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 蒋勋说红楼梦(第八辑)
- 蒋勋
- 19864字
- 2018-11-08 14:25:19
贾母的青春记忆
第七十一回没有太大的事件发生,只有几个重要的转折。第一个转折是贾母过八十岁的生日,贾母这个角色,是全书的重心,估计刚看《红楼梦》的朋友,比较注意的角色可能会是贾宝玉、林黛玉或者薛宝钗,觉得贾母不过是个老太太,她生命的繁华已经过去了。可是《红楼梦》读到某个阶段,就能感觉到作者对时光的描绘,其实是重叠的。记得前面看到这些小女孩、小男孩在玩的时候,贾母忽然有感而发,特别跟她的侄孙女史湘云说,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显然,《红楼梦》中对时间的描绘是流动的。这个流动指的不论是三十、四十岁还是八十岁的贾母,内心仍存有青春的记忆。那次她说:“记得我们家以前有一个枕霞亭。”后来史湘云入诗社就用“枕霞旧友”为名。贾母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顽皮,有一次从那个亭子上摔到水里去了,额头受了伤,那个疤现在还在。
当一个老太太摸着当年留下的伤疤时,少女时期的某些记忆就回来了。这很像在我们这个年纪走进一个高中校园,满眼看到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可是我们也许不会注意到校园里走过的某个老太太,很可能她之前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在走进校园的那一刻,她的青春忽然回来了。贾母在《红楼梦》里就是一个青春逝去的象征,她非常鼓励比她年轻很多的孩子们,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刻去追求他们的青春。
《红楼梦》借着贾母八十岁的生日,让我们明确感觉到贾母对青春的某种保护。相反,宝玉的父亲对他的管理非常严格,最常用的手段是指责、督促,所以宝玉跟父亲之间是有代沟的。但贾母对这个孙子非常疼爱,甚至有一点纵容。以东方的观念来讲,生命有点像个圆形,人活到八十岁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光,过去最想抓的可能是财富、权力,到了老年,反而会觉得青春才是真正可贵的,是最值得赞美和鼓励的。这一点我们自己也有体会,父母在我们小时候管得很严,可是等到他们老了,对孙子辈就宠得厉害。我想,人到了一定年龄,对待生命一定会有另外一种态度。
富贵荣华里的荒凉
《红楼梦》一开始就有个预言——“树倒猢狲散”,这棵树讲的就是贾母,在这个四代同堂的家族中,贾母是个非常有力的稳定力量。因为不管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都是她亲眼看着发展起来的。
贾母的生日是八月初二,八十大寿到了,从七月的二十六七号开始就贺客盈门。贾家把庆贺的客人分成好几批。第一批是王孙贵族,就是王爷、驸马、公主,第二批是内阁的大臣和一些重要的将军,然后第三批、第四批,接下来是家宴,到最后一天还要留给几个重要的管家来宴请。
就这样一个生日过了十几天,这期间人们不断地送礼,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家族全盛时代的境况,而这种盛况是贾母年轻时就经历过的,很可能这是她最后一次经历这么大的排场,礼物摆得满坑满谷,光看就能看累,很少有人的生日能过到这种程度。一方面这个家族富贵得令人羡慕;另一方面也惹人倦怠。因为有太多的应酬,南安太妃、北静王妃都要来,其间要喝四次茶,还要去换衣服、补妆,这都是礼数。今天大家可能不太理解,这些人一天也许要赶好几次场,在每个场上都得把礼数尽到,这些应酬里已经完全没有真情了。贾母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在这个八十岁老太太的眼里,繁华其实就是一种荒凉,因为这个家族里的年轻人,包括孙媳妇秦可卿,是比她还早走的,我总觉得贾母的生命里有种难言的哀伤,因此第七十一回是本书的一个重要转折。
第七十一回一方面写的是贾母生日的盛况,另一方面则写了贾家的管理上已经出现了问题。宁国府的尤氏过来帮忙,看到有一个门没有关,就叫丫头去看看是谁负责值班,结果看门的两个老婆子喝醉了酒,得罪了尤氏,后来王熙凤就命人把这两个老婆子绑起来,丢在马圈里。
第七十一回借这两件事对比出繁华的极盛恰恰是家族走向没落的开始。贾母八十岁生日是繁华的巅峰,可是竟然连最起码的安全工作都没有做好。同时,内部人事的纷争也已经开始出现,就像一个企业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分出一些子公司。作者很巧妙地借贾母生日把这些情况带出来,这是一般读《红楼梦》的人不容易注意到的。第七十一回很少有红学家讨论,因为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却认为七十一回是这部小说中这个家族由盛转衰的关键。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在七十一回的后半段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丫头鸳鸯,无意间发现了丫鬟司棋的隐私。关于鸳鸯的那段故事大家应该还记得,贾赦想讨鸳鸯做妾,贾母听说后很生气,骂他说你也是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小老婆接一个小老婆地娶,一定要娶的话,我这边有的是钱,你去买好了,不能把我身边的特别看护给弄走。这说明贾家的下一代已经没有创业时那一代的气象了,只知道玩乐、挥霍、沉沦。
鸳鸯在拒绝了贾赦的要求后,曾发誓说:“我一辈子不结婚,我就是服侍老太太了。等到老太太有一天归了西,我就剔了头发去做尼姑,大不了还有一死!”
鸳鸯后来就一心一意地连妆都不化,很素净地守在贾母身边,贾母生日期间,她要跑来跑去地忙很多事情,结果在大观园里无意间发现了司棋的隐私。司棋是《红楼梦》的丫头中比较刁的一个,当然,这个“刁”字不一定恰当,她比较挑剔。最明显的一次,是她叫底下的小丫头莲花到厨房去要一碗蛋羹,特地说要炖得嫩嫩的,结果主厨说最近鸡蛋很贵,可不可以过几日再吃,她就命令手底下的小丫头,跑到厨房里乱砸了一通。
我想,准确地说,这个从九岁就被卖到贾家做丫头的女孩子,有时候也想撒娇,总觉得我既然活着,就要有活着的价值。《红楼梦》最了不起的一点是,它告诉我们司棋是所有丫头中最不认命的一个。我想“刁”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宿命,认命的人就很乖,不认命就很刁。别的丫头可能会觉得人家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完了,干吗非要吃炖得嫩嫩的鸡蛋?可是司棋却觉得就算是做丫头,也一定要找机会证明一下自己,她的生命中那种不被尊重的痛苦需要释放。
十六岁的女孩子,如果在今天,正是谈恋爱的年龄,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开始有梦想、有渴望了,她们希望被爱,也希望能爱别人。可是我们知道被卖进贾府的丫头,一辈子都没机会谈恋爱。司棋放假回家,看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两个人就你传一个短信,我传一个短信地有了联系。可是贾府里的丫头,有点儿像我们今天服兵役,根本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于是她就大胆地约她表弟进大观园约会,没想到被鸳鸯看到。“鸳鸯”是一种总喜欢成双成对的鸟,大概从唐代开始,所有女性用的东西,总爱绣、画上一对一对的鸳鸯,这说明所有女性都有一个愿望,希望能与另一个生命成双成对,以使自己的生命不再寂寞、孤单。而这个丫头恰恰名叫鸳鸯,作者是在反讽她们没有办法找到自己生命的另一半。《红楼梦》里有许多类似的暗示,民间常讲的“只羡鸳鸯不羡仙”,表达的就是这种很朴实的愿望。对她们来讲,天堂太遥远了,人生能有个互相爱着的人就足够了。鸳鸯也是被买来的丫头,她一生坚守的只能是自己的那份寂寞和孤独,但偏偏是她撞上了司棋跟表弟在花园里的约会。一个丫头在花园里私会男朋友,以过去的规矩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当时鸳鸯放了司棋一马,可是后来此事东窗事发,司棋因此被赶出了大观园。
命运没有选择的悲剧
《红楼梦》里的丫头们的下场多半是年龄到了十六岁左右,就随便找一个没有结婚的车夫或者厨房里的工人“发配”了事;还有一类就是被赶出去,像司棋和前面的金钏儿结果是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或者像鸳鸯那样等老太太归西,剃发去做尼姑。可见当时的女性完全没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七十一回里一边是贾母的八十岁生日的盛况,另一边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偷偷地把男朋友约进来而被人撞上。这也是不同生命的对比。你想,除了司棋以外,其他的丫头呢?袭人、晴雯、秋纹、麝月,我们能叫出名字的丫头都是八九岁被买进来的,现在都十六七岁了。她们的青春到底将如何安置?所以,如果认为《红楼梦》只是写黛玉、宝钗、宝玉的故事肯定不公平,它里面写了太多女性的悲剧,这些悲剧不会因为她们是小姐或者是丫头而有任何改变,任何人只要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只能是悲剧。
《红楼梦》基本上是一本写女性的书,作者对那个年代的女性抱有极大的同情。我们常常会误认为薛宝钗是自主的,但大家想想,薛宝钗起初为什么到京城来?是为了选妃,因为她是皇商的后代,因此才有选妃的资格。所谓选妃大概就是定期把几千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的名单送到皇宫里,由皇帝来挑选后宫的三千佳丽。薛宝钗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大概是没选上。选妃的程序也相当复杂,要考察你的家世、背景,还要看画像、容貌,中间还需要层层打点,最终选进去也不过是三千分之一而已,这其中还有很多人是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的。
说到这里,大家有没有感觉到司棋大胆地冒着生命危险跟她表弟说:“你到花园里来,我们见一面!”在那个年代里是在用毁灭的方式完成她自己,因为没有一个女孩子敢这样做。就像刚才说的,她是所有的丫头里最刁蛮、最不认命的,宁愿为自己的恋爱冒一次险,而这个冒险是百分之百的毁灭,因为没有其他的可能。而她更大的悲剧是最后她的事情被发现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司棋会哭、会闹、会求情,结果她没有。最令她伤心的是,她的表弟逃走了。所以,《红楼梦》中更大的悲哀是这些痴情女子到最后遭到的竟是男人的无情背叛。司棋真正的痛苦不是被抓到,而是自己决定托付一生的那个人是如此不可信赖。我想这是《红楼梦》对男性的指责,如果从一个女性的角度来看这本书的时候,《红楼梦》是几千年来极少数的一部男性的作家为女性鸣不平的小说。
悲凉之雾,遍布华林
到这里,大概可以做个总结了:八十岁的贾母在风风光光地过生日;十六岁的司棋私会男朋友被人发现。大家有没有感觉其中的女性价值是一样的。贾母在这个年龄混到了这个地位,在当时是一个女性最美好、最圆满的结果,可她的命运同样也是被动的。《红楼梦》要多看几次,你才会发现作者用的是女性视角。很可惜,直到今天恐怕都没有人从社会学、女权运动或者女性觉醒的角度去读《红楼梦》。其实贾母后来也感到了荒凉,她有一次曾很感叹地说:“我嫁进来,从孙媳妇开始做起,熬得我也有孙媳妇了,熬了好几代。”一个“熬”字中蕴含着无法言说的折磨和担待。
也许你今天觉得自己作为婆婆,对儿媳妇没有像以前的婆婆那么不好,可是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差距,因为辈分伦理在那摆着呢!前面我们一再提到贾母吃饭的时候,她的儿媳妇王夫人、邢夫人是不能坐的;同样,王夫人、邢夫人吃饭的时候,王熙凤她们也不能坐,要一直站旁边伺候。这些作者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去,若不留意,就注意不到女性在那个时代中的命运。
在贾母生日这一段,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作者如何用一个很热闹的大排场去呈现荒凉。大家也许觉得热闹是荒凉的反义词,可是艺术里最动人的部分,常常就是用热闹来呈现荒凉。侯孝贤的《海上花》里常常拍很热闹的场景,一堆人在那里吃饭、唱戏,可是它却透过人的一个眼神让你看到荒凉。最好的小说也是如此,比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最好的美术作品也是,这其中有最惊人的力量。宾客盈门的时候,色彩缤纷,笑语盈耳,视觉、听觉上都是华丽、热闹的,可是背后却有淡淡的荒凉在蔓延。
只是,很少人会看到这个部分,鲁迅在写《中国小说史略》的时候,写到《红楼梦》时,用了一个了不起的句子,说“悲凉之雾,遍布华林”,鲁迅是个好小说家,他能清楚地看到这个部分,全书最明显的热闹与荒凉的对比莫过于七十一回。作者写的完全是外在的繁华,有点像一个导演一直在拍热闹的场景,可是那一丝淡淡的哀伤就像一曲配乐,一直在背后响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意大利有个非常著名的导演维斯康蒂,就擅长拍这种东西,因为他本人就是意大利没落的贵族,所以他拍了很多像《西西里岛》中的那种家族,大家一起跳华尔兹的宫廷场景。但背后就用一个音乐在带,能让人感觉到整个家族的没落,这很像《红楼梦》的手法。
贾母的八十岁生日
大家读一下文本来感觉一下。“因今岁八月初二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第一句就告诉我们,亲戚朋友多到如果都来庆寿,宴会是排不开的。“便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定了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注意一下,不只是时间的长,从七月二十八号开始一直到八月五号,而且在空间上还要荣国府、宁国府一起设宴。意思是只在某一个饭店设宴不行,还要把高雄的几个大饭店都包下来才行。因为官场的东西很复杂,譬如这个党的人跟那个党的人恐怕还不能见面,一见面就要吵架,所以就得荣国府请一党,宁国府请另外一党。这种事情小时候我们经历过,有些人家请客的时候,光排名单就复杂得不得了,谁跟谁可以同桌,谁跟谁最好不要坐在一起,谁跟谁最好连面都不要见,起码党政军要员得稍微分开些。因为八十岁的贾母生日,连皇帝都要颁布制令,党政军要员都会到,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贾家四代荣华,跟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出一点儿差错,接下来官都别想做了。比如说某王爷跟另一个王爷是死对头,你恰好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桌上,又挨着坐,那他们肯定要怪你贾家处理不当,所以必须要细致周到,才能维持他们在政治上的立场。
大家看一下:“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男眷跟女眷是分开的,因为古代社会女性跟男性不宜一起出席宴会。“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退居”等于是更衣间,当时的贵族们喝四道茶之后就要换一次衣服。换衣服是大排场,不像我们今天自己就可以,要好几个人伺候,衣服是冠、袍、履一整套都要换的,所以需要一个很大的“退居”。记得以前看维斯康蒂拍的电影《豹》,里面就有西西里岛的大贵族们宴会的场景,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是忽然把华尔兹的镜头转到了“退居”,也就是洗手间。我们知道在十八世纪,还没有抽水马桶,只见一个又一个的盆子,镜头就这样扫过去,真的吓人一大跳,你才知道贵族的宴会,光是盥洗的空间就大到这种程度。如果你没有贵族的经验,你根本无法知道这些。一下子家里来了几百个客人,那时根本没有现代的所谓厕所,让人到哪里去?所以,这里的“退居”两个字,包含的意思比较多,就是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补补妆、换换衣服、上上厕所或者休息一下。
下面我们来看那一天请客的名单:“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并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基本上都是皇族。“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诰命等。”“阁下”大概相当于今天部长级的人;“都府”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市政府,就是京都里面的官员;“督镇”是军人,可能是司令官;“诰命”是他们的太太。过去有官位的人,他们的太太会被封为诰命。“三十日便是诸官长、诰命并远近亲友、堂客。”注意一下,等级是不一样的,二十九日请的人官位比较大。“初一日是贾赦的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到了初一就是家宴了,有没有看到辈分?先是文字辈的、接着是玉字辈的,接下来还有其他家族的。“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共凑一日。”初五要留给用人。这是过去贵族家庭的一种管理方法,假如我过生日,也可能会把亲戚朋友们分开,但不会特别留出时间给菲佣。贾府让这些老管家带着用人来做家宴,说明在管理上,他们想让用人觉得是家人。这个大家族里,主人和用人的比例可能是一比十,所以要让他们有参与感,就像今天企业要分股份一样。
收一个月的礼物
八月二号才过生日对不对,但“自七月上旬,送寿礼的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各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千两”。注意,礼部是主掌吉礼事务的,直属中央。“钦赐”,表示是皇帝颁赐。大家如果去台北“故宫”,就能看到很多清朝的金玉如意,那个时候皇帝送给大臣的主要礼物就是如意。对贾家来说,要的只是颁赐所代表的意义。国家的库房叫作“帑”,意思是拨了一千两的公款。“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二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只元春一个人,礼单就这么长,一个月里每天至少有十家、二十家在送礼,礼单大概可以出一本厚厚的书了。“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素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如果作者如数记下礼单,《红楼梦》大概要多出一百回。“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凡庆寿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闲了再瞧。’”注意,贾母后来看得都烦了,要看完这些礼物大概要看一整年,最后只好哪天得空就来看看,她的生日礼物是这样拆的。我们今天很难了解一个贵族老太太生日的排场,我们今天过生日,别人送你个卡片或礼物你会很开心,可是真的多到满坑满谷也蛮恐怖的。所以繁华一旦变成疲惫,荒凉感就出来了。
贾母生日宴的排场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作者在让我们身临其境地感觉那种热闹跟繁华。“宁府中本日只有南安王、北静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些个公侯世交应袭,荣府中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的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贾母平常在家里可以穿休闲服,可是一旦王妃来了,她就必须要按品大妆。这样的衣服,大概第一次穿的时候会很兴奋,穿到八十岁其实蛮辛苦的。光那个头冠就重得不得了。我想贾母大概最怕的就是按品大妆。
“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荫”是荫蔽的意思,要给子孙留下最好的庇佑跟保护,所以叫嘉荫堂。因为南安太妃、北静王妃都是远路而来,所以上完茶以后要先去更衣,有一点儿洗尘的意思,然后要补妆。可见这个“退居”有多重要,如果没有一个退居之所,客人都灰头土脸的话怎么办。然后才开始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谦逊半日,就是谁先走,谁后走,让来让去的,这是很委婉的讲法。我小时候最害怕这种场面,吃饭以前大家半天坐不下来,在过去,有一套非常严格的应酬规矩。
“上面两桌席是两王妃,下面依次便是众公侯的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的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的主位。”注意,“公侯伯子男”,贾母是公爵夫人,她的地位很高,比她高的只有两个王妃,而锦乡侯是侯爵,临昌伯是伯爵,他们的地位都比贾母要低,所以南安王和北静王的王妃是上席。接下来陪客的是锦乡侯的诰命和临昌伯的诰命。右手下席是主人的位置。现在偶然还会碰到有人请客的时候,比如说圆桌通常主位是对着门口的,主人一定是坐在主客的正对面背对着门的位置上,这样上菜不会打扰到客人,这是一个新的伦理,大多数时候比较自由,可是过去这种秩序却严格得不得了。
“邢、王二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大雁在飞的时候基本上是一个人字形,“两溜雁翅”是说她们在贾母背后站成人字形,随时夹菜、添汤。“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环在围屏后侍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那些管家、用人根本不能进来,只是在竹帘外听候差遣。有没有发现用人也分成两班,有的负责上酒上菜,有的负责补妆更衣。“跟来的人”就是所谓的随从、丫头,这些人也要吃喝,所以也有打点这些人的地方。我们小时候家里有姨妈、婆婆来的时候,如果有车子,有司机,也是要打点的,要安排他们吃东西,甚至还要给赏钱。
所以文学有一部分是作者真正经历过的,这种场面我们在其他书里很难读到。大家在说起东方的《红楼梦》和法国的《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都会强调他们亲历过这样的生活,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会说法式大餐中的菜是怎么上的,最后的甜点口感什么样,所有人都会觉得:“天啊,怎么会把一个甜点做到这种程度!”因为他真的吃过,这是他生命经验里的东西。文学有一部分是生活的细节,糟糕的文学可能会说贾母八十岁生日这天热闹非凡,可“热闹非凡”四个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没有细节。
生日宴后看戏
下面就开始讲唱戏了,过生日一定要演戏,有点儿像我们的庙会。“一时,台上参了场。”“参了场”三个字不太容易懂,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歌仔戏,演戏以前,通常会有代表“福禄寿喜”的四个人,再加上其他的神先出来跳。有点儿像西方歌剧的序曲,预告演出的开始。过去演戏都不是演给人看,是演给神看的,所以要先谢神,我们小时候一听到参场的声音,就知道该出发了,因为马上就要开始演戏了。
“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侍候。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递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前,太妃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然后又谦让了一回,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谦了一回,才罢了。”没有留头发的小厮,大概是十二岁以下的小男孩。“捧了戏单至阶下”,这也是我们不容易懂的,假如是现在的喜寿宴,请一个乐队来演出,通常是由他们自己来决定要演奏哪些音乐。但过去的戏班子,有点儿像今天卡拉OK的歌单,你是可以点歌的。第一个要点的一定是南安太妃,因为她是位阶最高的,南安太妃一定会谦让,最后肯定要她先点,点的一定是出吉庆戏,一定得是《龙凤呈祥》之类的而绝不能点《荒山泪》。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的人拿出赏来,各家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这是过去宴会的习惯,大概四道菜,一道汤,然后再四道菜,再一道汤,汤其实是一个间隔。这种宴会是有暗号的,大家都有默契,知道四菜一汤之后要换场景,所以就都下去更衣、补妆,然后重新回到大观园,茶也换了新的。
“南安太妃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南安太妃问到这个家里未来最重要的小主人,注意,在过去的政治家族里,下一代是很重要的,他们通常会让自家的下一代早早就彼此认识。比如说贾家富贵荣华四代,有几个家族之间一直在联姻,其实最终目的是要保障他们的政治势力。这种情况现在也还存在,如果打开这一两天的报纸,发现结婚的人特别多,你就会知道什么家族之间又在联姻了,这种联姻的背后一定是政治或经济。所以宝玉虽然只是一个小男孩,南安太妃也一定会问起。
老太太过生日,孙子要去庙里跪着为她念佛经。贾母的生日已经劳动了京城里面几个庙宇都在为她念经,就因为这个老太太的地位太重要了,而且她平常总给庙宇、道观捐钱。用今天的话来说,可能全台湾从北到南重要的庙宇都得为她念经了。
政治家族背后的权力关系
太妃“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的姊妹们也看戏呢。’”注意,这是贾母的聪明,也是谦逊,因为她在跟太妃讲话,意思是我们家的小孩子不比你们家,是见不得人的。南安太妃坚持要见,这种见面其实很重要,因为宝玉可能是第五代的官位继承人,而这些小姐如果她觉得不错,是可以出面安排相亲的。所以很多时候这种场合变成大家族选择对象、建立姻亲关系的机会,彼此联姻以后,他们的财富跟权力都将更加稳固并且能够扩张。
“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你看,贾母叫的四个都不姓贾,可这四个都是可以见客的对不对,人长得漂亮,也有才华,可见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很明白,知道这个时候是要摆排场的,能见人的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有时候几个学校联谊,要挑五六个学生,在挑的时候,就会想到贾母这一段。史湘云出来了,林黛玉出来了,薛宝钗出来了,其他学生其实蛮惨的。可是这种场合要的就是体面,出来的人必须是像样的。下面这句话大家很容易忽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三妹妹是谁?探春。因为她长得最好,口齿伶俐,也最懂事,其他两个都不行。但这话如果迎春跟惜春听到了,一定会很难过,她们的妈妈也会很难过,会觉得我的女儿难道就见不得人?可是贾母是四代同堂的老祖母,她知道每个孩子都代表着家族的教养和体面,她很在意自己的晚辈像不像样。所以只有细心才读得出来,这句话有多重要。这件事后来还引发了家族的不和。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呢,宝玉也从庙里回来。凤姐说了话。宝钗姊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不用请安、问好、让坐等事。众人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人非草木,见此数人,焉得不垂涎称妙?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我来了也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湘云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家族势力。《红楼梦》的作者想保持那种年轻小孩的单纯、活泼、天真、烂漫,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被拉出来见客的时候,这些客人是有心机的,她们谋算的是权力和财富,被夹在这些东西里无法不觉得悲哀。
“因一手来拉探春,一手来拉宝钗,问几岁了,又连连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会。”在有摄影机以后,这些人物拉过什么人的手都会被报道,所以得很小心。作为南安太妃,你不能拉了这个人的手,而不拉另外一个人,第二天马上就会有报道:“她只跟这个人拉手,没有跟那个人拉手。”可见富贵中包含着多少辛苦。“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也是了不起的话,完全是在玩政治。
“早有一人将备用的礼物打点出五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香串五副。南安太妃笑道:‘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姑娘们来了以后,一定有礼物,而且要马上准备好,你不能现去百货公司买,所以她们才需要有那么多跟班的。
繁华背后的小细节
刚才我们看到了很多大场景。可是作者在所有宾客散尽的时候,忽然用一个小事来做对比,同时也在暗示贾家的败落就是从小小的漏洞开始的。
这个小事的写法非常特殊,你看:“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出来会人,一应都是邢、王二夫人款待。有那些老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等还礼款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可见所有的贵族之间的来往跟应酬都跟他们的政治关系和需求有关,所以几乎排得满满的。
等重要的宾客散了以后,大家都有点累了。其中作者特别点出了从东府过来帮忙的尤氏。“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里去,白日待客,晚间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晚间在李纨房中歇宿,这一日晚间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点子吃的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闹呢。’尤氏答应着退了出来,到凤姐房里来吃饭。凤姐在楼上看着收送礼的围屏,只有平儿在房里与凤姐叠衣服。尤氏因问:‘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有不请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且补一点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的这样,我园子里和他姊妹们闹去。’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尤氏说自己饿得受不了了,你才恍然大悟,一整天的盛大宴会,尤氏作为孙媳妇,根本就没有机会吃东西。作者有点儿像今天的导演,他同时用几个机器在拍,有一组镜头在拍贾母生日的豪华,另一个镜头转到了尤氏身上。这是《红楼梦》这部大小说了不起的写法,同时要好几部机器拍摄,最后再把各个场景剪接在一起。曹雪芹写完《红楼梦》后,用十年的时间来增删,其实就是剪接。贾母盛大的八十岁生日跟尤氏肚子饿这两件事情剪在一起,我觉得是一个了不起的对比,让你看到繁华背后一点小事都不能疏忽。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子叫该班的女人。”当事人可能不觉得,这个大观园这么多门,有四个正门,好几个角门。比如东北方向的角门是不关的,那是特地为宝钗留的,方便她出去探望妈妈。
尤氏觉得怎么这么不经心,半夜了门都没人看守,就找人去问。“那丫环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儿,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呢。因问:‘那一位奶奶在这里?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主人家忙的时候,是用人最容易偷懒的时刻,这两个婆子大概喝得有点多,所以就很不耐烦,如果是王熙凤问,这两个老太婆的酒肯定立刻就醒了。因为是尤氏,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再加上她又是东府的人,所以两个婆子就讲得很难听:“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家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
小丫头气狠狠地汇报给了尤氏,尤氏当然很不高兴,用人讲话怎能如此放肆?这时,尤氏正在怡红院里,“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将这话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就把这件事情回了凤姐,“凤姐道:‘既这般,记着这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两天,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他施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棚里,派人看守。”
王熙凤特别指明,交给尤氏处理。王熙凤是西府的管理者,尤氏是东府的管理者,如今西府的用人得罪了东府的人,交给东府的人来处理比自己处理要好,因为自己无论怎么处理对方都不见得满意。另外,王熙凤知道尤氏心地非常善良,从来不摆主人架子,一旦这两个人绑起来交出去的话,以尤氏的个性大概就会说:“放了算了。”可是这里边夹杂了另一个人——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我们知道前面她已经遭遇好几次尴尬了,先是为丈夫讨鸳鸯做妾。说实话作为儿媳妇,实在很难跟婆婆张口说我丈夫看上你的菲佣了,她就拜托王熙凤去说,可王熙凤是什么人,她当然不可能去触这个霉头,就假托自己有事躲掉了,邢夫人因此碰了一鼻子灰,当然记恨王熙凤。通常我们看到的都是婆婆凶巴巴的,媳妇很可怜,可邢夫人跟王熙凤的关系恰恰相反,所有的光彩都属于王熙凤,这个婆婆在儿媳妇面前总显得很无能、很懦弱,有点灰灰的,别人总是看不到她,她又不敢责备王熙凤。
可是有人来找她替那两个婆子求情了,邢夫人总算逮到了一个当众侮辱王熙凤的机会。
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微处大家能不能理解。古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常常是对人不对事的,比如说我对自己的总经理有意见了,一直不说,等到他正在跟所有的下属庆贺成功的时候,忽然说出一件让他下不了台的事。一般人无法了解,在贾母八十岁生日这个堂皇的外表下,很多腐烂的东西已经在这个家族的内部发生了。作者的写作技巧真了不起,大概世界上还没有任何长篇小说能够既照顾到整个外在场景的豪华,又体现其中细处的荒凉。
贾母自在的生日家宴
前面贾母的八十岁生日是跟南安王、北静王的王妃们在一起,所以完全是应酬,谁都能感觉到热闹豪华中的虚伪和客套。接下来的家宴,是贾母跟家人一起,很高兴,原因是今天没有远亲,都是自己族中的子侄辈。老祖母最高兴的是跟晚辈在一起,她不用按品大妆,也不用正襟危坐,只是“歪在榻上”。我特别喜欢“歪”这个字,我们平常老是“正”的,正久了以后都很累,那能够歪一下很惬意。一个八九十岁的人,按品大妆出来接受拜礼绝对不是福气,能跟子孙们这样很温暖地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作者是很聪明地在做对比,这一段的描绘很有趣,镜头变了:“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探、惜姊妹等围绕。”刚才南安太妃要见她的孙女,她只叫出探春,只有联考第一名的才可以出来见客。现在不同了,迎春、探春、惜春都在,因为不存在丢丑的问题了。
下面还特别提到一个很多读者会忽略的问题。因为贾家家族很大,有些远亲很穷,像贾㻞、贾琼家就很没落。“因贾㻞之母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子女,大小共二十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此时出现了两个《红楼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小女孩,很难判断贾母到底是真特别喜欢她们,还是因为这两个小女孩家里特别穷而想特意关照一下。只是能感觉到这个老太太真不简单,她不仅能在南安太妃、北静王妃面前把事情处理得妥帖,对家族里最穷的远亲也照顾得这么好,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政治人才。
以前做老师的时候,一旦碰上几校联谊,只挑出五六个学生的时候,就会觉得很惭愧,因为还有五六个很可能在那边哭,你要怎么才能照顾到他们?这其中要有人的体贴和周到,不只是提醒你在富贵中要看到贫贱,还告诉你如何才能做到对人的真正关心。喜鸾跟四姐儿的这段插曲非常特别,我问过很多读过《红楼梦》的朋友,大多数人都不记得这一段,虽然只有几行,可是其中能体现出作者的用心。
树倒猢狲散的暗示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几天拜下来,贾母一定骨头都疼了,因为是自己的晚辈,贾母就说不要再拜了,可当然不能不拜。贾母就那么歪在榻上,比较轻松地受礼。“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人媳妇,然后是各房的丫环,足闹了两三顿饭时。”注意,仪门是家族主祠的门,从仪门一直跪到大厅,至少得有一百米,所有用人就这样一路跪下来磕头来拜寿,足足拜了两三顿饭的时间。一顿饭如果按一个小时算的话,那就是拜了三个小时,如果贾母不是歪着,真的要累死了。
“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子里放了生。”我们现在看的庆典最后会放鸽子,可是在古代放生是为这个老太太求福。“贾赦等焚过香、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中台”这个字现在不太用了,就是上演真正的主戏。贾母去睡午觉了,还记得“命凤姐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这个四代荣华的老夫人真不简单,喜鸾跟四姐儿是在场的数百人当中最边缘的人,可是她一定要注意到边缘人。就像以前的政治人物下乡时,一定要去抱着一个平民家的婴儿拍照一样,因为那是很好的亲民政治秀。从心理学上讲,这样的政治秀,消除了大家对政治人物的防范或者戒心,很多政治人物就是借这样的秀来消解自己的权威感的。贾母做的事情就相当于抱起一个孩子说,我们拍照吧!
“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的母亲素日都承凤姐儿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巴不得一声”的意思是好高兴啊,老太太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两个穷亲戚,对我们的孩子这么好!这个时候我们也许想起一个不怎么好的成语叫“笼络人心”。可如果一个社会到了连笼络人心都不懂的时候,也蛮恐怖的。笼络人心在这里意味着,她知道自己这棵富贵的大树是需要枝干的。你看一棵大榕树要有多少的须根才能有足够的养分。喜鸾、四姐儿看起来微不足道,可她们就是那些细细的须根,如果一个家族对这些须根不在意的时候,这个大树就要倒了。因为从尤氏被用人侮辱,到邢夫人跟王熙凤婆媳的不和,都是在斩断须根,所以这棵大树要倒的征兆已经出来了。《红楼梦》读到七十一回,总觉得贾母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这个家族已经有了树倒猢狲散的迹象,在慢慢地垮掉了,她依然努力维持着。
邢夫人当众侮辱王熙凤
接下来邢夫人假装求情,其实是要当着众人的面侮辱王熙凤。“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赔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不知道大家听不听得出这话的弦外之音,现在年轻的读者一定很难懂,因为我们现在讲话不会这么转弯抹角。可是我们小时候都知道,如果哪一天一向要你做这做那的妈妈,或者别的长辈,忽然说我来跟你求个情,你就知道自己最好要小心了,因为这绝对是在讽刺你。邢夫人说我知道我的脸面不够大,求不了情,那老太太生日的脸面够大了吧,你要不要放了她们两个?当着所有人这样讲,王熙凤真的就完了。
这是家族不和的一种征兆,贾母努力地要把穷亲戚留下来,是想要这棵大树的枝干多一点保护。可是这边婆媳一不合,这个枝干立刻就会垮掉。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起来。”凤姐没想到婆婆会这样子当着这么多人侮辱她,难过得不得了。这段插曲也是第七十一回里非常值得注意的细节,作者怎么会掌握这么多小小的细节,我们知道一个好的导演有时候会用到十几个副导演,然后在编剧的分镜表里告诉每一个副导演说:你的镜头要抓住谁。如果是一个大场景,可能出现三四十个人的时候,十几台摄影机同时拍不同的人,这样在最后剪接的时候才不会有遗漏。我觉得曹雪芹的脑子真是惊人,你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台的摄影机同时在拍,最后是他在剪接,所以喜鸾、四姐儿、凤姐、邢夫人全部在这个场景当中,最后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画面。
贾母对王熙凤的考试
接下来又是一个细节,贾母的生日从七月初就开始收礼物,开始贾母还兴致蛮高地去看看贺卡,拆拆礼物,但很快她就不耐烦了,说等哪天有兴致了再说。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礼物一直由王熙凤管理。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把王熙凤叫来,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有没有感觉到这个老太太很不简单?表面上轻描淡写,实际上是在考试,因为作为一个管理人员,到底有多少蛋糕,多少花,多少化妆品,全部要做礼单、归类,还要给赏钱、写谢条。贾母没有问所有的礼物,因为这份礼单很可能是厚厚的一本书,她只挑了一样,就是当时大户人家很喜欢送的比较贵重的围屏。围屏是房间里的隔间装饰,有玻璃的、木雕的、丝绸的,都很讲究。如果换我是王熙凤,大概真的会被问倒。因为你不能说先让我去翻翻礼单,而是必须全部记在脑子里。王熙凤立刻回答说:“十六架围屏。”接下来还有更详细的汇报:“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围屏十二扇,是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其中两架好的,上面刻的什么,织的什么,什么材质,全都精细报告出来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样别动,好生放着,我要给人的。”凤姐答应了。
这时候你就知道有一天南安太妃也要过生日,贾家也要送礼,所以这个礼单必须留着,知道什么东西是谁送的,你不能到时候又给人送回去对不对?所以可能是江南甄家送的“满床笏”,下一次会送到南安太妃那里;第二架是粤海将军邬家的玻璃的,我怀疑这是西洋进贡的东西,因为当时中国的玻璃制造水平不高。从汉朝就有罗马进贡的玻璃器皿,因为广东在沿海,很可能跟西洋有关。这个细节说明了贾母的厉害,作为一个已经退休的企业领袖,只随意地问问就能鉴定当政的总经理的执政水平,王熙凤是个相当不错的管理者,换了别人恐怕就完了。
贾母——《红楼梦》里的地母
这时,“鸳鸯忽过来向凤姐面上只管细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听说,便叫近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得一阵痒,揉肿了些。’”注意,其实鸳鸯未必是真看到了什么,因为王熙凤化妆后大概没人看得出她哭过。可能鸳鸯已经知道邢夫人侮辱了王熙凤,她在贾母面前把这个话说出来,再从贾母的角度去安抚王熙凤,为的是让管理者不受委屈,这是鸳鸯了不起的地方。
凤姐赶紧掩藏,因为在这种大家族里,绝对不能滋事,这也是现代社会不太容易懂的,大家稍微有点委屈就要叫啊喊啊,动不动就要上周刊。可过去讲究的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贾母疼爱王熙凤也是因为觉得她懂事,不会一点小事就张扬,闹得天下不安。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贾母身边的丫头们都懂事得不得了,赶紧趁机点出来。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也许大家不懂什么叫拣佛豆,过去老人过生日的时候,会让她的晚辈帮她一边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把盘里的豆子拣到另外一个盘子里,然后再把这些豆子拿去蒸了施舍。贾母对王熙凤有种特别的疼爱,大概是她知道王熙凤太聪明、太厉害了,民间一直认为憨憨傻傻的人反而有福气,太过精明是会损福折寿的。
贾母是第七十一回里的主角,她接人待物精心周到,从应酬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到照顾喜鸾跟四姐儿这种穷小孩,再到体恤帮她管家的王熙凤,读者能从中看到一种温暖。这个温暖你可以认为是笼络人心,但从真正人性上讲,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已阅尽人间的生死爱恨、恩怨情仇,她明白自己能够担待多少生命。只有大地或大树才具备这种能耐,所以,我觉得贾母是《红楼梦》里的大地之母,她的担待力非常人能比。明明知道王熙凤受了委屈,可她不追究,也知道不能追究,因为你不能替孙媳妇去告她的婆婆,所以她安慰王熙凤说:你帮我拣拣佛豆吧,也分分我的福气。最能帮人忘掉委屈的大概就是福气了!我一直强调大树是供所有的鸟雀在上面筑巢的,一棵小树无法承担那么多的生命。贾母的重要性在于,她能让每一个生命不分贵贱高低地在她这棵大树上筑巢,接受庇护。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儿哭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来。’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之所以那么大年纪了,又很少出门,也不看电视,不听广播,却什么都知道,就是因为她身边有鸳鸯这样一个监视器,她会把很多贾母看不到的细节报告给她。这是贾母多年用心培养的,作为一个退休者,她对这个家族并不放心。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家子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人给凤姐没脸罢了。”她马上就觉得凤姐很懂事,当年贾母做孙媳妇、儿媳妇就是这样一路过来的,一定也承受过很多的委屈,她比谁都明白所有的委屈都要你自己化解。
下一段你刚刚读的时候,肯定不太容易懂。“贾母忽想起一事,忙唤过一个老婆子来。”好像有国家大事要商量似的,结果她讲的是:“到园里各处女人跟前吩咐吩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和家里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人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大家注意一下这段话,贾母把这事如此看重地来交代,你会发现这个家族能够富贵荣华四五代绝不是没有道理的,再往大一些说,一个朝代能够兴盛上百年更不容易。我们读唐代历史常说“大唐盛世”,唐太宗曾说过:自古以来都贵中华,贱夷狄,我们绝不可以这样子。这就是唐代能够久盛不衰的原因。国家领导人处在最核心地带,却能照顾到最边缘的地区,所以我常常觉得贾母的作为其实是在治国。她说得很直接,这个家族富贵得太久了,大家都势利得要命,越底层的用人越习惯狐假虎威。我特别把这一段话念出来,提醒大家要特别重视贾母这个角色。
营造悬疑气氛的写作技巧
“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作者通过鸳鸯把小说的场景巧妙地转到了大观园里。
接下来大家注意作者的写作技巧:“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这就呼应了前面的大观园角门的疏忽,按常规应该是关好的。“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这是典型的文学技巧,一旦写到月黑风高,读者就预感后面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如果是拍电影的话,作者的第一个镜头是没有上闩的门,然后是通过鸳鸯的眼睛看到的门房里透出的灯光,但是人在哪里?不知道!然后是朦胧的月色。对文学或者艺术有兴趣的朋友,都知道所谓的铺排是进入主题事件之前,要先有对气氛的营造。
“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甬路”是花园里用石头铺的小路,有没有发现全是在营造气氛?很像现代的恐怖推理小说。“寻微草处,行至一山石后大桂树阴下。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直到这个时候,主题才出来,作者一步步地让你感受到某种紧张。其实不管是讲故事还是写小说,气氛的营造很重要,你不能上来就说鸳鸯走到那里,看到了司棋。这个铺排作者大概用了一两百字。
司棋叛逆的生命态度
鸳鸯“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里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看准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的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的眼尖前面大家已经领教过了,而作者形容她看到的那个人,用了三个描述:红裙子,头梳得很高,身材高大。我们一直不知道司棋长什么样子,但大红的裙子是色彩,红色,其实是一种热情;“鬅头”是一种崭露头角的感觉,现在很多的小男孩也是如此,在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够的时候,头发都是下垂的,一旦有了足够的自我意识,就要用发蜡或者发胶把头发立起来。人的个性有时候会表现在头发上,司棋是个很想表现自己的女孩,连吃鸡蛋都要炖得嫩嫩的人,她对生命是有挑剔的;另外就是高大身材,一点儿都不畏缩。作者的三个形容,点出了司棋的生命态度。她希望自己活得堂堂正正,和男朋友幽会,是对那个时代的巨大叛逆。
“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小解,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玩,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的只管玩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这里的“首尾”,指的是司棋跟男朋友正在亲热。其实鸳鸯的心思很单纯,根本没有想到有人竟敢约男朋友进来。可是司棋却心虚,觉得她已经看到了一切。“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了,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这一点希望大家注意,这些小丫头多年来一起长大,有很多私密的心事可以分享,比如被主人打了、骂了,大家会在一起哭,她们之间的情分比亲人还亲,所以司棋虽然害怕,但觉得鸳鸯至少是亲人,与其叫来很多不相干的人,不如向鸳鸯求个情。司棋“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大家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就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了。
“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这是怎么说?’司棋满面紫涨,又流下泪来。”在那个时代,女孩子幽会男朋友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说司棋是《红楼梦》中个性非常强的女孩儿。用现代的眼光看,她属于想要挣脱所有传统束缚的新女性。只是那个时代的忌讳和羞耻让她无法对鸳鸯说明这一切,只能流泪。鸳鸯很聪明,“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一个小厮,便心下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过耳,又怕起来”。这个反应跟我们今天能想象到的都不一样,如今我们在高中校园里发现了同学间在亲热,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可鸳鸯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此刻,她的内心很复杂,一方面,她是贾母身边负责监督的人,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通报?另一方面她也知道,一旦通报,司棋只有死路一条。关键时刻情同姐妹的柔软和温暖立刻呈现出来了,我猜她一定想到了大老爷要她去做妾的事,真正的同情其实就是同病相怜。
动人的青春爱恋
鸳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注意,司棋两次下跪,第一次下跪是因为事情被发现,第二次是决定要把真相告诉鸳鸯,等于是致自己于死地。“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鸳鸯此时真的很为难,心说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她知道此时此刻司棋等于是把性命交在自己手里了。大家可以体会一下鸳鸯此时的心情,最好的姐妹的命运就握在了你的手里,人情的温暖和法律的严酷让她左右为难。“司棋又回头悄说道:‘你也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
前面多次提到过,《红楼梦》的作者写男人的时候很不留情,到关键时刻一走了之的往往都是男性,在曹雪芹的世界里,总觉得女性是刚烈的,对自己的爱很执着。也许在古代社会,女性的选择太少了,所以她们的爱常常是很悲壮的。也许因为男性的选择和机会太多,很难从他们身上体会到那种生死相依的悲壮。你看:“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有没有感觉到作者遣词的考究,司棋的两次下跪都有恩重如山的感觉,可是这个“磕头如捣蒜”的小厮就有点儿像小丑。“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人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说道:‘我在这里有事,略住住手,我就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了手让他去了。”
这一段大家千万不要轻视,这其中有很深的痛,包含着青春期的爱恋中最动人的情分。生命的爱与被爱,是一个人最本质的渴望。从这个角度讲,《红楼梦》绝对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因为它的观点非常现代,早在三百多年前,曹雪芹就认为青年男女在花园的幽会,为什么不能放他们一马?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