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史学精神和史学方法

人类的知识,虽说千门万户,浩瀚无涯。扼要讲,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属于自然的,一是属于人文的。整个世界一切现象,也不外乎这两大类。自然指的是属于人以外的一切,人文指的是属于人类社会本身的一切。当然人生亦是自然中一部分,但我们站在人的立场,应该看重人生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们将整个世界分为“自然”“人文”两大类,也并无不合自然处。

因为此两大对象之不同,我们求获关于两大类知识的方法也不同。

据常识讲,自然开始是没有生命的,纯物质的,后来慢慢儿在自然中间产生了生命,慢慢儿又在生命中间产生了心灵。从有了心灵,才又产生了历史。我们研究自然科学,最基本的应该先懂得数学与几何,这些都是属于抽象的,只讲数量与形式,这是一个本身空洞而又能概括一切的学问。然这是只对自然科学而言是如此的。若我们讲到人文科学,则不可能拿数学、几何的数量形式来概括,应该把人生已往一切实际而具体的经验,综合到几个可能到达的最高点,这就成为历史知识了。所以“历史”是研究人文科学一种最基本的学问,正如数学与几何之对于自然科学般。

试进一步再详说历史的内容:

历史是什么呢?我们可以说,历史便即是“人生”,历史是我们全部的人生,就是全部人生的“经验”。历史本身,就是我们人生整个已往的经验。至于这经验,这已往的人生,经我们用文字记载,或因种种关系,保存有许多从前遗下的东西,使我们后代人,可以根据这些来了解,来回头认识已往的经验,已往的人生,这叫做“历史材料”与“历史记载”。我们凭这些材料和记载,来反看已往历史的本身;再凭这样所得,来预测我们的将来,这叫做“历史知识”。所以历史该分三部分来讲:

一为历史本身。

一为历之材料。

一为我们所需要的历史知识。

如果我们要把已往整个人生的全部经验,完全地记录保留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人生很繁复,又是很遥远,过去的一去不留了,我们能凭甚么方法,把已往的全部人生保留下来,记录下来呢?这既不可能,也是不需要。我们只求在已往人生中,择其特别重要的,保留记载,使我们得根据这套保留和记载,来了解过去的经过,那就已够了。然而这也依然极艰难,这需有一套精卓的技术。第一先要能“观察”,能观察然后能记载。正像一切自然科学者,也先从观察开始,才能有所记录的。

我们研究历史,既是包括人生的一切经验,我们该先懂得运用某一套的眼光来观察,然后才能得到某一种了解。了解以后才能开始有记载。如我们没有一套观察人生的修养,也就无法了解此人生,即就不可能将人生的一切恰当地记载了。根据这一点来讲,可见史学不仅是在保留人类已往的经验,而实际是要观察了解全部的人生,来求得其中的意义和价值,然后才能成为一种恰当的历史记载。史学正是保留人生经验,发挥全部人生中的重大意义和价值,以传诸后世,使后世人能根据这一番经验,来作为他们人生的一种参考和指导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历史是人生全部经验的“总记录”和“总检讨”。

不过也许有人要讲,过去的人生,在历史上不可能重演。秦始皇、汉武帝过去了,不会再来一个秦皇始与汉武帝。旧的已经完了,我们要向前获得新的。历史既成过去,我们如何能凭藉以往历史的经验和其意义,来指导我们将来的人生呢?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问题,我应该再申说。

我认为就历史讲,历史上的“时间”,与我们普通指说的时间有不同。历史上之所谓“过去”,我们可以说它并未真过去;历史上之所谓“未来”,我们也可以说它早已来到了。倘使我们照这样来讲历史上的时间:前一段时间既未过去,后一段时间又早来到。换言之,历史时间有它一种“绵延性”,在瞬息变化中,有它凝然常在的一种“特殊性”。

让我用一个简单例子来讲。如我今天到此讲演,现在已经讲了半小时,但我可说这半小时并未真过去。如果这半小时真过去了,不存在了,那么我讲的下一句话诸位将一定听不懂,或是不了解。我们要了解听懂下一句话,定要衔接着上面讲的一路听下来。所以说,过去的半小时并未真过去。而我这下面的一句话,此刻虽没有讲出,但必然会讲出的。今天预定要讲演两小时,下面这一小时半的话虽未到来,而确实已到来。但须有待于此番讲演内容逐步的开展。一切历史演变都如此。所以说:“历史时间过去的未过去,依然存在着;未来的早来到,也早存在着。”惟在此时间中,必有其内容演变,而始成其为历史。

历史是我们人生的经验,人生的事业,而事业必有其“持久性”。故凡属历史事件,都是一种具有持久性的事件。那些事件,不仅由过去持续到现在,而且又将持续到将来。我们研究历史,并不是说只要研究这事件的过去;而实是根据过去,来了解现在。不仅如是,而还要知道到将来。历史事件是一种远从“过去”透过“现在”而直达“将来”的,有它“一贯”的一种历史精神。

诸位此刻来到台湾,台湾已经日本统治了五十年。今天台湾是光复了,我们在台湾的一切所见,不仅是看见今天的台湾,还看见日本人五十年来所统治的台湾,这是台湾日治时代五十年来的历史。如果我们不了解日本人统治台湾五十年的过去,也就无法了解台湾的今天。由此可知,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的历史,仍然存在于今天,不可能抹杀,不可能取消。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这段历史不可磨灭,确实存在到今天。推此言之,中国人自己团结成一个民族,创造成一个国家,五千年到今天了,请问!若我们不了解过去的五千年,又何能了解今天的中国?

如果你是别一个星球上的旅客,骤然来到这地球,纵然你能认识这地球上人使用的文字,你能了解这地球上今天报纸所讲的是怎么一些事吗?不要说你是从别一个星球而来的旅客,就算你得了一场病,在医院里睡了三年,没有同世界上任何消息接触过,你骤然读到今天的一张报纸,也将十句九不懂。这不是你不认识报纸上的文字,不懂得这许多句子,而是你不了解这一段历史。因于不了解以往的历史,所以也根本不能了解这现在。我们这一个“现在”,就是整个历史中之一面,从全部历史演变开展累积到今天。这一种演变开展,是我们所要讲的历史的本身。

所以历史是一种经验,是一个生命。更透澈一点讲,“历史就是我们的生命”,生命不可能由半中间切断,不能说我今天的生命和昨天无涉。我今天的生命,是我以往生命之积累演变开展而来的刹那的平面层。而又得刹那刹那演变开展到下一平面层。我以往的生命,实在并没有过去。过去了,就是死了。我们的生命则没有死,不仅保留到今天,而且必然还得有明天。生命一定会“从过去透过现在直达到未来”。要了解历史时间,必先了解这一个意义。

《孟子》书中有一句话,可用来讲这一意义。它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所经过的一切都化了,所保留存在的却是神而莫测。历史上一切经过都化了,有的没有了,但它化成了今天。今天的一切还要化,这个化便孕育了将来。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在“化”,却又一切“存在”,所以说是“神”。要能过去透达到现在,才始是有生命的过去;要能现在透达到将来,才算是有生命的现在。这才可说它有历史的精神。有了这精神,才能形成为历史。如果过去的真过去了,不能透达到现在,这是无生命的过去,就没有历史意义,没有历史价值了。如果我们只有今天而没有了明天,这个今天,也就没有历史意义和价值。我们一定要有明天的今天,这个今天,才是历史的今天。历史就是要我们看这一段人生的经验,看这一番人生的事业,直从过去透达到现在,再透达到将来。人生的意义即在这里,人生的价值也即在这里。我们要讲的历史精神,就要把握这一点,从过去透进现在而直达将来的,这就是我们的生命。只有生命才有这力量,可以从过去透进现在而直达将来。

所以历史时间不是物理学上的时间,不是自然科学里的时间,这一秒钟过去了,那一秒钟还没有来;这一秒钟是现在,那一秒钟是将来,可以指说分别。人文科学里的时间,有一个生命在里面,从过去穿过现在而径向将来,它是一以贯之的。这一个生命,这一个力量,就叫做人生。这样的人生才成了历史。历史是一种“把握我们生命的学问”,是“认识我们生命的学问”。

再进一步说,这一生命,也并不是自然的生命,而是历史的生命;不是物质的生命,而是精神的生命。一个人活了一百年八十年,这只是自然生命,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他们的一部历史,可以活上几千年,这是文化的生命,历史的生命。

我们该了解,“民族”“文化”“历史”,这三个名词,却是同一个实质。民族并不是自然存在的,自然只能生育有人类,不能生育有民族。中国人必然得在其心灵上,精神上,真切感觉到“我是一个中国人”。这一观念,由于中国民族的历史文化所陶冶而成,却不是自然产生的。所以“民族精神”,乃是“自然人”和“文化意识”融合而始有的一种精神,这始是“文化精神”,也即是“历史精神”。只有中国历史文化的精神,才能孕育出世界上最悠久、最伟大的中国民族来。若这一个民族的文化消灭了,这个民族便不可能再存在。目前世界上有许多人类,依然不成为一民族;也有许多民族,在历史上有其存在,而现在已消失无存。这关键在哪里呢?即在于他们没有了文化。

我们可以说,没有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会没有历史的;也没有一个有历史的民族,会没有文化的。同时,也没有一段有文化的历史,而不是由一个民族所产生的。因此,没有历史,即证其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历史。因为“历史”与“文化”就是一个“民族精神”的表现。所以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与存在。如是,我们可以说:“研究历史,就是研究此历史背后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我们要把握这民族的生命,要把握这文化的生命,就得要在它的历史上去下工夫。

前面已经讲过,没有民族,就不可能有文化,不可能有历史。同时,没有文化,没有历史,也不可能有民族。个人的自然生命,有它自然的限度,然而民族、文化、历史的生命,则可以“无限”的持久。凡属历史生命与文化生命,必然有两种特征:

一是变化,

一是持续。

变化的便不持续,持续的即不变化,自然界现象是如此。氢二氧变成水,便不再有氢与氧。但我们的文化生命,则在持续中有变化,在变化中有持续,与自然现象绝不同。讲历史,便要在持续中了解其变化,在变化中把握其持续。所以讲历史应该注重此两点:一在“求其变”,一在“求其久”。我们一定要同时把握这两个精神,才能了解历史的真精神。所以说“鉴古知今”“究往穷来”,这才是史学的精神。

史学是一种生命之学。研究文化生命,历史生命,该注意其长时间持续中之不断的变化,与不断的翻新。要在永恒中,有日新万变;又要在日新万变中,认识其永恒持续的精神。这即是人生文化最高意义和最高价值之所在。

我们从这一点来看中国历史,只有中国历史最长久,而且也只有中国历史的内容最广大。纵的方面,是上下五千年;横的方面,是包括占地面积最广、人口最多的一个历史范围与历史系统,这即可证明中国历史价值之伟大。而且,中国可说是世界上一个史学最发达的国家。中国人很早便知道记载历史,这即证明了中国人很早便懂得观察人生。能了解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才能开始有历史记载。而且中国人记载历史的方法,又是最高明最科学的。

举一个例来说,中国历史记载至少已经有二千年未曾中断过,全世界便没有第二个例可相比。中国历史的本身,既是如此广大而悠久;加以记载的详备,既有条理,又能客观,这即证明中国民族对人生经验有其更深的了解。如对人生没有深切了解,又如何会有如此客观的记载呢?换一句话说,这即是中国文化该是极有价值的好证。否则中国也就不会有这样大的民族,这样悠久的历史存在呀!因此我们可以说,一定是中国的历史本身,有它一种很高的价值。可惜今天我们对此发挥不出来。今天我们的责任,也就在能回头来发挥中国以往历史的精神。

倘使我们要研究自然科学,世界上已有很多高明的科学家,有很多观察精密的记录,与很多的实验,我们该先注意到。倘使我们要研究世界人类文化,研究世界人生已往一切的经验,最可宝贵的一部史料,就要推到中国史。换言之,就是中国的文化。中国史和中国文化,至少是记载了世界上一部分极广大的户口,在五千年来的长时期中的演变。纵使中国国家亡了,民族完了,这一部历史,还是将来人类研究人文科学一项最可宝贵的史料。这应该绝对不成问题的。你看欧洲人不是很多在研究巴比仑、埃及等以往历史文化遗迹吗?

但更可惜的,是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却又是最缺乏历史知识的。甚至对本国已往历史,也已一无所知了。论历史本身,中国最伟大;论历史记载,中国最高明;但论到历史知识,则在今天的中国人,也可说最缺乏。对于自己国家民族以往历史一切不知道,因于其不知,而产生了轻蔑和怀疑,甚至还抱着一种厌恶反抗的态度,甚至于要存心来破坏,要把中国以往历史痛快地一笔勾销。如何会产生出这样一种变态心理和反常情感的呢?这实在值得我们来作一番详细的追寻。

上面说过,在世界上各国家各民族中,中国是一个最爱好最尊重历史的民族。但经满清统治二百六十年,中国史学已经渐趋衰亡。我们知道,要灭亡一个国家,定要先灭亡他们的历史;要改造一个民族,也定要先改造他们的历史。犹如要消灭一个人的生命,必先消灭他的记忆般。满洲人入主中国,第一步存心就在打击中国史学的精神。史学精神所最该注重的,是现代的历史,不是古代的历史。满洲人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年,逼得中国人对现代史没有兴趣了,纵有研究历史的,也都讲古代,不敢讲现代。只有考史,不敢再著史和写史。从前野史、私史一类著作,在中国本极盛行的,在清代却没有这风气。直到最近,革命成功了,没有革命史;抗日胜利了,没有抗日史。这岂不就证明今天中国的史学精神早经毁灭吗?

我们知道,没有历史的知识,就等于没有民族的生命。既然历史就是我们整个的人生经验,所以只要你谈到民族,谈到人生,是无法不谈到历史的。因此今天的中国人,虽然最缺乏的是历史知识,却又最喜欢谈历史。一切口号,一切标语,都用历史来作证。如辛亥革命,我们就说“打倒二千年来的专制政治”;新文化运动,我们就说“打倒孔家店”,“废止汉字”,“一切重新估价”“打倒二千年来的学术思想而全盘西化”;共产党来了,口号是“打倒二千年来的封建社会”。可知我们虽不研究历史,但讲话喊口号,仍都是指对历史的。

然而这些话,这些口号,我要诚恳的请问诸位,究竟在历史上,有没有它真实的凭据呢?中国从秦始皇到清宣统,二千年来,是不是一种专制政治呢?你说是的。我却要问你,根据何在?你的根据自然应在历史上,但你读过了哪些史书吗?你所说的专制,是怎样的内容呢?中国一部二十四史,你在哪里寻出此“专制”二字来的呢?我想这“专制”二字,也不过是今天的我们给我们以往历史的一句统括的批评话。但这个批评的根据何在呢?请你举出这一个负责的史学家的名字,和这一位史学家的著作来。否则我们怎能根据一些捕风捉影道听涂说的话,来武断以往二千年的历史呀!

又如:我们今天所提倡的考试制度,这在中国史上,已存在了一千多年了。我请问,怎么在专制政府之下,会有考试制度呢?又如:我们今天所提倡的监察制度,在中国也有二千年的历史了。怎么在一个专制政府之下,又会有监察权的呢?我们知道,有历史,一定会有变,怎么中国二千年来的政治,却单独一些也没有变的呢?是不是“专制”二字,便可以概括尽了此二千年来的中国政治呢?这“专制”二字,用在提倡革命,推翻满清政权时,作一个宣传口号,是有它一时之利的。但从远处看,歪曲历史,抹煞真实,来专便一时之宣传,却是弊过于利的。正因为这一宣传,使我们总感觉中国二千年来,就只有一个专制黑暗的政治。

但试问这么一个国家,这么广大的人口和土地,怎样二千年来,可以永远受着专制黑暗的统治,而不懂得起来革命和造反的呢?诸位试想,一个皇帝,居然凭仗他那一套专制政治,能统治这样大的土地,这样多的人口,经历几百年才换一个朝代,又那样地统治下去了,谁为他们创造出这样一套制度来的呢?这套专制的制度,岂不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吗?

当时宣传的人,也未尝不知这些话不近情理的,于是又改口说,“二千年来的中国人,全是奴隶根性”。好像这样便可以告诉我们,中国的专制政治为何可以推行了两千年。但又试问,二千年奴性的民族,再有何颜面,有何权利,在此现代世界中要求生存呢?于是又改口说,“这都是孔子的罪过,中国人都上了孔子的大当,我们该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但又试问,二千年来的中国学术思想,其真实罪状究在哪里呢?于是又改口说,“中国社会只是一个封建的社会,我们要改造中国学术思想,该先打倒这中国二千年来相传的社会”。则试问,“封建”二字究作何解释呢?所谓“封建社会”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呢?你总不能把你所想打倒的,便一律称之为“封建”。封建是一个历史的名辞,你既未详细读过历史,而乱用历史名词,又如何不闹出大乱子来呢?

这五十年来,老实说,我们并没有历史的知识,这我们可以反问自知。然而大家偏要拿历史来作理论的根据,偏要把历史来作批评对象,刻意要利用历史,又刻意要打倒历史。却不知打倒历史,就等于打倒整个民族的生命,打倒整个文化的生命。试问,若真打倒了过去,如何还能有将来呢?俗话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话是靠不住的,不能认真的。倘若从前种种果真昨日都死了,今日种种也便不可能再生。我们该痛切觉悟:我们现在的生命在哪里?现在的生命就在过去,在未来;过去的生命在哪里?在现在,在将来;将来的生命在哪里?在过去,在现在。

中国这一个民族的生长,国家的创造,到今天已有五千年之久。一部中国史,就是民族和国家的生成史。它有了五千年的生命,我们何能一笔抹杀?今天大家的所以悲观,就在要一笔勾销这五千年历史而终于勾销不掉它。今天中国之所以还能有乐观,也就在这一部五千年的历史之不可能勾销。

今天的中国,我们只可说它生了病,生了一种“文化病”。有生命的不能没有病。生了病,须寻求它病源。不能说你有病,因为你有生命,要消灭了生命,才能消灭你此病。试问,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医理?我们不能不承认近代中国生了很重的大病,但要医这个病,该先找它病源。我们不能说病源在生命之本身。我们只能用生命力量来克复这个病,不能因病而厌弃生命,埋怨生命。也不能见一概百,因一个人不遵守时间,便说中国人从来没有时间的观念。如果这样说,试问这是讲的某几个中国人呢?还是讲的全体中国人?还是讲的历史上从来的中国人?或是讲的现代的中国人?若就历史论,我敢告诉诸位,历史上的中国人,不能说全没有时间观念,例证太多,恕我不能在此一一列举。所以我认为今天的我们,批评中国,指斥中国,都是在讲历史,而实际则都不是历史。只把眼前的病态来当整部历史看,这是最大一错误。

当知生命和历史,都是带着过去走向将来的。但不是直线向前,它中间尽可有曲折,有波浪。正如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健康,有时病了。就是西方国家,也不能例外。他们的历史,一样有昂进,有堕落。一样是在曲线波浪式的向前。有时他们在昂进,我们在堕落;有时他们在堕落,我们在昂进。双方曲线也并不是平行的。我们总不能拿此两根曲线,单就目前的横切面,来判断二者间之高下优劣。正如不能拿两个人某一天的健康情形,来衡量此两人体质的强弱。我们应该详细检验此两人身体的全部,以及以往的经过状态,才能了解此两人健康之比较。新的国家,从旧的历史里产生;新的生命,从旧的记忆中建立。若只想推翻旧历史,那未必能创造新生命。眼前这五十年的中国,还不够做我们的教训吗?

现在说到研究历史的方法,我想简单说几句。根据上面所讲:研究历史,应该从“现时代中找问题”,应该在“过去时代中找答案”,这是研究历史两要点。

刚才讲过,历史虽过去,而并未真过去。历史的记载,好像是一成不变;而历史知识,却常常随时代而变。今天我们所要的历史知识,和乾嘉时代人所要的不同。因为现实环境不同,所面对的问题不同,所要找寻的答案自然也不同。一个国家,历史最长久,最完备,应该要找答案也最容易。

我且说近代西方的三位史学家,一是黑格尔,一是马克思,一是斯宾格勒。这三人都出生在德国。但德国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国家,他们历史太短了,简直可说是没有历史吧!在黑格尔出生时,德国尚未完成一个现代的德意志。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因他并不能像中国人般有极长极详的历史材料,可让他凭仗来形成他精美的哲学。所以他并不根据历史来讲哲学,而是根据哲学来讲历史。他说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精神逐步战胜物质”的历史。人类历史之开展,等如太阳之自东而向西。因此人类文化演进,也就遵循此方向,而由东向西了。中国最在东,所以它的文化,是第一级最低级的文化了。向西到印度,而波斯,而希腊,而逐步到德意志,始到达了人类文化的最高峰,以下便没有了。试问,世界人类的全部历史演进,哪有如此般简单的?哪会真照着黑格尔一人所幻想而构成的那一套哲学理论来开展向前的?而且人类历史,难道真如黑格尔想法,一到德国兴起便登峰造极了吗?黑格尔并不曾讲准了历史,然而以此刺激起德意志民族,提倡“大口耳曼”主义,促成了伟大德意志“帝国”之崛兴。但是连续两次世界大战,德国都失败了,我们也可说,问题就出在黑格尔这一套历史哲学上。

第二个史学家马克思,他本是犹太人,他内心根本没有所谓“国家观念”,他又不承认黑格尔那一套精神逐步战胜物质的玄想。但依然遵照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旧格局,来改造成他的“唯物史观”的新哲学。他并不注重国家兴亡,民族盛衰,以及文化个性,而只注重在社会形态的变迁上,想把来找出一共同的公式。他说历史必然由“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又到“资本”主义的社会,然后变成为“共产”主义的社会。正同黑格尔的由中国而印度、而波斯、而希腊、而日耳曼民族一样,历史总在一条线上向前。换言之,即是依照他个人所幻想的一条线而进行。再往下也同样没有了。试问,人类历史,是不是到共产社会出现,也就完了呢?

第三个是斯宾格勒,他在第一次大战前后写了一本书,取名《西方的没落》。他说任何民族,任何文化,都脱离不了“生、老、病、死”的过程。如古代巴比仑、印度、埃及、波斯、希腊、罗马,都曾有一段光辉的文化和历史,现在都完了。他因此预言西方文化也快要没落,又说德意志之后或将是苏维埃。这一说法,给我们近代中国的史学家看见了,却是正中下怀。因近代我们的史学家,早存心认为中国历史该没落,该完了。但何以中国五千年文化,到今仍还没完呢?这不是斯宾格勒的话错了吗?于是我们近代的新史学家说:“不,斯宾格勒不会错。中国文化到秦朝兴起,实际早已是完了。”又有人说:“中国秦以前是第一段文化,秦汉以后是第二段,唐朝以后又是另一段。旧的中国文化死了,新的又另产生。到此刻,则唐朝以来的文化也完了,也没落了。”但我们仍要问,何以向来我们没有知道有第一期的中国人、第二期的中国人和第三期的中国人的分别呢?我们只知道仅有一种中国人,一种中国文化,和一部中国史。其间尽可有变化,但确不如斯宾格勒之所想,因为中国文化实在至今犹存呀!

上述近代西方三大史学家,为什么他们的话,都会说错了呢?这也很简单,正因为他们所凭藉的历史材料太不够,因此他们的历史智识和其所谓历史哲学者,也连带有问题。我们有着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中国人对人生,对文化历史,本有极高的经验,甚深的陶冶。现在我们却把他抛在一旁,只要外国人讲的话,便诚惶诚恐地奉为圭臬,认为如天经地义般该尊信。今天我们要反对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又希望抬出黑格尔来打倒马克思。其实在黑格尔眼里,中国文化最低级,再不该有存在的地位和价值。黑格尔看中国如此般无知,并不会看整部人类历史便绝对地高明呀!若我们也照自己中国历史来看德国,他们民族到底太幼稚,经验太浅,胜利了没有把握,失败了更没有把握,原因正在他们历史太短,没有深长的认识和经验,印入这一民族的心中。所以近代的德意志,不到一百年,便已两度短命。推广言之,近代西方的自然科学虽发达,可是对历史文化,对人生经验,我认为有些处仍是及不到中国。

但近代是西方人在领导这世界,这已有两百多年了。欧洲文化控制了全世界,这是眼前事。不要认为欧洲文化便可永久地领导统治这世界。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切问题并未得解决,第三次世界大战仍悬在人人的心上。为什么?战争并不是人类所希望,而像终于不能免,这便是近代西方文化本身犯了病。紧接着几次大战争,西方文化控制领导世界的时期便快过去了,“帝国主义”与“殖民政策”都该宣告终止了。中国这五十年来,开始学德、日,后来学英、法、美,后来又学德、意,今天又要学苏俄。西方的,我们都学遍了,但也都碰壁了。要学的学不到,要打倒的,自己五千年来的文化、历史、政治、社会的深厚传统,急切又是打不倒。这是近代中国最大的苦痛,也是最大的迷惘。今天以后,或许可以“迷途知返”了。所有学人家的路都走完了,回过头来再认识一下自己吧!

今天以后的世界,将是一个解放的世界,不要争论“资本主义”抑或“共产主义”是将来文化的正统。这双方的对立,便是近代西方文化发展出的一个病症,而表现了两种相反的病态。今天并不是说西方文化一定没落,它应有它将来的生命。但这并不便是我们的生命呀!我们要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该回头来先认识自己。因为一切问题在自己的身上,解决也要在自己身上求解决。

若要认识自己,则该用沉静的理智来看看自己以往的历史。中国历史知识的复活,才是中国民族精神的复活,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复活。到那时,中国才能真正地独立自存了。否则思想学术不独立,国家民族不会能独立,不会有出路。一个全不了解自己历史的民族,决不是有大好出路的民族。

今天大家正又热烈地要讲“民主”,中国若要真民主,也不在学西洋,该回头来认真学学中国自己的老百姓。在今天中国老百姓身上,却保存有中国五千年来历史的旧传统与真精神。这是中国历史活生生的生命之具体的表现。但我们若真要了解今天中国的老百姓,便该要了解五千年来的中国史。不了解中国史,又怎能了解今天中国这四万五千万的老百姓呢?你不了解德国史,你怎能了解德国人?你不了解俄国史,你怎能了解苏联人?你想拿外国的理论方法和意见来硬敲入中国老百姓的脑子里去,这又哪里是民主精神呀!而且将是一件永远不可能的事。即使全不知道历史的人,也该首肯吾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