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文(第2辑)
- 郭英德主编 张德建执行主编
- 9659字
- 2020-08-29 07:36:50
欧阳修《释惟俨文集序》《释秘演诗集序》笔法通解
2018年1月 第35~52页
摘要:欧阳修一生辟佛,却曾为浮屠作书序文:《释惟俨文集序》《释秘演诗集序》,分别作于庆历元年(1041)、二年(1042),皆以石延年为伴说,笔法不仅看似雷同,亦非书序套格,却能各辟蹊径,传颂文家。本文拟以文章学为视角,较析二文异同,揭笔法之变化奥妙。首先审其命意,皆以奇为骨,将曼卿、惟俨、秘演同作奇男子描写,两序俱以曼卿为引,作宾主篇法,通情合理,又能自占儒者地步,辟一序浮屠法门。字句修辞亦呼应命意,营构奇气,不类桑门。同中殊异处在章法布局,序惟俨从性情耿介中见奇崛,采用两两对立为结构;序秘演则叙其盛,观其衰,故以时间为纬,顿折有法,悲凉感慨。值得注意的是二文构思高妙,皆达到“形式”与“内容”相互呼应之艺术效果。最后,评议两释集序之古文评选现象,确立其笔法特色及作品定位。总此可见,两释集序笔法实是江河同归,隐然指向“士君子”之理想人格,体现宋代士大夫文化下之淑世情怀,亦见欧文书序奥窍。
关键词:欧阳修 惟俨 秘演 石曼卿 宾主
前言
北宋之古文,乃针对晚唐五代、西昆文弊而革新,欧阳修文章以“六一风神”见称,遵从韩愈“文从字顺”一面,推行平易自然文风,在《尹师鲁墓志铭》中提出“简而有法”,作为古文写作技巧。苏洵(1009~1066)《上欧阳内翰第一书》称其文势:“纡余委备”,欧文情韵幽折,一唱三叹,故老苏之论最切。历来论欧文风貌甚火,对其篇章加以细部批评较少。盖作文造意为一篇之骨干,然后谋篇布局、字句修辞与题相合,若不对古文篇章笔法条分缕析,文章妙在何处,或何能置之经典,难以晓言。本文以《释惟俨文集序》《释秘演诗集序》为比较对象,题目虽小,但能由小见大,体现欧阳修之终极关怀、写作策略及古文风格,甚至回应现当代对古文经典意义之质疑。本文之所以关注欧阳修《释惟俨文集序》《释秘演诗集序》两释集序,主要动机有二:其一是欧阳修(1007~1072)虽辟佛,却为浮屠书序。其二,两释集序不仅身份相同、写作时间相近,通篇皆以石延年(字曼卿,994~1041)为经纬,若检阅明清古文选本,似犯重出为前提,二文俱选比例极高,何以兼美?足见欧文构思巧妙,剪裁有法,不嫌于复也。一如苏轼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相互映带,缺一不可,兼读欧阳修两释集序,亦可以走进欧文笔法之津梁。
一 立意谋篇:脱卸佛禅,以奇士贯通
欧阳修两释集序为“书序”。孔安国(前156?~前74?)《尚书·序》云:“书序,序所以为作者之意,昭然义见,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记叙作意乃序主要作用。明陈懋仁(1606前后)《文章缘起注》则云:
序者,所以序作者之意,谓其言次第有序,故曰序也。《汉书》曰:“《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
总括上述“序作者之意”及“言次第有序”等概念,书序应申说作者写作缘由、内容、体例及目次等。然而,欧阳修二序皆围绕作者生平事迹而发,与书序套路迥异,分析贯通之笔法如下。
(一)构思立意:奇男子形象
宋陈骙(1128~1203)《文则》:“辞以意为主,故辞有缓有急,有轻有重,皆生乎意也。”创作以意为宗,阅读亦以意为先。故宋吕祖谦(1137~1181)《总看文章法》云:“第一看大概主张。”真德秀(1178~1235)也说:“读书须先看古人立意,所发明者何事,不可只于言上求之。”欧阳修两释集序皆以“传”体作序,立意出奇,通篇不说诗、文集,以生平交游为主,突出二僧奇士形象(详见表1)。
表1 惟俨、秘演的奇男子形象
欧阳修以夹写曼卿带出二僧奇男子形象。《释惟俨文集序》:“虽学于佛而通儒术,喜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惟俨虽是僧侣,却有士人行止,从惟俨“通儒用世”着笔,一奇男子也。欧阳修喜交贤士,《释秘演诗集序》自云:“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文以阴求奇士为伏脉,带出秘演乃是奇才。此外,秘演之奇亦在诗人行迹。《古文观止》云:“写秘演绝不似释氏行藏,序秘演诗亦绝不作诗序套格。”秘演状貌雄杰,浩然胸怀,且精于诗,有雅健风,与曼卿诗人气质绝似。虽序二僧,宛如为奇男子立传,合观二释集序,正借曼卿伴说,凸显欧阳修心中三位奇男子形象。
两释集序构思奇士形象,源自欧阳修向来对“士君子”之推崇,南宋陈傅良(1141~1203)云:“宋兴,士大夫之学,亡虑三变。……欧阳子出,而议论文章粹然而雅,轶乎魏晋之上。”淑世精神乃宋士大夫之普遍映现,《宋史·忠义传序》评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缙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士大夫是宋代政治直接参与者,故欧阳修戮力矫治士风,而对“士”之忧患意识正是欧文惯常主题,如《桑怿传》标榜“伟烈奇节”:“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桑怿不甚知书,其所为皆能合道,乃欧阳修心中奇士典范之一。《新五代史·杂传》更云:
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而怪士之被服儒者以学古自名,而享人之禄、任人之国者多矣,然使忠义之节,独出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
所以欧阳修创《死节传》《死事传》为五代节烈武士立传,同时表达对儒者之忧心,见提振气节之苦心。显然,欧阳修除了从武夫寻找“士君子”精神,亦借二僧标榜劲健气节,用世之志,即借品评多元身份,于现实世界中召唤“士”之理想人格。
(二)全文篇法:借宾定主
两释集序与《本论》三篇乃同期之作。欧阳修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任滑州节度判官,时36岁,后召还,充馆阁校勘、太子中允,随后撰《本论上》,论三代圣王之道。庆历三年(1043),又作《本论》中、下篇,《本论中》云: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其方也。
《本论》乃欧阳修崇儒斥佛论。惟俨、秘演诗文关涉佛禅理趣者必不少见,欧阳修不应介绍诗文,势必另寻一脱卸写法。
欧阳修借挚友曼卿为引,清朱心炯谓此宾主写法乃人之常情:
欧阳公好士之诚出于天性,……二人皆交曼卿,曼卿与公既非泛交,又先下世,则因此及彼,人情天理也。
因曼卿而识二僧,又因曼卿之死,而序两释集,两释集序通篇笔法以宾形主,自然而巧妙,洪本健《“六一风神”探析》一文指出:“欧文纡徐委曲,无平铺直叙、一览无遗之弊,颇得力于这种宾主相形的写法。”此外,欧阳修不直写作者,既维护儒士辟佛立场,亦直抒胸臆,自然成文。
其次,曼卿乃北宋奇士,借曼卿为引,与其以私交写序,不如以奇男子形象绾合诸主角,并在迂回曲至中自留儒者身分,格局不凡。《释秘演诗集序》云: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曼卿奇士形象是豪于诗,隐于酒。《宋史》亦载曼卿嗜酒轶事,若不可撄世务,实能明辨是非。将文史互见,曼卿真意未必在酒,故以“曼卿隐于酒”来看“秘演隐于浮屠”,亦耐人寻味,奇男子形象隐现其中。
再论《释惟俨文集序》,文中插入一段惟俨臧否贤士之正论,文云:
然尝窃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未见卓卓著功业如古人可记者。因谓世所称贤材,若不笞兵走万里,立功海外,则当佐天子号令赏罚于明堂。苟皆不用,则绝宠辱,遗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豢于富贵而无为哉?醉则以此诮其坐人。
曼卿泛爱,惟俨不交妄人,其耿介性格虽异于曼卿,但求贤之趣实同,贤士亦乐从其游。曼卿固奇,惟俨亦然,故能以奇相交。林纾(1852~1924)《古文辞类纂选本》评此文云:“不是有心与方外往来,故叙秘演,则言其气节;叙惟俨,则言其通儒术。……言惟俨非贤士不交者,大有逃墨归儒之意。”惟俨始终知所自立,林纾“逃墨归儒”或言过其实,但惟俨以佛门通儒术,交贤士,确实可谓一奇男子。
两释集序虽为僧人作,明显淡化释家名实。清谢有辉《古文赏音》云:“韩、欧皆以辟佛自任,而不免为释子作序,看其必寻一下笔处。韩子之送文畅,扯柳子厚来伴说;欧公之序惟俨、秘演,亦扯石曼卿引入。”韩、欧皆辟佛,皆采宾主笔法,以脱卸自我身份的尴尬。此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曼卿有用世之材,隐之奇士也。欧阳修借为惟俨、秘演伴说,亦暗示非因浮屠身份与之交游并书序,而是“奇士”身份所致。欧阳修谋此宾主篇法,兼收不涉佛禅,且自占儒者身份之效。
欧阳修不仅以曼卿伴说,亦以这条“交游”线索安插自己,遂使两序感染作者情思。《释惟俨文集序》云: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城之东以谋其终。乃敛平生所为文数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见也。”嗟夫!惟俨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见于时。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逸之能,可以见其志矣。
先写石曼卿之奇,再由“奇士”顺势联结至惟俨,归结至亲为作序,自然掺入欧阳修对生命之感慨。《释秘演诗集序》则云:
1.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2.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3.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余亦将老矣。
巧妙掺入自己,读者可以强烈感受到欧阳修的存在感,此亦非书序格套。尤其是“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三人素日交情甚深,不言而喻。清过珙《古文评注》:“序秘演诗集,则秘演是主,曼卿是宾,欧公自己尤宾中之宾也。”而茅坤(1512~1601)评《释惟俨文集序》云:“此篇看他以客形主处,亦自远识,及多转调。”故两序文皆见“宾中之宾”,即是逐层脱卸至己,再抒发感慨。
欧阳修怀抱着对“士”之深思敏察,视惟俨、秘演为僧中奇士,遂能以“奇”为骨,从曼卿分别串联惟俨、秘演,再串联至己。同时,欧阳修一贯伤时情调,寓盛衰于论“士”之中,因而流露“虽老而志在”之慨。但欧阳修如说故事般转折生情,转而流露一股用世襟怀,也呼应文章命意,曲折表达对“士”人格之焦虑、认知及期许,自非俗套。
(三)字句修辞:营构奇气,不类桑门
《文心雕龙·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字句铺排安稳,有助表情达意。细言之,用字须顾及文脉,不使气塞;转折语亦须使意脉一气,共贯同条;下字须工,如何成一篇警策、如何有力。欧阳修写作向来耽思谨慎,数易之乃成,而两释集序既以儒士身份为释家书序,更不得马虎,于是通篇刻意营造一种氛围,既是浮屠身份,又有儒士风范,故奇,因此造语下字能否炼出奇气极为重要。
《释惟俨文集序》首段即写惟俨“虽学于佛,而通儒术”,此一提笔便揭文章奇气。其下记惟俨议论天下贤才,如云“卓卓著功业”“立功”“佐天子”“安能酣豢于富贵而无为哉”等字句,皆含淑世精神。若写到浮屠身份,便以儒家用世之辞予以消解、惋惜。如云:“今子老于浮屠,不见用于世。”清秦跃龙旁批:“将浮屠折倒。”乃见欧阳修下字精警,谨严儒门。
《释秘演诗集序》用字更工,以阴求天下奇士为文章构思,衬托曼卿、秘演奇士形象,故发端用“贤豪”,为秘演奇士形象伏脉。其次,又先以“不屈以求合”写曼卿之奇;再以“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状貌雄伟”“胸中浩然”呼应秘演之奇,然后以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结聚奇士形象。又用“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气节”“壮也”“盛”“志”等字句,淡化秘演浮屠身份。此外,写浮屠形迹则云“既习于佛无所用”,亦以用世之语消解之。
吕留良(1629~1683)说:“欧阳作两释集序,皆有奇气。”欧阳修为两释氏作序美之,既不能赞美精妙于佛禅,亦不能数落之,只得空中布局,所以通篇不涉佛禅,笔笔落向奇伟,奇气充盈。
二 章法布局:起落顿折,各辟蹊径
《古文辞类纂》引刘大櫆(1698~1779)语:“两释集序俱以曼卿相经纬。”以宾形主是迂回作法,据此,何寄澎《欧阳修古文作法探析》一文认为:“就文章而言,迂回而入的写法有引人入胜的效果,主旨含藏,格外有迷离含蓄之气质;而‘图穷匕见’给读者带来的感受,尤有强烈而绵长的作用。欧阳由于好用此种写法写,故文风趋于宛转悠远。”迂回美感具见评说,若进一步分析两篇书序,更见各自巧妙。两序写作时间近、作者身份同,且通篇以曼卿为宾,却因铺叙不同,各具面目。
(一)《释惟俨文集序》:忽起忽落,章法奇崛
两释集序虽皆用曼卿衬出作者,但因二僧性情不同,布置相异,故能并立。
1.叙写人物:二元对立结构
储欣评云:“直用传体作序,又奇崛变化不测。”虽是传体,但非平铺直叙,而是刻意将惟俨与其他人物一一对立,布局特殊,相反而又相联,阅读过程不时产生起落感受,相当明显。如曼卿对惟俨说“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却道“不然”;惟俨不出佛寺十五年,却能以礼待士,惟恐不至,又一旦为公卿贵人,竟自此不再往见。此文有奇崛效果,乃来自惟俨之介。
序惟俨展现欧阳修叙事剪裁有法。叙写三则故事,文皆简略,第一则故事表现惟俨严于择友,交友谨慎;第二则故事表现惟俨洁身自爱,不愿攀附权贵;第三则故事表现惟俨对贤士豪杰之理想标准,分别带出许多相犯、对立处,详见表2。
表2 序惟俨展现的叙事剪裁
看似不同事件,但均“标志”惟俨耿介性格。若分析三则故事结构,具有以人之价值观念相互对立、冲突为情节之基本形式。第一则写曼卿与惟俨交友态度之对立;第二则写士人贵显前后,惟俨与友互动之变化;第三则写惟俨议论天下豪杰,引起时人诘难,惟俨退偃默对。欧阳修刻意以人物之对立作为叙事手法,由曼卿一人、公卿贵人至时人,对象范畴由小至大,层层开展,一再向读者确认惟俨执着性情。三段故事即是三种二元对立关系,反而在文章中形成相当工整的美感结构。所以吕留良评此文云:“此篇忽起忽落,如隼鹘之疾击。”而这种层层相犯作对之章法,同时呼应惟俨耿介不阿之性格,呈现艺术形式与内容高度之结合。
2.叙写曼卿之死
两释集序均以曼卿为引,曼卿死生,对二僧有不同影响,亦是欧阳修书序之参考素材。欧阳修《石曼卿墓表》云:
其视世事,蔑若不足为。及听其施设之方,虽精思深虑不能过也。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绳以法度。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者。遇人无贤愚,皆尽忻,及闲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
此表除见作者代为感愤,也能从曼卿身上分别看出惟俨、秘演之形神。写曼卿“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者”,一如秘演之状貌雄伟,甚有气节;写曼卿“及闲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一如惟俨之好议论,有雄迈之气。正因曼卿与惟俨、秘演各具契合之处,方可辟此两释集序之写法。
曼卿死后,欧阳修如此叙写惟俨动向: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师之东以谋其终。乃敛平生所为文数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以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见也。”
惟俨买地于京师之东,对两人或有某种意义,但曼卿一死,惟俨人生规划竟是买地终老,似消磨以往壮志,不仅可见曼卿之死对惟俨影响甚巨,从章法来看,原来逐章相犯对立,至此落笔,终归相连、相合,结构极妙。
文末引惟俨言:“曼卿之死,既以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见也。”不仅见惟俨对《石曼卿墓表》深有戚戚焉,正如此表称曼卿“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亦显示曼卿、惟俨文皆遒健如其人。故欧阳修以“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逸之能,可以见其志矣”为结笔,正合惟俨请欧阳修作序初衷。
(二)《释秘演诗集序》:顿折生韵,潜气内转
1.叙写人物:线性时间结构
序惟俨,人物聚合以对立方式呈现;序秘演,则写曼卿、秘演自始至终志趣相投,便须采用另一种笔法。
正如《释秘演诗集序》文末“道其盛时以悲其哀”,欧阳修布局截然不同于《释惟俨文集序》,乃聚焦“交游”,以线性时间发展,带出曼卿、秘演及欧阳修三人间之少、壮、老、死,即书写“离合”,表现“盛衰”。
《释秘演诗集序》表现欧文常见情思:敏察有限时间,感叹生命衰亡。诗序如《礼部唱和诗序》、书牍如《与章伯镇书》、祭文如《祭梅圣俞文》等,一再流露对生命消亡之伤感。序秘演之发端云:“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已暗伏后文“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余亦将老矣”。以盛衰变化锁住前、后章,即为感慨定调,有苍凉呜咽之声。
此外,欧阳修序秘演诗,能善用顿笔为节奏,使文气抑扬高下而有遗韵,文云: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则余亦将老矣。
文凡三顿笔,“从而求之不可得”为极有力之顿笔,欧阳修虽尽交当世贤豪,但非常之士不易见,顿后引出曼卿。“阴求天下奇士”为第二次顿笔,顿后,引出主角释秘演。第三次是“则余亦将老矣”,一笔顿住,感慨奇士或沉埋,或老颓,声音凄楚。蔡方炳亦评云:“如听击筑之音,苍凉不忍多读。”击筑悲壮清越,以喻文有悲壮、衰飒之韵。
2.叙写曼卿之死
《释秘演诗集序》一路双关秘演、曼卿聚散生死,文末云: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二僧作品同在曼卿死后由欧阳修写序,但从欧阳修眼中所见二人,大有不同。相较惟俨欲购地终老,秘演心境变化更加微妙,先是“漠然无所向”,呼应前文“欢然无所间”,足见二人相交至深。
秘演后来选择远行,壮游东南山水,从欧阳修笔端看见惟俨对曼卿无限怀想,秘演则年老而心壮,更非庸僧,为奇士定调。然而,仍以“老”字作结,以见其衰。所以孙琮评云:“结处说曼卿死,秘演无所向;秘演行,欧公悲其衰,写出三人真知己。”有朋离合尚且感叹,知己凋零,怎不嘘唏?以盛衰作结,余韵悠然。
三 平议两释集序之古文评选现象
两释集序传颂历代,检阅明清“唐宋八大家”选本共11种,详见表3。
表3 明清“唐宋八大家”选本中收录的《释惟俨文集序》和《释秘演诗集序》情况
两释集序庶几选入,堪称典范之作。若检阅下列通代古文选本,在欧文数量比例减少之下,选录情形则出现差异,详见表4。
表4 通代古文选本中收录的《释惟俨文集序》和《释秘演诗集序》情况
二释集序皆欧阳修书序文佳作。“唐宋八大家”选录文家仅止八家,大都能选录两释集序,而通代古文选本则有明显偏好,《释秘演诗集序》较受选家青睐。若分析诸选本评语,两释集序优劣说隐约形成:一是各有千秋,二是《释秘演诗集序》优于《释惟俨文集序》,然而,未见后者优于前者之论述。清刘大櫆评云:“欧公诗文集序当以《秘演》《江邻几》为第一,而《惟俨》《苏子美》次之。”实际反映出多数选家之评文标准。但就上述笔法分析,两释集序同中见异,是观察欧文关键之极佳范文。
认为各具特色者,如清沈德潜(1673~1769)《唐宋八家文读本》评云:
同是借曼卿作引,而序秘演诗,以死生聚散着笔;序惟俨文,以其有用世之志着笔,机局变化。
沈氏认为两释集序虽皆以宾形主,但布局不同,隐然形成两条书写路径。陈衍(1856~1937)《石遗室论文》云:
说秘演则写两人同处,说惟俨则写两人异处,以此命意,则一切布置,自迥乎不同矣。惟俨能文,秘演能诗,曼卿长于诗,不以文著,又其所以不同处。故作文必以命意为要。
陈衍也看出两释集序同中有异,虽皆以曼卿为引,但惟俨与曼卿有截然不同处,且好辞章、善议论,秘演则与曼卿相契合,诗皆雅健,有气节,不仅以极简文字剖析二文根本差异,亦提示读者:尽管题材相近,立论不同,布置即迥乎不同。
陈衍评论是精到的,尽管文以意为主是古老论调,但仍为度文金针。两释集序确实是绝佳教材,陈衍能以此二释集序为范例,极有说服力。因此,两序对读,方见欧文构思之妙。朱心炯《古文评注便览》亦属此见,评云:
两篇皆从此入手,只直书其事,而友谊盎然,所谓文到妙来,不过自写其性情耳。然要看其一时兴会连属,不甚相远,故每以相犯处见变化,仍于变化中见其相连,合而读之,愈见其趣。若他本之登其一而逸其一,其谬固不待言。必先横一周旋作者辟佛之念,而后评之,其见亦浅。
无论是《释惟俨文集序》中之工整作对章法,或《释秘演诗集序》线性之盛衰变化,朱氏认为两序相辅相成,合观并美,选家不应有所偏废。
然而,朱心炯有一异议,谓评家必横一辟佛之念于前乃属成见。朱氏未必否定欧阳修以曼卿(奇士)为引之笔法,而是提醒读者应关注欧阳修之真情至性,否则反陷宾主间架为投机。然以曼卿为宾之写法确实新奇巧妙,清储欣评云:
按秘演、惟俨俱交曼卿,而曼卿奇士,所交二僧,皆以奇合者,故二序磊落纵恣,为送浮屠文辟一法门矣。
储欣评语鞭辟近里,曼卿奇士,物以类聚,惟俨、秘演亦以奇合。以奇士序浮屠,自占儒者身份,又磊落纵恣。方苞(1668~1749)说得更清楚:
古之能于文事者必绝依傍。韩子《赠浮屠文畅序》以儒者之道开之,《赠高闲上人序》以草书起义,而亦微寓针石之意。若更袭之,览者惟恐卧矣!故欧公别出义意,而以交情离合缨络其间,所谓各具胜地也。
儒者作送浮屠文字,韩文已善,欧阳修另辟思路,义正而不凡庸陈腐,遂能比肩。
评家或谓《释秘演诗集序》最佳。刘大櫆评云:“(惟俨)此篇虽不及秘演之烟波,而忽起忽落,自有奇气。”张裕钊(1823~1894)评云:
《惟俨集序》纯以转棹作起落之势,是极意学退之文字,而未极自然神妙之境。《秘演集序》直起直落,直转直接,具无穷变化,纯是潜气内转,可与子长诸表序参看。
序惟俨以三段故事工整对比,文势以奇崛见长。而序秘演通篇皆借曼卿为陪客,叙三人之盛衰变化;文中多见伏应笔法,如伏“少”应“老”;“伏而不出”“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双应“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应“奇男子”;“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应前“何其壮也”等,遂使意思相贯,有迹可循,文脉圆转,周流自然。张氏又谓可与史迁诸表参看,盖十表皆以时间为纲,序列事件,呈现显性或隐性联系,使读者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秦楚之际月表》尤最独特,以月为表,变化奇纵,林云铭指其序文“颂扬得体,曲折澹宕”。过珙则评“中间态度,无限委曲,如黄河之水,百折千回”,《释秘演诗集序》顿挫有法,转折中见盛衰变化,叙事感慨,或得力于史迁笔法。
结语
清魏禧(1624~1681)论曰:“欧文入手多配说,故委迤不穷。相配之妙,至于旁正错出,几不可分,非寻常宾主之法可言矣。”两释集序跳脱书序格套,体现欧文本色——以宾形主,尚能各辟蹊径,不使雷同,使送浮屠文字妙于变化,可堪为文法之津梁。欧阳修除皆借石曼卿写秘演、惟俨,归结在奇男子形象上,其写作策略最微妙处不仅是要脱卸佛禅,而是在叹服与追忆中掺入用世之志意。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云:“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重道又重文乃欧阳修文学观,故细玩序文乃借题发挥,是作者渴求人才,唯恐不尽;议论宋士,唯恐不贤之寄托,两释集序江河同流,文后皆隐见一“士君子”理想形象,而辞章分量亦因此增重。可见,通解两释集序之笔法,由细绎至宏观,可得三重意义:一是宾主、配说之笔法乃欧文本色,两释集序正是典型作品;二是贵能在韩愈之外,别出心裁,展示崇儒辟佛之文士送浮屠文字另一种笔法;三是曲折地表达作者对士君子人格精神之焦虑,这也正是欧阳修一生关怀命题,并与宋代强烈的士大夫淑世精神相合拍。文学乃语言之艺术,古典散文一向被视为实用文类,其实亦有文学美感。正如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云:“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涵咏两释集序之笔法,遂能深求欧阳修孤诣文心,同时玩味欧文奥窍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