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卷一)

竹子很确定在那个瞬间看到的是一只鹿,一只半透明的、蓝色的,宛若某种灵体构成的鹿,即使到后来再次回想起来时,他也依旧确定。

可理论上这不成立,他知道跟任何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索性这事跟谁都没有提···

当时是2016年的9月5日,他正站在白鸦城人力资源中心——白鸦城是南方一颗极为璀璨的明珠,是工商业、国家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对于很多人来说,白鸦城就是天堂,因为那里什么都有,机遇遍地。但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白鸦城也是地狱,因为那里充斥着绝望、堕落、黑暗乃至无人留意的死亡···

竹子的家乡位于白鸦城边远地区的一个不知名小镇,小学初中在那边平淡无奇地度过,由于成绩不理想,中考落榜,他无缘高中,进了白鸦城高等职业技术学校,在那边就读五年制大专,前两年的经验告诉竹子,暑假回到家乡不是一个好选择,在白鸦城打暑假工工资要比小镇里高很多,因此这一年,竹子暑假放假后没有选择32元的回家车票,而是收拾好行李,来到鼎鼎有名的白鸦城人力资源中心,找到了老家邻居发小的大表哥——腿哥。

腿哥在老家小镇里不算出名,但是人人都会谈到他,腿哥本名叫竹成业,他之所以叫腿哥是因为他十六岁离家出走到白鸦城打工,结果在黑厂做机床工学徒时被压折了右腿。由于当时没有被正式录用、也没有相关保险,黑厂老板不负责任的结果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右腿被判定终身残疾后,腿哥来到了白鸦城人力资源中心谋生在那边一呆就是十年,腿哥长得不丑,但个子矮,加上脚坡,显得更加瘦小,整体形象不招人喜欢。

找到腿哥时,他正在人力资源中心附近的‘天龙网吧’上网,玩着类似传奇的网页游戏,一头中长黑发由于长时间不洗变得非常油亮,在跟竹子见面后,腿哥摘下耳机,点了支云烟,在烟雾缭绕中一边刷游戏一边跟竹子小弟聊着预热话题,询问他的父亲他的叔叔——因为这些人是竹子和腿哥之间唯一的联系,事实上竹子的父亲叔叔与腿哥也不算很熟,关系只能说是同村、认识。

聊完后竹子请腿哥到外头大排档吃了顿饭,要了三瓶青岛啤酒,点了两份砂锅,话题就这么展开。

说来说去,竹子懂了一些事,白鸦城人力资源中心简称‘白圈’,首先是因为这里的地势街道整体是围绕人力资源市场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巨大圆圈,其次,想要在这里发展出自己什么前途是基本不可能的,对于那些想在白鸦城混出一番天地的人来说,到这里干活是‘来了也白来’,因此才有了‘白圈’名字的由来。

白圈拥有较丰富的日结工作,一般工资在八十至一百五之间,加上白圈这里物价便宜,很少的钱可以在这里消费很长时间,因此成了很多没文化没背景、但渴望一个发达梦的年轻人最终的归宿地,也似乎展现了白鸦这座国际级巨大城市对这些异乡游子的一丝仁慈和怜悯。

日结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因为它不固定,想做就做想走就走,“自由是人类的终极诱惑,没人能扛得住”——这是腿哥说的最有哲学的一句话,竹子当天就把自己的QQ签名改为如此。

腿哥右腿残疾,日结干的活又大多是体力活,所以自然无法胜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腿哥力气使不过别人,但嘴皮子和脑子还行,人脉关系掌握到位,现在是一家黑中介公司的骨干,说起这个,腿哥最崇拜的人就是旧上海土皇帝杜月笙,没事跟腿哥聊天时,腿哥就总是把杜月笙的故事拉出来说事举例。

但竹子和他们不一样,竹子是来打暑假工的,他决定在这里扎扎实实干两个月,预计能存个七千块,这样回校后一学期的生活会舒坦很多。一开始腿哥也没有想好到底给竹子安排什么工作好,便提议让他先干几天日结安稳下来再说。

然竹子终究没有逃过日结的巨大诱惑,拿了三天日结工资,共四百五十元后,他发现自己在白圈里简直是个有钱人,网吧1.5元一小时,包夜只要6元,吃饭一天10元就能对付,完全有剩余的钱在游戏里面充值,他沉醉其中,一周以后没了钱,便继续做起了日结,以此下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八月中旬,暑假的日子眼看到底,但存款仍然还只是三位数,在内心负罪感的驱动下,他在腿哥那边找到了个二十天的‘稳定’工作,工作内容是某工厂安保,一天九十,无休,不包吃住。

这样就到了故事的开始,9月5日那天竹子和其他几个情况差不多的工友站在白鸦人力资源中心预约的一个地点,准备在那里领这20天的工资,虽然是九月,但白鸦城的气候仍然和七月一样酷暑难耐,短暂认识的几个工友一边抱怨发工资的人来的不守时,一边骂街边凉粥铺子四元一份的绿豆粥太贵太不厚道,简直就是抢钱,这点竹子不太认同,但他为人木讷内向,不善言语,所以始终难以加进别人的谈话中,并且公然说出与别人观念不同的论点是情商低的表现,也有杠精的嫌疑,所以他在很多时候都选择闭嘴。

到了约莫下午两点半的样子,工资发了过来,在数钱核对的过程中,神奇的一幕赫然出现在了竹子的眼前。

那真真切切是一只鹿,一只蓝色、半透明、宛若灵体的鹿,那只鹿在燥热高温无人的旧水泥地面低头动嘴,就好像那里是有青草一样咀嚼着什么,这只鹿七分实体三分虚幻,头有长角形体柔和,性别雄雌并杂,竹子深深地被它给迷住,诧异的是,周围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只鹿的存在,竹子很快就意识到这只鹿只有他可以看见。

他忽略了工友们对他说的话,因为他知道那些话都无关紧要,他现在只想一探究竟,便跑过去靠近那头蓝色的鹿,那神情就像孩子第一次看到花丛中飞舞的大蝴蝶一样,执迷、单纯、充斥着好奇和最原始的激动。那只鹿也必然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抬头竖耳,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顿然奔跑离开,往入了一个巷子之中,竹子很自然地跟了过去。

然而在他踏入巷子的一瞬间,身后猛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好像是他的脚踩到了某种恐怖的机关一样,他惊恐地回头看去,原本平静的街道瞬间陷入了混乱,一辆破旧的货车将路边的水泥杆撞得粉碎,那个位置他再清晰不过,是一个公交站台,是工友们刚才等待工资的地方,车祸发生后,车子下的血也逐渐流淌出来,那种直视暴露内脏的视觉冲击让竹子内心一阵泛恶,在车体倒烂的缝隙里,他隐隐约约看到舍友握着的塑料袋,那塑料袋是红色,不过现在分不清到底是塑料袋本来的色泽,还是血。

现场人群开始靠近,但又保持着安全距离,人们开始议论,周围气氛逐渐嘈杂,竹子呆滞住,他看了看周围,把视线挪到巷子里。

那里没有鹿,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