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天去北方看海吧

本命年的那个不算太冷的冬天,我们约定一起去北方看海。

上大学的时候,BJ只有后海,不算真正的大海。哈尔滨没有海。进大学的第一个冬天,我们约定第二个冬天去大连看海。可是,后来,这个约定没有实现,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是我们了。

那个约定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

但是这个冬天,我们就要启程了。

江南到大连,我们决定走水路。从温州出发。我们去温州的时候,那里正在降雪,不大。雪花一片片掉进海里,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好像不曾来过。

晚上半夜时分,船摇晃得厉害,差点让人误以为是撞到了礁石。黑暗中,郁文拉紧了我的手,坐在我的身旁。

他附身在我耳畔说,还记得中学毕业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姜岩家楼顶上一起看的《泰坦尼克号》吗?

我说,记得,你都看哭了。

他笑笑,说,Jack死了,只留下Rose,她一个人怎么能活下去。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Rose,因为Jack可以代替她承受时间的折磨,一个人生存的伤痛,思念的窒息感。

我看着他的眼睛,黑暗中只能看到他闪闪的眼珠在眼眶里流动,就像被黑夜和雾遮挡住的月亮。

我问他,我们不会这样的,对吗?

他说,我希望死在你之后,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

我责令他说,这艘船又不会沉,说这些干什么。

他说,堇子,我会一生保护你的,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透过船舱里的窗户,可以看到海水起伏的样子。但是听不到海浪撞击船体的声音,海没有声音。郁文的声音,像海的声音。我们在黑暗中紧紧拥抱,亲吻,就像黑夜和黑夜,海水和海浪拥抱,

如果我们都沉进海里,我宁愿和你一起淹没。

《泰坦尼克号》里,Rose最后一定会对Jack这样说。

我也一定会对郁文说。

最后,我们所乘的船平安抵达大连,谁也没有沉进海里。那场让人以为是撞到了礁石的浩荡的摇晃,源自于一场大风。船帆将它挡住了。

我们徒步去了海边,沙滩和鹅卵石很僵硬,像是被冬天冻住了。海边游玩的人很少,但是在一处小屋子里,热闹非凡。我们看到一群人朝那个方向走去,也跟着走过去。

那里一定是一个能容纳下寒冷的地方,它一定不是零下。它的玻璃窗一定冒着水雾,哈一口气就看不清海滩。

就在那天傍晚,那个小屋,我和郁文婚定终身。那是一间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咖啡屋。有流浪歌手的舞台,他唱着《春风十里》这首歌,有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屋子外面的彩灯串成不规则的形状,最后却是一个圆。

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哭得不像样,我把憋了六年的眼里都哭了出来,他静静地看着我,双手不停地为我擦眼泪,手背和手心都是我的泪水。那双手我知道,以后宿命一般逃也逃不掉。我们都选择不再逃亡,应该平静下来,过着一日三餐,爱情饱满的生活。

看到他单膝跪在地上,我有一种为人妻的使命感,它告诉我前方就是我一直追寻着的光芒,伸出那只手,我就能在那万丈光芒里生根发芽,重塑生命。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我的左手。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戴了上去,将我们以后的生活串联在一起,我们不再流离,不再离合。

我们将有一个自己的家。

那年冬天从大连看海回来,就回到了我们共同的家乡,那是一个南方小镇,偏僻的地方。狭窄的马路堵住了我们的去路,于是我们下车走回去。淅淅沥沥的大雨让我们寸步难行,于是我们冒着大雨回去。

我们的路途势如破竹。

回到了村子,换了一些新的面孔,除了我从前住的小屋没有变化,其他都变了。那条水泥马路的两旁多了许多小阁楼式的建筑,两层,三层。各家的孩子们冻红了脸,在院子里来回跑,一边跑一遍咯咯地笑,炊烟从坡底的一户人家屋顶上冒出来,升到空中成了藏青色散落各处。

门口的新妇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屋檐下盯着我们看,我们相对于彼此都是陌生人,不知道她们是哪家的媳妇,她们亦不知道我是来自哪里的路人。

我不是路人,我只是回到了出生的地方,来作一场告别。

她们的婆婆从屋里出来,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我回来了。她们扯着大嗓门对着我笑盈盈地说,哎呀,是老田家的堇子回来了啊!堇子,快来家里坐坐,你旁边的是男朋友吧,来,一起来......

然后对站在一旁抱着孩子的儿媳妇说,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快去倒水啊!

我急忙说,大婶,不用了,我先回家去一趟,改天过来拜访啊!

然后便拉着郁文快速走开了。

那个嘈杂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哟,这就走了!

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也是工作最好的人。

回到家的时候,奶奶的遗像赫然挂在大堂上,和爷爷的并排着。她是在两年前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具体年龄我记不清了,依稀记得是一九四几年出生的,那个时候新中国还没有成立,毛主席还没有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宣布中国人民共和国今天成立了。

她微笑的脸像极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乐开了花似的站在她面前,骄傲地告诉她我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她稍纵即逝的笑,几秒后归于平静。她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要记得千万不要骄傲,争取明年还是第一名。

可是啊,后来,我就再没拿过第一名。

母亲是在奶奶终老后半年改嫁的。

奶奶临终前告诉母亲,田珍啊,你碰到好的就嫁了吧,这么多年来,你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还有我这个糟糕的老太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你也可以去选择自己的路了。不像我那个没良心的儿子,扔下我们一家人出去后就不回来了,你是一个好儿媳,好女儿,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我们老宁家的......

奶奶死的那个夏天,我忙着毕业论文答辩的事,没来得及赶回来。在准备上火车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奶奶已经走了。我在电话那头哭哑了嗓子,眼睛肿了好几天,吃饭的时候一想起她的脸,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流到饭里,流到衣服上。

那一段日子我瘦了好几斤,半夜在租的公寓里湿了眼眶,抽泣到身体痉挛,没有知觉。

半年后,我已经开始正式工作了,工资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时常给母亲寄回去一些零花钱。她说弟弟马上也要大学毕业了,她说她很快就要享福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在加班,母亲的电话打来,很急的样子。她从来不在晚上打电话来。

我跑到电梯口,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起先是沉默,好像是在措辞,又好像是在犹豫。

我问她,妈,有什么事就说呀!

半天后,她才告诉我,说,堇子啊,你也知道,我一个人抚养了你们姐弟这么多年,不管什么苦我都愿意吃,再累我也干。现在,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说出来可能你们姐弟俩不会同意,但我不想瞒着你们......

我安抚了一下她,说,没事,有什么你就是说吧,我们都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会自己判断的。

她说,我要跟一个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对我很好,也不介意帮我一起照顾你们姐弟俩,你奶奶走之前也同意了,堇子,你能接受他吗?

我在电话这头轻松地对她说,妈,你要结婚了,我替你开心还来不及呢,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你就为你自己而活吧,希望你们幸福。

她又压低了声线,说,你弟弟那边......

我说,妈你放心吧,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他会理解你的。

母亲在那边喜极而泣,她说,堇子,从小到大你就很懂事,没让大人怎么管过,母亲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呜呜。

我安慰她说,妈,你别这样说,你是一个好母亲,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就安安心心结婚吧,我过两年再回来看你,公司业务多,平时没什么假。

那边嗯了一声。

我瘫软在电梯门口,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为母亲感到高兴,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们从前的时光都回不去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都在一个界面显示了一个下拉菜单,但是点开之后空空如也。

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刻,于母亲而言。于我而言,这是一段离别。

去看母亲的时候,她正在做饭。我事先在电话里通知了她,说带我男朋友回去看她们,我说我们已经订婚了。她笑着说好,等我们到家了,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

那个看上去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叔叔也在一旁帮忙,看见我们后,连忙跑过去接过我们手里的礼品。我们向他问了好,他的眼睛笑眯了,嘴角的弧度很大,头发上的银白色头发越发明显。

吃饭的时候,我跟母亲说等过完年后我和郁文就去荷兰举行婚礼,到时候来接她和弟弟,顺便把叔叔也一起接过去,就当是带他们出国旅行一次,出去见见世面。

母亲高兴地说,半只脚都快入土了,还不知道外国是什么样子嘞,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

郁文和他们聊天聊得很开心,他们似乎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不像我,我就很木讷了。

来年的春天,在荷兰。

二十五岁的我穿着一身白纱,我的手挽在弟弟的胳膊上,从红毯的另一端慢慢走向二十六岁的郁文。

穿上黑色西装的他格外地精神,笑起来如同一个春天的全部花开,纯净,阳光。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一刻也不曾停歇。直到我们走到他的面前,弟弟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母亲在台下哭红了眼,弟弟也是。

我没有哭,我将让我的幸福没有一滴眼泪,种不出一颗悲伤的种子。

那天的阳光洒在绿色的草地上,晴空万里,青春最好的样子在这里落幕。我和郁文携手走进阳光里,阳光将我的婚纱穿透,一片金黄,如同我们垂垂老去的年华。

那一声我愿意,响彻云霄。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男孩,郁文给他取名叫郁灵雨。空灵的山雨落进无声的岁月里,滋润着周遭的万物,万物把它供奉为神灵,为春,为生命之源。

他胖乎乎的小手在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本书抱在怀里,随后又抓起了一支笔,把它让在嘴里啃。我们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吧。

我们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是在第三年的冬天,是一个女孩。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郁灵濛。她的大眼睛很有灵性,眨眼的时候就像把万物都留在了眼底,睁开眼的时候就好像万物都复苏了。

郁文的公司也越加景气了,他整天在办公室从早忙到晚,但是每天晚上再晚都会回家,把我搂在他的怀里,安稳地睡去。

我答应了他这次出差回来就辞职,在家带孩子,照顾一家人的起居。

站在北方的海边,从前的一切重又想起,郁文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年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多活了三十年。

他曾经说过要在我之后死去,他不愿意留下我一个人守着悲伤,看世界纷呈变化,而他不在我身边。如今,他倒是先走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记忆里的海水都干涸了,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两天后,是他的忌日。我得赶回去,去给他的坟前放一束花,把这个秋天的海边景色告诉他。

我们在春天来过,夏天来过,冬天也来过,唯独没有在秋天来过。

在没有他的这三十年里,每一年,我都启程去一个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回去把变化说给他听。但是他永远也听不见了。

这片海,是记忆最深的地方。

当年在他的病床前,他说,堇子,以后,没有见过的风景,你替我去看吧,回来告诉我,我一定能听见。

我告诉他,我要在秋天去一次那里,因为我们秋天没有去过。我回来一定告诉你。

他没有回应。

他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我安静地看着他,感受他身体慢慢变得僵硬,他的灵魂从二十一克减为零。最后,我默默走出病房,那东方刚升起的太阳跟落日很像。

两天后,我来到郁文的坟墓前,我带来了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听说玫瑰象征爱情。

不,它象征着我们。

我对他的墓碑说,郁文,我今年秋天终于去看了那片海,它是金黄色的。还有那间咖啡屋,它早已经荒废了。

郁文,你知道吗,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你,你附身为我捡掉在地上的钢笔,后来你的笔也掉在了地上,很响亮,我还在座位上偷偷笑你。

我无意间看到那片阳光洒在你的脸上,彼时你是一个英俊而忧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