教授直截了当地说。
与虎谋皮。费爷肯定想到了,但我没想到,我不敢想,这是行里的规矩吗?
光头和小段都看着费爷。
费爷斟酌了半晌,说了两个字:“可以。”
我觉得这俩字带着阴谋。
王教授却蹬鼻子上脸,道:“按理说啊,这个罗汉厅是你发现的,地宫则将由我指出来,功劳上算,一半一半,所以分赃的时候,也得一半一半,这没毛病吧?”
他就觉不出费爷可能就是逗着他玩的吗?还有空抠这个?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么下去,我们的命运就一种:兔死狗烹。
可费爷再次表示同意:“可以。”
王教授没话了。
我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么,你能说了吧,地宫在哪?”费爷是第三次问了。
王教授低下头,沉思着移动了两步,抬头道:“你们知不知道世界是唯物的?”
什么?
没人听懂。
“我说,世界是唯物的。那些风水,镇国、镇宫、国运等玄而又玄的说辞,都是假的。”王教授道。
这话改变了地厅里的气氛,所有人都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也未必,”费爷道,“但这跟地宫有什么关系?”
“有,”王教授道:“不管是我们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只要是玄乎的,都是用来迷惑和蛊惑我们的。姚广孝所谓的罗汉镇国,魏忠贤所谓的罗汉镇宫,皆是如此。它或许能实现其社会价值,却未必是其宣扬的那些意义。它更多的可能是靠着在社会心理学、物理学、地质学,甚至是经济学方面的效力,发挥了真正的作用。只不过,有些学问扎得太深,我们只能把握其规律,却无法形成科学理论,才误以为那是封建迷信。”
这些话值得琢磨,但我也不是第一次听。
王教授又道:“有时候,对于这些东西,我们会直接去用。有时候,则会借助一下它的反作用。”
“反作用?”我问。
王教授点头:“说白了,就是拿着这些看似与别的封建迷信传说同样高深的东西,做个障眼法,让你去研究它,去给它凭空生出一些唬人的意义,从而陷于其中。譬如这套铜罗汉像,其实,它们看起来声势浩大,来历唬人,却什么用都没有。”
众人被这段话给噎着了。
王教授又略微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是啥用没有吧,它还是有那么点用的。你们要知道,一切玄乎的东西,都是机关。谣言、传说也都是机关的一部分。这套铜罗汉,在姚广孝手里的时候,我不知道具体还能干啥。但到了魏忠贤那里,它就是个幌子,幌得所有来寻找宝藏的人把精力都放在它上面,却忽略了该真正重视的东西。铜罗汉只是假象,你在它们身上下多少功夫也是白搭。”
“应该是什么?”费爷问。
王教授道:“你听过那句话吧?‘罗汉向佛,五百凌空’,我想,最早的时候,你一定在这句话上费了不少心思。”
费爷明显一怔。
“所有人都把心思用在五百铜罗汉身上了,那我问你,‘佛’呢,‘佛’是什么?”
费爷道:“我们并没你想的那么一根筋,我们是找过的。”
“但是没找到,有啥用?”王教授一点面子都不给,“还是没想通,没完全脱离罗汉像的诱惑,用佛的话说,就是还没有‘放下我执’,想点皮毛,蹑手蹑脚,可没啥用。”
“那你倒是说说,‘佛’是什么?”费爷道。
王教授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了起来:“佛嘛,就是真的佛。”
“真的佛?”
“就在这地厅里。”王教授道。
费爷他们下意识地环看四周,我们也忍不住四下张望。
只有王教授没动,他说:“你让人把墙拆了。”
墙?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远处。越过满地罗汉像,离着圆心一两百米,是地厅的边缘,墙有十几米高,我觉得说得更准确点,应该叫壁。
王教授道:“你们肯定从来没打过那墙壁的主意。”
费爷没否认。
小段问道:“墙壁里有佛像?”
王教授摇头:“只是一部分。”
没人能听得懂。
光头道:“费爷,只能炸开了。”
费爷望着墙壁,又看看满地的罗汉像。
王教授道:“炸开可有点莽撞啊,小子,你们不如运几把铁锹、大锤下来,忙活几天,保险一点。”
王教授说得一点都不走心,我们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真这么想。
光头道:“那得拆到猴年马月去。”
我没忍住,说出了担忧:“你们炸墙倒是小事,可要是把南京城给炸地震了,事可就大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停了会儿,费爷开了口:“炸了吧。”
你有毛病吧?我感觉费爷脑子不是特别正常,总是很莽撞地就下了决定,让人很不适应,就跟刚才忽然说要杀了我们那样,没人知道他脑子是什么回路。
我说道:“王教授,这……”
“其实没事,”王教授打断了我,“南京城不会因为这点动静就地震的,他们更关心的,应该是会不会把罗汉像毁了。”
王教授一看就跟南京什么关系都没有,所以南京城的安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我明白,他也是想找地宫,那是他的主要目标。我现在有点后悔让他参与进来了,我看了看陈八尺,世世代代生长在南京城的他,看王教授的眼神不是特别友好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炸吧,小段,你带人安排一下,”费爷又问王教授,“先炸哪里才能保证佛像炸不坏?”
“这可保不齐,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这又不是我修的,你看着炸吧,咱们就当共同探索了。”
王教授这话说得真不负责任,我以为他是地厅百事通呢,结果他也是来进行破坏性探索的。
费爷点了点头。看起来,这俩人已经结成同盟,狼狈为奸了。我真替南京城的百姓担忧,我可是在这里念的大学啊,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小段招呼了一声,虾仔和费爷身边的一个人跟了过去,只有光头没动。
那两个人原本都是背着包的,他们边走边把包拿到胸前,拉开了拉链,摸出几个东西,然后把包交给了光头。
手雷。
我心里一惊,这帮人来头不小啊,我身为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真的手雷。
陈八尺和曹欣欣也都没料到他们竟有这玩意儿,王教授却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道:“你们还挺有准备的,也不怕搬罗汉像的时候走了火。”
“实话告诉你,通向地厅里的这些路就是炸出来的。我让他们随时背着,以备不时之需,今天算是又派上了用场。”费爷道。
光头也道:“炸药太猛,不好掌握,手雷正合适。”
一帮亡命之徒。
我真想知道费爷这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竟能在法制如此健全的社会里搞到这么多违禁品。
小段三个人没多久就到了地厅边缘,他们围着那里来回走了走,在琢磨怎么炸。
我担忧地环视这偌大的地厅,有些紧张。我知道手雷不比炸弹,威力没那么大,应该不会把这地厅给炸塌了。可还是害怕,万一这地厅的土不严呢?发生点共振什么的,一下把我们都埋在这里,可就全完了。我看看陈八尺,他也蹙着眉头,又看看曹欣欣,她则眼神游移。
王教授和费爷都挺坚定的,好像这种事他们干过好几遍了,一点都不担心会出问题。
小段他们蹲下了,看起来,商量已毕。
我下意识地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却不知逃向何方。
我远远地看到小段他们用手在墙角挖坑。
王教授和费爷一言不发,像是两个武林高手在比拼定力。
小段他们挖了好久,起了身,往后退。
我看不清墙角多了一个多大的坑,我猜,顶多有脸盆那么大。
他们站住了,离着墙有十多米。小段回了头,我看到费爷点了点头。
作死的时刻要来了。
小段向另外两个人比画了一下,他们三个分开站着,相隔一米,从兜里掏出了手雷。
我往后退了一步,陈八尺则低了下颚,曹欣欣转过了头。
我的心快跳了起来,在调整呼吸的当口儿,只见他们扬起了胳膊,就像是魔术师甩出了三只黑鸽子,手雷飞了出去,轻响,落地。
而后三人转身猛跑,如豹子逃命!
片刻之后,炸声四起!隆隆而至的响声几乎震碎了我的耳膜!我吓得扑倒了。
地厅塌了,塌得泥土松落,雪崩一般地动山摇,尘埃慢慢将我们覆盖,我们就此被埋在了这深远的地下,永无天日……
我们完了……
那是我的错觉。
我耳边像是有风,却并不见土;我头上有雷,天却未塌。
我回头睁开了眼。
隆隆声还在继续,只见那地厅的四壁如枯树皮般剥落,洋洋洒洒,环绕了一大圈。
地厅里在地震,墙壁如长城崩塌,多米诺骨牌般倾倒,伴着狂莽蜕皮般的声响,又似蔓藤在生长!
我吃惊地望着这场面,思绪混乱。
我还看见,那尘土飞扬的深处,佛的慈眉善目,犹如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