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民
因喜爱之故,我翻译出版了相当数量的法国经典戏剧,《科克托戏剧选》是新添进来的很有分量的一种,本想让他在三卷本的《法国戏剧经典》中露一面,但碍于版权问题,出版方提出摘脾。结果直到2013年,科克托逝世五十周年,对这位大师级人物也没有什么表示。我做了他的一本戏剧选,虽有一家出版社准备接手,但也迟迟未出。我国外国文学出版事业没有在重大日期推出相关作家作品的习惯。反之,法国的那些同行早把他们关注的国内外重要作家的纪念日期列成计划表,仿佛连台好戏,不失时机地推出评论文章、新书和旧书新版,掀起一个一个购书和阅读的小高潮,把更多的人吸引进来。
法国著名的《文学杂志》就肩负这项使命,这本老杂志创刊快五十年了,还办得红红火火。这是该杂志2013年10月第536期给我的印象,正巧这是纪念让·科克托逝世五十周年的专号,到我手里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2013年年底,该杂志总经理菲力浦·克莱杰先生访问北京,在一次活动中相遇,由法国驻华使馆文化专员易杰介绍认识。克莱杰先生听说我翻译了科克托的戏剧,便随手从皮包里掏出这期杂志相赠。我手头正缺乏了解科克托的资料,如获至宝。设使让他知道我还翻译加缪等名家的作品,也许我还会得到别的专号。这是我事后想到的,当时脑袋还不够机灵,不管怎样,我翻阅了杂志,便产生了订阅的念头。
封面上整个是科克托的真人秀,活似一个机器人,虽比不上千手观音,也有六只手臂同时忙活:一只手夹着香烟举到嘴边,这是他工作状态的一种标志性举动;眼睛眯缝着,似乎在思考手上捧的一大厚本书中的一段话;有一只手举着剪刀,好像随时准备裁剪电影胶片;他右边手执蘸水钢笔,左边手拿画笔,那架势显然要左右开弓,一手写作,一手作画……
里面的内容就更丰富了。关于科克托的资料虽占一小半,也将近40页版面,图文并茂尤为突出。我很快就注意到,科克托绘的普鲁斯特的肖像画、阿波利奈尔的肖像画,都形神毕肖,这是他崇拜的两位大师。20世纪,法国艺术进入活跃期,科克托生正逢时,全程投入了艺术的各种论争,也全程实践着他的艺术创新。从1917年他的《滑稽表演,历史上首创的“立体主义芭蕾舞”》开始,一直到新戏剧、电影的新浪潮,科克托都起到了先驱者的作用;至于现代主义和先锋派思潮、回归古典主义、宗教和政治问题、存在主义等所引起的波澜,无不有科克托引人注目的身影。本文之旨不在全面评价科克托,只好一笔带过。
我们知道,让·科克托(1889—1963),像《文学杂志》封面上所表现的那样,多才多艺,又富有创新精神,作品极为丰富多彩。他出版了27本诗集、17部剧本、17部散文集、7部长篇小说,参与制作了几十部电影,绘画作品更难以计数。
科克托像大多西方戏剧家一样,喜欢翻新希腊神话题材,这里选译的《俄耳甫斯》(1926)和《在劫难逃》,都取材于西方人耳熟能详的希腊神话故事,但是从思想和表现上都完全现代化了,这两个剧目都成为法国戏剧史上的重要作品。俄耳甫斯仍然是那个下地狱要追回妻子的歌手,但是在这部剧里成为超现实主义诗人:他行走于阴阳两界,身首异处还照样能言能行。人的现实悲剧和追求自由的严肃主题,在这里就有了超现实的荒诞意义。《在劫难逃》可以直译为《地狱的机器》,正是希腊神话中人的命运的代表人物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此前,1925年,科克托曾改编索福克勒斯的独幕悲剧《俄狄浦斯王》。《在劫难逃》则是他偏爱的混合型,将正剧和喜剧掺进了悲剧,突出了最不适于处理感情问题的设置所提供的纠葛,从而把神话拉到现实,好似旧瓶装新酒,放手地转变成为现代故事:悲剧性内在化,完全包含在一种必然展开的对话中。这种对话,我们只能听懂一半,任凭另一半在神秘和威胁的重压下保持沉默……留待观后去思考。
他的独幕独角剧《人声》(1930)又是一种创新。这幕剧十分奇特,仅仅是一个人的对话,一个女人同一部电话的对话,这便是“人声”,百味的“人生”。作者将人生这出戏压缩到最简单的地步:一个房间、一个人物、一部电话,却传达出不能再沉重的情感。作者善于赋予极普通的物品以特殊的戏剧语言。没有情节,除了拿起或撂下电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有单一的声音,人声,但是其力度并不亚于一台大戏。这出独幕剧演出之后,世界各国的名演员都竞相排练,在广播、电影、唱片中,以各种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形式传扬这长歌当哭的人类之声。《打字机》(1941)是一部三幕的幻想侦探剧。一连串的匿名信案件闹得一座小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巴黎秘密派警探来明察暗访,剧情始终贯穿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好几个人物都有嫌疑,观众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根据人物的表演来判断究竟谁在作案。
《双头鹰》是另一种类型的悲喜剧,取材于历史社会新闻: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二世(1845—1886)在位22年,忽然被医务小组宣布为精神错乱,遂由其叔父摄政。路易二世被送到皇家山庄休养,死于施塔恩贝格湖。是投湖自杀还是他杀,国王之死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政治阴谋,一时传闻四起,成为巴伐利亚的最大社会新闻。社会新闻经过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也就成为历史之谜。以破解历史之谜为创作动机,写成剧本,就足以吊起读者和观众的胃口。当然,作品要达到历史和杰作的规模,正如科克托所说:
我就必须另行虚构故事、地点、人物、主人公,能以假乱真,也能迎合公众的重“认出”而轻“认知”的口味,无疑是因为“认出”要省力得多。
公众只要“认出”,认可,就会认为离真相不远了。科克托道出了创作的一个秘诀。无独有偶,科克托解释他的第一部电影《一位诗人的血》,也明确说是“不真实事件的现实主义题材”。顺便交代一句:这部电影是三部曲的开篇,接下来便是《俄耳甫斯》和《俄耳甫斯的遗嘱》。关于科克托的戏剧,作者本人有不少解释,更有许多评论。但是仅从作者这点自道,也能大体说明他的全部作品的模糊性、丰富性及其弱点。有的评论家认为,他并不是把读者带到一种超自然的门槛,而是描绘出另外一个世界,同我们的世界相反,但又一模一样,这是一种梦幻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更为彻底的超现实主义,他的作品能给人展现不同以往的巨大魅力。
2016年4月23日草就
于广西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