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热闹镇出了乱子,史无前例的大乱子啊,谁听了都得吓一跳——大风雪之夜,驻军逃走了十分之一,居民陡增了百分之五十。发生这两件大事的时候,镇长居然在千里之外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可把驻军最高首长杜林急懵了。这等于热闹镇这边天塌了一角,他怎么支撑得了哇,必须立即向上级汇报。但是,不知大风刮的还是什么人捣的鬼,电话线路不通了。杜林琢磨了足有半小时,最后决定带上个最能干的老兵,连夜出发,亲自去向领导报告情况。
两盏摇曳不定的马灯,似挂在夜海颠簸的小船上的尾灯,从热闹镇游动出来。清冷的灯光照着灯前的一条狗和灯后的两个人。狗是黑的,人是绿的,灯是黄的,灯光照见的雪是白的。灯光不及之处,山、河、田野、国内、国外浑然一体,世界成了无边、无界、无墙、无路的黑色雪国,原来的路都深深钻到雪下面躲风去了,而雪原简直成了沼泽地。
一条狗和两个人成三角形在这雪的沼泽地里顶风跋涉着,一步一陷,步步没膝,而一个个陷阱般的脚窝很快就被扫帚似的大风扫平了。杜林又急又恼的思绪连绵不断:熊兵,好好的,生生作出个热闹镇……
二
热闹镇!哎,怎么说好呢?从地理位置讲,热闹镇要算太阳最先照到的镇了,自豪点说,可以叫它祖国东方第一镇——再往东一点就是外国的村镇了,离本国的村镇却很远,最近的也有四十五华里。
从自然风光讲,热闹镇称得上全国最美的镇。这不是吹,哪个镇出门就是江——两国公有的大江?鲑鱼是全世界稀有之物,而这里秋天一网就能打十几条,其它鱼更不在话下了。夏天在江汉子边上并着插两根棍儿,不出半天保证就能夹住一条。镇子就在大江和江汉合拢成的柳叶形小岛上。岛后水边的柳荫下有成对的鸳鸯和野鸭子,岛上的树林里还能采蘑菇、木耳,花儿可海了,到处都是。离岛不远有山,獐、狍、鹿、熊都有。到了冬天,壮观的雪景则更是无与伦比。
从军民比例情况讲,热闹镇大概是全国驻军比例最大的镇——全镇每个居民竟平均有五个士兵保卫,军港之镇旅顺也没这么大的比例。
如果从居民人数讲,热闹镇恐怕是全国最小的镇了,不然镇长女儿的诞生怎么会使全镇人口增长了百分之五十呢!
要是从热闹这个角度讲,热闹镇肯定是全世界最不热闹的镇。每年除了县水产公司渔业队和鲑鱼加工厂的人驻镇捕鲑鱼、加工鲑鱼罐头的时候能热闹一阵之外,“热闹”之名纯属徒有。不通铁路,不通公路,夏天靠江上走船,冬天靠雪地跑爬犁,很少有人出去,也很少有人进来。有电视也白搭,一收就是外国的,看不懂。军民关系倒挺密切,但太单调。风光绝美的热闹镇就是不热闹。
说明白点吧,热闹镇驻军最高首长杜林的职务只是个班长。大概谁也想象不到,全镇除了包括杜林在内的十个兵外,只一家居民,两口人,不仅“热闹”二字纯属徒有,“镇”字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谓镇长,当然就是寂寞透顶的战士们对那一家之主张荣庆的戏称了。所谓驻军逃走十分之一,其实就是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牛犇突然失踪,热闹镇这档子事就是他闹出来的。
三
扫帚似的大风不停地划拉着杜林、老兵和大黑狗踏出的脚窝,三角形的队伍仍在艰难地跋涉。
“老兵,你说,牛犇他除了带枪,会不会还带了别的?”
“你不是说他偷了你的人参烟和龙泉酒吗?”
“我是说他会不会还描了地图什么的?他脑瓜比谁都活,除了偷我烟酒,准还描了地图!”
“真这样,可就更毁了。”
“哼,当初他一来我就觉着不是好事!”
“指导员还表扬过他思想活跃,知识面宽。”
“哼,我算看透了,脑瓜越活,知道的越多越不可靠!”
老兵不吱声了,还怎么吱声啊,事实胜于雄辩……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底,牛犇分到岛上来那天正下大雪。他独自到哨所门前的了望架下一站,捧着一本书,面对茫茫雪原放声唱起来:“好——一——派——北——国——风光——昂——昂——昂——”
杜林在高高的了望架上用望远镜往下一瞧,是新兵,蹬蹬蹬跑下来,问:“你喜欢样板戏?”
“谈不上喜欢,这句唱词和眼前景色挺吻合,随便借用一下。”个头不高,眼睛雪亮的新兵无所谓地又翻他手中的书,他是对照着眼前的雪景看书上描写得是否象。
“手里是本啥书?”
“《雪国》。”
“雪国?好,应该热爱我们这个雪国!是部队作家写的不?”
“川端康成写的,日本人,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
一个新兵蛋子,胡扯些什么?!牛皮哄哄的,不煞煞威风往后不好管!杜林挺挺胸:“好啦,好啦,往后乱七八糟的书少看点。叫什么名?”
“牛犇。”辽南口音,海蛎子味很浓,“犇”字听来有点象“笨”。
“牛笨?”心想,挺灵巧的小伙起个“笨”名,真要笨点还好管,看那眼神,不是个好剃的脑袋。
“不是笨,是‘犇’,三个牛字放一堆!”他在雪地上用手指划出了“犇”字。
姓牛就够受了,又加上三个牛,一身牛气。四个牛字的新兵给杜林的印象不太好。“别一高兴就乱喊,不是在家,对面是外国人!”杜林说得很严肃。
“我家那边外国人有的是,他们常听我唱!”
“吹!”杜林从不肯轻易说出个牛字来,“家哪儿的?”
“大连,海员俱乐部旁边。去过吗?”
“我个当兵的,去那地方见鬼?”
“见世面,外国人挺活泼!”
“好啦,部队强调严肃、守纪律。父亲干什么的?”
“没了。”
杜林心想,怪不得少教育。“原来干什么?”
“教外国文学,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文革中死的。”
“母亲呢?”
“还在。”
“我问她干什么工作!”
“码头上当工人。”
“工人好。她对你有什么嘱咐吗?”
“嘱咐我好好干,争取当干部。我不想当干部,听说这儿当兵的也得学对面那国话,我就来了,寻思退伍后考外语学院。”
“入伍动机要端正,光想退伍不行!”
“听说干部都要军校毕业生,不想退伍也得退伍哪!”
“当兵期间就要想怎么把兵当好。你敢向领导暴露思想,这很好。要好好干,提干不行争取解决组织问题。去吧!”
牛犇走不几步,发现哨所西边二百米处的小屋前有个瘸子,这是牛犇在岛上看见的唯一的老百姓,很觉稀奇,就过去唠扯上了:“老乡,您贵姓?”
“免贵姓张,叫张荣庆。哨所的人我都熟,你是新分来的吧?”
牛犇也不客气,说了几句便大大咧咧地要进屋。进了屋看见有台电视,顺手就打开了。老张有点讨厌他,说:“外国话,听不明白!”偏巧牛犇自学的就是这国语,一知半解还真能听明白些。当时电视正播一个故事片,他一看,是根据一部著名长篇小说改编的。这部小说他在家时看过,便给老张连翻译带讲解地吹开了:“这玩艺写的,真绝!”
老张从打买了电视机,只能看看体育、杂技等不用语言的节目,见新来了个能看懂外国电视的,不得不另眼相看了,忙烧水、炒瓜籽,叫牛犇边吃边喝边讲解。片子演到一个恋爱场面时,牛犇忽然里外看了看,问老张:“家里大嫂呢?”
这可问到要害处了,老张尴尬地苦笑道:“啊,就我一个人。”
“一直没找?”
“不是没找,不好找哇!”老张拍拍自己的腿。他十多岁就没了父母,到结婚年龄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富农子弟和瘸腿这两个不利条件,使他一直没说上媳妇。三十二岁了,光棍一人,无亲无故,政策落实以后,他才被县水产公司雇来看管打鱼队的宿舍和鲑鱼罐头加工厂的厂房,在岛上安家长住了。老张为人厚道,加上腿瘸,战士们对他格外照顾,凡是瘸子干不了的活全帮他干了。他从未受过这般厚遇,总觉得怎么也报答不完,有空就帮班里弄鱼,还特意买了台电视机,请战士们看节目。他的事班里有求必应,就是找对象这事,他鼓了好大勇气悄悄求过杜林班长一回:“别……别笑话,我有件说不出口的事……想……求你帮帮忙,这事就得依靠你们了!”杜林答应了,可过了半年他一直没再提这事儿,老张也不好意思再问。
电视上,主人公正送他的未婚妻出村。
“生活对人真不公平!”牛犇对老张深表同情。
“喝水,吃瓜籽。吃……”老张很感激。
不久,老张套了挂马爬犁来找杜林:“杜班长,这几天你们替我照看一下,我上趟县里,见见面去!”
“见什么面?”
“一个寡妇,岁数挺好的!”
“这……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哇?谁介绍的?”
“小牛。他姥姥家那地方的,他认识,说给问问,我寻思说着玩,哪想他当事办了!”
“一个新兵,胡……”发觉是当着老张的面,杜林把“来”字咽下去了。一个新兵,还不到二十,自己没对象竟敢私下给瘸子保媒!胆大包天!胡来!
这边杜林批评牛犇胡来,那边老张已经看妥了,就手在县里办了结婚登记,双双回来向杜林和牛犇道谢。办喜事那天,老张请杜林带全班过去热闹热闹。这婚事杜林不赞成归不赞成,他还是带全班去了。巴黎公社起义前马克思还不赞成呢,起义发生后不也支持了吗?婚礼使杜林很生气,牛犇带头出开了节目。真不象话,牛犇竟要瘸老张陪他跳舞。一个瘸子,只在文化大革命中跟大伙跳了回忠字舞,还被指责为别有用心,这回硬被牛犇拉着又跳了一回,逗得大家笑出了眼泪。牛犇又要求新娘出节目。杜林气得想把全班带走,赶巧行政公署副专员视察路过这遇上了,进屋表示祝贺:“小岛史无前例有了居民,这是部队帮我们新建了个镇喏!”
杜林尽管在生气,还是没忘了当即请副专员给这个镇起名(以前这儿没名,地图上只标一号哨所)。副专员问杜林这儿最缺什么,杜林一再说什么也不缺,样样都好。跳出了汗的牛犇插嘴说:“怎么不缺?这儿太寂寞了,缺热闹!”
“好,就叫‘热闹镇’。祝热闹镇早日热闹起来!”
四
大黑狗忽然发现了什么,蹭蹭蹿进灯光照不见的夜幕里,三角队形变成两盏马灯连成的一条横线。杜林的灯掉在雪里,眨眼间他已拉动了枪栓,同时命令老兵迅速用帽子罩住马灯。
大黑狗回来了,后面跟着一头灰驴。
杜林叫老兵把灯罩移开,自己的枪也关了保险。大黑狗领来的驴是连部派出的。这头驴忠实、记道,黑天、白天、雨天、雪天都能照走不误,不用人管。连队到哨所来回九十华里,一般不属保密的东西就派它送。今晚电话不通,只好又劳驾了这头任劳任怨的驴。杜林从驴脖子上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凑近马灯看清了,是指导员写给他的:
张荣庆已回,他惦记老婆,着急回热闹镇。连部这边忙于训练考核,抽不出人送他,请明早即派两人来接,顺道检查一下线路故障。
“阿弥陀佛,镇长老爷可回来了,咋不早回来一天哪!”杜林调转驴头,“出了这大乱子,明早出发还了得?”他率队继续急急向连部跋涉。
瘸老张娶来的媳妇是个哑巴,但聪明、活泼,一点也不丑,两条辫子梳得紧紧的,总爱比比划划逗笑话。她的到来,使牛犇和战士们都感到热闹多了,“镇长”瘸老张更不用说。唯独杜林不踏实,老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有回他看牛犇去老张家半小时没回来,突然闯进去,撞见牛犇和哑女对面站着,脸几乎贴到一块了。“劈柴迷了眼,快给伐吹吹,班长!”牛犇眼睛红红的。
当天的班务会上杜林讲道:“过去咱们这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需要注意七项,现在第七项也得注意啦!一个哑巴,丁点事比划半天也弄不明白,别闹出什么误会!”这话主要是冲牛犇说的。一个新兵蛋子,眼睛贼亮,发展下去不知会干出啥事来呢!
听班长口气这么严肃,大家连帮老张干活也不敢去了。好在哑巴轻活重活都能干,没人帮忙也行。五、六个月后不行了,怀了孕的哑巴挑水劈柴相当困难。杜林只好重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话:“注意归注意,活还是应该帮干的,别单个去嘛,去时找个伴!”
牛犇去时也请假,也找伴,但每次干完活总要单独留下多呆一会,他说看电视学外语。
“有人就好跑单帮,这不是好现象!”杜林常在班务会上这样敲打,牛犇好长时间没敢到哑巴家去。有个星期六晚上,他又偷着去了:“老张你看,瘸腿能治!”他拿一张报纸给老张看:“治瘸腿这医院就在我家旁边!”这消息简直比娶媳妇还使老张高兴,他拉住牛犇不让走:“坐会儿,我叫哑巴炒几盘菜,咱们商量商量!”
哑巴明白瘸子能治后,比老张还乐,她哇啦哇啦直表示让老张去治。老张有点犯难:“我走了哑巴咋办?都六、七个月了!”“去就趁早去,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家里的事我们帮你照看,不过你得跟班长打个招呼,可千万别说是我帮你联系的!”
酒没喝完,杜林找牛犇来了:“出来也不请假,回去学习!”离开老张家,杜林又严厉地说了几句:“你这个新兵不象话,吃吃喝喝,拉拉扯扯,什么作风?!我早在会上说了,自觉点!”
牛犇点头称是,认错态度从未这么虚心,杜林为此高兴了两天。当老张揣着牛犇写的家信和画得明明白白的交通图跟杜林打招呼时,杜林脸阴沉了,他明白了牛犇在老张家喝酒的目的。他不相信瘸腿能治好,他怀疑牛犇搞名堂。无奈老张非常坚决,他只好嘱咐老张:治好治不好都快点回来。
五
三角形的队伍变成了菱形,狗在前,人居中,驴断后。灯火减弱了,因为杜林那盏灯掉在雪里时炸碎了玻璃罩,就再也点不起来。他索性把坏灯扔掉,闭了眼跟着狗走。
老张走后,杜林把正副班长之外的八个兵编成四组,每组一天轮流帮哑巴干活。哑女每逢有事却总好直接找牛犇。最近一次,杜林瞧见哑女交给牛犇一张纸,牛犇悄没声地把纸揣进兜里。趁牛犇把棉袄脱在床上到外屋洗脸的工夫,杜林摸出那张纸一看,不禁大怒。纸上画着三幅画:第一幅是哑女在想心思,头上升出一个烟圈,圈里是张男人的脸;第二幅是张拾元的钱;第三幅是一对丰满的乳房。杜林在当晚的班务会上点了牛犇的名:“从明天开始,牛犇不许到老张家去了,帮哑巴干活的四个小组变成三个,不论谁,不准单独和她接触!”
“为什么单不许我去?”牛犇当场质问。
“怕出事!”
“出什么事?”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
“装糊涂!”
“杜——”牛犇差点没直呼出杜林的名字,“班长,你把最后这话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有什么了不起?”杜林不屑再说一遍,怎么能受牛犇的指挥?!“不是跟你摆资格,外逃犯怎么样?一撅尾巴也能看出他拉几个粪蛋,亲手抓过一个,二等功立了。不是提干‘冻结’,恐怕不会以现在的身份跟你说话了!”
“混蛋一个!”牛犇怒不可遏捋起了袖子,被老兵们拉住了。
“我不跟你吵,有你后悔的时候!”
牛犇不吵了,眼里闪着不可思议的火苗,鼻孔翕动,嘴唇紧闭,那形象使杜林暗暗产生了恐惧之感,他趁机结束了班务会。
刮了一天的大风雪故意凑热闹似的嗷嗷叫,杜林和牛犇谁也睡不着。深夜,杜林刚入睡,哨兵惊慌地跑进来:“班长,哑巴突然喊了一阵便没声了!”
杜林惊出一身冷汗,布置哨兵立即归哨,连忙又叫老兵和他一块赶到哑女家。
哑女家灯亮着,杜林敲了一阵门没人应。他不敢贸然进女人的屋,用草棍把窗纸扎了个小眼往里看,冷丁抽了口凉气:哑女早产了,母子俩还连在一起,不知死活。
杜林立刻不敢看了,这种事对他来说比抓越境犯难多了。他站在窗外搓手、打转,等老兵进去给母子俩盖上被子才进去。他象抓特务那样心突突跳着,摸了摸哑女的胸口,象触电一般赶紧抽回了手:“还活着!”他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屋子冷,便点火烧炉子。屋子暖了,婴儿哇地一声啼哭,把连在一起的母亲叫醒过来。
哑女蓬头垢面,身带血污,一脸痛苦,瞧见两个手足无措的兵,慌得连忙把他们撵到屋外,一应事情她自己很快处理完了。婴儿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啼哭着,哑女朝外屋的杜林比比划划、拍胸摇头、张嘴瞪眼,哇啦一阵之后做了个咽气的动作。杜林猜不出全部意思,只断定了一点,婴儿需要吃奶,不快点弄来奶就会饿死。他派老兵回班叫炊事员给婴儿做点能吃的东西。炊事员琢磨了半天,做了碗稀面糊糊。端来一试,婴儿不吃,还是不住声地哭。哑女又哇啦哇啦叫起来。
远离村庄,大风雪之夜哪儿去找奶哟!急迫中杜林忽然想起牛犇让家里寄过奶粉,兴许还有剩的,但一想自己曾为此事批评他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今晚班务会上又差点动手,怕牛犇不给面子,便叫李老兵回去问。
李老兵回去一看,牛犇不见了。问遍全班,谁也不知他哪儿去了。厕所、岗楼、了望架找遍了,都没有。
“牛——犇——!”李老兵站在院子里呼叫,叫声被大风雪吞没了。
“牛——犇——!”杜林把全班都叫起来齐声叫喊,还是得不到回音。
不祥的预感袭上杜林心头,他带领全班在尖啸的风雪中四处查找牛犇,最后发现一行脚印奔江边而去,但走着走着,好不容易才发现的脚印被风雪扫没了。马灯、手电照了又照,也没发现往回行的脚印。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到处风雪弥漫,分不清哪是国境线。从纵深距离判断,已经到了主航道中心线,甚至过了一点。从迹象看,牛犇是奔外国那个镇子去了!迷路是不可能的。他,外逃了?!
杜林慌忙带人跑回哨所。一查东西,牛犇的冲锋枪和子弹都不在了;小仓库也被翻个乱七八糟。杜林发现自己提包里的一条人参烟和两瓶龙泉酒也没了。“牛犇外逃了!”平时老练得象个政委一样的杜林,立时象遭五雷击顶似的,呆若木鸡。
六
菱形队伍变成了一路纵队。马灯挂在驴脖子上,老兵扯着驴尾巴,杜林在老兵后面跟着,狗依然在前引路。
后半夜了。如果是白天,各自的狼狈相一定会令他们相互吃惊的。帽耳、眉毛、鬓角上都是霜,汗把棉衣湿透又结成冰甲,大头鞋也变成了冰疙瘩,冰凉冰凉,力气和热量都快消耗光了。杜林全然没有想这些,他既象处于忘我的状态,又下意识地自悔着,他觉得这都是自己应得的惩罚。要是当初就对牛犇看紧点,毫不手软,岛上也就没什么哑女,没什么热闹镇和今天的天大“热闹”了。追查责任的话,除了牛犇的内因外,不都在于自己对牛犇的一再姑息、迁就,以至后来不得法的批评吗?不久,连、营、团、军分区的联合调查组就将来到哨所,查根源、找教训、发通报……这是免不了的了,但根源到底是什么啊?……
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杜林“扑”地下沉到一个坑里,雪没了胸口。他奇怪,前边又是狗又是驴,还有李老兵都过去了,怎么偏自己掉进了雪坑?仔细看看,原来他偏了半步。李老兵拉他爬出雪坑,他忽然发觉,爬比走轻快些。反正浑身是雪了,干脆爬吧。他在后边爬着……根源究竟是什么呢?
今年夏天杜林的对象千里迢迢到哨所来了。杜林怕影响不好,住两天就撵女的走。女的走了他也不送送,牛犇却代他送了十多里。女的走后牛犇收到一封信,字体很象杜林对象的。杜林觉得这信有问题,私自给拆开了。一看,却是牛犇一个男同学写的,信里说:“《圣经》一时买不到。我有个同志的父亲在资料馆工作,托他借到后给你寄去。”虽然没发现和自己对象有什么关系,托人借《圣经》也够严重了。他找牛犇谈话:“你为什么要借《圣经》?”
“我……你怎么知道我要借《圣经》?”
“白纸黑字,信上写着!”
“拆信犯法!”
“先谈《圣经》问题。”
“我拒绝谈,我要上告指导员!”
“好,你告就省得我告了。”
指导员反而跟杜林说牛犇思想活跃、知识面宽是好事,建议让他当班里的理论学习辅导员。天高皇帝远,指导员走后杜林没让牛犇当……
驴脖子上的马灯烧干了油,熄灭了。四周一片昏黑,杜林他们象在墨海底下慢慢潜游。
七
翌日早晨。爆炸性的消息震慑了全连、全村。
腿还没拆除夹板的张荣庆拄着拐又转磨,又跺脚,他后悔自己不该心血来潮去治这条该死的腿。他还怨自己啥也不明白,给小孩用的东西啥都买了,就是没买点奶粉。连部住在赫哲屯,那边家家打鱼,没有养奶牛的。连里现动员了个生孩子刚满月的赫哲妇女去热闹镇给奶几天婴儿。指导员怕热闹镇那边再出什么意外,带着医助登滑雪板先走了。两匹白马拉的爬犁上坐着杜林、李老兵、张荣庆和赫哲族妇女,大黑狗跑前跑后跟着。
璀璨的雪原金光银光闪闪烁烁,地球显得比太阳辉煌耀眼,照得爬犁上的人眼花缭乱,一个个眉毛、皮帽耳上的霜花也都亮闪闪的。天空象用雪擦过的玻璃,透明,蔚蓝,没有一丝云迹。空气中细细的雪尘在阳光下也象银粉一般熠熠闪光。四野遍披银甲,只有树林里偶尔露出几束红色或黄色的树叶,象铺盖大地的白绢上划着了几根火柴。跟昨夜相比,简直象从十八层地狱的苦海来到童话般的天堂。野鸡、山鹰也到阳光下晒羽翅,时而还有傻狍子出来奔跑。
白马爬犁顺江边走着。昨夜新下的雪还不结实,尽管赶爬犁的战士一再挥鞭打马,还是跑不起来。爬犁上的人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心情最复杂的是张荣庆。他眼前出现的一会是牛犇帮哑女干活,一会是哑女抱着孩子在哭叫的叠影,心中既有对牛犇的怀念又有对他的不解和怨怒,同时还掺着深深的后悔,而后悔是最强烈的。
李老兵主要是难过,他对牛犇的印象并不坏,甚至有点喜欢。他想起八月十五晚上牛犇和他在江边放河灯——这是赫哲人的风俗,把一盏盏纸灯放在江上,让它顺流漂得很远很远,意思是照亮江里的水路,好让最名贵的大马哈以及重唇、哲罗、红鲤、白鳔、鳌花……能在亮堂堂的江里游来,供他们捕捉。牛犇的灯是用墨水瓶做的,装了满满的煤油,安放在一块桦木板上,灯罩是用红纸糊成的五角星。红红的五星灯顺着黑幽幽的江流漂走了,牛犇说,让这灯代他看看沿江的风光,并向沿江的男女老少以及山水草木问个好。李老兵嘲笑他浪漫,拣起一块片石打了个长长的水漂。水漂消逝了,牛犇外逃了,李老兵心里有点怅然若失又有点疑惑莫解的感觉。
生来没上过县城的赫哲女人,用最大的想象力猜度着哑女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她偷瞅张荣庆朴实的脸,想哑女一定很俊。要不,外逃那兵怎能老帮她干活呢?
杜林内心经过昨夜那番狂风暴雨般的剧烈折磨,疲劳了,麻木了,同疲劳酸麻的身体一样不愿活动。此时他唯一担心的是那婴儿是否还活着。
“鹿!鹿!”赶爬犁的战士惊呼。
“不是鹿,是狍子!”赫哲女人纠正说。
张荣庆和李老兵无心辨认是鹿还是狍子。
杜林微微睁开眼,看见一只狍子从江对岸往这边跑,瞅见爬犁后又调头跑回去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马爬犁才进入热闹镇。两缕白白的炊烟分别从红砖房的哨所和泥坯屋的哑女家浓浓地升着。一缕口琴吹奏的乐声也在静静的小岛上缭绕着,是从哨所的红砖房里飘出来的。
“乱弹琴,还有这闲心!先去老张家!”杜林振作一下站起来,带着爬犁来到张荣庆家。
张荣庆顾不得让客人了,急不可待先进了屋,其他人急切地跟进去。
屋里出现的是与一爬犁人想象都不同的场面:医助在收拾屋子,指导员在做饭,哑女坐在炕上对镜梳头,婴儿安详地在射进来的温暖日光下睡着了,小嘴不时咂动着,枕边放着一缸子鲜牛奶,窗台上一个大盆子满满装的也是鲜牛奶。进屋的人都愣住了。
先是哑女朝丈夫比划起来。
张荣庆伏在炕边看女儿的小脸。
赫哲女人的眼光在哑女身上转来转去。
杜林的眼睛象被牛奶吸住了。
大黑狗摇着尾巴在屋里窜来窜去。
指导员从外屋端进开水,反客为主招待起主人和客人来。
“怎么回事,指导员?”杜林问。
“去问牛犇。”
“牛犇?!他在哪?!”
“在班里休息。”
“他……他没有……?”
“去问问就知道了!”
杜林奔回班里,见牛犇坐倚在床上吹口琴。“回来了,班长?”眼睛雪亮的牛犇坐起来,善意地望着杜林。
“你……你哪儿去了?”
“到对面走了一趟,怕你不同意,就没请假。”
“你去偷人家的牛奶?!”
“不是偷,悄悄换的!”
“扯!”
“真的。那边家家养奶牛,我们在了望架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没驻兵。我摸过去,钻进一家牛棚,弄了两暖水袋加两行军壶奶。走时把你的烟和酒放那儿了,待会给你钱!”
“钱是小事,丢中国人的脸!”
“这怎么丢脸?烟和酒二十多元,十多斤牛奶也就三、四块钱呗,他们上哪卖这好价钱?”
“边境政策你不懂吗?”
“懂啊,国家不是开放了边境小额贸易了吗?再说,总不能眼看着我们热闹镇新增加的居民饿死呀。所以我才去了,出了事我一个人担呗!”
“纯粹开国际玩笑!——你的枪呢?”
“我心里急,临走时发觉自己背了枪,就取下来藏在哑巴家的空屋里了。”
“反省吧,等着处分!”
“好吧。班长,看见哑巴画的一张纸没有?”
杜林从兜里掏出昨晚那张画纸,已经揉搓坏了。
“看弄的,这是哑巴叫我给老张邮的信,还得叫她重画!”
“重画什么?老张和我们一起回来了。”
八
几天后,团政治处来了一位保卫干事,说军事检察部门作了调查研究,决定对牛犇免于起诉。军分区指示,对牛犇要进行法制和边防政策纪律的补课,教育可由团政治处直接进行。地点放在团农场,让牛犇边劳动边接受教育。
走那天,全班都出来送他,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哑女不顾产后怕见风,也和丈夫一块出来了。老张给牛犇拿了一大瓶马哈鱼子酱,牛犇不肯拿:“现在你和你老婆正需要营养,留着吧!”
杜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把一个新笔记本递给牛犇:“拿着用吧。这三个月要好好改造思想,别不当回事!”
牛犇接了笔记本:“谢谢班长!”然后推着大伙不让送:“回屋吧,挺冷的,春天雪化的时候我就回来啦!”
牛犇坐上保卫干事带的爬犁,走了。大家还站在雪地里目送他。
走出村头,上了江沿,他忽然又回头招了招手,高声喊:“喂!千万保密,别让我妈知道哇!”
爬犁走远了,这声音仍在雪国的低空回旋:“……别让——我妈——知道哇……”
1983年1月于长春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