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
-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 3706字
- 2020-07-09 16:4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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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最大的词典在“唇”的条目下的解释为:“围绕一孔洞的两片肉褶之一。”
最亲爱的埃米尔——爱达称之为利特雷先生——如是说:“构成嘴部轮廓的外侧多肉部分……普通伤口的两侧边缘。”(我们只是在用伤口说话;用伤口生育)“……舔舐的部位”最亲爱的埃米尔!
有一本挺厚的小型俄语百科全书只关注guba(唇)的如下意义:位于古利亚斯加或某北极海湾的一座地区法庭。
他们的嘴唇相似得可笑,无论色泽还是组织结构都是如此。凡的上唇形状像展开长翅扑面而来的海鸟,而下唇则肥厚而阴郁,使他平常的表情带上了一丝野蛮。这种野蛮在爱达的唇上却完全没有,但她上唇的弓形,下唇的阔大,那种倨傲的凸显和晦暗的粉红以女性的方式复制了凡的唇。
在我们这两个孩子的亲吻期(不算特别健康的两周,其间还有许多动作十分狼狈的拥抱),可以这么说,有某种过分拘谨的屏障把两人火烧火燎的躯体切断开。然而身体的接触以及对接触的反应如同绝望信号的巨幅摆动一般不由自主地震颤着传来。凡无休止、有规则、不失优雅地用唇轻拂着她的唇,逗弄着这朵怒放的花儿,来来回回,左右反复,死而又生,迷醉在这开放的田园诗的轻盈温软与那暗藏的肉体的膨胀充血的反差之间。
还有别样的亲吻。“我想品尝你嘴里的滋味,”他说,“上帝,我真想变成小精灵那么大的格列佛,去探索那个洞穴。”
“我可以把舌头借给你。”她说着也这样做了。
一枚煮熟的草莓,还是滚热的。他尽可能深地吸吮着。他紧拥着她,舔着她的上颚。他们的下巴已全湿了。“手绢儿。”她一边说一边不拘礼数地将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但随即拿了出来,并让他自己掏。两人均默然以对。
(“当时我很欣赏你的机智,”当他们带着乐趣与敬畏在一起回忆那段痴狂和窘迫时他说,“不过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无法追回的宝石。”)
他研究她的面庞。鼻子,脸颊,下巴——每一个部分都有着柔和的线条(联想到记忆中的纪念物,阔边女帽,还有要价惊人的威克洛雏妓),一个让人嫌恶的欣赏者会由此想象用芦苇那苍白的绒羽,那个没有思想的人——pascaltrezza——来形容她,而一条更加孩子气的舌头则宁愿——也的确这么做了——去感触那鼻子、脸颊、下巴。追忆,如同伦勃朗的画作,幽暗却令人愉悦。回忆中的人物为此穿戴整齐,正襟危坐。记忆就是无穷的第五力量大道上的豪华照相馆。那天(就是在脑海里保留了画面的那天),她的黑色天鹅绒发带,从两鬓的发丝到分缝处的一线雪白的皮肤,都发出闪亮的光。长而直的秀发从脖子上披下来,从肩部分开,于是深古铜色的发瀑中白皙的脖颈便呈现出一块优雅的三角形。
将她鼻子略略翘起的角度再强化一下,便是卢塞特的鼻子;再抹抹平,就成了萨莫耶德狗的鼻子。姐妹俩的门牙都有些偏大,下唇都偏厚,不及冷冰冰的大理石像那般完美;且因为两个女孩永远都鼻塞,因而其侧影看起来(尤其到了后来,在十五岁和十二岁时)都有点儿梦幻或是朦胧。爱达的皮肤的那种缺乏光泽的白(在十二、十六、二十、三十三等岁数时)绝对比卢塞特的那种晶亮的红润(在八、十二、十六、二十五等岁数及去世时)要罕见。两人都拥有颀长完美的咽喉轮廓线,那直接来自玛丽娜,以某种未知的、莫名的诱惑(那是母亲所不具备的)折磨着各种感官。
眼睛。爱达的深棕色眼睛。眼睛(爱达问道)究竟是什么?生活之面具上的两个洞眼。对于来自另一个血细胞或牛奶泡沫的生命——其视觉器官(比方说)是一种形似书写字“deified”的体内寄生虫——而言,(她问道)眼睛究竟意味着什么?倘若在出租车后座上发现一对美丽的(人类、利莫里亚人、猫头鹰)眼睛,那又意味着什么?不过我还是要来描绘你的眼睛。虹膜:黑褐色带琥珀斑纹或轮辐状条纹,均匀分布于钟面般严肃的瞳孔上。眼睑:有些褶皱,v skladochku(与她名字的昵称的俄语宾格形式押韵)。眼睛的形状:怠惰的。威克洛的那个老鸨,在那如地狱般浓黑的冰雪之夜,在我生命中最悲惨几乎也是致命的关头(感谢上苍,凡现在已九十岁了——爱达手书)将异乎寻常的力量施予了她那可怜又可爱的孙辈的“长眼”。我曾以怎样顽强的痛苦到世界上所有的妓院去寻觅我那无法忘怀的爱之踪影和印记!
他发现了她的手(忘记咬指甲那档子事吧)。手腕的凄婉,指骨的优雅令人无助地屈服,泪眼婆娑,生出无法消解的爱慕之痛。他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医生那样触摸她的手腕。他像一个沉默的疯子,爱抚着她细软的汗毛,这些同向并生的汗毛遮掩着黑发女孩的前臂。他重新回到她的指节。请让我抚摸手指吧。
“我很感性,”她说,“我可以肢解一只考拉却不会动它的宝宝。我喜欢处子、野蔷薇、文雅这些词。我喜欢你亲吻我伸展的雪白的手。”
她左手背上有一小粒褐斑,与他右手上的一样。她很肯定,她说——神态诡诈,要不就是轻率——这是遗传的胎痣,玛丽娜在同一部位也有过,但多年前就手术去除了,那时她爱着一个无赖,那个人抱怨说那褐斑像只臭虫。
在非常静谧的下午,可以听见火车进隧道前的汽笛声。
“‘无赖’这个词太强烈了。”凡说。
“我很喜欢用。”
“就算是吧。我觉得我很了解这个人。他的心地比不上心智,是真的。”
在他的注视下,乞求施舍的吉卜赛人的手掌蜕变为乞求长生的施舍者的手。(电影制片人何时才能达到我们在舞台上所达到的境界?)在白桦树下翠绿色的阳光中,爱达眯着眼睛向她热情洋溢的占卜者解释道,她与屠格涅夫笔下的卡佳——另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都喜欢那种有旋转纹样的大理石,这在加利福尼亚被称作“华尔兹”(“因为小姐将彻夜舞蹈”)。
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一日即她十二岁生日当天,女孩下了很大决心(与二十年后戒烟如出一辙)改掉了咬指甲的习惯(但依然没放过脚指甲)。真的,可以列出一张补偿清单——如圣诞节期间享受美食,那时已没有夏多布里昂布朗蚊在飞舞了。元旦前一天她还表了新决心,而此前拉里维埃小姐则声称要用法国芥末来涂抹可怜的爱达的指尖,并拿绿色、黄色、橘色、红色及粉红色的骑马帽来包裹(黄色的食指可算是个意外收获)。
生日野餐会之后,当亲吻他的小小的心上人的手已成为凡充满柔情的一种迷恋时,她的指甲,尽管还显得有些方正,已坚固得足以抵御当地孩子在炎夏里所难以忍受的那种皮癣了。
七月的最后一周,夏多布里昂雌蚊似恶魔般如期而至。夏多布里昂(夏尔)不是第一个被这种蚊子咬的……,却是第一个将它捉到瓶子里的,并带着报复性的欢喜叫嚷着带给布朗教授看,教授则匆忙写出其《原始特征记载》(“黑色短触须……透明翅……在某些灯光下有点发黄……假如要开kasement[德式排字!]就必须将其消灭……”《波士顿昆虫学家》八月刊,速递,一八四〇)。这个夏多布里昂与那个伟大的、生于巴黎和塔涅一带的诗人及追思录作家并无关系(要是有就好了,喜欢对兰花进行杂交的爱达说)。
我的孩子
我的姐妹
想想塔涅的大橡树的稠密吧;
想想大山,
想想……的甜美
——爪子或指甲刮擦皮肤包块的轻柔,惹出包块的就是那毛腿虫子,贪得无厌不计后果地取食爱达和阿德利娅、卢塞特和露西尔的血(并由此繁衍)。
这害物来无影去无踪。它一声不响地落在漂亮光洁的胳膊和腿上,处于一种全神贯注的静默状态,而与这样的静默形成对照的是它用完全如恶魔般的口器遽然刺入,像一支军乐队在瞬间奏响。黎明时分,在回廊台阶与蟋蟀叫嚣不停的花园之间,被叮五分钟后,火烧火燎的疼痛便发作出来,体质强壮且冷静者不会太当回事(自信这最多不过持续一小时),而虚弱之人、可爱之人和纵欲者则趁此机会挠呀挠呀挠呀真惬意(餐厅暗语)。“Sladko!(真舒服!)”普希金曾在育空谈到另一种蚊子时叹道。在生日后的一个星期里,爱达倒霉的手指沾满了深红色,在一阵心醉神迷的狂抓之后,血实际上已从小腿汩汩流下了——看着真让人同情,她苦恼的爱慕者心想,不过同时也有一种不体面的魅力——因为我们都是一个陌生宇宙里的访客和调查者,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女孩苍白的皮肤在凡眼里细致得令他兴奋,在野兽的尖刺下是那么不堪一击,但实则却强韧如撒马尔罕绸缎,每当爱达用五根手指刮擦那些粉红色的包时,她的皮肤都能经得起这种自我打击,此时她深色的眸子如沉浸在性爱中一般恍惚,凡已经在他们纵情亲吻时目睹过,那时她朱唇分开,宽大的牙齿上沾着唾液。那些包块便是那罕见蚊虫咬出来的——确实是相当罕见且有趣的蚊子(有两个愤怒的老者曾经描述过——并非在同一时期——其中第二个是布劳恩,费城的双翅昆虫学家,比那个波士顿教授强多了),而同样罕见并令人心驰神往的就是看见我亲爱的人企图平息她那宝贝皮肤的瘙痒的举动:先是抓出一粒血珠,然后是红宝石,接着是她玉腿上的一道道条纹,她很快就达到了上瘾的极乐状态,而那新一轮的痒痛如入无物之境一般又汹涌而至。
“听着,”凡说,“如果我说一、二、三,你还不停的话,我就打开这把小刀”(亮出了刀)“把我的腿也割了跟你的配。哦,求你了,把指甲吃了吧!做其他什么都行。”
大概因为凡的生命之流太苦涩了——即使在那些快乐的岁月里也是如此——夏多布里昂的蚊子很少眷顾他。如今这蚊子似乎已要绝迹,因为天气变得凉爽了,且在拉多尔地区以及康涅狄格州的卡卢加附近、宾夕法尼亚州的卢加诺的那些可爱肥沃的湿地上还进行着愚蠢的竭泽活动。(我听说,最近收集到一个小系列的蚊子样品,都为雌蚊,吸满了其幸运的捕捉者的血,地点为一个相当隐秘的、远离上述位置的栖息地。爱达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