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前的白玉阶梯旁,秦总管已经领着刘思思进了高塔,现在只剩下皇后娘娘和雷一。
雷一这时候才发现,贵为后宫之首的姑母竟然是孤身前来,看来北皇陛下真的非常在意封锁保密这一次的会面。
“姑母,北皇陛下怎么突然传召刘思思?”以前雷一还小的时候,皇后娘娘还未远嫁北都,每次雷一父亲对他发火,他都会跑到姑母处避难。是以在雷一心里,除了父母之外,和他最亲的就是这位一向慈祥仁和的姑母了。
只是今晚的姑母,和以前不太一样。
“陛下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而已,并不会难为那孩子,你不必担心。”
“那,陛下想确认什么?”
“端王有后,本是可喜。陛下在想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
皇后娘娘此时正抬着头,像是在望着摘星楼的某一层,而她的话语和神情里充满着感伤的意味,似乎是回答雷一的问题,也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摘星楼很高,但是要上去也不必每一层都攀爬一番。
比如现在,秦总管带着刘思思进入摘星楼空旷的首层之后,便径直走向了一个刻满古语文字的小圆台。待刘思思走上圆台之后,秦总管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令牌竟然凭空射出一道光芒,紧接着整个圆台大亮,刘思思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刘思思震惊地发现眼前已经不再是首层的景象,而是变成了一扇不高不矮的木门。一阵寒风袭体,刘思思转头一看,赫然看到一轮圆月高悬于云海之上,比在地面看到的更加皎洁明亮。
而更广阔的夜空处,一颗颗闪烁着的星星清晰可辨,虽远在天边,却觉近在眼前,仿佛只需要伸出手去,就能够把它们一一摘下。
这里,便是摘星楼的顶层。
这里,也是整个北境权力的顶层。
刘思思小时候也曾进过摘星楼,但基本只会随父王到位于中间层的北皇寝宫请安,从未有机会到过这顶层。他不知道的是,摘星楼内部被前代大阵法师设下大阵,没有通过北皇允许并且经由传送阵,根本不可能踏足顶层。
“进来吧,此处楼高,外面风寒。”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才把刘思思的心神拉扯回来。
里面说话的人,应该就是他的亲生爷爷,当今北境的统治者。刘思思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推开了那道朴实无华的木门。
进去之后,刘思思才发现,这里面并不像大殿那般恢弘开阔,也不像以前去过的北皇寝宫一样金碧辉煌,反而是和外面那道木门一般简单朴实,只有一排书架,一张矮桌,一套茶具,以及两个蒲团而已。
靠近门这边的蒲团是空的,而靠墙那边的蒲团,正盘腿坐着一位身披红龙祥云袍的老人,矮桌上摇曳着的烛光把老人脸上的皱纹照得更加深刻。
“是不是有些惊讶?摘星楼顶竟然只有这么一间小小的书房陋室?”北皇示意刘思思坐在对面的空蒲团处,伸出同样爬满了皱纹却稳而有力的手拿起了茶壶,往刘思思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热茶。
刘思思先是规规整整地拜了觐见礼,然后才提起长襟,同样盘腿坐了下来。
“不知陛下深夜召见草民,有何吩咐?”可能是内心里对于父母亡故仍然极为介怀,刘思思今夜的第一句话就有些冲,把“草民”二字咬得很重。
而北皇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一样,见他没有要端起热茶喝掉的意思,便再一次伸出手来,示意刘思思先喝茶再言其他。
刘思思有些不明白,但此时再不接下那杯北皇赏赐的热茶就可算是大不敬之罪了,只好叩谢圣恩,然后才端起热茶轻呷一口。
“其实你不必这么拘谨。今夜你我,无君无臣,只是叙叙旧情。”
“草民不敢。”刘思思低着头,一板一眼地回道。
北皇轻叹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一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转了个话题:“世人皆道摘星楼高不知凡几,摘星揽月伸手可为,世间美景尽收眼底。却不想这楼比那高山还要高,摘星楼顶层每时每刻都饱受寒风吹袭,塔檐积雪亦是终年不化,实在不是一个好居处。”
“高处不胜寒,楼是如此,人亦是如此。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你就会越寒冷,越孤独,等到回过头来,你才会发现,身旁已是无人与你并肩齐高。”
“尽管如此,想登楼的人还是会有很多。”进门以来一直没有主动搭话的刘思思忽然直了直身子,气息变得有些粗,下意识地就回了这么一句话。
北皇显然也有些意外,笑了笑,说道:“不错,很多人都想上到这摘星楼顶层,有的人是想要饱览更远处的风景,有的人是想一尝万人之下的孤独滋味,而有的人,”北皇顿了顿,直视着刘思思,继续说道:“是想要自上而下、干干净净地毁了这座楼!”
刘思思的身子紧了一紧,但这时候他仍然抬起了头,第一次与北皇对视,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草民早些年曾经当过一阵子小工,顶上的师傅如果接了旧楼重建的活计,都会遣我们先去把底下一层的墙敲松,然后在外部找几位低阶艾蒂蛾稍稍攻击,整座楼便会轻易倒塌。”
“所以,依草民愚见,如果真的是毁楼,从底层开始破坏效率更高。陛下说的想要自上而下做些什么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想毁楼,而是想修楼!”
“那你认为,想要修楼的那个人,他的工序做对了么?”北皇追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刘思思忽然记起父王最后一次和他谈话里说到的一些内容,然后便感到一股信心无端生出,言语中没有让步的意思。
“一座楼,无论多么宏伟,总有衰旧破败的一天。旧了就要修,无论修的那个人工序如何,做法如何,最起码他的方向目的并无过错!再者修楼本是百年大计,仓促间肯定难以做得周全,但草民相信,只要持之以恒,假以时日,必能探得成功之法!”
爷孙俩在说楼,却又不是说楼。
北皇的目光一直放在刘思思身上,在听到刘思思的回答之后,眼神间闪过一丝欣慰之色。而刘思思,可能是方才那一番话给了他莫名的勇气,这时他也没有避让,而是直视北皇,眼里似乎蕴有锋芒。
良久,北皇想起了一些往年的景象,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说道:“朕昨夜梦到端儿了,你和他,真像。”
刘思思鼻子一酸,眼角泛起一丝水雾,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北皇看在眼里,拿起了茶壶为刘思思再一次斟满热茶,然后微微笑了笑,有些感伤地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哪怕是平时沉稳如刘思思,这时在唯一的亲人面前,也还是会激起那一丝叛逆心性。他偏了偏头,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才回过头来,倔强地说道:“不苦。”
“其实,朕早就想召你过来。”
“八年不短,为何现在才召?”刘思思声音却有些大,带着些责问的意味。
“有些事,不到老了,想不起来。”北皇语气间有些自嘲,连双眼里的神光也敛去不少,这时候刘思思才想起,眼前的北皇陛下已经是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了。
刘思思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一想到父母的逝世与这位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关怀的话语就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让刘思思没有想到的是,北皇主动提起了当年的那件事。
“朕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恨,端儿和你母亲的死,朕确实也有责任。”北皇第二次叹了一口气,神色间写满了落寞:“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他不仅是你的父王,也是朕的儿子。”
刘思思想要说些什么,但北皇用手势制止了他,继续说道:“听说你报名了北都学院大试,很不错。你可以参加,但是不能夺魁。”
北皇的眼神平静而充满洞悉力,似乎能够看破所有秘密:“院长的位子不适合你,就跟你父王不适合封王的位子一样。”
刘思思不明白为什么北皇忽然说起了学院大试,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本就不想夺得大试魁首。”
北皇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谈话里消耗了太多心神,显得有些疲惫:“那就好。你再等等,等到秋叶飘落之时,兴许就会有一些结果了。”
再等等?
刘思思有些摸不着头脑,再想细问,却看到北皇已经闭上了眼睛,挥手让他离去。他只好长拜一礼,慢慢退出门外,最后看了一眼浸在烛光里老人,方才缓缓合上木门。
门外,秦总管已经拿着令牌,在一旁候着了。
待到秦总管将刘思思送回楼下,顶层小房里的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只是嘴角露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神色间变得愈发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