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庭与身世

这里记叙了张学良将军的出生年月、地点;家庭、身世与个人生活;青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及志趣爱好;与好友的交往和社会活动。

张学良的家世

周大文

一九〇一年旧历四月十七日,将军生于辽宁省台安县桑林子詹家窝铺。将军名学良,字汉卿,别号毅庵(收藏书画多用别号),乳名小六子。将军远祖姓李,世居河北大城,后迁山东。清道光年间始徙辽宁省海城县。其曾祖过继于舅父张氏,始改姓张。将军祖父名有才,娶邵氏,生一女;继室王氏生三子,长名作泰,次名作孚,作霖行三,家极贫。张有才不务正业,性嗜赌博,家曾设赌局,好与人争吵,常打架。因与同村无赖王某结仇,一日夜间,张有才在地头纳凉,被人用镐打死。时值夏令,乡约[2]栾风泰恐尸体腐烂,用盐将尸体腌上,赶快到海城县报案,该地离海城九十里,最快需两日。知县据报,随即率仵作衙役等来乡验尸。全身无伤,惟脑后被刃物打破致死。通缉凶手,王某闻风逃走,迄未捕获归案。乡里集资买一薄板棺材,厝埋在别家地头上。是年秋间雨大发水,将棺材冲走。后在叶家铺荒郊发现此薄板棺材,被一小土岗搁浅,棺材前还有几棵高粱挡住。以前柩埋的所在,并非自己之地,又兼无力搬运,且此处地也无主,顺便就埋在该处,至今仍未迁移。时长子张作泰不足二十岁,有痨病不久死去,作霖年仅十四岁。邻里怜其母子等孤苦,多方援助,张母靠双手为人做针线活,养着二子一女度日,生活极苦。时鞠家铺有秀才杨辅庆,字尚吉,业塾师,课蒙童数人。张常在窗外,把窗纸抠破窃听。一日被塾师看见,问他在此做什么,张答在此偷听读书。杨令其入学,他说无钱,不能给束脩。杨说我不要钱,可通知汝家白念好了,于是张入学。仅三个月即辍学,因家中要他拾柴,帮着母亲做饭做杂务。他的二哥作孚,给人做童工,以维持生活。张那年十三岁了。后张当统领时,请杨辅庆老师教其子女等。杨即张学良开蒙之塾师。张十五岁时,学木工,因过于顽皮和闹情绪,被师傅辞退。张十六岁时,在赵家庙做小贩卖包子,在郭家小包子铺趸货,余货卖不出时即自食。因此,时常拖欠货款。一日下小雨,货未卖出多少,剩有半篮多包子,遇有几位乡里老太太赌马掌纸牌(与麻雀牌赌法相似),张要参加,大家不带他玩,怕他输钱不给。他说:“我虽无钱,有包子,你们怕什么?”于是勉强加入。恰巧他一人大输,张急中生智,把老太太们的钱抢走不少,提篮向外就跑。大家站起来就追。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哪能跑过十几岁的男孩子呢?他见老太太们追不上,离他很远,转过头来向老太太们做鬼脸,嬉皮笑脸地说:“你们下次别同我玩了!”老太太们气极,大骂了他一顿,只好回去。郭家小包子铺因他赊欠太多而倒闭。后来张当督军时,郭家小包子铺老头来沈阳,找张要账,先与门岗卫兵争吵,后张到门口问这老头:“你认识我吗?”老头说:“我不认得你,我找张作霖要欠账,听说他阔了。”以后张把这老头留在马号看门。

张做小贩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维持,遂改业在同里学兽医。他很留心学习,并喜良马,从此对于医马和相马的技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一气干了两年多,总觉得这行业没有出息,乃辞去,在各处游荡,以赌博为生。一日因输钱不给,在他表舅赵发门前,被绑在树上遭人毒打。张仍破口大骂,毫不示弱。时村中有赵老恒,家道小康,见而奇之,拟将女妻之,唯女母及女舅皆反对,当时未成。

张此时无路可走,乃立志赴营口田庄台,投入毅军。唯军中无余额不能补正名,就当了一名伙夫。时值甲午,正前清与日本战争之时,在军中招募一名谍报员,深入日军后方,探听一切军情。张应募前往,得到不少情报,累次建功,先予以功牌,后擢升哨长。该军营务处袁甲三见张伶俐,调张充任戈什。当时的军人都嗜赌博,长官们在上房赌,他就同米振标、于文孚(于学忠之父)等在下屋赌。军中马有病,张常去医治,但决不作专业。其二哥作孚因讼事在省城羁押,他请假去奉天营救,时盛京将军依克唐阿有爱马有病,经过若干兽医皆未治好,张得知,请试医治,不数日治好,依将军大喜,酬巨金,张不受,只求将其兄释放,将军允其请,作孚得释回家。

张入毅军充戈什是一八九五年,他二十一岁。想起赵家亲事,他深知内情,只要赵家女母和女舅不反对,这亲事就算成功。他大胆地请两个月婚假,带着功牌和哨长扎委和不少礼物去赵家。先未提起婚事,假说串门,对女母和女舅貌极恭顺,并出示所得功牌和哨长扎委等。过了不几日,女母和女舅竟改口说这少年将来必有出息。他见时机已到,乃托人向赵家求婚。赵老头当然乐意,女母和女舅也无异言。男女双方都二十一岁,结婚就算晚了,所以办得很快。赵氏貌不美,且目有斜视病,但甚能干。张好骂人,常与同伙等发生龃龉,经赵氏从中斡旋,赖以相安无事。一八九六年赵氏生一子(不久即死),一八九八年又生一女,名首芳,后嫁与鲍贵卿之次子莫麟为妻。

一日张见村中塾师卢某之女甚美。张找女舅为其帮首程敬芳提亲,女舅不允,推说:“程是外乡人,不知底蕴不嫁,若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嫁。”张乃记在心中,不断向卢家献殷勤,甜言蜜语求婚。女舅原想张已有妻,故说了一句“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嫁呢”,他认真来求婚,女舅说:“你已有妻,我的甥女岂能给人做二房?”张答应两头为大,决不是二房。卢某本拟将女送往北镇县城内逃避,唯路经四十余里,尚有其他,必为抢去无疑,比较起来,还是张好点,遂决意嫁张,一九〇〇年秋间张娶卢女,赵氏料理一切婚礼,时赵已怀孕学良三个月了[3]。

一九〇六年张在一年里连娶三位夫人:即三太太戴夫人、四太太许夫人、五太太寿夫人。张在拉帮时,劫夺财物甚多,并劫抢过帝俄一批金币,办团练时又打下其他小帮财物不少,因以富有。性喜良马,不惜出重金收买,当管带时个人有良马十余骑。后赠与奉天营务处总办张锡銮两匹。因张锡銮最爱马,故有“快马张”的绰号。张后来充督军时,因与溥仪之叔载涛有同好,成为好友,故张常诵“美人名马英雄胆”之句。张素重文人,常请教益。虽幼年读书三个月,能粗通文字,将孙子十三篇和尉缭子兵书常置于枕边。对军士们讲话至少两三小时,滔滔不断,言之成章,但不能执笔。三太太戴氏原为县内捕盗班头之儿媳,貌极美,经杜泮林设计说亲,用去万金,先在外边居住四月,后与四太太许氏同日进门。后来张初任督军时,因戴打使女被张看见,赶出府门,削发为尼,郁闷而死。经阎泽溥介绍,又娶前黑龙江寿将军外家王氏之女寿氏,由奉天接到新民。寿氏聪颖,能说会道,机警过人。寿氏初到洮南时,卫兵列队欢迎,寿亲为讲话,极得体,并有赏赐,因此,部下皆称赞之。

张的大太太赵氏生一女首芳,二子学良、学铭。生学铭时,看门人老薛午睡做梦,见一小喇嘛,直入院内,薛起追之,适与张统领相遇,张见薛问:“跑来做什么?”薛说:“见一小喇嘛进院,故追入。”张骂薛:“胡说,你做梦吧!”此时赵氏适生学铭。张骂:“这小子,找我算账来了。”因张办团练时,在匪帮内有一小喇嘛被他枪杀,因此不甚喜学铭。一九一一年冬赵氏携学铭来奉找张要钱,赵与学铭住外间,张住里间,因学铭夜啼,把张吵醒,张起来把学铭打了一顿,赵与张争吵,次日即回新民杏核店胡同家中,转年四月间赵氏病死。在赵病时,张先派卢氏往看,自己也去看过,但未说话,赵死后,给张去电报,张先不信赵死。赵氏死时年三十八岁。时学良十二岁,学铭五岁,由卢氏照管。卢氏生二女,一九〇七年生一女名怀英,一九一一年生一女名怀卿。许氏生二子二女,一九一一年生学曾,一九一五年生学思,一九〇九年生怀瞳,一九一三年生怀曦。寿氏生四子,学森、学俊、学英、学铨。生学铨正值郭松龄反奉之时,生在南满站日本顾问松井家中,乳名太平。后来寿氏又为张在天津娶六太太马氏,生一女怀敏。

一九一五年,张学良娶吉林省梨树县商人于氏女,名凤至,长将军三岁。生女闾英,生子闾珣、闾玗、闾琪;第三子夭亡,又娶赵氏女,生一子,名闾琳。

我所熟悉的张学良将军

周大文

学生时代的志趣

将军八岁在家私塾读书,与表兄赵兴德、表弟杨某同学,业师杨姓。一九一七年请辽阳名儒白永贞(字佩珩)到沈为将军讲古典文学。我和高卓然附学。还请过督军署英文科科长徐启东先生教授英文。一九一七年我和杜泽先医师介绍将军到基督教青年会与阎宝航、萧树军、张国栋、贾连山诸干事相识。后将军与该会美籍干事普赖德、丹籍干事华茂山往来尤殷,时常参加网球竞赛和各种活动。又与王少源、杜泽先、刘玉堂、刘进之、刘仲宜诸医师为友。将军十四岁与我结为盟兄弟,后游北京又与李壮飞、胡若愚结盟换帖。将军新的知识日趋丰富,先拟学医,后以医用药品皆来自海外,又立志拟出国学习制药,以应国家之需要。将军因与西方人士过从甚密,一切生活习惯受了不少影响,是时来往人士除教士外,即教育界中人,如文汇书院派克尔夫妇和在沈西人中身量最高的惠特先生等。这一切来往友人的品质皆在水平以上,给了将军不少好的影响。将军因见到西方国家富强而祖国贫弱,爱国的思想更进一步树立起来。将军于一九一九年奉父命入讲武堂学习陆军,而多年所想的学习制药遂成泡影。将军为人笃孝,一九一七年寒食节约我同到郊外,焚香烧纸,遥祭生母赵氏,祭毕流连忘归,哀伤之情不能自持,经我劝解始骑车而归,城内已万家灯火矣。

爱国言行

将军向来反对内战,主张一致对外。一九二八年春与北伐军作战时,由河南给我和胡若愚拍来电报,使我们在大元帅府酝酿停战空气,我们请朱光沐代表到河南与将军商洽进行办法,旋将军回京接谈此事。后以条件未妥,未能达到停战目的。

一九二八年日本出兵济南,借口保护侨民,实际想干涉中国内政,以遂其侵略野心。事为将军所窥破,建议其父撤兵出关停止内争,免中奸计。雨帅采纳此议,于六月九日拍出佳电通告全国,停止内争,一致对外,遂率兵出关,行至皇姑屯,受日人暗算。

一九二八年将军率军回东北后,为东北行政长官。将军派胡若愚代表与蒋议和,成立协议。东三省改换国旗,遂与关内务省连成统一局面。

一九二八年日本派特使林权助到沈阳吊唁雨帅。林部属惊叹将军如此青年,能负偌大责任,皆称罕见。将军说:“我与你们天皇同庚,他能统治你们全国,我承东三省人民爱戴拥护和先父旧属辅佐,领导数省有何不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时,爱国学生等赴将军北平寓所(顺承王府)请愿,间有少数学生因年少气躁,出言有些失当,而卫队军士们也属青年,将军恐肇事端,常向僚属们解说:“我们不抗而退,虽属奉命,实际上确是丧权辱国,学生们出于爱国热忱,叫骂几句,又有何妨,我们应该忍耐负重。”于是大家都心平气和了。

将军任东北行政长官时,有日本政友会议员赤冢、鹤见来谒将军说,倘他们首脑床次组阁,对于南满铁路特权和其他特权,可以让步,但须有九十名议席方能组阁,希望在物质方面加以援助。将军慨赠日金五十万元,派秘书王家桢送往。

将军兴学不遗余力,一九二六年在沈阳小河沿建立同泽中学,后又在大西门里沈阳胡同兴办同泽女子中学。一九二八年在北陵扩建东北大学,任校长,请吉林刘风竹为副校长,并聘国内知名之士如章士钊、罗文干诸氏等充任教授。

情趣爱好

将军爱好书画,收藏甚富,尤精鉴赏,赝品极少,其最出色者录于下:《王大令法书真迹》,为沈观裔氏旧藏,驰名海内。黄鹤山樵写《林泉清集图》,有董文敏题跋,谓此图当在《青弁隐居图》之右。《青弁隐居图》为上海狄平子先生所藏,后请先生携此图来京,两图并悬壁上,各有所长,惟气韵则不如《林泉清集图》,文敏之所以如此推崇,或在于此。沈石田《荷香亭》图卷,不着款识,疑为唐六如作品,不过笔墨较唐浑厚,所谓细沈无过于斯图,比之石田《庐山高》图尤精,为明项元汴旧藏,明贤题跋甚多,堪称绝品,该卷为袁珏生先生所藏,让给将军,并另外让给沈翁着色花卉一卷,也极精美,有数段王觉斯蝇头小楷题跋,可谓双绝。赵文敏公六札,书法直逼右军,为明项元汴、清安仪周、梁蕉林等收藏,是溥心畲先生让给的。又有石谷为安仪周所作“松鹤”图卷,别致而有味,百数鹤群飞绕松林,各个姿态不同,画意脱尽凡俗,诚石谷作品中杰中之杰也。将军所藏精品不胜枚举,兹仅述其一斑。将军书画先存于天津花旗银行,经过敌伪变乱,于兹数十年,至今未闻确实下落。将军书法师黄庭坚,尤喜作篆书和钟鼎,故尝收集古泉,以其价廉而物美也。将军喜读唐诗,尤喜常诵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诗句。将军爱好京剧,如《捉放曹》中一段流水板“多蒙老丈美言讲,知恩不报非栋梁,七品的郎官成何样,同奔原为汉家邦”,此段唱得烂熟。《武家坡》也唱得很流利。《空城计》一段散板“先帝爷白帝城叮咛就,我诸葛保幼主岂能无忧,但愿得此一去扫平贼寇,也免我亲自去把贼收”,为著名票友琴师陈彦衡先生所教。将军好玩网球,常在沈阳国际俱乐部与国际友人竞赛,擅长发球,时常因此得分制胜。将军又好玩高尔夫球,每暇时辄往球场游戏,数击即到家,不数小时即能通过全局。将军尤精桥牌,常使对方捉摸不定,出奇制胜。

将军好食汤面和西餐。将军常下厨亲自烹调。一次与我和胡若愚各做一菜,将军做大酱烧土豆茄子,出锅时,烹一点酒醋,别有风味。胡做炒鸡蛋,我做滑熘肉片,厨房内五六位厨师因应付要东西,忙乱一团。将军好游山,一九一六年同我乘船游东陵,船行中途水浅,船底与河底相触,我们下水连推带抬,船才前进,此类情形不下数次,游毕回家已午夜矣。我们赤臂推船抬船,时值初夏,并不太热,然脊背赤红已脱皮矣。一九二一年孟冬初结冰时,我们游北陵,因追一只飞鸟,同入苇塘,陷于薄冰中,及出塘,裤已冻在腿上,乘车回家时把汽车上水箱皮套盖在腿上仍觉冷,乃将湿棉裤脱掉,使皮毛接触股肉(俗称毛咬肉),始稍暖,到家时拿来棉裤着后,方下车。我们顽皮淘气情况,可想而知了。

待郭松龄独厚

郭松龄字茂宸,绰号郭鬼子,因其秉性特别,刚愎任性,不通世故,并且外貌也像印度人,所以有此绰号。郭为将军最倚重之人。将军在讲武堂学习军事时,郭松龄在该堂充任战术教官,军事学识有独到处,深为将军所钦佩。惟郭要强过急,时有出轨之处。郭常到旁的教官教室点名检查,有一次处罚过学员半数以上。最突出者,有一次各区队正在操场体操时,郭到操场鸣哨集合各区队长等讲评,时总区队长孙旭昌也在场,讲评乃总区队长应有之责,今郭来讲评,置孙于不问,使孙难堪。孙当日向该堂教育长熙洽提出辞职,经熙好言慰留,并通告全堂,谓分职设官,贵有专责,今竟有人越俎代庖,有乖职守,殊属非是等语。又经过几番波折,郭终于离开讲武堂,经将军保荐调充奉天督军署少校参谋。将军不久充任卫队旅旅长,调郭松龄为该旅参谋长代理第二团团长,旋升任第八旅旅长,为期不到两年即到旅长地位,可谓不次的擢用。郭任师长时,同级师长们与他联系事情,他对于这些师长们极无礼貌,他们对郭不甚满意。

将军对郭无微不至,试举数小事来讲:将军每出到饭馆吃饭,必约郭同往,倘郭不能来,即作罢,不外出,此类事不止一次。郭喜跳交际舞,每值郭休息,将军必办舞会,处处投其所好。后郭松龄倒戈被擒处死,将军闻之不胜惋惜,无丝毫恨意,并谓倘郭被我部擒捕,必设法送出国外,以保其生命,将军对郭可谓厚矣。

郭松龄为黑龙江省骑兵穆春旅在新民县四区苏家屯所擒,雨帅当日即派副官郑奎武持其手谕,将郭立即就地枪决。雨帅或知如把郭解到奉天,将军必设法营救之,故用迅雷不及掩耳手段处死之,此一九二五年冬季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