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回到文本

《红楼梦》已经讲过二十回了,我们这种读小说的方式,有的朋友习惯,有的朋友可能不太习惯。如今,《红楼梦》已经被发展成所谓的“红学”,作为一门学问,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这本书。因为任何一本好书,都包含非常丰富的生活史资料,严格说来,它比真正的历史要丰满生动得多。西方现代文学中有个概念叫“回到文本”,对我们来说,这个“文本”就是《红楼梦》本身。红学研究者所做的各方面的考证,不能说没有意义,可是它会越来越远离文本,所以,我们的阅读原则是始终忠于文本。

我想,把《红楼梦》放进任何文学领域,它都是一部最好的小说。因为它作为小说的理由太充分了,任何时候读它都会感到快乐。很多人认为一本书读完以后,总该有点人生的领悟吧。如果你是抱着这个目的去读《红楼梦》,那么只一个“空”字就够了。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在读了这么厚的一本书后,才来领悟这个“空”字呢?那是因为文本本身让我们得到的不只是领悟,它呈现的是作者对生活的执着、眷恋和不舍,这些描绘最后让你领悟的可能是“空”,可是这些执着、眷恋和不舍到底是什么?作者一生中接触过的女性为什么会给他留下如此多的记忆?他把生命中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才是《红楼梦》令那么多人着迷的真正原因。

其实,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对人生的爱非常深,如果一个人对人生没有深爱,绝不会这么仔细地去描绘一件衣服、一盘菜。至于领悟到生命是“空”,是“繁华若梦”,那是后来的事。我常想,作者如果再活一次,他可能还会这样去写。热爱生活,是作为小说家的第一要件,如果大家去读法国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会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其中对生活细节的描摹,会让你觉得作者曾经真正地生活过。相对于这些作者,我们对待生活就没有那么认真过,这种“认真”是指作者以极大的热情和耐心记录了一件衣服、一盘菜的制作过程中凝聚的心血和心思。这些在我们生活中经常被忽略的东西才是所谓“文本”真正迷人的地方。

拒绝长大的宝玉

我一直强调《红楼梦》写的是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小女孩的故事。他们的很多心性、情绪,是成年人无法理解的。宝玉是个拒绝长大的男孩,成长是他生命里面最大的痛苦。其实,几乎青春期的孩子身上都有拒绝长大的因子。这一点在男孩子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长大对他来讲等于是“第二次脐带的剪断”,这是跟母亲精神上的脱离,此时他会有一种依恋与不舍。宝玉之所以会选择跟女孩子在一起,是因为这些女孩子都疼他。在二十一回里史湘云来了,跟林黛玉一起住,于是宝玉就一直赖在林黛玉的房里跟她们打打闹闹。我想大家都有过这种经历,在初中或者高中学校组织郊游的时候,晚上大家根本不睡觉,一直在那儿乱聊,现在你肯定忘了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其实就是喜欢大家挤在一起的感觉。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情况——袭人吃醋了。袭人是宝玉的贴身丫头,既像姐姐,又像妈妈。我常常提醒很多母亲,在你的孩子长大的时候,你一定会因为失落而受伤,因为他要开始往外跑了。二十一回前半段讲的就是袭人的这种失落。

这其中有非常多的细节很重要。湘云洗完脸,丫头想把洗脸水倒掉,宝玉忙说,我就用这个水来洗。表面上看,他的借口是不要再费事了,可如果从心理学上说,这一段另有深意。他眷恋的是湘云用过的水中的体香。不细看的话,你根本无法理解作者的意图。作为一本小说,作者写的是人性,写小孩子对于异性同伴身体的眷恋,通过嗅觉、触觉来感受同伴的存在。

眷恋两小无猜的童年

洗完脸以后宝玉又拜托湘云帮他梳头,湘云不干,宝玉就一直磨,宝玉磨起人来,谁都很难拒绝。小男孩、小女孩在一起时常常会拿彼此的身体当玩具,我们小时候扮家家酒就是这样子,你玩我,我玩你,一个头发就可以玩半天。

看到这里,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贾政会觉得这个男孩没出息。我的反应是,宝玉特别想要回到童年,对他来讲那些记忆特别美好。在他看来人一长大就不快乐了,成人世界太世故,要接受社会种种的规矩。如果你读《红楼梦》这一段时会感动,就说明你还童心未泯。从社会的角度看,宝玉绝对是病态。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宝玉是眷恋童年。

我常常想,如果一个画家去画宝玉,这个十几岁的男孩的模样一定很有趣,现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都跟书中的描写不太一样。八根辫子梳上去,一个大辫子在后面,辫子上有四颗珍珠,底下有一个黄金坠脚,作者写得很细。梳着梳着,史湘云说:“应该有四颗珍珠,怎么变成三颗,这一颗跟其他三颗不一样。”宝玉说掉了一颗。那史湘云就说:“不晓得给谁捡了去,真是便宜了他。”这些部分不细看就不知道,两个孩子的对话中有很多再也找不回的童年记忆,有点像那颗丢了的珍珠。作者为什么在这里会写掉了一颗珍珠?其实这其中有生命的遗憾。

作者在这里不是在描摹生活的细节,而是想借这些细节表现宝玉眷恋童年的哀伤,大人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伪装的、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意图的世界。可是谁都知道我们必须要长大,就像我们在读《小王子》时常会感叹我们失去了很多天真烂漫的东西,可日复一日你就会觉得那是合理的,有一天你也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教训你的孩子跟学生。其实,如果长大注定是一种痛苦的话,为什么不能在文学里留一个角落,让这个“不长大”得到一点点尊重,尽管它最终是一个悲剧?宝玉其实就是一个“不长大”的悲剧,补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里,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跪在雪地里,给他父亲磕了三个头后出家了,意思是说我不配做你的儿子,因为我没法承担你赋予的重责大任。我自己读《红楼梦》时最大的感动是,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部分曾经抗拒父辈强加给我们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沉重地去背负它?为什么不能率性地活出自己?以这样的立场来看宝玉的所作所为,你会有更多的宽容和体贴。

真实才是真正的救赎

史湘云帮宝玉梳头的时候,宝玉就盯住了梳妆台上的胭脂,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大家公认的“坏毛病”。如今又忍不住拈了胭脂,想往口边送,又怕被史湘云看到,正在犹豫,史湘云“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这个不长进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有改。”其实,在很多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都有一些大人不知道的隐情,我们叫作“癖”,这是一个生命里别人无法了解的记忆。如果用中性的语言来讲,每一个小孩子的成长中都有别人无法加入、无法了解的部分。我有时候会跟朋友说,小时候母亲喂完奶帮你擦嘴的那块布你会留很久,因为它上面有妈妈的味道。大人肯定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孩子好奇怪,你会因此不再敢抓那块布,可是你最明白抓着那块布就是睡得很安稳。现在的心理学有很清楚的解释,因为那布上面有母亲的气味,让他有安全感。

如果用心理学去分析,《红楼梦》也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因为它涉及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拿来做心理分析,为什么宝玉要用湘云的洗脸水,要去吃那个胭脂?如果不用预设的立场去观察,很可能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人生经验,也许会成为现代心理学里非常典型的个案。我觉得弗洛伊德没有看《红楼梦》好可惜,否则他能在里面找到不知多少惊人的心理分析啊!我们不能对《红楼梦》做心理分析,是因为我们所谓的大人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已经刻意地忘掉自己童年的成长记忆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个心理是不存在的,会理所当然地指责那是怪癖。《红楼梦》二十一回、二十二回、二十三回都在讲宝玉的怪癖,二十三回还讲到他偷看禁书。

我们都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不看禁书的,但我敢肯定所有孩子都在看。我跟很多父母说过,最好不要问你的孩子在网络上看什么,你想,一个孩子发育之后他怎么可能对性不好奇?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会指责一个孩子看A片,可我忘了自己在那个年龄也曾经跑到书店去偷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得脸红心跳。我想《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它的真实,作者认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必须被找到。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是一本叛逆、颠覆当时的主流文化的书。现代小说里对青春期的描绘,包括前面讲的学堂里小孩子们的性游戏都没有这么真实,它所提供的人生经验让人感动。在那样一个封建保守的时代,作者竟然这么大胆地去呈现人生的真实面貌,这是所有经过伪装的东西都无法抵达的真正救赎。我们常常感叹当今的教育没有力量,因为现代教育中太多伪装的东西。想办法使自己重新回到那个年龄段来跟孩子们对话,才是现代教育的起点。我一直希望《红楼梦》能够变成我们现代教育的救赎,因为我们从中看到孩子们最真实的世界。

好的小说家是佛菩萨

下面我们读一下原作,希望大家注意作者文字的精准,尤其是动词的使用。现代小说讲究意识流,往往心理描述一大堆,可《红楼梦》一直在描述外部事件,所以很容易读。但这种容易读会让人忽略它的心理描述,很多人说《红楼梦》没有描写心理空间,其实那要看你自己的内心够不够敏感,如果有足够的敏感一定能体味到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描写。

第二十回的结尾,写到史湘云跟林黛玉在打打闹闹。《红楼梦》的句子都很短,有点像今天的新闻体,短的句子很容易被记住。可《红楼梦》本身又充满了文学性,我自己也写小说,最佩服的是《红楼梦》既能把句子写得这么精简,又能把人物的心理变化全部照顾到。现代小说的句子长得不得了,有时候两三行都不断句,读起来很困难。可你看《红楼梦》,它只写事件,它的节奏都是短句:“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宝玉的心思全在黛玉身上,他觉得林黛玉弱不禁风,怎么能追上短跑健将史湘云,“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宝玉把两人隔开了。这里面有动作、有画面、有三个人的空间关系。这么复杂的场景,作者用几个句子就完全交代明白了。很明显,宝玉扮演了一个“楚河汉界”的角色。然后劝黛玉说:“饶他这一遭罢。”

林黛玉就扳着手,这个动作我们太熟悉了,小时候打架的时候常扳对方的手。“我要饶过云儿,再不活着!”《红楼梦》读多了大家就知道,你把一个句子、一段对话抽出来,也能知道这话是谁讲的。林黛玉身上带有毁灭性的因子,她的话都是绝对的,她最常讲的话就是“我不活了”、“死了”之类的。这种话宝钗很少讲,她崇尚理性,觉得任何事都没有那么严重;史湘云也不会讲,她是个大气、豪爽的女孩儿。一个好的小说家其实就是佛菩萨,他能化身为千百种人。你根本不知道曹雪芹本人究竟是什么个性,他写到谁就能变成谁。我后来才体会到,最好的教育家也需要有佛菩萨心肠,任何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你都能用你的心去量他的心,最好的教育才能达成。

“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就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后面,也笑着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宝钗圆融得不得了,永远不表明自己的立场,你再看黛玉的反应:“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黛玉身上有一部分是绝对孤独的,她身上的那种孤儿的潜意识好像总是在提醒自己随时会被遗弃。宝玉就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正在四人难解难分的时候,有人来传饭,他们就一起到贾母那边,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宝玉的心理描写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我们知道这种大家族有非常严格的家教,睡觉以前,晚辈要去给长辈请安。大家聊了聊天便各自回房去睡觉,“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注意,袭人是管宝玉的人,她一直在那边催说:“不早了,要睡觉了。”可宝玉就混在黛玉的房里不肯回去。最后被催得不得已,宝玉才回到自己房中来睡,好像也没睡多久,一大早又匆匆忙忙爬起来赶过去了。“披衣趿鞋”,指衣服和鞋子都没有穿好。人着急的时候,根本就来不及收拾穿着,宝玉的心思全都留在那个房间里了,“披衣趿鞋往黛玉房中来时,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宝玉就那样坐在旁边看她们睡觉的样子,两个人的睡相很有意思:“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黛玉身体不好、怕冷,“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眼睛看到的这一切,画面感非常强,如果我是《红楼梦》影视剧的导演,一定会拍这种画面,这其中有宝玉的心事。可是很多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很少拍这些,因为它没有情节,其实这是非常高级的心理描绘。古代男孩女孩之间的界限很严,一个男孩子不可能随随便便进大家闺秀的卧房,因为他们两小无猜,宝玉才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此情境里,宝玉并没有普通男人的那种性欲,只是觉得很美,表现出的只是一个男孩子的天真。接下来讲到的另一个男人贾琏,则完全是情欲的描绘。相比之下,刚刚发育、正在长大的宝玉,更眷恋的是没有性别差异的童年的单纯。

宝玉见了就叹一口气说:“睡觉还是不老实!”史湘云是那种一靠枕头就着,一点心思都没有的人。“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地帮史湘云把被子盖上。这个动作中有很微妙的东西,它绝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而是一个小男孩对小女孩的怜惜与体贴。“体贴”是指身体间的温暖与抚慰。“体贴”不是语言,也不是教训,而是一种肌肤相亲的体谅。很多时候,你对一个人最大的爱与体贴,可能就是拍拍他的肩膀,或者给他一个拥抱,这比任何语言都有用。宝玉身上就有很多这种东西,他的情感表达几乎全是触觉的、身体的。

眷恋童年的记忆

此时,林黛玉早醒了,林黛玉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经常失眠;史湘云是那种一旦睡下就雷打不醒的人。作者对每一人的界定都清清楚楚。按理说宝玉帮史湘云盖被子,醒的应该是湘云,结果是黛玉醒了,因为她容易被惊动。黛玉“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有没有发现,这里写得极好,两个人已经默契到这种程度,“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注意这四个句子是有先后次序的,是从触觉、嗅觉,然后再到视觉的。第三句才是“看”。黛玉就骂他说:“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就笑着说:“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就说:“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转身到外边去,黛玉把湘云叫醒。他们讲了半天的话,湘云还没醒。

等两个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又进来了,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注意下面这就是我刚刚讲过的那一段,宝玉就说:“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你看,他连坐都没有坐下来。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研究红学的人谈到这个东西,这里面有不可思议的对童年的眷恋。紫鹃就递过香皂去,说:“你怎么这样洗脸,至少用点肥皂啊。”宝玉就说:“这盆里就不少,不用搓了。”宝玉为什么这样说?他怕香皂掩盖了湘云的气味跟体香,他就要用湘云剩下的。翠缕说:“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所谓的“病态”,这是一个人成长中无法忘掉的记忆。如果不从比较宽容的层面去理解的话,就会变成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严重障碍。

明朝人张岱在他的小品文集《陶庵梦忆》里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也就是说,人不可无癖,无癖则无情。一个人如果一直用理性处理问题,缺乏情感上的记忆与眷恋,就没有任何真情可言。《红楼梦》对我们现在的社会中存在的某些问题有很大的帮助,一个成熟的社会一定会对个人的癖好有所尊重。可现代社会的人不太了解这些,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以揭发某些人的癖好为荣,结果导致全社会对人性的认知和理解变得非常贫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是最有启蒙价值的一本书。

文学留下的生活细节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原来清朝人是用青盐来刷牙的。大概在清朝的正史里,从来看不到关于早上盥洗的记录,可是《红楼梦》里面有。我常想,如果我们写一篇作文,以我们早上起床以后洗漱为主题,很有可能就是最好的文学。好的文学其实就是生活细节。全是大事的文学绝对不好看,它只能讲一些空洞的东西。

宝玉看到湘云梳完了头,就走过来,笑着说:“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说:“这可不能了。”宝玉说:“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注意,“先时”怎么帮我梳,是说我们以前有多好,天真烂漫、两小无猜。湘云说:“如今我忘了。”她不好意思直接说:我们现在长大了,不可以这样子没有男女之别。宝玉就说:“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冠子”是头上的金冠,“勒子”是抹额。宝玉说,今天你帮我打几根辫子就好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大人央求一两次也就算了,可是宝玉能千万次“好妹妹、好妹妹”地赖皮,可见他对童年的眷恋比任何人都甚。最后,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我很喜欢“扶”这个字,宝玉一下变成了乖顺的小孩子,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人跟人之间自自然然,没有礼教,只有真情。礼教是不会把别人的头“扶”过来的,只有真情才会。“扶过头来”让人感觉有一种触觉的快乐。这些身体的动作,在人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越来越不可能发生了。

“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看到这些细节,下次大家到美发厅就又可以写一篇作文了。大家有没有想过,再过五年十年,我们很可能不知道以前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了,只有文学能给我们留下很多细节。我小时候看了很多遍“田单复国”,如今已不记得任何内容,因为它只关涉政策跟政治,没有任何细节的描述,《红楼梦》只字不提政治,它写的全是人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在几百年当中让人一读再读。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这也是不得了的心理刻画,一般人不会发现这四颗珠子有一颗不一样,只有湘云敏感到其中一颗不是童年时的那颗珠子了。后来我再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有很痛的感觉,那颗珠子不见了,意味着他们童年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此时两个人已不是在梳头,而是同时在做童年的梦。

写小说是一种人生历练

宝玉说:“丢了一颗。”湘云说:“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湘云是很容易相信人的。

“黛玉在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这是典型的黛玉的反应,她永远醋兮兮的,很多疑,常有不安全感。只短短的一段对话,两个人个性全部出来了。

发现没有,作者一直在变,之所以能“变”是因为他的生命非常丰富。我建议大家除了写你早上起来盥洗和到美发厅做头发的作文,还有一个作文就是回去以后记录你和儿子、丈夫的对话。如果你真能达到某种程度,你的语言就会变,它不再是你自己的语言,而是你丈夫跟儿子的语言,你自己也不再只是“我”,而是随时可以变成三个人中间的一个。这个练习成功了,以后你再去看人生会完全不一样,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可以置身事外。就像《金刚经》里面讲的“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虽有关心,却是旁观者的感觉,具备了既可以“进”又可以“出”的自如和从容。所以说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的历练,它能改变你的生活态度。

宝玉也不回答,他对黛玉的话常常不理会。“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记得吗?宝玉才一岁的时候抓周,他爸爸摆了一大堆笔墨纸砚在他的面前,他拿的东西全部是女人的化妆品。似乎从那时起这就变成了他的宿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他“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宝玉身上小孩的部分跟大人的部分在打架,他也知道这个习惯大家都说是毛病,可又情不自禁。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要经历很多这样的挣扎:你还没有指责他,他就已经有感觉了。

“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一个早上,宝玉已经两次被认为不长进。可见,人在成长中忘不掉的记忆一旦变成公认的毛病,就会成为一生的伤害。我们在指责这样的孩子时,不太了解他心理的创伤和压力有多大,到最后甚至会造成反弹,因为有时候指责刚好是一个提醒,让他再也无法忘掉。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主戏上演了!袭人见宝玉总不着屋,就忍不住跑过来了,结果“看见这般光景”,什么光景?就是宝玉已经梳过头、洗过脸了,袭人非常痛苦,因为她生命的重心和所有的爱都在宝玉身上。我们知道,一旦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一离开,你就会垮掉。

袭人和宝玉斗气

袭人很懂事,她是一定不会闹的,就回屋自己梳洗了。这时,宝钗来了。宝钗跟袭人的性格非常像,很识大体,喜怒不形于色,可又都很有心机。此时袭人感觉宝玉被人抢走,其实宝钗也有同感,她总觉得黛玉跟宝玉之间的亲密,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加入的。因为两人都是落寞者,所以才会一拍即合。

“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刚好问到了心事上,对不对?“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这是妈妈常常说的话,我妈妈有一阵子每天都这么说。青春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往外跑。“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

“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说话,倒有些识见。”这里是在讲宝钗的心事,她不希望宝玉跟黛玉那么亲,她觉得人长大了,应该有男女的界限。为什么宝玉不喜欢宝钗?因为宝玉始终拒绝长大,可是宝钗是要长大的。在高鹗补的后四十回《红楼梦》里,宝钗嫁给了宝玉,可是对宝玉来说,她根本就是陌生人,他从来没有跟她分享过心事。作为妻子,宝钗只有名分,寂寞得不得了。

“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不理他,袭人很少这样。宝玉再问的时候袭人就说:“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这就是在闹脾气了,“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的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好,这就是姐姐跟妈妈的那类受伤,“不再被需要”这个事实让她怅然若失。大家试着在现实生活里读《红楼梦》,你会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红楼梦》里。你会开始懂得观察人、体谅人、原谅人。因为你会懂得人忧伤的原因是什么,他眷恋的东西是什么,这个时候你会更深切地感受到《红楼梦》真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它用很多不起眼的小事表达人的心情和彼此的关系。这一回的回目里面有一个字是“箴”,就是劝告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希望把它解读成袭人的失落,或者宝钗的失落。

好,我们接着读原作,“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看到没有,她们都有一点吃醋了,不止是袭人,麝月也一样。

“宝玉听说,呆了一会,自觉无趣,便起身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的床上歪下。”“歪”这个字大家已经很熟了,“歪着”其实不是睡觉,就是靠在那儿百无聊赖。

袭人虽然在发脾气,可是心思却依然在宝玉身上。看宝玉半天没有动静,便开始不安了。袭人注定是姐姐跟妈妈的角色,虽然嘴巴上讲得很强势,心里面的牵挂自己也无法控制。“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宝玉心说:你干吗对我那样?我偏不盖你的被子!我们小时候也常用这种动作表示对所有的爱的拒绝,就是你管我干吗?我冷死是我的事!

看到没有?袭人完全没有放下心,宝玉也根本没有睡着。有没有感觉到人与人的因缘非常有趣,就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总是会忍不住去牵挂那个人。等到你读懂了人身上的这个部分的时候,一定会感受到这才是人生最难舍的,难得的是,作者把这种细微精妙的牵挂之情写得如此细致。

宝玉生气的细节

“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说:‘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也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也觉得委屈,他完全不懂自己在那边洗了脸、梳了头对袭人来说竟是伤害。一个小孩子不会懂得因为自己在外边做了某件事妈妈会多难过,就像我们小时候在朋友家吃完饭回到家,看到妈妈已经做了一桌子菜在等你,我们还很高兴地说那家的菜怎么好,根本无法体会妈妈的失落。

“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你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见你劝我,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是什么话了。’”宝玉是小孩,还不懂得袭人的苦楚。袭人自己又很难说清楚,只好说:“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她实在没有办法明讲“我在吃醋”,人跟人之间的很多误解就是这样开始的。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我觉得贾母这个角色很有趣,其实她是“树倒猢狲散”的那棵大树,一大家子都以她为中心。常常是在大家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贾母那边传饭了。

宝玉根本没有心思吃饭,只“胡乱吃了半碗,仍回到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作者完全懂小孩子的心思,我们如果忘了自己小时候的行为,会觉得好奇怪,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讲理?我们忘了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么不讲理的。

“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这当然是气话,“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小丫头进来。”通常这种小丫头是不能够进里间的,我们知道《红楼梦》里像宝玉这种身份的主人,丫头有很多,管卧房的是最亲的,然后是外间的,还有扫院子的,一层一层分得很细。

宝玉正在读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甚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兰”和“蕙”都是有香味的花,现代人不怎么分了,古代分得很清楚,一枝上面一朵花的叫“兰”,一枝上面好几朵花的叫“蕙”。宝玉就问她是谁起的,这个小丫头也倒霉,她说我本来叫芸香,后来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大家有没有发现,某天早晨起来,你觉得所有事情都不顺的时候,那天碰到你的人就会很倒霉。你会没有任何理由地给人家霉头触。这种人生里面的小细节,就是文学,只有文学才会碰触你从来不曾注意过的事情。其实,生活中的每一天,你都可能给过别人脸色,或者遭遇别人给你的脸色,只是,你从来没有注意过。今后各位再碰到这种事,就一定会明白,这个人对我这么凶,刚才一定被老婆骂了!

《庄子》是一种美学心境

宝玉“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他骂的不是蕙香,是袭人,因为袭人姓“花”,袭人在外面也听到了。可见,人要做到《论语》里面说的“不迁怒”其实非常难,一旦你的心里不爽,你的情绪就会影响到周围的人。宝玉“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她们在笑宝玉的孩子气。

接下来几天,宝玉闷闷的,不太跟这些姐妹、丫头们厮闹,也不怎么出去了。心情不好,就拿本书来解闷,或者写写字,弄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四儿这个丫头非常聪明,知道这是好机会,所以,“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红楼梦》里面很多小细节都在讲人性,连四儿这么不重要的一个角色,都有她存在的理由。《红楼梦》看多了以后,会觉得每一个人的生存态度都很难论好坏,渐渐就对人生出悲悯和同情。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面赤耳热之际”,就是喝了酒以后的那个感觉,以前喝了酒就和袭人等人大家嬉笑,可如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对着灯好没趣,想要把她们找回来,又怕她们得了意。小孩子在斗气的时候,就是看谁能持久。他怕自己如果先赔不是,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他。若要拿出做上的规矩来吓唬她们,似乎又无情太甚。这就是宝玉,从来都是这样提不起放不下,一点儿不像个主子,一直把丫头们当亲姐姐亲妹妹们一样待。但这正是宝玉可爱的地方,他不喜欢世间所有关于人的等级、规矩,他觉得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东西就是真心与本性,其实这是《红楼梦》最不容易读懂的部分,人的本性在长大的过程中会慢慢被磨损。现实生活中我们跟人的交往都带有某种功利性,把“这是我的总经理,还是我的下属”分得很清楚,知道和他们的关系应该怎么维持,当然,从管理学上说这没什么错。可是宝玉一直觉得痛苦的是,这些会让人忘掉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东西,他要超越这些外在的限制,找回人对人的真心,宝玉就是因此而犹豫、彷徨。他觉得要骂一骂袭人跟麝月,又觉得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

《庄子》是在人落寞失意的时候最容易读懂的书,因为现实世界里一切都是排行榜,总要分好坏、善恶、是非、真假,可是庄子却认为完全可以平等对待这一切。庄子曾走过一个古代的战场,看到一个骷髅头,就拿它去当枕头睡了一觉,那个骷髅头就告诉他自己当年是做什么的,如今变成这个骷髅。这实际上就是在告诉世人,人最后不过就是一个骷髅,有什么好计较的?这就是《庄子》,当你在人世间还有很多野心、企图的时候,你肯定读不进去;可是当你在受伤失意的时候,一下子就读进去了。

宝玉最先读到了《胠箧篇》的一段,这一段讲的是高明的机巧工匠,实不如大巧若拙。以宝玉此时的心态去读《庄子》,肯定觉得《庄子》是本好书。庄子的意思是:人用这么多的心机去做这些机巧的东西,到最后还是会失掉你的珍宝。正如“胠箧”二字,最终还是被盗贼撬开箱子,盗走财物。

有个有趣的故事很能体现庄子的智慧:有个人的东西丢了,很难过,朋友问他:谁偷了你的东西?他说:我哥哥。朋友说:你就想这个东西是你家里的,那是你的或你哥哥的不是一样吗?后来这个人又哭了,因为又有东西丢了,朋友问:谁偷了?他说:邻居。朋友说:你就想这个东西是你们社区的,在你这儿和邻居那儿不一样吗?那后来这个人东西又掉了,是别国的人偷了。朋友说:如果你觉得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天下的,那么这个东西在天下的任何地方,你都不会失去这个东西。这就是以天下为私,是以不失天下。

刚开始听这个故事,你会觉得这个人在胡说,怎么可能我的东西一会儿是你的,一会儿又是别国的,可是等你发现“以天下为私,是以不失天下”,就会忽然觉得美得不得了。它是在告诉你,你的胸怀如果像天下那么大,天下就是你的。我觉得《庄子》中有一部分就是这类的美学,读《庄子》总感觉它能给我一种意境,这种意境能让你在失意、受伤的时候豁然开朗。所以《庄子》不是一般的应用哲学,而是一种美学的心境,这种心境最容易让人产生超越感。

宝玉读《庄子》

《胠箧篇》里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意思是说,你不要去刻意标榜那些不得了的圣明、智巧,人们就不会特意往不好的地方走,大盗才会消失。

儒家不是一直强调大家要做圣贤吗?可是庄子却反过来说要“绝圣弃知”,意思是说,大家都在强调做圣贤,读明星学校,做第一名,那谁是第二名?一个社会太过于强调排行,就会导致人的烦恼和痛苦。因为人在这种公共标准的衡量中会失去自我寻找的机会,庄子认为,每个人都是不可取代的。他的哲学非常符合艺术家的诉求,艺术要求每个人都要尽力寻找属于自我的风格,而不是去跟别人比较。其实老庄哲学对儒家哲学是一种很好的补充和辅助,不是说儒家哲学不好,儒家哲学确实比较适合现实社会,但它处处都分是非对错、真假善恶。而《庄子》却告诉我们太过分别也有弊病,就像学校里一开始就用智能分班,那些“放牛班”的孩子怎样自处?

“擿玉毁珠,小盗不起”,如果一个社会不把钻石、珠宝价格飙到这么高,丢掉玉石,毁坏珠宝,就不会有抢劫和偷盗。

“焚符破玺,而民朴鄙”,“玺”是印章,“符”就是信物,一分为二,日后合在一起就是证明。我们的社会为了防范人们在法律上作弊使用了太多的手段。《庄子》本质上是反法律的,他觉得法律越严密,人的机巧也就越多,如果一个社会总是这么鼓励欲望,人心不可能清净。

“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斗”是米的量器,“衡”就是秤。庄子说应该把所有的斗和衡破坏掉,人开始作弊恰恰是因为社会有了衡量之器。当然,让当今世界“掊斗折衡”是不可能的。可是庄子对我们的提醒是:因为太多严格的监督,可能会丧失人性中最本质的朴素。庄子认为:“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把儒家的价值系统全部废除,才能够谈及人性是什么。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搅乱音乐中的六律,销毁竽、瑟这些乐器,再“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瞽”是盲人的意思,因为盲人的听觉非常敏感,所以古代的乐师常常是盲人,“瞽旷”就是叫旷的盲人音乐家。庄子觉得我们一直强调耳聪目明,所以人心越来越不安静。然后“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文章”、“五采”都跟颜色有关。传说离朱的眼睛可以明察秋毫,把他的眼睛粘起来,大家眼睛才能都亮起来。“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扌+丽】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工倕”是当时手最巧的一个工匠,把他的手指折断,这个世界才会人人都有创造。

其实庄子的意思是说,一个社会如果只是鼓励几个精英,是会出问题的。对瞽旷和离朱的推崇会导致大部分人因此远离音乐、美术。庄子最关心的是人的自我完成,在他看来,一个生命如果失却自我完成的能力就没有任何意义。庄子的最高理想是,让每个人都找到自我完成的可能性。《庄子》中的这一段话不太容易懂,弄不好你会觉得这简直像“文化大革命”,会误读。宝玉就误解了,他看完以后说:啊,我这么不快乐,原来是因为有宝钗的漂亮、黛玉的聪明、袭人的温暖。他觉得应该把这些都毁掉。

宝玉续写《南华经》

所以,他“看至此段,意趣畅然”,觉得好开心,完全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逞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他提笔开始续写《庄子》了。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毁掉袭人和麝月,再毁掉宝钗的美丽和黛玉的灵巧,闺阁之中就不再有是非、抱怨和比较。宝玉完全用《庄子》的方法来观照现实了,认定是自己的眷恋和爱导致了而今的烦恼,他开始发狠,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所以他说:“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参”跟“商”是天上的星星,它们是永远见不到面的,就不会有摩擦。“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这是宝玉第一次心灵受伤,这种伤害使他回到了原点,想要毁灭这些自己眷恋的东西。他认为:“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这些人都是令我食寝难安的陷阱、罗网。最后,他好得意,“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酣然睡去,一夜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

还是个孩子的宝玉,喝了酒感觉很不爽,就认定是这些女孩子惹得他如此不快,便续写了一段《南华经》。《庄子》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子书”,在中国古代大部分的经书基本上都跟儒家文化有关,只有主流文化才有资格称为“经”,其他的哲学都不能称之为“经”。《墨子》、《庄子》等只能称为“子书”,可是到了唐代,唐玄宗特别喜欢《庄子》,为提高其地位,才给它起名《南华经》。我们平时不怎么注意分经书、子书,其实它们是有区别的。当然,只有儒家的经典才叫“经”,其他的哲学都叫“子”是存在一定问题的,因为中国传统哲学之间是典型的互补关系。

我希望大家能了解,任何一种哲学都会让人感觉有点偏激,可是哲学就是用偏激的方法引发我们思考的。《庄子》的这段话就有点偏激,但它却让我们思考:我们是不是太注意法律细节,而少掉了对人本性的培养。其实一个社会始终需要两个管道,一个是法律,另一个是心性的培养。从这个层面上说,《庄子》永远有它存在的意义。

贤袭人娇嗔宝玉

睡醒的宝玉“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两个人闹了别扭,宝玉胡乱睡了,袭人却一直不放心,就像跟小孩子发完脾气的妈妈,晚上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所以才会“和衣睡在衾上”。宝玉此时已经完全忘了昨天的事,就推袭人,说:“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袭人因为宝玉白天黑夜地跟姐妹厮闹,才发的脾气,“不想宝玉一昼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推她,看她不应,就伸手替她解衣扣。宝玉完全忘了他们之间正在冷战,袭人就把他手推开,又把扣子自己扣上。宝玉没法儿,只得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你到底怎么了?”连问了几声,袭人这才睁开眼睛说:“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看到没有,她还记着那个事,嘴上轻描淡写,其实心里气得要死。宝玉说:“我过那里去?”宝玉天真烂漫,不长记性,也没有心机。袭人冷笑说:“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鸡声鹅斗”这四个字用得极好!“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你看,袭人记得宝玉所有的话,这就是女孩子的心思,相比之下,宝玉显得大大咧咧,把他自己讲过、骂过的都忘了。宝玉就笑了:“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说:“一百年还记着。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其实人跟人的相处,所谓的委屈常常是因为我这么在意的事,你却这么不在意。“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每到这个时候,宝玉就要发誓了,而且每次都发重誓,发完也很快就忘了。他就拿起枕边一根玉簪,一跌两段,说:“我再不听你的话,就同这个一样。”每次看到这里我都觉得好可惜,那么漂亮的玉簪就这么毁了,宝玉就是个公子哥儿,从来不觉得哪样东西是珍贵的。他这一招一使,袭人就心软了,赶快拾了簪子,说:“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说:“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就说:“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道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两个人就起来梳洗,宝玉就往上房去。

谁知道这时黛玉来了,看宝玉不在房里,就翻他桌上的书看,刚好翻到他续写的《庄子》,里面就说要“灰黛玉之灵窍”之类的,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就提笔写了一首诗:“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宝玉每次一碰到黛玉就死定了。黛玉比他聪明,领悟力也比他高。写完,黛玉也到了上房,见了贾母,然后又到了王夫人这边。

贾琏的情欲熬煎

下面这一段写得非常有趣——

凤姐以为女儿生病了,就赶快请医生来诊过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桑虫就是桑叶上寄生的虫子,又作桑蟃,还要准备猪尾巴,大概是可以退火的一些中药。“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古代有一个神叫痘疹娘娘,专门管小孩子发疹子、出痘子的。“一面传与众人,忌煎炒等物”,就是家里不要有煎炒等上火的东西。“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丁裁衣”,过去有一种迷信,认为红色是辟邪祟的。就像本命年,家里会让你穿大红的裤子、用大红的裤带,“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天不放回家去”。

作者要写的并不是巧姐儿出疹子,而是贾琏隔房以后发生的事情。贾琏搬出外书房,开始斋戒,斋戒意思很多,一方面要忌吃煎炒的东西,另一方面不能行房事。贾琏就熬不住了,“性”在他生活里非常重要。这跟宝玉的那种“情”形成鲜明对照。在这里,作者是有意识地想谈论男性身上的性跟情之间的区别。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好简短。作者对人很了解,他观察了这么多不同的人,发现贾琏是其中的一类,这个人的生理欲望这么强,才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出来出火”,“出火”这两个字讲得很含蓄,就是用他们来发泄性欲。作者的意思是说,性欲本身根本没有对象,什么人都可以,可毕竟是男孩子,对他来讲远远不够,没过几天,他就想了别的法子。

“荣国府内有一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这个厨子每天喝酒喝得烂醉,大家见他懦弱无能,就叫他“多浑虫”,就是糊涂虫的意思。这“多浑虫”自小父母替他在外面娶了一个媳妇,那媳妇才“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作者对贾琏是很悲悯的,这里没有批判,只说“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后面这四个字用得多好,看到一个人以后连魂魄都没有了。“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贾琏其实一直有欲望,可是因为王熙凤太厉害,那些娈宠也不得不防,所以没机会下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琏,只恨没空”,“只恨没空”用得有点儿奇怪,她竟然忙到这种程度,贾家的男丁几乎都跟她有关系,还没排到贾琏。“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走三趟去招惹”,“没事走三趟”这词用得好。在学校里常有这样的学生,觉得某银行的营业小姐好漂亮,没事儿就去那边存款、提款。这个多姑娘儿“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注意一下作者语言的精准,只一两个字就把人物的形象完全抓出来了,“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他们相会的地方竟然是多姑娘儿的家里,可见这个“多浑虫”有多糊涂,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自己还昏睡在炕上。《红楼梦》里对卑微者的描写真的让我很敬佩,作者写出了他们的可悲、可怜,但又有深深的悲悯和同情。

接下来这一段是写得最好的黄色小说片断,《红楼梦》对性的描写这么直接、大胆,可是读者却感觉不到粗鲁。贾琏“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这像不像A片?最近看到报上有人写了一篇文章叫《A片文化观》,其中说到欧洲的A片跟美国的A片的不同:欧洲的A片总要“情谈款叙”,在很多情节之后才发生那个事;美国的A片是一开始便“提枪上马”。这一回的前半段讲的全是贾宝玉的“情谈款叙”。可是到贾琏这里马上就是“宽衣动作”,他略过了所有情的部分,直接进入性本身。所以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情的部分对贾琏来说并不重要,甚至连对象也不重要,他只是动物性的发泄而已。之前我们看到的贾瑞也是如此,在此,作者对人的动物性的一面并没有褒贬,只是在他看来,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是除了动物性以外,还有一部分是跟动物截然不同的,那就是情。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奇趣”这两个字用得极好,“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我有时候觉得黄色小说很少能写到这么好,竟把女性的性欲也写得这么真实,“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很短,可是读到这里大家会有点紧张,因为觉得这太像黄色小说。但我希望大家理解,所有人生里面应该有的事情,《红楼梦》里都会描写,只是他写的方法绝对跟那些粗鄙的黄色小说不一样。那句“岂有惜命者哉”让人感到心痛,人在被动物性的欲望左右的时候,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有时候,婚姻、爱情、性,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贾琏也有很好的婚姻,也不见得不爱王熙凤,对他来说,碰到了一个像娼妓一样跟他妻子完全不同的人,他某一部分的生命力、动物性就被激发出来。可见,好的文学对人性有非常深的了解。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看,那很可惜,你错过了人生最真实的场景。作者把宝玉的情和贾琏的性写在同一回里,是有意在对比。宝玉永远是“情谈款叙”的情,贾琏则是“宽衣动作”的性。

人的动物性的一面

好,我们看这个女人多有趣:“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天,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这也是了不起的描写,她知道这个男的已经离不开她的时候,才说这些漂亮话。“贾琏一面火动”,《红楼梦》的语言实在令人佩服,你很难想象怎么会把“火”跟“动”两个字放在一起。作者把一个燃烧的名词跟一个动词放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创造。“一面火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我们没有太多机会知道人在兽性大发的时候的语言、动作是什么样子,此时你会恍然大悟:人真有动物性的部分,而且还这么直接。这一切能启发我们更深的思考,对人生更大的悲悯和爱会因此出现,前面讲过贾瑞,现在讲到贾琏,作者没有嘲讽或者故意贬低他们。相反,他更真实地让我们看到人之所以为人的动物性的一面,是为了让我们思考人究竟可以提高到什么程度。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丑态毕露”是因为人完全变成动物了,所有人的教养、礼教、情意都无影无踪。这种动物性在文学里被描述的时候,常常让人心惊:人原来还会这个样子。“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自此后遂成相契。”两个人常常见面,在十二天里面不知道搞了多少次。很快,十二天过去了,如果是A片会乐此不疲地叙述下去,《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它点到为止,不写了。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不晓得这个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就是放了十二天假,现在又要回到笼子里了。“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有时候连夫妻之间都不了解,他在外面那个性跟对妻子的爱没有关系。可是我相信作者描写的是真实的人生,贾琏回来以后,竟然并没有想念那个多姑娘儿,而是“小别胜新婚”,所以他们两个非常的恩爱,“自不必烦絮”。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二天早起凤姐就往上房去,平儿就进来“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女人的头发出来了,对王熙凤这么爱吃醋的人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平儿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她第一个反应是帮贾琏掩盖。然后就“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用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倒赌狠!’”平儿说你根本误会了我,我如果要告状的话,我干吗帮你藏起来。待会儿等王熙凤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样。那贾琏知道错怪了平儿,就赶快赔笑央求说:“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好紧张啊,简直就像在看悬疑片,凤姐儿进来,平儿就赶快把头发藏起来,凤姐叫平儿快打开匣子替太太找绣花的样子,平儿答应着去找时,凤姐看到贾琏了,本来他们分开了十二天,昨天晚上恩爱得不得了,可这个时候“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你看王熙凤有多厉害,想想看,贾琏娶了这样的太太,所有的心机、心事她都知道,刚才她也就是晚了一秒钟而已,早一点点就能抓个现行。“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多添出些?’”平儿摆明是在装傻。“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古代很奇怪,常常会把头发跟指甲等贴身之物送给情人。作者对人性的描写很精彩,他没有讲谁好谁坏,只是在说因果,就是你王熙凤管到这么严,结果还是挂一漏万。

结尾的一段,讲的是平儿和贾琏的对话。贾琏确实是有点儿笨,他不了解平儿性情中的大气。平儿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丫头,她的处境很尴尬,却没有一丝的小心眼。最后贾琏还是把头发抢回去了,“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扯谎!’”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看,贾琏性欲又上来了。照理讲,平儿是他的妾,他们做这件事情是完全合理合法。可是平儿夺手跑了,不肯让他碰。贾琏就恨恨说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就在窗户外面说:“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平儿的意思是说,我是陪嫁丫头,是王熙凤手底下的人,一旦跟你发生关系,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贾琏说:“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贾琏一肚子的怨气,可是他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一碰到王熙凤便蔫了。

话音未落,凤姐走进院来,看到平儿在窗外,就问: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两个人说话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说话?凤姐很敏感,觉得这两个人一定在搞什么鬼。平儿就说:“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当然,这是故意讲给凤姐听的。凤姐就笑了说:“正是没有人才好呢。”她是故意逗平儿,平儿便说:“这话是说我呢?”凤姐就说:“不说你说谁?”平儿就说:“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也不帮凤姐打帘子,自己摔了帘子就进去了。

凤姐儿跟平儿的关系很微妙,平儿发脾气了,心说我这么死心塌地为你,你竟然还会怀疑我。平儿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角色,很多大事都是平儿出面摆平的,当然她也是凤姐儿一手调教出来的。平儿身上没有一般女人那些小计较,我们想想看,如果换作是另外一种个性的人,陪嫁过来做了妾,结果这个男人她不能碰,肯定是很委屈的,可是平儿根本不在意,她有另外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