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驶到了避风岛前面,冲过一层汹涌而来的波涛,便拐进一条约三四十来米宽、百五六米长的航道里。航道两旁礁石林立,波浪翻腾着,它们不知疲倦地扑到那些嶙峋怪异的礁石上,还有一股股大水在礁石之间喷薄而出,如同无数条潜龙在喷水吸水一样。暴雨依然在下,瞧着这倾盆大雨,我非常担心父亲一时大意,或者一时看不清前面,把船驶到旁边的瞧石里。
渔船就快靠近岸边时,只见一道道闪电把避风岛上那一棵棵棕榈树照得雪亮,把海边那些棕榈树的树根上的裂纹都照了出来,还把岛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巉岩照得擦白。那一棵棵棕榈树的树叶很多被雨水打得翻转过来,还有树上那一簇簇黄色的花瓣,以及那一串串提早成熟的暗黑色的树籽都被雨水打了下来。
眨眼之间,渔船在距离岸边还有五六米的地方停下来,在两块大瞧石之间停了下来。忽然间,我仿佛见到家乡的港湾那样兴奋起来。心在怦怦乱跳,我立即跑下驾驶楼,跑出船舱,奔跑到甲板上。这时候,暴雨已经渐渐减弱了,变小了,从原来的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小雨。但是,天空依然黑如墨汁,仿佛随时又会变大一样。山巅上的棕榈树还在拚老命地摇晃着,估计风还很大,然而,由于大风已经被荒岛牢牢挡住,这里的风很小。因此,我们的渔船就没有之前那么左摇右晃了,也没有刚才那般颠颠簸簸了。
此时此刻,我搂住那根大桅杆,瞧着这座又美丽又神秘的避风岛,早就把阿福所说的海盗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抛到了海底里。我多么希望立即跑到避风岛上,站在那高高的山巅上,朝大海,往家乡眺望。与此同时,我又多少想在避风岛里寻找海鸟蛋,寻找野山鸡。我记得爷爷曾经对我说过,岛里还有很多鹧鸪鸟和野兔子,不过,它们很狡猾,很敏捷,容不得你走近,它们就会蓦然逃跑掉。
我还在浮想联翩着,渔船的发动机慢慢熄灭了,姑姑和母亲戴着斗笠从船舱里走出来,她们每人从船舱顶上拿下一根竹稿,分别走到了船舷两边,把竹稿插到两旁的瞧石上,然后把船慢慢地往前撑。船头还有一两米就要触到岸边那块与船头一般高的微微前倾的大礁石时,她们把竹稿插到水里,把船稳定下来。这时候,爷爷披着雨衣来到我身边,他把一件雨衣披到我身上,然后到船头绞动绞盘,把铁锚慢慢放到海水里。铁锚刚刚沉到海底,父亲和阿福也出来了。父亲从船头跳过那块湿淋、光滑得发亮的大瞧石,然后从那块大礁石跳下去。阿福抛给父亲一根绳索,父亲于是把那根绳索绑在那块大礁石上。
渔船稳如泰山之后,姑姑和母亲把竹稿放回船舱顶上,进了船舱,到厨房里去。我和爷爷回到了驾驶楼上。爷爷坐在一张矮凳上,掏出一包旱烟卷起来。我把身上的雨衣拿掉,用一块毛巾抹干头发,然后跑到爷爷身边,伏到爷爷的膝盖上,嚷着要他继续讲他从前在这里捕鱼的故事。爷爷在给我讲着那些捕鱼的故事的时候,不再下雨了,天上的云层也没有之前那么乌黑了。只见一片片黑白相间的云层在漂移着,因为云层没有之前那么翻腾,山巅上那一棵棵棕榈树也没有之前那么摇晃,所以我断定风也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一阵阵海涛声从传进来,还有好些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着。这时候,父亲和阿福盘腿坐在船头,瞧着荒岛在闲聊着。
爷爷讲完捕鱼的故事,我忽然想起海盗的事情,于是问道:
“爷爷,你估计这避风岛里会有海盗吗?”
“我看没有,他们怎么会住在这荒无人烟的荒岛里?”
“为什么?”
“荒岛上没有大的洞穴,无法住人,他们是不会住在那里的。”爷爷瞧了一眼窗外说。
“难道他们不会在岛上搭屋住吗?”
“傻孩子,海盗一般都不会在一个荒岛里搭屋住的,他们要么都住在洞穴里,要么住在海盗船上,他们是漂泊不定的。”爷爷摸摸我的头说。
我相信了爷爷的话,我接着又问道:“你以前这里时遇到过海盗吗?”
“遇到过。”爷爷吸了一口烟说,“但是我们不怕他们,他们总是被我们打跑了。”
“你们是怎样打败他们的?”
“那些海盗看上去如狼似虎,穷凶极恶,但是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的。”
“海盗有枪吗?”
爷爷笑了笑,刚想回答我,姑姑和母亲走上来。姑姑端着一大盘还冒着青烟的菜肴,母亲捧着一大盘执气腾腾的鱼头汤。“不要说了,我们吃饭吧。”母亲说道,把鱼头汤放到了吃饭桌上。姑姑放下菜肴之后,走近窗口大声喊父亲和阿福上来。这时候,天空渐渐地暗黑下来,窗外的避风岛渐渐瞧不清了。爷爷于是不再讲了,他站了起来,把墙壁上那盏马灯拿下来。我们这盏马灯已经很旧了,托盘里的油漆早已掉光,玻璃罩里还有了一条很细小的裂纹。然而,它仍然没有漏油也不会漏气,点燃之后,它仍然像一盏不破不损的电灯一样。刹那间,马灯把整个驾驶楼照得亮堂堂。
我们吃的是竹荚鱼煮荷兰豆,鲐鱼煮马铃薯,还有一大碗黄澄澄的高脊管鞭虾。这时候,我虽然还有很多问题要问爷爷,但是见到爷爷仿佛饿坏了,他吃得狼吞虎咽,于是就住了口。爷爷的食量很大,他比我和母亲加起来还要吃得多。他吃了三大碗米饭和一大碗鱼头汤,还要吃两大条鲐鱼和竹荚鱼。但是,阿福只吃了半碗饭和半碗汤就说饱了。他说他没有胃口,已经吃不下去了。我们知道他还在赌气,于是都懒得理他。
吃过晚饭,我感到困倦了。不知怎么,我有一个坏习惯,我一吃饱就窘得睁不开眼睛来。于是,我落到楼下的小房间里睡觉去。我每晚都跟母亲和姑姑睡那个小房间里,爷爷、父亲和阿福他们则睡在驾驶楼的地板上。爷爷和父亲一般都是轮流睡。爷爷睡觉时,父亲得起来观察海里的情况。父亲睡觉时,爷爷就起来接替他。如果发现异常情况,比如出现飓风,或者有鲸鱼袭击,他们就会叫醒我们,或者马上把船驶离那个危险的地方。但是,这么年来,爷爷和父亲从来都没有弄醒过我,或者我以前还不懂事,又或者我记不清楚了吧。
然而,多么奇怪,这一天晚上,我睡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一醒过来,我就想起海盗的事情,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把那支玩具冲锋枪紧抱在怀里。这支玩具冲锋枪是爷爷两个月前买给我的,枪膛里能够装得下五十多粒胶弹。爷爷告诉我,它是我国50年代初根据前苏联AK-47突击步枪设计和制造的56式冲锋枪,国外称它56式突击步枪。我对这支56式冲锋枪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我总是把它放在我身边,或者放在床头上。
我很喜欢看打击日本侵略者的电视剧,不过,家里的电视全是这类战争片,我也没有选择。日本鬼子常常将老百姓绑到柱子里,用剌刀把他们捅死,或者将他们活埋。每当看到这些凶残的场面时,我就恨不得立刻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抓起真正的56式冲锋枪把那些日本鬼子一扫而光。我还时常跟朋友玩打击日本鬼子的游戏。在做这些游戏时,我从来都不会扮成日本鬼子,也不会装成那些老打败仗的国民党官兵。我不是在装成八路军,就是扮成游击队。
由于日本鬼子除了残暴和失去人性之外,他们还经常愚蠢到连猪狗都不如。他们往往会将地雷当作牛屎一脚踩下去,又会往我们的埋伏圈里横冲直撞。他们时常会被老鼠吓得魂胆破裂,战败时,他们又会将刀子捅破自己的肚子或者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要不就是跳到大海里给鲨鱼吃掉。所以,在每一场战斗中我总是大获全胜,把日本鬼子打得掉盔弃甲尸横遍野。于是在那天夜半三更里,当我再一次合起眼睛来睡着时,我梦见了这些战斗,梦见了朝我进攻的日本鬼子。我曾好几次在被窝里大喊大叫,还有好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对着房外射出一排排子弹,射得挂在对面那只斗笠啪啪直响,把姑姑和母亲惊醒,把我那头正在水箱面上睡觉的老花猫吓得到处乱蹿。
我最后一次梦见的是,一个日本鬼子举着一把军刀朝我扑来,于是我赶忙端起冲锋枪,朝敌人射出最后那排子弹。这时候,天已经朦朦发亮,有光影从门外透进来,我顿时发觉母亲不在床上,姑姑也没有睡在我身边。跳下床,忽然听见她们的话话声,还有爷爷、父亲和阿福的说话声,我赶忙奔跑到驾驶楼上。驾驶楼里撒满了稀薄的晨光,爷爷、父亲和阿福坐在吃饭桌旁边,马灯已经熄灭掉,摆在桌子中间。母亲和姑姑坐在他们身后,坐在一张长条凳子里。老花猫蹲在桌子底下,吃着一条我们昨晚吃剩的竹荚鱼。它用爪子按住鱼的身子,一口一口咬着鱼的头颅,时不时又舔一下嘴巴,吃得多么惬意,多么逍遥自在。
他们正在轮留着说话,但是他们如同在窃窃私语,不知他们在交谈着什么,可是,从他们的声音里和神色里可以看得出,他们似乎在商量着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阿福还时不时朝驾驶楼后面那个小窗口张望,面色白得如同窗外的白光,眼神闪烁不定。他不停地摆晃膝头,用一根手指敲打桌面,慌张得如同一个小偷将要被警察抓起来一样。我来到了母亲身边,母亲把我搂进怀里。紧接着,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在商量什么?”
“海盗,有海盗来了。”母亲接下来低声对我说。
母亲从来不会骗我。顿时,吓得我猛然抬起头来。“海盗?——海盗呢?”
“那么大声干什么?海盗船就在我们后面……”阿福指了指窗外,嘘了一声说。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来,爷爷去年在家里,他曾经对我们讲过有关索马里海盗的事情。他说他们都是亡命之徒,跟那些以前日本侵略者一样,凶恶残暴。他们不但会抢劫钱财,还会劫持人质,索取赎金,甚至还会强奸女人,杀害人质。他们是不但有刀有枪,还有炸弹,跟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土匪没有区别。于是,我离开了母亲,跑到了小窗口前面,把脚尖踮起来,朝那艘海盗船探望。这时,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海面泛着白光,很多海鸟在波浪上空翻飞着。
从越来越发亮的晨光里,我看清了那艘对我们虎视眈眈的海盗船。那是一艘比我们渔船大两倍又长两倍的大铁船,它打横停在我们后面两百来米远的航道前面,挡在我们后面,挡住我们退路。接下来我这样推测,它之所以不敢进入航道,不敢直接驶进来靠近我们,原因是它太笨重吃水太深的缘故,因为它怕碰到海里的暗瞧。
它就是昨天跟在我们后面那艘大铁船,因为船上有很多风帆,姑姑就以为它是一艘大型打渔船,母亲以为它是一艘过往的商船。海盗船的船头很高,比一船的大货船的还要高得多,仿佛翘到了云层里,翘到了天上。只见三四条比我们渔船上的绞绳还要粗两三倍的大铁链斜斜地探到了水里,把海盗船牢牢地固定在海面上,令到它如同变成了一块纹丝不动的大瞧石。船舷两边还密密麻麻地挂着一大排汽车轮胎,每一只汽车轮胎都特别大,还装满了气。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的轮胎,仿佛是外星人制造一样。看来这些海盗比我想像的还要精明,还要狡猾,还要可怕。有了这批大轮胎保护,如果别的大铁船要撞伤它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这时,还没有一个海盗出现在我眼前,甲板没有海盗,船舷没有海盗,船顶也没有海盗。海盗船黑灯瞎火,沉寂得如同死去了一般。一波波浪潮在海盗船下涌动着,发出着坟墓里的鬼哭狼嚎的可怕叫声。听着这些声音,我又惊又怕,俨如见到了日本鬼子那样。叫我更感到骇怕的还有,海盗船上所挂的每一面小黄旗上,都画有一颗青面獠牙的骷髅头,这些骷髅头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把我们一口吃掉。这些骷髅头明明白白告诉我,它就是一条专门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海盗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