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农村老年人自杀与底层的去道德化建构

(一)阶层分化与底层的去道德化建构

从上述对老年人自杀的分析来看,代际剥削是老年人自杀的直接原因。因代际剥削导致的老年人自杀数量仍在增加,说明这一现象背后必然存在一种对老年人自杀进行合理化、去问题化处理的机制。通过这种处理,一方面对代际剥削及老年人自杀进行去道德的包装,使其成为日常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事;另一方面,反过来又强化这种行为,使这种行为不断地被制造出来。这种机制便是底层的去道德化机制。

调查时受访者称,在2000年前,老年人自杀还是一个忌讳的问题,对子代的声誉有严重的负面影响。当时农村流传这样的说法,老年人自杀让“儿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但是,2000年以后,随着农村阶层进一步分化、社会性竞争日趋激烈,代际剥削越来越成为人们释放竞争压力和地位焦虑的手段,老年人自杀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子代在老年人自杀“当天就抬起头来了”,甚或“从来就没有低下过头”。老年人自杀对子代的负面影响逐渐消失,人们对老年人自杀的评价已发生转变。在农村各阶层中,至少中上阶层、中等阶层和中下阶层参与了这一去道德化的过程。富裕阶层较少介入村庄社会生活,同时又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妥当地安置老年人,因而没有参与这个过程。事实上,他们“最怕老年人照顾不好,毁了他们的名誉,到外头不好做人”,因此他们会尽量将老年人照顾好。下面的案例在富裕阶层中比较有代表性。


案例1 X1村的明老汉现年92岁,老伴去世多年。老汉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已死,其他三个儿子都在上海经商,共同成立了废品收购公司,都在上海居住。老人身板还硬朗,生活能自理,不愿意跟儿子到城里生活,便在家单过。前几年邻居张某问他,“你儿子、媳妇都不在家,不能动了怎么办?”老头回答说,“你别管我,我会准备好,不能动了就死”。明老汉的意思是准备农药,到时自我了断。后来老汉的儿子回家,张某就讲了这个事。儿子便骂父亲说,“你要这样子(自杀),我们就没法做人了。不能这样搞,要不你把我们送到当铺里去?你要钱给你钱,不能动了,我们回来服侍你!”老汉的儿子回上海之前,把手机号码给张某,嘱托他,“老头子没开门,就给我们看下,有事情及时打电话通知我们”。之后,老头跟张某说,“不买农药了,儿子不让,怕毁他们的名声”。


底层的去道德化是处于较低阶层的中上阶层、中等阶层和中下阶层彼此同情性理解的产物,也是他们出于自身利益的默不作声,即共同制造的“合谋的沉默”(Scott, 1990)。去道德化之所以能成立,一是参与共谋的各阶层的资源占有量都相对有限,在激烈的社会性竞争中,如何获得更多资源,以及如何减少在其他方面的消耗,是它们的当务之急。二是一切以有利于子代的社会性竞争为主的评判标准。三是子代拥有对老年人的“专断权力”。去道德化以子代群体的单方面认可为准,老年人无法在村庄层面发声,他们的所有行为是匿名的(郭于华,2008),包括自杀。

(二)底层去道德化的策略

基于上述前提,各阶层使用了以下去道德化策略:

1.强调子代的难处

子代处在高度的社会性竞争中,必然有其难处,底层一般将这个客观因素放大,以冲淡传统“只要老年人自杀,不问青红皂白,就是儿们不孝”的道德判断,从而建立子代在事件中的“无辜”形象,给子代解套。针对子代不给钱粮、不照顾老年人的行为,新的论证不外乎是,“年轻人也负担重,一家四五口人吃饭,不容易;现在消费又高,什么地方都得花钱,人家有的你不能没有吧,都是一个湾的,看不过去;几个孩子不是上中学,就是上大学,都是正要花钱的时候;不是不给钱不给东西,他们也有苦衷,各方面都谅解他们”。类似的话不仅在中、青年人口中说出,老年人也常这么说。

对于子代外出务工而造成老年人因空虚无助自杀,人们则更有话头,“老年人不能动了,对下代不利,对自己也不利。得病一两个月,你不能一下死掉,后代总不能整天在你身边,天天给你吃、给你喝,也不能怪后代。他们请不起人来服侍,不出去打工,家里更贫困”。

2.强调老年人“恶”的方面

这主要是针对家庭矛盾导致的老年人自杀,将过错归咎于老年人,给老年人上套。受访的中年人一再强调,家庭矛盾“也不只是儿们的问题,老年人也有过错,老人不会做老人,搞得兄弟、妯娌都不和气”。甚至老年人的性格也是死罪,“老年人个性太强,不好,邻里都不喜欢,都巴不得他早点死去,对自己,对子女,都是好事。”这样一来,老年人就“必死”,而且应该死。

3.强调年轻人“善”的方面

在强调老年人“恶”的同时,阶层间还从侧面给子代解脱。受访者在评价自杀老人的子代时,总是要额外地强调,“他人很好,与邻里的关系都处得好,人并不坏,他也不想出这个事”。

4.强调老年人自杀的国家责任

调查中,无论自杀者家属,还是其他村民,都宣称老年人自杀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认为国家不管,以后老年人自杀会越来越多,从而建构了老年人自杀的国家责任。某位自杀老人的儿媳妇就直白地对笔者说,“现在做儿女的家庭经济压力都比较大,照顾老年人力不从心,希望国家能够给老年人一些补助”。受访者埋怨乡村干部对老年人自杀不闻不问:“后面二三十年,国家对这个老年人,要想办法,不想办法不行。老了,靠儿子靠不住。国家要把老年人聚集在一起,娱乐娱乐,就和谐了,不然家庭和睦都出现问题。国家政策不改,老了,都要走自杀这条路。”这种责任外挂的叙事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推卸了子代的责任。

5.强调老年人的道德境界

老年人在老死、病死之前自杀了,对子代来说,无疑是减轻阶层竞争负担的有益之举。因此,底层最终建构了一套不追究自杀原因的话语体系,只要是老年人自杀,都是“老年人觉悟提高”的表现,即能够意识到自己老了、病了,成为子代的负担了,自杀既是对自己的解脱,更是为了给子代减轻负担,为子代着想。“能够认识到这一层,说明老年人在道德上提升了境界。”有“觉悟”的老人会得到人们的赞赏,成为他人的榜样。没有“觉悟”、贪生怕死的老人则忍受子代的气,被子代瞧不起。常有媳妇这样谩骂这些“苟活”的老人,“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人家都喝药了,你不去喝?”也有他人背后指责这样的老人,说他们只知道自己“享清福”,一点都不为子女考虑。这样的老人在子代们建构的“新道德”面前抬不起头。至此,对于老年人而言,自杀本身成为最高的道德。

综上所述,通过给子代解套、责任外挂,给老年人上套、戴上光环等策略,农村底层在彼此同情性理解中完成了让老年人合情合理、心甘情愿地走向自杀,让子代没有心理包袱地去道德化建构。这种“自杀秩序”在各阶层共谋的“符号暴力”中得以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