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坚果壳
- (英)伊恩·麦克尤恩
- 5282字
- 2020-07-09 17:15:25
第三章
这克劳德是谁?这个骗子像条蛆一样在我的家和我的希望之间蠕动。我曾听说,也留了意:呆瓜土包子。我的前途一片黯淡。我本可以享受双亲的呵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就是他,剥夺了我本应拥有的这一切。除非我想出个办法。他勾住了我母亲,赶走了我父亲。我们的利益水火不容。他会让我粉身碎骨。除非,除非,除非——一句碎语,命运被更改后的可怕口令,颤抖地吟诵着希望的抑扬格,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飞蚊症患者浑浊的玻璃体中的漂浮物一样。一线希望而已。
而克劳德,就像一只飞蚊,简直是个天外来客。他甚至不是一个出众的投机分子,也不像是个谄笑的无赖。相反,他迟钝绝顶,死气沉沉,毫无创意,平庸乏味得如同蓝色清真寺的阿拉伯式花纹。此人老是吹口哨,吹的不是正经的歌儿,而是电视广告里的小调和手机铃声。每天早晨,他都要来上一曲,模仿诺基亚中的塔雷加经典歌曲。他无病呻吟,老调重弹,蠢话连篇,唾沫星子横飞,那一句句贫瘠的话语就好像没妈的小鸡一样死去,十分廉价,渐渐消散。他用我母亲洗脸的那个盆来清洗他的下体。他只知道服装和汽车。早就告诉我们不下百遍了,他绝对不会买,甚至开都不会开这种,或者这种,或者混合动力车,或者……或者……他买西装只去这条,哦,不,那条梅费尔街,衬衫是在另外一条街,袜子是在,他想不起来了……要是……但是。其他人说话都不会以“但是”结尾。
那乏味无常的嗓音。他吹口哨、他说话,我的整个说话都在忍受这双重折磨。到现在我还不用见他,但那很快就会改变。在昏暗、血淋淋的产房(特鲁迪,我的母亲已经决定让克劳德,而不是我的父亲,进产房),当我终于来到这个世界跟他照面的时候,不管他是个什么样子,都打消不了我的疑问:我母亲在干什么?她能指望什么?她召唤克劳德是为了说明爱欲的神秘?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父亲情敌的阳物快碰到你的鼻尖是个什么滋味。在孕期的最后阶段,他们应该为了我而克制才行。如果这不算医嘱,也是出于礼貌。我闭上眼睛,我咬紧牙关,我紧紧地贴着子宫壁。他们行云雨之时的“强气流”足以把波音飞机的机翼给震下来。母亲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刺激着她的情人,鞭策着克劳德愈战愈勇。飞车走壁!每一次,每一次活塞运动时,我都怕克劳德的阳物破壁而入,拨弄我柔软的脑壳,用他的精华,用他多产的迂腐气,在我的思维里播种。这样,我的脑子就坏掉了,想的和说的都跟他一个样儿了。我就成了克劳德的儿子了。
但宁可将我困在无翼波音飞机里,坠毁于大西洋中央,也不要让我多看一出克劳德的夜间性交前戏。我就在这儿,前排正中间,尴尬地上下颠倒着。这是个小成本制作,寒碜的现代剧,两个演员。灯全亮了,克劳德登台亮相。是他自己想宽衣解带,而不是我母亲。他将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张椅子上。他全身赤裸,就像会计师穿着制服一样平淡无奇。他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入镜,出镜,光着身子,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他得去寇松街把生日时阿姨送的那块粉色香皂退掉;他曾经有过一个梦想,不过现在几乎忘了;柴油的价格;今天感觉像是周二。但不是。每一个美妙的新话题总会哼哼唧唧地应运而起,颠两步,然后倒向下一个。我母亲呢?在床上,盖着床单,衣服脱了一半,全神贯注听着,随时应和着哼一声,同情地点点头。只有我知道,在睡衣下,她的食指蜷曲在那端庄的阴部上,甜蜜的半英寸戳进了里面。她轻轻地摇动着食指,这时她可以让出一切并且献出自己的灵魂。我想,这样做一定很过瘾吧。是的,她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她也觉得那肥皂不对劲;是的,她的梦想也过早夭折了;她也以为今天是周二。但没有说柴油——谢天谢地。
克劳德的膝盖压上了那不忠的床垫。不久前躺在上面的还是我的父亲。特鲁迪那了不起的大拇指一勾,勾掉了她的内裤。克劳德进来了。有时候,他唤她小老鼠,似乎是在讨她欢心,但是没有亲吻,没有触碰或者爱抚,或者低语,或者承诺,没有爱惜地舔舐,也没有嬉闹的白日梦。只是床嘎吱嘎吱的响声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我的母亲到场,玩起“飞车走壁”,开始尖叫。你可能知道这个游乐场老式吸睛玩点吧。转起来,速度提上去,离心力就会把你钉在墙上,而你身下的地面会眩晕着往下坠落。特鲁迪转得越来越快,她的脸就像草莓拌奶油,还加点绿当归,那抹绿是她的眼睛。她越叫越响,然后,在她最后一次起起伏伏的尖叫战栗后,我听到克劳德突然像卡住一样哼哧了一声。最简短的停顿。克劳德退了出去。床垫又沉了下来,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是从浴室传出来的。又说了一遍寇松街,或者说以为今天是周二,或者津津乐道地分析诺基亚铃声。那一幕,最多三分钟,不重复。经常在这时,母亲会进浴室加入他,两人谁也不碰谁,用有净化功效的热水将对方的痕迹从自己身体里擦除。没有柔情,没有醉倒在情人温柔乡的小寐。在这轻快的沐浴之中,思维已经被性高潮擦得透亮,话锋就常常转到了那个阴谋上,但房间里有回声,水龙头里哗哗地流着水,我没听清他们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他们的计划所知甚少。只知道一说起这个他们就很兴奋,压着声音,即使是在他们以为的独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克劳德姓什么。他是个房产开发商,不过不像大多数同行那么成功。他曾短暂地拥有了卡迪夫的一座高楼,赚了一笔,算是事业的顶峰了。有钱吗?继承了一笔七位数的遗产,不过快败光了,似乎只剩最后的二十五万了。他大约十点离开我家,六点以后回来。我有两点相悖的看法:一,在这迟钝的躯壳下潜伏着一种更坚定的个性。如他这般无趣简直难以置信。或许更滑头、阴险和精于算计的他藏在暗处。他是一个男人,又是一项工作,是个自我构建的器械,是个昧着良心欺骗的工具,即使与特鲁迪沆瀣一气,也不忘在她背后捅一刀。二,他就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像个没肉的鸟蛤。他和她一样是个如假包换的阴谋家,只不过更愚蠢些。对我母亲而言,她宁愿相信一个不到三分钟就可以把她扔过天堂之门的男人。不过,我还是不过早下定论。
我通宵达旦地等待,等待他们更加纵情地奏起黎明曲,希望从中可以发现更多。最开始让我怀疑克劳德是否真的这般愚钝的是他那句不同寻常的“我们可以”。五天过去了——一无所获。我把母亲踢醒,但她不肯打搅她的情人。恰恰相反,她往自己的耳朵里灌播客讲座,臣服于互联网的神奇。听的内容是随机的。我都听到了。在美国犹他州养蛆。在巴伦远足。希特勒最后一次进犯阿登山区。亚诺玛米人的性礼仪。波焦·布拉乔利尼如何让已被世人遗忘的卢克莱修重现世间。网球物理学。
我醒着,听着,学着。今早早些时候,离破晓不到一个小时,讲的是比平常沉重的话题。透过母亲的骨头,我遭遇了一个噩梦,不过这个梦伪装成了一场一本正经的讲座。世界局势。演讲者是一位国际关系专家,一个通晓事理的女人,她的嗓音醇厚深沉,她告诉我这个世界不太好。她认为有两种普遍的思维状态:自怜和好斗。对于个人来说,这两个都不是好选择。而两者结合,就团体或者国家而言,酿的是剂毒药。最近荼毒了俄罗斯人,进犯乌克兰。俄罗斯人过去还是有朋友的——塞尔维亚就站在他们那边。我们曾经被人小看,现在我们将证明自己。既然俄罗斯为有组织的犯罪提供政治庇护,另一场欧洲之战也是指日可待了——坦克师扬尘立陶宛南部边境,进犯北德平原。这剂毒药也给伊斯兰教的野蛮边缘势力煽风点火。杯盏已空,同样的呼声日渐高涨:我们受辱了,我们要雪耻。
这位演讲人对我们人类这一物种持悲观态度。她认为精神变态在人类中占恒比,一直存在。武装斗争,正义的或是非正义的,都吸引着这群人。他们推波助澜,把局部斗争闹成更大的冲突。据她所说,欧洲正处在生存危机之中,既暴躁又脆弱,形形色色自怜自负的民族主义在啜饮着同一配方的“佳酿”。价值观混淆,反犹太主义的杆菌渐渐滋生,大量移民在受苦受难,既愤怒又厌倦。其他地方、每一个地方,出现了新的贫富差距,超级富人成了优等一族。国家出奇招研发新式先进武器,跨国公司耍花样逃税,“正直”的银行使出浑身解数在圣诞季赚得盆钵满盈。中国,已经强大到不需要朋友和进言,恣意刺探邻国的海岸,建造热带沙滩岛屿,筹划它知道终将来临的战争。穆斯林国家饱受清教主义、性病、乏力创新的困扰。中东,世界大战的火药桶。美国,作恶多端,成为众矢之的,绝非世界的希望。它神圣的宪法还是在戴着擦粉假发的时代孕育的,如同《可兰经》一般不可动摇,而如今的美国,在这宪法面前已束手无措。它的子民惴惴不安,肥胖臃肿,忧心忡忡,被不可名状的愤怒折磨,被盛气凌人的治理压迫,每一把新手枪都可能带走沉睡中的生命,搞得人心惶惶。非洲还没有学会民主的政党把戏——和平的权力交接。每周,成千上万名孩童死于物资的匮乏——干净的水、蚊帐、便宜的药品。还有那些老掉牙的事实——气候变化、森林锐减、生物灭绝、极地冰雪消融——都算到了人类的头上。还有,有利可图却有毒的农业摧毁了生物之美;海洋成了弱酸性;已经显现并加速向我们袭来的带尿味的海啸——加剧的老龄化、癌症发生率、精神失常,这些都要求高水平的医疗。不久,随着逆向的人口转型,人口数量将灾难性地减少。言论不再自由,自由民主不再是注定的归宿,机器人偷走工作,自由与安全展开肉搏,社会主义名誉扫地,资本主义腐败透顶、极具毁灭性且声名狼藉,我们看不到选择。
总之,她说道,这些灾难都是我们相生相伴的两种天性——聪明和孩子气——的杰作。我们一手缔造的这个世界过于复杂、危险,我们本性中的这对欢喜冤家已应对不了这一局面。在这样的绝境中,人们通常只能祈祷神迹。第二次理性时代已步入垂暮。我们辉煌过,但现在我们注定灭亡。二十分钟。嘀嗒。
我焦虑地拨弄着脐带,就好像大人着急时拨念珠一样。等一等,我暗自思忖。我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孩子了,孩子气怎么了?这类讲座我听多了,已经学会引用那些反驳的观点。对各地的知识分子来说,悲观主义唾手可得,甚至美妙绝伦,是他们的徽章和荣耀。我们用戏剧、诗歌、小说和电影中的阴暗想法刺激自己。现在,轮到用评论来激励我们了。我们为什么要听信这种悲观的论调?现在,人类正前所未有的富裕、健康、长寿;现在,越来越少的人死于战争,越来越少的胎儿早夭——科学带来了更多的知识、更多的真理,而从前这一切都付之阙如;现在,我们柔软的同情心与日俱增——对孩子、动物、异教、未知、遥远的外国人;现在,几亿人脱离了不幸的生活;现在,在西方国家,即使是中等贫穷者也可以倚靠着扶手座椅,陶醉于音乐之中,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疾驶,速度是飞驰骏马的四倍;现在,天花、小儿麻痹症、霍乱、麻疹、高婴儿死亡率、文盲、死刑、常规酷刑等已经在诸多国家消失,而不久之前,这些还到处肆虐;现在,太阳能电池板、风力发电厂、核能以及种种未知的发明将把我们从二氧化碳的污秽中解放出来,转基因作物将让我们无需再面对化学耕作带来的灾难,也能让那些最穷困的人免于挨饿;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涌向城市,于是大片大片的土地归于荒原,出生率降低,女性不再遭受无知村落族长的迫害,我们为什么还要听信这种悲观的论调?如今那些司空见惯的“奇迹”——无痛牙科治疗、电灯,与我们爱的人随时联系,随时聆听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随时品尝十几种文化的美食——体力劳动者都可享受到,却能羡煞奥古斯都大帝。特权和欢愉让我们沾沾自喜,却也抱怨连连,即使那些现在还不像我们这样的,很快也会加入我们的队伍。至于说俄罗斯人的那段,那时也这样说过天主教统治下的西班牙。我们以为西班牙的军队会直捣我们的海岸。但像很多事情一样,那并没有发生。那场危机最后被几艘火船和得力的风暴解决了,那场风暴让西班牙无敌舰队在苏格兰最北部直打转。我们将始终被各种事态所困扰——这与意识这一艰难的天赋如影随形。
这只是对我即将拥有的这个黄金世界的一首赞美诗。在监禁中我已鉴赏了形形色色的梦。谁知道什么是真的?我无法自己搜集线索。每一个论断都与另一个相符或被另一个否定。像其他人一样,我会取我想要的,适合的我都要。
但是这些思索让我分了神,我已经错过了他俩的第一句话,我一夜未眠就是为了听这个啊。黎明之曲。闹钟还有几分钟才响。克劳德喃喃说了些什么,母亲回答了,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我转了个方向,耳朵贴着子宫壁使劲听。我感觉到床垫一阵摩挲。一夜温存。克劳德想必已经坐起身来,正在脱他睡觉穿的那件T恤。我听他说下午要去见他的兄弟。他之前提过这位兄弟。那时我该多留个心眼的。但是他俩的对话渐渐让我觉得没劲——钱、账户、税、债。
克劳德说:“他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那个要与他签约的诗人身上了。”
诗人?世界上不太有人与诗人签约,我只知道一个。就是他兄弟?
母亲说:“哦,是的,这个女人。忘了她叫什么。写猫头鹰的。”
“猫头鹰!是个很火的主题!但是今晚我得见见他。”
她慢悠悠地说:“我觉得你不该去。现在不行。”
“我如果不去,他会再来这儿的。我不想他来打扰你。但是。”
母亲说:“我也不想。但这得用我的方式解决。慢慢来。”
一阵沉默。克劳德从他的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提前关掉了闹钟。
最后他说:“如果我借钱给他,会是个很好的掩饰。”
“但不要太多。我们肯定是要不回的。”
他俩大笑起来。随后克劳德吹着口哨向浴室走去,母亲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留下我待在黑暗中,直面这可恶的事实,思忖我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