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俘后,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头目命令那两个特别瘦的海盗留下来,他就立即带领其他海盗冲到我们的渔船上。之后,海盗们把我们的鲜鱼活鱼和粮食全部搬到橡皮艇里,再搬到他们的海盗船上。我当时忘记拿我的玩具冲锋枪,我把它放在驾驶楼的床上,结果它被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头目砸成两截。当时,当我看到那个海盗头目把我的玩具冲锋枪从窗口摔出去时,气得我恨不得这家伙也跌到大海里让浪涛冲走掉,让大白鲨一口吞吃掉。
这时候,如果没有救星出现的话,我估计这帮海盗把我们洗劫一空之后,还会将我们的渔船一把火烧掉,也许又会把我们开枪杀死掉,因为我们的双手和胳膊被他们绑得严严实实,我们的身子和双脚也被他们牢牢地捆绑住,已经动弹不得,已经没有了半点反抗能力。当然,即使他们不枪杀我们,我们被绑在这避风岛上,不久也会活活饿死渴死,要不,太阳也会晒死我们,雷电也有可能击死我们。当时,我真的有这种预感,当我看着前面这渺无人烟的茫茫大海时,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阿福一定想到也会有这种结局,于是他不停地大声哭泣起来,嚎叫着向那些海盗求饶,求他们放过他和我们。他呜呜咽咽地对海盗们说,他家里有数不尽金银财宝,还有宝马汽车和别墅,他可以叫他父母拿给他们。如果他们要美女的话,他父母也可以帮他们找一大批。然而,那些海盗仿佛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话,阿福的话,他们又似乎没有蠢笨到跟阿福到他家里去取金银财宝,他们仿佛更用不着别墅和宝马,所以他们就不会去怜悯阿福的眼泪了,更不想听他哭泣求饶了。然而,如果我们那时都死在这避风岛上,都成了僵尸,都成了孤魂野鬼,我如今就不能把我遭遇讲出来了。所以,就在海盗们把我们的鱼儿一箩筐一箩筐搬住海盗船搬上时,奇迹出现了。
突然——在这世间上,有多少事情是在突然之间发生啊?比如,海面上突然出现的狂风骤雨,家乡里的大桥突然倒塌掉,煤矿里突然发生的透水事件和瓦斯爆炸,村子里突然出现的山体滑坡,夜总会和制衣厂里突然燃起的熊熊大火,一瓶瓶名牌奶粉里突然发现有吃死人的东西,在《西游记》里,白骨精要吃唐僧肉时,孙悟空突然从天而降……
突然间,一个跟我们同样肤色,同样是黄皮肤黑眼睛,同样是满头黑发的青年男子,他端着一支自动步枪指着一个海盗的后脑勺子从海盗船的船舱里走出来,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个海盗被那名男子押着走到船头后,那个海盗就开始对那些在搬鱼儿的海盗喊起话来。当时我推测,被劫持的海盗一定是一个有实力,并且有影响力的特殊人物,不然,这个海盗一出现,一喊话,海盗们就纷纷放下抬着的萝筐,还把肩上的自动步枪卸下来,放到橡皮艇上,或者摆到甲板上,好像他们也成了俘获,成了跟我们一样失去了反抗能力的人,连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老老实实把自动步枪放到了脚下。
那时,我从那个海盗的声音里得得出,那个被押着的海盗是一个女海盗,但绝不是原先被炸伤的那个女海盗,虽然她也穿着那个女海盗同样的茄克衫,也吊着两只金色大耳环,也戴着皱巴巴的鸭舌帽,但她比原先那个女海盗瘦削得多,用我们的话来说是身材苗条,苗条得像一根泥竹杆一样。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头目把自动步枪放下后,接着,那个女海盗就对着她的同伙喊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海盗们便陆续走回到橡皮艇。那两个端着枪看守着我们的海盗也回去了,他们也走到了海边的那艘橡皮艇上,划着海水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海盗们集中到海盗船上之后,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头目一弯腰把他的自动步枪抓起来,与此同时,其他海盗也飞快地把一支支自动步枪拣到手上,把所有枪口都对准那名劫持者,但劫持者却很快就把那个女海盗搂到胸前,用那个被劫持者的身子挡住自己。这样,如果海盗们要开枪的话,就得先把那个女海盗打死,我想他也打算跟这个女海盗同归于尽。于是,海盗们只好纷纷后退,听侯劫持者指挥,瑟缩着听那个被劫持者的一声声吆喝。劫持者叫海盗们把枪都放到甲板上,抛到橡皮艇上,他们也不敢不照着他的话去做。看到这一切,我楞住了。爷爷和父亲也惊讶了,他们都瞪大了眼睛。阿福更是张开着嘴巴,张大得如同一条死鱼的嘴巴一般永远都合拢不上了那样。
劫持者见到海盗把枪都扔到橡皮艇上,便用枪顶了一下被劫持者的后脑,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对她说了几句很凶狠的话,女海盗就对着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头目大声呵斥起来。当时,那个有疤痕的、跛脚的海盗头目虽然把手上的自动步枪扔了下去,但是他忽地又将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从腰间拔出来,攥在手上,用刀尖指着那个劫持者。可是,他听到女海盗的呵斥声,就呶着嘴把弹簧刀扔进海里,把甲板上的枪支扔到海里,接着又爬到橡皮艇上,把一支支自动步枪扔到波涛里。劫持者见到海盗扔完所有枪支,于是又对那个被劫持者喝了一声,那个被劫持者跟着又对着那些海盗们吆喝起来。海盗们听到女海盗的吆喝声,赶紧把四艘橡皮艇当中的其中三艘都点燃烧毁掉。在熊熊大火中,这名男子接下来押着那个女海盗落到了那艘没有点燃的橡皮艇上。
那个男子押着女海盗把橡皮艇就快划近我们的渔船时,我才渐渐地看清楚他的模样。他浓眉大眼,皮肤黧黑发亮。他脸上有一粒粒褐斑。这些褐斑,一般都是长期漂泊在海上或者长期流浪在外所留下的铬印,就跟我爷爷和父亲长期在海上捕鱼刻在他们额头上的褐斑一个样。男子也许比爷爷还高出半个人头,身材魁梧,似乎比我父亲还要粗壮,还要结实。他的声音像涛声一般响亮。他身穿短袖蓝衬衫,露出着他那孔武有力的节瓜一般的胳膊。他的眼睛比海水还要发光发亮,喷射着令人振奋和坚毅的光芒。这名男子我似曾相识,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是他究竟是谁,是不是阿海,我当时不敢妄下判断。正在这时,姑姑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立即将目光转向她。
姑姑遭绑在爷爷旁边那棵棕榈树。姑姑的衣服破了,她的胳膊肘和脖子满是伤痕。小腿上有一条被石头划破的血痕,还有鲜血渗出来。她的辫子散了,乱得像一把荨麻草那样。她一副倦怠不堪的样子,然而她还咬着嘴唇,又摆出着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当时,我们在全神贯注瞧着那个劫持者时,她也在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名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名男子。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圆大得我几乎不相敢相信那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怪异复杂,既是久别重逢、悲喜交集的眼神,又是如饥似渴、感激不已的眼神;既是是扬眉吐气、如释重负的眼神,又是不知所措、莫明其妙的眼神。当时,她惊厥地叫了一声之后,跟着就惊喜交集地告诉我们,那个男子就是阿海,是阿海把那个女海盗劫持了!
听到姑姑喊出阿海的名字,我更是把眼睛有多大睁多大地往那个男子瞧去。瞧着瞧着就不再怀疑了,尽管那时,我的脑海里还浮现着阿海还没有失踪之前的面容,当时他的脸孔饱满红润,没有没有半点褐斑。见是阿海,接下来我不知怎么样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我们终于得救了!我正在激动不已,阿海押着那个女海盗来到了我们渔船旁边,接着他对那个女海盗讲了一通叽里咕噜的怪话,那个女海盗便独自划起橡皮艇返回海盗船。女海盗到了海盗船之后,船上那些海盗们就把她团团围住,大呼大叫,叫着叫着就把铁锚一个接一个拽到船上,继而扯起风帆,把海盗船开动起来,照直地往东边驶去,往茫茫的大海里驶去。渐渐地,海盗船像尘埃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盗船消失后,阿海向我们奔来。他首先把爷爷的绳索解开,接着又把我和母亲的绳索扯掉,再把父亲和阿福的绳子解掉。阿海最后来到姑姑身边。当阿海把姑姑的绳索慢慢脱下来时,我见他没有说一句话,姑姑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好像是陌生人过路人那样。当姑姑的绳索全部掉落下去时,姑姑突然扑到阿海怀里,哽咽起来。一会儿,姑姑又奔向海边,站在一块大礁石旁,面向大海泣不成声。阿海走到姑姑的身边,把姑姑搂进他怀里。
姑姑和阿海久别重逢,必然有海水那么多的心事要相互倾诉,我们不想去打搅他们,我们回到渔船上。这时,阿福见到阿海的突然出现,他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或者是气恼起来,又或者是愤怒起来,又或者是失望绝望起来。有时,他坐在驾驶楼的床上长吁短叹,有时,他又会跑到窗口前面垂着头沉思起来。有时,他又会用又气又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海,有时又会用古怪的眼神瞧着姑姑。透过傍晚的点点亮光,我见到阿福的脸孔不是青就是红,要么不是绿就是白,仿佛那变化莫测的海水一样。最后,他一头钻进被窝里,像蛇一般倦曲起来。渔船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桅杆满是弹痕,风帆被射出了十几个洞。厨房门破烂了,有一扇还歪倒下去。饭锅无法再用了,还有那几只玻璃窗,它们都破得不成样子。地面上尽是玻璃碎片,还有一枚枚子弹头。船舱里,水箱里的海鱼大部分被劫走,没有劫走的都死掉了。死去的海鱼,肠子都翻了出来。有的海鱼跌落在甲板上,两眼翻白。老花猫蹲在一只水箱面上,它抹着鼻子和眼睛,它似乎在哭泣着。
爷爷从驾驶楼里找到了马灯,之后落到船舱里,把它挂到小房间旁边那根铁钉里。爷爷和父亲把死去的海鱼一条条捡进一只箩筐里。母亲在厨房里,她把煤气瓶的伐门拧松,准备煮饭和煎鱼。母亲的伤口已经发炎,痛得她时常要停下来喘息一下。我走到母亲身边,把炉灶拧着火。因为铁锅好几个破洞,母亲便叫我把那只镬头端到炉灶上。饭煮熟后,母亲又叫我把米饭倒到一只没有破的盘子里,再把一条条刚刚死去的鲐鱼放到镬头里。
阿海和姑姑手拉手走进船舱里。阿海接着望着那一大筐死鱼问爷爷,要不要把它们摊开来凉开来晒一晒,爷爷回答道:“把它们都倒进海里去吧。”阿海于是把那筐鱼提到船边,把鱼都倒进了大海里。这时,姑姑走进厨房里,把煎好的鲐鱼和剥皮鱼端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阿福还蜷缩在被窝里。当我揭掉被子叫他起来吃饭时,他却对我说,他不饿,也没有心情。后来父亲去叫他,他也没有起来。我记得,他那天没有吃饭就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