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我被屋外海浪翻涌的声音吵醒,翻腾着起床看了一下手表,刚好是清晨五点。年纪大的原因,醒了之后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只得在床上躺着,把枕头枕在后背的位置,堆得很高,然后依靠在上面。枕头很软,里面像是一片棉花糖一样,和以前住的旅馆不一样,没有填满了细碎的荞麦壳的枕头,带着汗津味。那是我一见到就会不自觉地闻到一股让人心里发毛的怪味的枕头,产生心理过敏反应。
从前的我属于小镇,属于小商人的子女,没有公主般的待遇,过着一种粗糙的生活,但我还是无法适应装满荞麦壳的枕头,就算它在别人看来是一种养生的好东西,散发出一股清新的中药味。就像我喜欢柔软的白云一样,我喜欢睡在填满棉花纤维的枕头上,梦里也是柔软的。
已经睡不着了,海浪如同一个东方的晨钟伫立在云雾缭绕的山顶上,拍打着楼下的海岸,一股潮湿的带着盐水味的气息穿过我的鼻沿。这么多年了,还是那味道,即使我已经不再具有敏锐的鼻子,也不再拥有一言难尽的青春,可我苍老的脸上,说我的生命还想再活一次,我来这里唤醒那一次青春,哪怕一次,一次就好。
我不想一生重头再来,一生再来一遍又如何,我还是孑然一身的我,面孔也不曾变,心中那拙劣的爱恨也不曾消匿。有多少人想着短短一生,减去那些空虚的岁月,最后还能跟自己爱的人一起走在深秋枯黄的落叶上,一起撑一把伞,一起在屋檐下躲雨,然后挽着手带着笑容一起回家。
此时我只能一个人,迈着孤老的步伐,去海边独自漫步。
身上披着一件杏黄色的披肩,长宽很合适,围住上半身也是绰绰有余。那是我很久以前在杏花开放的时节买的。现在秋凉,刚好用得上。
走过荒凉的街道,卖早餐的摊贩推着手推车不停地叫着卖牛奶豆浆呢,现磨的豆浆呢,小米粥和手抓饼呢......
路过一个小摊的时候,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卖早餐的男人问我,老太太,来一碗热腾腾的粥吗?包您满意!
他一脸憨厚地笑,可以把人内心的戒备都融化掉,仅剩真诚。
我对他慈祥地点点头说,那就来一杯豆浆吧,我想带走。
他说,得嘞,马上就好。
我说,不用装袋子里了,我握在手里就好了。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块的纸币,上面的褶皱跟我手上的皱纹融合在一起,没有太大的差别。现在纸币已经很少见了,虚拟支付的形式已经遍布大街小巷,但我还是习惯于纸币捏在手里的质感,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钱是属于我的。
我告诉他不用找了。
他开心地笑着说了一声谢谢,趁我走的时候硬塞给我一个绿豆饼,他说,就当是您用剩下的钱买的吧,慢走啊,老太太!
我朝他微微地笑,说,再见,年轻人!
有缘会再见的,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座城市了。说不再见似乎过于残忍,于是只能勉强对他说了一句再见。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座城市不会轻易留住任何一个将走的人。
对于他的热情,我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一腔热忱不管是在年老还是年少都是没有削减的,他真诚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对着陌生人发自内心地笑,却拿着微薄的收入。
我又何惧什么年老呢,我何尝不是一腔热血,又何尝不是在重新活一遍。
临近海边,豆浆被我喝掉了一半,手里的绿豆饼还没有动,不时发出绿豆碾碎后浓稠的香味。
前面是一个海边广场,一排排浅灰色的石椅整齐地对着海面,能看见海面上笼罩着密集的海雾,我的老花镜上也蒙上了一层很薄的雾气。我取了下来用随声携带的白色方巾擦干净,哈了一口气再清洁一遍,直到镜片上一丝污垢也没有残留。
一群白鸽从身后的喷泉上空飞过来,飞到我的脚下停住,围成了一圈,头朝地下不停地叼啄着什么,但是地面上除了大理石地板铺成的痕迹,什么都没有。我猜它们是饿了,经过了海风一夜的吹拂后它们应当是饥寒交迫的。
我拿出那块还没吃的绿豆饼,将它分碎了扔给脚下的白鸽,它们蜂拥一般挤成一堆,不停地扇动着灰白色的翅膀,翅膀与身躯撞击后发出清脆的声音。它们啄着地上的饼块,没有任何懈怠。其中一只小巧的鸽子好像是闻到了我手上的剩余饼的香味,便大胆地飞到我的膝盖上来,然后用它那尖尖的喙啄着饼,动作熟悉麻利,丝毫没有停留。
看着这只为所欲为的白鸽,我没有赶走它,它比别的白鸽勇敢,它很聪明。它的细长的爪上留有温存。颈部的羽毛随着它的一俯一仰一张一翕,忙碌的样子像极了田间除草的农民,戴着自己编织的草帽不停地用除草的长镐挖着地上坚硬的泥土。
看得出神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同龄的老年男子。但是这声音我很陌生,好像好几十年不曾听到过了。
那个声音朝我这边喊道,宁堇子?你是宁,宁堇子吗?
我停止了正在进行的一切动作,吃惊地转过头去。
他穿着一身黑色礼服,脸上已经没有光泽,手里杵着一根檀木拐杖,上面刻着一些龙凤样式的细致的花纹。我沿着拐杖看上去,他半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遍布皱纹,手指头僵硬地弯曲着,紧紧握着拐杖,估计也跟我一样已经握不成拳头了。他佝偻着背,不敢相信似的站在原地等着我回答。
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他,是啊。
他激动地说,真的是你......
我反过去问他,你,是姜岩吧?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是我,堇子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我打趣地问他。
他开玩笑说,还记得吗,当初的你可是温婉大方端庄得体啊!迷倒我们班多少男生,数不清了?
我说,小岩啊,你才是一点都没变啊,贫嘴数你最厉害,呵呵。
他也跟着呵呵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是一条粗线被拆成了几根细线,蔓延开来。我们笑起来的时候很像。
我挥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坐,长凳还有一半的位置是空空的。他缓慢地移动着步伐走了过来,然后用手扶着石椅的把手慢慢坐下。看起来他是身子骨也不行了,腰腿也不灵活了。
像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说活得跟年轻时候一样那是假的,谁不老去呢。直到看到姜岩,我才忽然明白,原来我们的老去大多都是从别人身上感受到的,别人一弯身,一抬腿,一笑,我们的世界就存在了九十年之久。
我们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凳子很长。
我还是叫你小岩吧,那些年一直这样叫,也应当叫回去才是!我朝他含笑说。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继而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堇子?
我说,我来这里看看,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来看看这里的海有没有变化。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对向的那片海,说,这世间只有人会变,海怎么会变呢。
我看向前方的那片海面,低声问他,你现在还在这里住吗,小岩?
他说,是啊,从二十年前搬来了这里,就一直在这里住下了,沿海城市生意好做一些。
我问他,那你的太太呢,也一起过来了?
他突然不说话,双眼直直地看着那片海,眼神里透露出他想让眼睛装满海水,却如何也装不下。
叹了一口气后,他说,她啊,早就走了,离开我和孩子有二十多年了,在医院查出是膀胱癌晚期,没多久就去了......
一顿哽咽之后,他接着说,连墓碑都没在这里呢,我每年回去看她一次。
我眼睛里一阵微酸,因为这个无心的话题让他想起了伤心事。原来我们都同样过得并不好。
我安抚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生离死别总会一直贯穿我们的一生,我们能做的只有将哀伤过渡到生活中来,柴米油盐的生活总能让我们忘掉那些悲痛的过往。小岩,你会的,对吗?
他逞强着说,早就忘记了。
明明我们都知道有些人你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姜岩很快就镇静下来,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你的先生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我不知道他说的他是哪个他。
人生总是说来话长,却总能以四个字就结束,那就是悲欢离合。我们终其一生不就是一直在经历着这四个字吗,如今已经换了人间,而那些纯粹的,美好的,撕心裂肺的,以及漫不经心的悲欢离合怎能够忘记。
我沿着海平面望去,仍旧看不到尽头,和回忆一样冗长。而属于我的回忆,零零星星也总有归宿。
回到那年,青春懵懂的我还在日光树影下漫不经心地挥斥着我的稚嫩,青春和那些密密相关的人就站在摇摇晃晃的枝丫上,快要掉下,下方是一大片水绿色的老操场和稀疏的人群。
从陆屿尘来找我吃饭的那天起,我和林忧就迅速成了好朋友,她算得上是我进校以来第一个愿意深交的人。
她身上有一种特质,让人毫无戒备就掏出一颗赤诚的心。
在此之前我的朋友都是以男生为主,我总是不喜欢和女生交朋友,也很少参与女生之间的谈话。我讨厌女生之间的磨叽,与蛮狠粗暴,虽然有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讨厌这样的自己,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我总是被班级里的女生当成一个奇怪的人看待,男生们叫我男人婆也不无道理,后来我也经常听到很多女生也背着我偷偷这样叫。我也都容忍了,我软弱到连自己的名誉权都放弃维护。
想起那时候只有郁文一个人站出来替我打抱不平,他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去指着那群女生的鼻子说,下次别再让我听到这三个字!然后气鼓鼓地回到座位上趴着继续睡觉。他总是设法不让我知道他为我打抱不平这件事。
男人婆这三个字从女生嘴里说出来,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她们会把这个名词极其丑化,各种扭曲误解,最后变成一个令人作唾弃的称呼。
这些,其实我在走廊外的窗户边都看见了,又一次下课间隙我没有去上厕所,而只是嫌教室很闷,出去透一下气而已。于是我看到了那一幕,郁文指着别人的鼻子警告的一幕。
这个傻子为什么不能好好跟那群女生说话,非要摸黑自己吗?我绰号叫男人婆怎么了,我不在乎的呀!
我在窗外对这个为我出头的男孩无声地指责,内心却一阵狂喜。
分科后就没有人再叫我男人婆这个难听的绰号了,跟林忧聊起这个绰号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这段过往,我在她面前说起郁文,还有陆屿尘,我说郁文大多数的时候都冷若冰霜,偶尔会阳光地笑,我说陆屿尘长得像古惑仔系列电影里面的陈浩南,很酷很痞。她在一旁表现出很羡慕的样子。
那天她忽然对我说,堇子,你能遇到过这么多出色的人,而我呢,总也遇不到自己喜欢的人,但我很庆幸遇到了你,你是我第一个想要当成好朋友的人。
我对着林忧温和地一笑,说,你也是,我的荣幸。
我觉得她口中的出色简直就是太抬举他们两个了,我反驳她说,他们两个人都很普通,可以不把他们当人看待,比如可以当成小狗,食言的时候用来顶替一下。
林忧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堇子,你怎么能这样说他们呢,他们可是你的好朋友。
听到好朋友这几个字,我愣住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朋友一样看待过。他们倒像是陪我一起长大的园丁的孩子,而我是那座城堡里的小公主,被他们默默地呵护。
我对林忧说,你才是我的好朋友!
至于我跟林忧是怎么关系变好的,就得从前些天说起了。林忧从小家境就很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愁吃不愁穿,想花钱买什么就买。她的父母开了一家酒店,城里一家很有名的大酒店,建在河边的黄金地带,生意很好,但她的父母经常住在酒店,只剩她和保姆在家。
每天下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她家的司机都会准时在校门口接她。但是那天下午回家后,她和她的父母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她用家里的座机给她父母的办公室打过去,但是对方迟迟没有接电话,后来她就心灰意冷地挂断了,一气之下还拔了电话线。
那天她的父母在开会,回来的时候看到女儿给她们打了不下十个未接电话,等他们拨过去的时候电话那边已经占线了。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就急忙跑回家去看她。
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林忧饭也没有吃,躲在被窝里哭。桌上摆了三双碗筷,却没有动过。
她的父母一看就明白了,原来是他们的女儿想他们回家吃饭了。但是酒店那么忙,回一趟家也很远,哪里有时间回来吃饭啊。
他们长叹了一口气,去房间叫林忧起来,还有晚自习嘞,要不然待会班主任就要打电话来询问了。他们不想给班主任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忧说,你们就不能回家吃一顿热腾腾的饭吗,酒店有那么忙?你们心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林妈妈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对她说,女儿啊,母亲和爸爸也想回来陪你啊,但是我们那些年那么穷,现在好不同意熬过来了,我们不想将来你也像我们以前一样穷到连饭都吃不饱。
林忧像是没听见一样,仍旧哭得梨花带雨,整个人像一个泪人一样憔悴。
突然,在客厅的林爸爸接到一个酒店的电话,说了一句马上就来,然后就到屋里去叫林母亲催促她得走了,酒店有一些合同要他们亲手签字。
走的时候,林妈妈还不忘提醒林忧待会起来吃饭,并要求家里的保姆待会把饭菜再热一下,怕林忧吃坏了肚子。此时此刻的林忧哪里还有胃口吃饭,哭得眼睛红彤彤的,带着肿。她起来穿好衣服,一句话都没说,就径直走到门口处穿上了鞋就往外跑。还不断用衣袖去擦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这个时候已经不顾及那么多了,林忧像是一个封闭了很久的玻璃瓶,易碎而又压抑着,突然一下子就摔碎了。
回到了学校,我刚好从厕所出来,就撞到了她那低着的头。当时我还没看见那是她,连忙说着对不起,而对方还是一声不吭低着头走路。我好奇地看了看她那长发挡着的脸,才发现是林忧。
只见她的双眼浮肿,还带着几声细微的抽泣声,很明显是哭过了。我关心地问她,你怎么了,林忧,是被人欺负了吗?
她这才抬起头来看我,连忙收拾了一下糟糕的情绪。
她说,没什么,堇子,就是回学校的时候不小心在楼梯上滑了一跤。
我不信,就继续问她,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我说吧,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然后又忍不住掉起眼泪来。她的脸开始抽搐,嘴唇也不住地颤抖,温顺的长发披在背后也一晃一晃地,来回轻微地摆动。
我看不下去了,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来,边帮她擦眼泪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先安抚她的情绪。她拿过纸去狠狠地往眼睛周围一顿擦,然后大声地吸了一下鼻子,抿了一下嘴,总算是平复下来了。她依旧是美丽的样子,惹人怜爱的长相让人心碎。
她说,堇子,你把我当朋友吗?
我说,当然了,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
说完我一脸真诚的样子对着她宽厚地笑。
她说,谢谢你把我当朋友。也眯着眼睛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眉眼清晰,鹅蛋型的脸跟五官配合得找不到一丝破绽,天生完美。
我的自卑心像是一个流离的乞丐,在光鲜的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和别人比起来,我真的没有任何长相上的优势。
在我的悉心安慰下,林忧和我讲了她的故事,包括她忙碌的父母以及她家那个华丽的酒店。以及一个四处流离的孤独的她。她的孤独,和她的性格一样如烈日般炽热。
我以为只要有了好的生活条件,就没有了什么烦恼,没想到富裕的林忧家也会有这样让人头疼的琐事。这让我对生活的定义更加难以定夺了,我不知该怎样去评判它,生命也如这般深不可测罢。
从那以后,我跟林忧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上厕所都是一起去,我们经常站在走廊上看着楼底下的荷塘一起聊天。那时候我感觉枯燥学习生活中找到了一个有声有色的故事,值得我用心去聆听,故事不长不短,刚好够我从青春就开始一直听到好久才讲完。
林忧说她不想回家吃饭了,她讨厌家里的大鱼大肉,它们充满了血腥味和一些离逝的生命。
她问我,堇子,以后每天下午,我能和你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好。以后就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食堂了,我,林忧,还有那个让人头疼的陆屿尘。
第二天,陆屿尘还是像往常一样来我的教室门口找我去吃饭,我拉着林忧的手一起走出去。
陆屿尘见状,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合理的解释。
我对他说,陆屿尘,可爱的小六同学,我的好朋友林忧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说完,我拉着林忧的衣袖对他说,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的大美女林忧!
林忧谦逊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声你好,发出动人的笑。
随后我又转过头去对她说,林忧,这是我的大冤家陆屿尘,大家都叫他小六,你也可以这样叫。
他们互相打了招呼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
陆屿尘的脸黑压压的,有一些沮丧和落寞。我没有理会他,只当他是饿坏了。
他只是不喜欢有陌生人加入到我们之间来。他显然对眼前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林大小姐不感兴趣。
然后我拉着他们一起去了食堂,先去占了三个座位,再去排队打饭。一路上陆屿尘刻意跟林忧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尽管我有意把他们凑拢在一起。
吃饭的时候,陆屿尘还是照例会把肉夹在我盘里,然后偷偷从我碗里夹蔬菜吃,林忧在一旁有一些震惊,随后便一声不吭埋头吃饭。她肯定以为我们在谈恋爱。
直到吃完饭后,陆屿尘回宿舍跟他那群哥们去老地方抽烟去了。我跟林忧一起回教室,她问我,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说怎么可能,学校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听到我这么说了之后,接下来她就把心中的迷惑都问了一遍。
她说,那你们为什么每天都在一起吃饭,不是恋人还能是什么?
我笑着说,陆屿尘看我以前总是一个人吃饭,良心发现,来陪我,他把我当朋友。
我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我也把他当朋友。
她说了一句让空气霎时凝固的话,他会不会是喜欢你?
说到喜欢二字,我一时竟觉得已经是好久没有提及的话题了,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喜欢。况且,那个人还是万人眼红的陆屿尘。
怎么想都不可能。
我回她说,不可思议,陆屿尘怎么会是喜欢我,他只把我当朋友,经常说我坏话,还当着别人的面损我!
我手舞足蹈一番,恨不得把陆屿尘虐待我的事情都跟林忧说出来。为了顾及他的面子,我想想还是算了。
听完我的话,林忧顿时开朗了许多,转而又失落地说,也是哦,他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我们普通人怎么会入他的法眼。
我反驳她说,不,林忧,你就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有生命的华丽感,你的气质让人折服。
林忧谦逊地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堇子。
跟我比吗?林忧,你真的很不普通了。我才是那个最普通的人。
我压低了声线说,仿佛把自己往尘埃里埋,往深里埋,窒息而亡最好。
林忧好像意识到了我的声音不太对,急忙转移了话题。
她说,今天的太阳真刺眼呵,堇子,你说,明天还是一样吗?
我说,这个问题就留给明天来回答吧,今天的我们享受着日光的温和应当是快乐的才是。
林忧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问我,堇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以前信,不过现在不信了!我干脆地回答她,似乎是早已经在脑海里回旋了无数遍的答案。
说完,我们都沉默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一定是她喜欢上了某个人吧,也或许是她曾经对一个人这样过。
有时候,我很开心能遇到这么多不同的人,他们打心底里流露出的那种对生活,生命,青春,以及爱恨的不同,而又对它们别致地诠释和渴望。
我承认我也有这样的渴望,而且比任何一个人都强烈。
但是我不能将它们公之于众。我努力克制,克制自由,克制一颗爱人的心,还有被爱的权利。我不是自由的。
一个早晨,做完课间操,我从郁文现在的班级路过,谷红色门上方的门牌子上用闪闪发亮的金色字迹写着理科班高一某某班的字样,比我们文科班的门牌气势上要略胜一筹。而我的眼里看到的是不屑,我讨厌学校搞分离,重理不重文。
内心竟会不自觉地想看他。
我站在荷塘边上,假装看四周的风景,然后目光偷偷往大开着的窗户看进去,果然郁文在教室。
然而,我的目光忽然锁住了两个人,像一块大石头掉进了这发出脏水腥味的荷塘,溅起一片浅黄色的污渍。
郁文的对面,是那个他喜欢的女生,杨韵桦,当初他表白遭拒的杨韵桦。他们面对面有说有笑,手里却冠丽堂皇地拿着一张卷子。
我像是一个自取其辱的小丑,站在荷塘边一动不动,像是定格住的快门。
离开了我的郁文,果然还是跟我想象的一样过得很好,他跟杨韵桦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他的成绩也不再全班倒数了,一次考试比一次好,快赶上杨韵桦了。
他跟杨韵桦之间肯定说了很多暧昧的话吧,他肯定宠溺地摸过她的头,从她柔顺的头顶滑到发梢,洗发水的香味残留在他细腻的掌心。这些,他们都如愿以偿地做到了吧。
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感受他们之间的欢愉,心里一阵一阵发酸,我捏紧了拳头,狠狠地往自己的大腿外侧打去,却感受不到那股恶意的力量。
还是自己默默走开吧。我的悲观催促我。
从相反方向的楼梯上了六楼,双腿发软,心灰意冷的模样让我看上去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还未痊愈。我的嘴内沿有一排不规则的牙印,回来途中被自己咬的,已经泛起了鲜红的血丝。
林忧看到我这个样子,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
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对她说,没什么,刚才上楼的时候撞到了一条疯狗,不知道是谁养的在校园里乱跑。
林忧说,没被咬到吧?
说着就拉着我的手四处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伤口之类的。
我对她冷冷地说,没有被咬到,它见到我就跑了,就是有点后怕,我最怕的动物就是狗。
她从我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蠕动着嘴唇想问什么又止住了。
我趴在桌子上,不愿意动弹,脑子里回忆着刚才看到的一幕,难道我在他心里,一点都不重要吗?难道他一次也没想起过我?他们两个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心里一个弱弱的声音决然地回答我,你凭什么住进他的心里,灰姑娘!
灰姑娘?对啊,我只是一个碰不到王子的灰姑娘,我没有花园,也没有城堡,没有鞍马,因而不配流浪。
整整一个早上,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任何东西我都没有听进去,我只知道他们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那就是大家都打起精神认真听啊,今天讲的知识很重要。
由于我的座位在靠边的位置,前面的大汉们做我了最好的屏障,我趴在桌子上的样子老师一点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在骄傲而已。
中午林忧回家了,她是条件丰厚的走读生。陆屿尘来找我吃饭,看到我一脸疲惫的样子无精打采,他问了林忧一样的问题,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跟他说没什么大事,例假来了都这样。
他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把自己伪装得好像是一个清纯的小学生一样。
看到他这副嘴脸,我略显无奈地说,喂,陆屿尘,干嘛装出这个样子?以为自己是小学二年级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生呵。
看到我似乎是动了怒,陆屿尘更是不知好歹地说,果然是那个谁来了,你看你脾气一上来,就不像以前那个没骨气的宁堇子了!
你说谁没骨气?我大声质问他。
他缓和了一下痞气地说,就是你啊。
谁让你平时那么温柔,跟今天落差太大了。他接着说。其实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怕我跟他较起劲来气坏了。
我嘟囔着嘴说,算了不和你理论了,没劲!
我们都埋头吃饭。我的碗里多了比平常还多的肉,陆屿尘真是给我面子。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龇着牙笑着说,多吃点,补......补身体!
我知道他想想说的是补血,硬是给抡成了补身体。
不得不说,这一点我还是很感动的。他是入校以来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突然,我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的话。
我厚着脸皮央求他说,小六,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只在我有求于他的时候叫他小六,这样他更加不会拒绝,而当我当面损他的时候我通常都是叫他陆屿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听他的故事,是嫌自的故事不够惨,想用别人的顺利的事迹来打击一下自己吗?说到底,陆屿尘从来没有问过我的事,我也没有问起过他,我们都像两个有着自己秘密的人,走在一起,却离得很远。
两个真正走得很近的人,他们的故事都是互换的。
而我,故事很多,说来话长。
陆屿尘点点头,说,那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我说好。
他说,我六岁的时候家住在后街。有一天家旁边很久没有人住的屋子里搬来了新的邻居,他们是一家三口。其中有一个小男孩,他哭哭啼啼的抱着他爸爸的腿,说他不愿意离开原来的家,一直说着他要回去,回家去,回到他原来的家,而小男孩的爸爸就历声呵斥他让他别哭,说他已经把以前的房子给卖了。
我躲在屋子里,悄悄把房门开了一个小缝,偷偷去看旁边是谁又搬进来了。我的头探出房门,看见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玩具飞机,满脸是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妈妈忽然把房门关上了,不过小男孩那双清澈的眼睛让我记忆深刻,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一对深邃的瞳孔。后来我听我父母说他们家都是在事业单位工作,混得也很好。至于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就不为人知了。
他吃了一口饭,又继续说。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种的花,花瓣上围着两只蜜蜂。我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小男孩推开他家的房门向我走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不哭不闹的样子,小男孩五官很清秀,像漫画里的人物。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嘿,我叫郁文,你叫什么呀?
我对他说,我叫陆屿尘,今年六岁了,你呢。
他说他五岁半。
然后我们就蹲在一起看着那两只蜜蜂在花瓣上飞来飞去,没有大声说话。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我们一起去街上跟别的小孩子比赛跑步,在过年的时候一起出去放鞭炮,恶作剧吓唬别人。
他爸爸把他安排到了我们南桐第一实验小学,他爸爸跟校长是同学。后来我们上了同一个初中,高中。在中考那年,我中考失误没能考上南桐一中,在家里伤心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南桐七中。他来我家安慰我,说他也要考七中,跟我一个学校。我当时以为他在开玩笑,就没搭理他。
说着,陆屿尘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和他抽烟时一样的表情,冷酷,让人不敢靠近。
其实,在听到他说那个小男孩叫郁文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一切。只觉得这是一个循环的故事,绕来绕去都是跟郁文牵扯不清。
我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我问陆屿尘他说的那个郁文是不是以前跟我一个班的那个郁文,他说是他。
我沉默了一阵。
他继续说道,我来到了南桐七中那天,还是他陪我来的,我父母在上班,没时间。而且他们知道了我没考上重高后,对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以前那么关心我了。注册登记的时候,老师问我是选择住校还是走读的时候,我选择了住校。我决定要逃离父母,逃离那个让人害怕的家,是他们让我心灰意冷。
我打断了他,问他,所以你吸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他说嗯,我搬进学校之后没多久,就跟着我们班的一群烟鬼一起学抽烟,很快就学会了。我发现,只有抽烟能让我不去想那些繁琐的事情,它能让我暂时忘掉那些疼痛,我难以面对我最好的朋友,我想逃离冷漠的父母,我好像一下之间就没有爱了。
他又说,堇子,你说,我配拥有爱吗?
我同情地看着他,说,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真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很开心又很无奈的笑。
我问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和郁文是在一个班级,你就靠近我,你就想利用我打探他的消息?
他舒展的脸一下子就严肃了,他说,你就这么看我?
看到他变脸后,我就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他生气了。急忙跟他道歉说我在和他开玩笑,他这才罢休。
他接着说,后来郁文的分数其实可以去南桐一中的,但是为了跟我一个学校,他拒绝了家里的安排,来到了七中。我知道这件事后,对他很生气,他怎么可以为了所谓的友情放弃了他的前途!他让我太失望了,我以为我的失误能够给他提醒,让他好好珍惜进入一中的机会,没想到他还是选择了七中。
我对他说,那有什么不好,你们又在一个学校了,而且你这么优秀。
他苦笑了,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怨恨,很快消失。
他说,你不懂,我把他当亲弟弟,最好的朋友看待,我当然希望他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他在那里能遇到很多优秀的人,教会他很多东西。而我,只教会了他穿梭在大街小巷骑着老旧的自行车,我们登上远处的高山大声呼喊,嚎叫自己的梦想。我却不能同他一起分享未来的喜悦。我和他保持距离,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听劝阻报了南桐七中,还有他太过于依赖我了,而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他的。我不能一直像一个哥哥一样保护他。他得自己学会成长。
我被他的一席话感动了,原来,我所见到了郁文,不是真正的郁文,我面前的陆屿尘,也不是真正的他。
陆屿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堇子,你知道吗,我和你交朋友绝不是为了打探郁文的消息,我想打听他的消息是分秒的事。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我故意看向四周,撇清自己的罪恶感,我为什么要把陆屿尘想成这样卑鄙的人呢。
食堂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来的时候座无虚席,挤得不像话,现在就已经冷清了,倒是有一种人走茶凉的沧桑感。
他又接着说,后来,郁文的父母认为是我故意让他填报的南桐七中,就不顾郁文阻拦上门警告我让我离郁文远点,别把她家的孩子带坏了。文化人野蛮起来的样子真让人害怕。
我为他的遭遇感到心痛,他承担了太多,考试失利,家人的冷漠,邻居的指责......
最后,食堂的工作人员开始陆续地催着坐着闲聊的人快走,他们要关门打扫卫生了。
赶在关门之前,陆屿尘加快了语速,说,后来郁文一家搬离了后街,听说他父母在一个豪华的街道买了一套新的房子。从那以后,我几乎就没了郁文的消息,也没在学校见到过他,他应该听父母的话办理走读手续了。
眼前的这个男生让我觉得他的寒冷有迹可循,过去的点点滴滴让他沉默了这么久,一下之间对我说了这么多话。
原来整天在我面前兴风作浪的陆屿尘也有软弱的一面。是我疏于了解他。
还有郁文,他一定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吧,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委屈和难言的痛。可他从来没有爆发过,他还是很软弱。
从食堂出来,陆屿尘摸了一下我的头,问我,你跟郁文熟吗?
我像是回答一个长者一样回答他,做过同桌,不熟。
我深吸了一口气,关于郁文的事情我都不想再谈论,那些历历在目的时光,已经变成伤痛了停留在记忆里,封存,酿造,再然后融化成盐水,撒在伤口上。
陆屿尘说,堇子,你的故事,明天一定要说给我听。今天时间来不及了,先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吧,用热毛巾放在肚子上可以缓解疼痛,我从书上看到的,应该对你很有用!
说完,拍了一下我的头,然后跟我道了别,各自回到了相反方向的宿舍。
可是他的话突然提醒了我。不开心?对啊,刚才我是有不开心,但是听了他的故事,我的不开心早就抛之脑后了。倒是这个可恶的陆屿尘,又让我想起来我刚才烦闷的心情,好在那种难受的感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像是被剥掉了一层皮脂一样,一下子就变轻了。
睡完午觉回到教室,爬上六楼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快窒息了,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学校把我们文科班安排到最顶层,让人千般不愿意。回到座位上,我把腋下夹着的一本意林系列的读物仍在桌子上,然后撸起臃肿的衣服一屁股坐下,凳子上发出一阵猛烈撞击的声音,我其实并不胖,只是心里着实不喜欢学校这样的措施。
林忧的座位跟我离得很远,在另一面靠近墙的位置,她个子高挑,自然坐在里面,不然会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而我,总有一个癖好,就是选座位的时候一定会选择讲台的最左边靠里的位置,我喜欢将自己的后背靠在那面白色掉漆的墙上,即使弄脏了衣服。
我喜欢那面墙的原因,是它一动不动,默默地任我倾诉学习的枯燥和讨厌的事,比如在看到郁文和杨韵桦差点靠在一起的头之后,还有他们面对着相互讲题的时候。除了它,我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林忧走进教室,她的手里拎着一杯像黄土色一样的奶茶,我不知道把那种颜色比喻为土黄色会不会显得很庸俗,但实际上就是那一类颜色,我没有什么更好的词来形容了。
她走向我,把她手里拎着的奶茶递给我,我一时间懵了,傻傻地看着她,她圆圆的眼睛像是一片月亮湖,微微荡漾着涟漪,很轻,很优柔。
她说,堇子,这是我刚才从新开的那家奶茶店买的,这种口味的奶茶你应该没有喝过吧,你尝尝。
她露出善良的笑,没有一丝杂质,纯白的脸蛋露出一个可爱的形状。
我对她说,林忧,你自己喝吧,你一定也没喝呢,还给我喝......
她说,别管我了,我喝过了,你快尝尝,还是热的。
说完,她怕我还是推辞,就干脆从设计别致的袋子里拿出吸管来插到奶茶里,递给我。
我唯唯诺诺地接过来,用嘴轻轻地含着黑色的吸管喝了一口。没想到这种颜色看起来不好看,喝起来味道会这么香醇。这是我第二次喝奶茶了,第一次的时候是上学期跟同宿舍的女生一起上街去买东西的时候她买给我的。我自己买奶茶的次数为零。
我意向中的奶茶很贵,相当于一顿饭钱了。于是我从来没有买过奶茶,在此之前。
看到我喝过之后一脸享受的样子,林忧对我说,你猜猜是什么味的。
我回答她,这种味道我从来没喝过,很香,很甜,让人心里暖暖的,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味。
她笑着对我说,那是红茶巧克力酱兑了一些牛奶和龟苓膏。
除了牛奶外,其他的名我没有听过,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我说,那个酱是什么,龟苓膏也能吃吗?
她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说,那个酱是红茶和巧克力的,你看过电视上的德芙广告吗?就是和那个一样的,还有龟苓膏不是擦身上的,也不是牙膏,是一种食品。
我总算是明白了这些配料是怎么回事,然后小声胆怯地告诉她我没买过奶茶。
她呆住了,一脸心疼地安慰我,说,没事的,以后经常喝就知道了,我比较了解奶茶,我可以慢慢教你呀傻丫头。
我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她,心里却是很温暖,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就是我心中想成为的另一个我,美丽善良,家境也很好,举止大方。
而我,长相平平,脾气也大,家庭也不富裕,除了两颗大虎牙笑起来很可爱以外,其他都不怎么样。和她比起来,像是一个灰姑娘和公主,我是那个落荒而逃的灰姑娘,也没有遇到自己的王子。
喝了那杯巧克力味的奶茶,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那种甜腻的味道,它的香味至今还留在我的舌尖,缠绕了我固执的味觉。我知道了它不是庸俗的土黄色,而是来自西方国家好听的一个名字起的颜色,巧克力色。
那种颜色的奶茶比秋天的颜色深一点,比冬天的颜色浅一点,是一种四季都存在的颜色。我贫瘠的目光永远看不透它在阳光下晃动的样子,像极了我这飘忽不定的日子,我不忍惊动它的每一次颤动,也提醒自己,梦是会破的,我还是一无所有。
我没有完整的家庭,没有显赫的家境,没有漂亮的资本,我甚至认为我的成绩也是一个赤裸裸的嘲讽,它笑我拿了第一还是这个贫瘠的自己,一无所获。
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天空看了好久,安静地等待着上课的铃声响起,将我从这次不可思议的新世界的体验中带回来。而天空的蓝一动不动,不随着白云游走,也不随着风颤动,倒跟着我的眼睛眨巴,我一闭,它就消失了,我睁开了眼,它又出现了。
如果有些人也一样在我睁开眼的瞬间出现就好了。
我要是这种活在别人眼里的清透的蓝,该多好。
自从林忧走进了我的生命,我就开始向她说起我的一切。她总让我感觉很安心,是一个值得诉说的好朋友,她跟我说让我讲故事的时候把她当成一堵墙,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抖搂出心里的一切。她总是让我很感动。
我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我和她一样,都身不由己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我们都喜欢自由,喜欢外面的蝉鸣鸟叫,林间缝隙里透过的阳光,喜欢在下雨天不打伞踩在潮湿的地面上,看着不远处的幽深的林间一片雾蒙蒙的雨。
但是有一点,我喜欢世间万物那触手不可及的美好,我踩着荆棘,流着鲜血却怎么也到不了。
于是,我拼尽力气去忘记一个人,忘记一段平淡的时光,以至于我为什么要去忘呢,连我自己也都说不清了。也许,是因为懵懂吧。
我却永远地记住并且爱上了那纪念我贫瘠的青春的巧克力味,像是一记耳光,将生活打得啪啪作响,我从睡梦中惊醒,感受着脸上灼热的刺痛,不敢吭声。
假如我是那一味红茶巧克力酱,我一定告诉那些女孩,我是属于她们的,属于她们的芳华与绝色,请她们务必将我饮下。恰好我是青春的味道,香醇的奶香味,在土黄色的大地上飘很远,很远,最终飘到树上,落在衣服上,最后掉在生命的黄土上,定格在那些彻夜不眠的忧愁和快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