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中村治研究(2017年第2期/总第3期):农民自杀问题研究
- 刘燕舞主编
- 6275字
- 2020-08-29 07:15:33
五 阶层分化下的代际关系与焦虑释放
(一)高度竞争与代际关系逻辑的转变
高度竞争要求家庭中每个成员都参与进来,尽其所能贡献自己的力量。老年人被拉进这个阶层竞争体系原因有二:一是当前农村的养老模式还是家庭养老,老人需要子代养老送终;二是老年人对子代有较强的情感寄托和“恩往下流”的思想。比较而言,前者更根本。因此,老年人也切身感受到了子代家庭的竞争压力和地位焦虑,子代期待或“强迫”老年人为家庭的竞争服务,或者至少不添负担。
这样,老年人在子代的竞争中能不能发挥正面作用(“有没有用”),就成为子代考量代际关系的最基本标准。“有用”即能为子代在竞争中创造财富,或多或少减轻子代的负担,那么代际关系就相对平和,子代对老年人的态度相对较好,关照相对较多。“没用”即不能为子代创造财富,甚至要子代为他们付出,从而使子代在竞争中处于劣势,那么代际关系就会变得紧张,子代嫌弃老年人,对老年人态度恶劣甚至辱骂殴打,不给吃穿和医疗费,等等。代际关系由传统反馈模式向阶层剥削模式转变。
反馈式代际关系讲究的是抚养与赡养的均衡,赡养是子代对父代抚育的回馈,并认为子女赡养父母不仅包括经济方面,还包括生活照料和精神安慰等方面,子代在父代失去劳动能力时为其提供生活费用,当其生活不能自理时提供照料服务,使之安度晚年(王跃生,2010)。反馈模式更多地带有伦理色彩,其基础是尊卑孝悌的伦理秩序。剥削模式讲究的是父代对子代在竞争上的付出,而不是子代对父代在抚育上的回馈。在这里,父代对子代有着无限的责任,除了将子代养育成人、为其成家外,还要为子代的竞争耗尽毕生,否则就换不来子代的送终义务。如果说反馈模式是一种相对平衡的代际关系的话,那么剥削模式则是极度不平衡的代际关系,它以子代的较少付出与对老年人的剥削为基础。
在剥削模式下,老年人既可以是竞争的筹码,也可能成为竞争的负担。子代在如何对待老年人,诸如养老、分家、治病、看护、送终等事项上,总是嵌入一种赤裸裸的利益和物质的“算计”(郭于华,2001),看怎么做“划得来”,怎么做“划不来”,划得来的做,划不来的不做或少做。以下案例就是当地剥削式代际关系的典型:
我哥哥去年61岁,得了癌症,去治的话要花4万块钱。他的儿媳妇算着老人治好以后应该还可以活10年,每年种田赚的钱不止4000元,加起来要超过4万块钱。给他治病是划得来的事,后来儿媳妇就借钱去给他治了。要是我哥哥去年71岁,治好了也干不了几年活,即便干活也赚不了多少钱。那么,他儿媳妇肯定不会出一分钱给他治病,他就只有等死。(高某,60岁)
老年人在剥削式的代际关系下,没有任何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他们在子代的“有用”“没用”与“划得来”“划不来”的算计中,犹如木偶一般任其摆布。可以说,在缺少伦理关怀、丧失父权和经济缺乏独立的条件下,老年人成为子代参与阶层竞争中的一颗“棋子”,有用时用,没用时弃。当然,并非农村所有阶层存在剥削式代际关系。笔者对这些村庄81名其子代属于富裕阶层的老年人的安置情况进行了详细调查(见表7),从中很难看出子代对父辈的算计。除富裕阶层之外,其余三个阶层的代际关系都有不同程度的算计和剥削,中下阶层最高,中等阶层和中上阶层次之。这说明,富裕阶层的代际关系反馈性较强,剥削性较弱,代际关系较为平衡,而其余阶层的代际关系更具有剥削性质,反馈性较弱,代际关系失衡较严重。
表7 富裕阶层老年人安置情况
(二)焦虑的释放:代际分工与代际剥削
农村家庭内部通过代际分工与代际剥削,使老年人服务于子代的社会性竞争,以此释放子代某种程度的地位焦虑。下层农户的竞争压力越大、地位焦虑越甚,代际分工就越明显,代际剥削越严重。
代际分工是指家庭内部分工中,拥有劳动能力的老年人留守农村从事农业及相关生产,年轻人外出务工或做生意。通过代际分工,一个家庭就拥有了两笔收入,一笔是农业及相关副业的收入,一笔是外出务工的收入。一对夫妇外出务工,除去生活开支,一年下来可净赚1.5万~2万元。老年人在家耕种土地,一亩一年可净赚1200元左右(见表8)。如果一个家庭有15亩左右的土地,那么其纯收入超过1.5万元,这笔收入并不比外出务工收入低。这样下来一个家庭的总收入可在3万元左右,达到中等阶层的收入水平。老年人在农村除了耕种外,还要给子代照顾小孩、走人情、看家护院以及自我养老,这都为子代家庭节省了很大一笔支出。
表8 农村老年人种地的亩均支出与收入
注:以2009年的物价与工价为准。
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回来都是吃公家的(指由父母承担生活费用),谁会愿意分家?分家了孩子留给父母养,钱就蛮难算,不分家好多地方能够马虎一点就马虎一点过去了。我们反正尽量每个月寄点钱回来,有时候有点什么困难的话,他们(指父母)那边还能够承受一下。(李某,29岁,现在外务工)
我两个儿子,每个儿子又给我生了一个孙子,这两个孙子都是我养大的。大孙子现在已经上大学了,跟我们可亲热。小孙子在念高中,刚才还在向我要钱去买衣服,他奶奶给了100块钱他还翘着嘴巴不太愿意,给了300块才走。他父母都在广州打工,平时说要寄钱给我,我说不要他们的。我现在还干得动,每年能搞个万把块钱,能够让他们享点福就享点福吧,我也不想他们回报什么。(王某,68岁,儿子属中下阶层)
可见,老年人在家的收入对子代家庭晋升上一阶层至关重要。排除这笔收入,子代家庭则可能只在其所属阶层徘徊。因此,这里的老年人一直要干到不能劳动为止,8个村庄尚有近90岁的老人通过劳动自食其力。
代际剥削是通过剥削老年人的劳动果实并放弃对老年人的赡养义务,以增加子代在社会性竞争中的筹码或者减轻竞争的负担。上述代际分工的形式,本质上是代际剥削。代际剥削最极端的表现与结果是老年人自杀。
总结相关调查资料,当前农村代际剥削有以下典型形式。
1.老年人有劳动能力时,直接剥削老年人的劳动成果。
对于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子代倾向于推迟分家,老年人单过的诉求就得不到应允。“会做人的老人不能单过图舒服”,他们得与子代一起生活,这样就能更好地为子代干活,并且赚的钱及积蓄应全数交给子代。但是,一旦“身体”被榨干、丧失劳动能力,老年人就成为子代竞争的包袱,子媳就开始埋怨老人,于是家庭矛盾顿起或升级,最后逼得老人主动提出分家。调查发现,现在单过的基本是缺乏足够劳动能力、只能自己糊口的那一部分老年人。跟子代生活在一起,很容易产生家庭矛盾、代际纠纷,这是老年人激愤、绝望自杀的诱因之一。另外,要劳作到没有劳动能力为止,让很多老年人因看不到生活的尽头而自杀。
案例1 王某,男,86岁,有劳动能力,身体很好,有一个儿子。虽然86岁了,儿子媳妇仍将他当“壮劳力”使用。老人自己种田的收入除了自己吃外,剩下的全给了儿子。老人有一个爱好,喜欢喝点小酒,儿子媳妇因此感到很不满,认为应该将喝酒的钱也给他们,因此经常骂他。2008年农历正月初一,老人喝酒遭儿子媳妇痛骂后,无奈之下喝药自杀。
案例2 张某,男,75岁。自杀之前他与老伴种了几亩口粮田,放几千只鸭子,一年能够收入几千块钱。老人有三个儿子,老大是原来老婆生的,老二、老三是现在的老婆生的。老大的家庭条件比较好,他就把钱全部给了其他两个儿子。2006年时,老人原来住的房子坍塌了,于是老人就跟老三住,老伴跟了老二。与儿子、儿媳妇同住后经常磨嘴吵架。老人觉得,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你们,你们还不孝顺,还跟我扯皮,心里想不开,就喝药自杀了。
案例3 俞某某,60多岁,在调查者进村之前刚刚自杀。该老人有三个儿子,老三两口子在外地打工,把小孩留给老人抚养,老二在镇里打工。老人住在大儿子家,每日除了要接送在镇里上学的孙子外,还要帮大儿子做农活和家务事,生活不堪重负。自杀前,老人放牛时和另一位老人说“活得太累,看不到头,不如死了算了”。当晚老人就上吊了。
2.老年人丧失劳动能力或得了大病后,子代不予养老、医治,间接剥削老年人。“老人能劳动就是个人,不能劳动就不是个人”,这是当地高度竞争下的普遍共识。老年人丧失劳动力就成为子代纯粹的“负担”,丧失了实质性的剥削价值,代际关系就会变得十分紧张,家庭氛围对老年人十分不利,老年人觉得生活得很憋屈。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年人,连基本口粮都要自己向儿子要,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有时还拿不到口粮。如果有几个儿子,则很可能因子代的相互比较、推诿,谁也不养老。有的子代甚至公开辱骂、虐待老年人,巴不得老年人早点死。很多老年人受不了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而绝望地自杀。
案例1 李某某的二叔和二妈,2007年先后喝农药自杀,死时皆已70多岁。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家庭情况在村庄中处于中上水平,老两口一直是单独生活。老太太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不能走路,坐在椅子上腰也不能直起来,一直由老伴照顾。自杀前这样生活了5年,媳妇从来不登门。老太太没病时,两人尚可以自食其力,而老太婆病倒之后,老伴也不能劳动了,生活每况愈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儿子、媳妇也没有照顾他们。最后发展到老人吃饭都成问题。老人便商量着一起喝农药自杀。因为老太太生活不便,老爷子要看着老太太死在自己前面,便喝得比较少,没有立即死亡。老太太死后,儿子忙着给老太太办理丧事,知道老爷子也是决心要死,就没有采取治疗措施。第二天,老太太出殡时,老爷子也死了。受访者李某某说,这个兄弟盼望着自己的父母赶快死,死了之后埋了就算了。
案例2 贺某和张某也是一对夫妻,妻子张某2002年自杀,丈夫贺某则在3年后自杀,自杀时都是60多岁。他们有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两个儿子在养老上闹意见,分配不过来,最后抓阄,老太太归大儿子养老送终,老头归小儿子管。但两个儿子都不养老人,还破口骂老人,老人气不过。小儿子性格更加古怪,不仅不管老人,还经常辱骂和动手打老人,村里人都晓得这些事。受访人分析说,老人千辛万苦将儿子养大,操心得很,媳妇也娶了,屋也做了,老人还给儿子带孩子、做事,儿们还骂还打,老人就生气,气不过就自杀。
老年人生病,若是伤风感冒等小病还好说,挨挨就过去了,或老年人自己花点钱医治,关键是大病,即治疗费用超过3000元的病。医疗费用在3000元以内,由诸子分摊,如果超过3000元,子代就不会花钱给老年人治病。一位媳妇谈起此事时,坦诚地对调查人员说:“要三四千的话,我们也拿不出,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年纪到了,治也没这个必要,治得好也增加了子女的负担,治不好子女们也难服侍。”这便是说,为老年人治大病,一来是增加子女的经济负担,二来是增加子女服侍的时间与精力。前者是显性成本,一旦支出,就减缩了子代家庭参与竞争的资本,压缩了显示身份、地位的符号消费;后者造成的是机会成本,子代可以用这些时间与精力去创造足以增加竞争砝码的财富。许多老年人得病之后,怕子代不医治、没人照顾,就提前自杀了。因丧失劳动能力、大病后得不到医治而绝望自杀的老年人数,占老年人自杀总数的23.4%,近年有激增趋势。
案例3 李某某的大妈在2002年上吊自杀,死时不到70岁。老人的丈夫去世多年,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没有结婚就死了,二儿子的老婆已经死了30多年,现在没有老婆,家庭经济状况非常差。三儿子经济条件较好,属于中上水平。老伴死后,老太太一直单过。二儿子的生活自顾不暇,一直在外面飘荡,照顾不到老太太。小儿子虽然家庭条件较好,对她却不冷不热,晚年的生活非常凄凉。自杀之前(老太太)得了小病,但远没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受访者李某某认为,老太太之所以自杀是恐怕自己将来没有人照顾,活受罪,与其没有什么意思地活着,还不如早早死了好。
3.老年人空虚无助,子代未予照料,间接剥削老年人。在当地农村,丧失劳动能力但尚能自理的老年人一般单过,即便与子代名义上没分家,但因子代长年举家外出务工,老年人实质上还是单过。如果老年人的老伴在世,则可以相互照料,相互排除寂寞,一旦有一方去世,单过的老人便会遭遇精神空虚、生活无助等问题。在选择是留在家里照顾老年人,还是将时间、精力花在竞争大业上,前者机会成本太大,很可能受拖累而失去赚钱的机会,所以一般情况下子代会选择后者。如果老年人得病丧失自理能力,需要子代切实地照顾,那么子代会十分愤懑,期待老年人早点死去。D村受访者告诉笔者,这样的老人“基本上没有正常死亡的”。
案例1 F村原村主任、现年50岁的王某身体还很强壮,完全可以出去打工,但他没法出去,因为他家里还有个80岁偏瘫老母亲。他对笔者说,“(老母亲)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守着怎么办呢?”他毫不忌讳地说,希望自己的母亲早点死,这样他可以趁着还能干活,早点出去打工挣点钱,再拖几年出去也没人要了。
案例2 2010年,F村一位60多岁女性老人自杀。这年老人在家生病,打电话给在广州打工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请假回来了,其中一个说,“我们只请了7天假,假期一满,就要回去上班。这7天内,你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后来,老人便很快自杀了,儿子果然在7天之内办理完老人的丧事,然后大家又回去上班。
更有甚者,有一中年男子为了能出去打工,在重病母亲的床边放一瓶农药,说:“你还是喝药死了吧,你不死我怎么出去打工?”这一句话在当地广为流传。事实上,很多被认为是自杀的老年人,其死亡存在一些疑点,如老年人卧床动弹不得,何来农药?受访者分析是子代故意放在老年人床边的。老年人死后,子代就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外出打工。
被子代撇在家里的“老年未亡人”,则很可能因受不了空虚寂寞,以及生活上的无助与不便,最终选择自杀。当然,若是能像富裕阶层那样安置老年人,也就不会有老年人的这种自杀,但这对于其他阶层农户来讲是巨大负担,因而没有人这么做。这类自杀占23.4%,近10年有迅速增多的趋势。
案例3 X1村天山组一女性老人,60多岁,独居,2007年上吊自杀。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40多岁,有一子一女,一家人都在外打工;二儿子有一子一女,都在上大学,他在农村杀猪;小儿子的男孩上高中,夫妻二人在外打工。老太太患有偏风(瘫),久治不愈,躺在床上没人照顾。上吊时由于房梁太高搭不上绳子,老人就把绳子系在了窗框上,但窗户高度不够,老人就将双腿弯起来,可见其必死之决心。老太太上吊后数天才被邻居发现。
案例4 X1村天山组另一女性老人,70多岁,2008年喝农药自杀。老太太有一个儿子,她一直跟儿子住在一起,腿有残疾,生活不能自理。2008年儿子一家决定出去打工,老太太不大愿意,说“你们要走的话,我先走”。儿子一家外出打工后,老太太果然就喝药自杀了。数天后因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
4.老年人不给子代添负担的心理加重,以自杀来为子代减负,子代间接剥削老年人。身处高度竞争的阶层结构中,老年人切身感受到子代的“不容易”。随着社会性竞争愈发激烈,老年人不愿给子代添负担的心理也越来越明显。当老年人重病在身,或者丧失劳动能力时,老年人就越来越感觉自己是子代的负担。子代对老年人越好,老年人这块心病就越重。此时,他们为子代减负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杀。此类自杀占15.9%,近年有快速增多的趋势。
案例1 李某某,60多岁,2006年撞车自杀。李的自杀一度成为D村热议的话题。李只有一个儿子,家庭经济状况属于中等,子女在上中学,负担较重。李的老伴去世早,一直是一个人生活。自杀之前一直患有冠心病,儿子还算孝顺,多次为父亲治病。为了看病,花掉了儿子不少钱,但仍久治不愈。老人为此十分心疼,于是产生了自杀念头。自杀前,他曾跟儿子说过,如果他死在外面某个地方,不要去找他。老人本来想上吊或喝药自杀,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本村民组的人,有人开玩笑地给他建议,与其这样,还不如在村子旁的公路上撞车自杀,那样还可以给儿子赚一笔赔偿金。没想到,李真的这样做了,他撞的是一辆跑长途客运的大巴车。事后,该大巴所属公司赔了李的儿子4万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