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圣诞日间演出

M. A.L.莱恩夫人

那是一八九几年圣诞的前一天。波士顿的街道上大雪纷飞,但购物的人并没有因此减少。雪越下越大,人们只好聚在角落或是门前避一避,等待迟来的汽车;不过,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的节日气氛,没有人发牢骚。母亲们拖着逛累的孩子穿过街上的泥泞,漂亮的姑娘们赶着回家过节,随处可见一脸疲惫的男人拎着个包裹,这可是挑了整整一上午选中的礼物——所有人都沉浸在宽容大度的好心情中。

“学院街!学院街!”电车售票员报站了。坐在车尾的一群年轻人蓦地站起身。其中一位穿着厚重皮大衣的小伙子怒气冲冲地朝售票员吼起来。

“我不是说了‘音乐厅’吗?”他反问,“这下可好,我们要冒着大雪往回走,就因为你太蠢!”

“算了,弗兰克!”其中一个女孩子劝道,“我们自己也该留意的!六个人都不知不觉坐过了站,都怪蒂雷尔夫人,她太有意思了!”

年轻的主妇羞红了脸,笑出一个酒窝。“你真是个小可人,梅迪。”她说着,提起真丝半裙的裙边准备下车,台阶下有个小水塘,“看在你夸我的份儿上,一点责备也算不了什么。不过,雪下得真大啊!”

“没关系,我们都打着绑腿呢。”梅迪·威廉姆斯镇定地答道。

“请买票!”售票员一脸木然。

弗兰克·阿姆斯特朗气呼呼地把手伸进口袋,手套都没脱。“给你钱,”他说,“快点找,行吗?我们浪费够多时间了!”

售票员用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数好零钱。他紧闭着嘴唇,似乎生怕自己忍不住反驳。将六个人的票款记入收款机后,他示意开车。电车便向飞扬的大雪中驶去。

阿姆斯特朗飞快地数了数手里的银币,大笑了一声。他本能地转过身,但那辆车已经跑远了,中间还隔了两三辆车。

“那家伙准是个傻子,”他跑到十字路口,跟其他几个人说,“居然找给我一美元二十分,我总共也就给了他一美元。”

“啊,你就不能叫住他吗?”梅迪·威廉姆斯后退一步,一脚踩进潮湿的街道。

帮她拿伞的哈佛大三生反驳说:“有什么用呢,威廉姆斯小姐?你该清楚,没等车开到斯科雷广场,他就能弥补这笔损失了。这些家伙从不让自己吃亏。这不,前两天,我付了二十五美分,结果那个售票员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的找零呢?’我说。‘你才给了我五分钱啊。’他说。没人能证明我给了不止这些钱,除了我自己,可我也没数。”

“但你说的跟这件事没关系,”女孩勇敢地坚持着,“不能因为一个售票员说谎,我们也跟着说谎。很抱歉,弗兰克,在我看来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偷窃。”

“哦,得了吧!”她的表哥轻轻一笑,“我猜西区公司该不至于连明天的晚饭都吃不上吧。给你,梅迪,五十美分不义之财。我觉得音乐会之后你该请大伙儿吃一顿,当然啦,没有强迫的意思。这下就不关我的事了。不过你最好不要背负这么强烈的道德感,怪让人不舒服的。”

遭到表哥这般无礼的取笑,梅迪脸红了一下,默默跟着大家往前走。显然,要赶上那辆电车是不可能了。

“你有没有注意他的工号,弗兰克?”她突然问。

“没有,我都没想到要看,”弗兰克突然停下来说,“不过,就算有机会我也不会投诉的。到明天谁还记得呢。我觉得让太阳带着我的怒火下山太不安全,通常第二天就找不着了。”

“我没打算投诉。”梅迪说。但两位男士都沉浸在这个巧妙的玩笑里,全然没有在意她说什么。

音乐厅宏伟的大门就在眼前。他们立即躲到门边,开心地跺掉脚上的雪。姑娘们调整着面纱和帽子,展示出娴熟的女性气质;美丽年长的女伴赞许地微笑示意;小伙子们则忙着脱去湿漉漉的外套。这时,梅迪突然转过身,再次准备豁出去了。

“哈里斯先生,”她说得很小声,担心自己显得不友好,“你是说那辆车会从斯科雷广场再开回来吗?”

“哪辆车?”沃特·哈里斯一脸茫然地问,“哦,我们来时坐的那辆?对,我记得是这样。总之他们全天来回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威廉姆斯小姐?”

他听起来确实充满关切。这个女孩有一副青春甜美的嗓音,灰色的双眸清澈见底,令他十分着迷。她也许算不上漂亮,但却是他喜欢的类型。那双灰色的眼睛始终流露出真挚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不,”梅迪说得很慢,“我没事,谢谢你。但我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听说要是对不上账,他们有时候就得自己垫钱,我不能——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

弗兰克·阿姆斯特朗没等她讲完。“梅迪,”他故作平静,像跟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说话一样,“你简直荒唐到家了。音乐会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谁知道那辆车什么时候回来。你这样搞得大家都不舒服。蒂雷尔夫人,您能管管她么,别糟蹋了这整个下午。”

“他说得没错,梅迪,”蒂雷尔夫人说,“你能替那个可怜的人感到难过,真是太善良了,可他也真够粗心的。那是他自己的错。想想看,害我们走了多远的路啊!我的脚都湿透了。再不赶紧进去,大家都会感冒的,我想你也不希望那样吧,亲爱的。”

她说着便带头往里走,另外两个姑娘和年轻的阿姆斯特朗跟在后面。梅迪拿不定主意。进去多容易啊,在温暖的灯光和激动人心的氛围中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不,”她坚定地答道,一半说给自己听,一半说给还在门口等她的年轻人听。“我必须回去,尽力挽回错误。真的很抱歉,哈里斯先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们……”

“说什么呢,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儿去了,”年轻人有些激动地说,“要是刚才我留心看他一眼,这会儿就一个人去了,可我根本不认识他。”

梅迪笑了。“哦!哈里斯先生,我并不想错过整场音乐会,票都在弗兰克那里。你得进去替我说几句好话。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请不要等我。要是你能替我观看第一场演出,并且请他们不要过分责备我……”她说到最后露出一丝哀求的声调,几乎哽咽起来。

“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威廉姆斯小姐!”沃特·哈里斯喊道,眼里满是真诚的赞赏。但梅迪已经走了,他知道再耽搁只会让事情更糟,便转身走进了音乐厅。

这时,电车正沿着潮湿的轨道晃晃悠悠地朝终点站驶去。车厢空荡荡的,除了一位老先生和他的保姆,没有其他乘客。售票员吉姆·史蒂文斯走进了车厢。

“怎么就忘了那几个年轻人要在音乐厅下呢,”他心想,“我这是怎么了?那个小伙子好像要投诉,可我责怪他的时候没意识到。要不是因为他话里带刺,我真该好好道歉的。但愿他没有投诉。惹上这样的麻烦可不妙,尤其现在玛丽和孩子都病了。我实在太困了,打不起精神。连着三个晚上跑来跑去,白天还要上班,简直是要命。总算交了房租了却一桩事,可这下连半块钱都不剩了。哎呀!”他猛地想起刚才找的钱,“天哪,我多给了他五十美分!”

他瞟了一眼收款机刻度盘上的车费,开始数口袋里的钱。发车前的金额他记得清清楚楚。仔细数了一遍,他又把手伸进笨重的外套帆布口袋,兴许半美元放那儿了。没有,是空的!

虽然不情愿,但事已至此。少了五十美分,十张票钱啊!都跑到那个穿毛领的年轻人口袋里了!售票员哆哆嗦嗦把钱放回口袋。这意味着——意味着什么?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平安夜!闹哄哄的廉租房,二楼昏暗沉闷的小房间。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在破旧的躺椅上徒劳地安抚哭闹的孩子。孩子同样苍白瘦弱,咳个不停。炉子里生着微弱的火苗,几乎要灭了——煤太贵了,架子上摆着药。“药其实没多大用处,”医生说过,“他需要的是牛肉和奶油。”

想到这儿,吉姆的心往下一沉。他仿佛听见宝贝在问:“爸爸快回来啦,是不是呀,妈妈?”

“可怜的孩子!”吉姆小声地自言自语,“这下没法给他带礼物了,玛丽的紫罗兰也没了。再没比这更糟的圣诞节了。我猜那家伙要是知道我想买紫罗兰,肯定觉得很可笑。他不知道紫罗兰对玛丽来说有多重要,没准他根本没发现多找了钱。那种人一般不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掏钱就跟掏报纸一样随便。”

他走进雪地里,帮保姆一起扶老先生下车。电车晃晃悠悠继续往前开。吉姆竖起衣领裹住耳朵,不住地跺脚。他本打算在那家花店买束紫罗兰,那家玩具店也近在咫尺。

他疲惫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很多人都这么干,每天如此。没有人会愿意因为正义而越来越穷。返程路上这辆车有很多人,不用把每一笔车费都记进收款机,没人会发现的。可是玛丽!要是她知道了,绝不会碰那些紫罗兰。她肯定会知道。我会说出来的。她那么聪明,根本瞒不住。”

吉姆跳下车调整轨道,感觉很不真实。难道真要两手空空回家过平安夜?全家人都要为他的粗心大意遭罪。都怪自己,可这未免太残酷了。他实在太累了!

乘客蜂拥而入,他竟然有些泪眼模糊。唉!难道要像孩子一样哭一场吗?他都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

“没用的,”他心想,“我不能那么做。还记得第一次送紫罗兰给玛丽,是她答应嫁给我那晚。我说我会努力成为她的骄傲,她应该不会为一个不诚实的男人感到骄傲。玛丽宁可挨饿也不愿接受一根自己买不起的缎带。”

他一口气敲了十二下收款机,那阵冲动过去了。又敲了六下,然后毫不含糊地再敲九下。他觉得铃声比平时更清晰了,甚至有些振奋人心。

车停了。吉姆得意地把手一挥,猛地拉开车门,他觉得自己又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了。可怎么面对孩子,他无奈地垂下了手臂。太难了。

他转身帮一位在站台等候的年轻姑娘上车。透过漫天的飞雪,他看到一张热切的脸庞,镇定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似乎认出了什么,又有些隐约的迟疑。他一手扶着报站的拉铃,大概就是在这儿见过这位姑娘。他马上反应过来。

“有件事情弄错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微微颤抖,“你多找了我们钱,还给你。”她把那块银币递给吉姆,就是这块东西,害他难过了一刻钟啊。

他恍惚地接过来。这位女士会不会以为他疯了,竟然在意这么小一块硬币?得说点什么。“谢谢你,小姐,”他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字,“你瞧,我以为弄丢了……家里还有孩子……平安夜到了……我的妻子病了……你不知道……”

她看起来可一点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却干脆地说:“我知道,正担心是这么回事呢。我猜你大概有孩子,所以给小姑娘也带了一份圣诞礼物。”说着,吉姆冰凉的手里又多了一件东西。

“磨蹭什么呢?”司机在前面嚷嚷起来。那位姑娘已经消失在雪地里了。

吉姆扯了扯铃铛示意开车,目光又落在手里那两枚闪闪发亮的五十美分上。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那天晚上,他坐在一把比自己小好几英寸的摇椅上对妻子说,“我的宝贝不是个小姑娘,但我希望他长大能像她一样可爱,谁知道呢,但愿吧。”

“可怜的吉姆!”玛丽笑了笑,抬手轻抚他粗糙的脸颊,“我想你是累坏了。”

“我猜啊,”他伸出两条长腿,凑向炉底零星的火花,“我猜她眼里也闪着泪花呢,但那会儿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哭了,所以说不准。”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英国紫罗兰的甜香。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怀里牢牢抱着一匹玩具小马。

“愿上帝保佑她!”玛丽轻轻地说。

“啊,威廉姆斯小姐,”沃特·哈里斯看到一个满身积雪的人影沿着人行道迅速走来,激动地跳了起来,“看来是找到他啦。你错过了第一场哟,但他们不会怪你的——这次不会的。”

女孩一脸灿烂地看着他。“谢谢你,”她抖掉裙子上晶莹的雪花,“就算怪我也无所谓。要是刚才我留下了,才是真的损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