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性

彼得·理查森（Peter Richerson）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环境科学与政策系荣誉退休教授，著有《并不仅仅由于基因》（Not by Genes Alone）。

“人性”这个概念，在对人类感兴趣的进化论者中间“行情”很好，颇受欢迎。然而，当我们细细推敲时，就会发现它其实很无聊。更有甚者，它会让那些使用这个概念的人思维混乱。有价值的概念应该犹如庖丁解牛，而“人性”则干脆是粉身碎骨。

“人性”这个词暗示着它界定的是人类物种普遍的核心特征，而进化生物学告诉我们，这种本质主义的概念是错误的。一个物种是不同个体的集合，大多数物种和其祖先及近亲之间，大部分基因是共享的，就如同人和猿一样，而充足的遗传变化又保证了没有两个个体在基因上是完全相同的。在很多物种身上都会发现地理环境导致的基因变化，现代人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由于持续不断的异种交配，我们至今还能在现代人类基因组中找到痕迹，并推断出在几万年前，人类大概拥有一对非洲“种”和三个欧亚混血“种”。大多数物种及他们所包含的种群都在进行着这样义无反顾的进化。人类种群在全新世进入了农业时代，淀粉类主食及其他农产品带来了饮食的变化，密集聚居的人群又给流行病病原体的滋生创造了条件。与此相适应，一波基因变化应时而生。如今，“富贵病”袭来，某些人类再次受到了新的物种选择压力，与此相对应的，免疫力也出现了进化。一些遗传学家还宣称，基于自然选择，人类为了适应复杂的社会，那些能够改变我们行为方式的基因已经出世了。

人性的概念会让人在寻求真理的时候抱错佛脚。就说说那个最有名的关于人本性的争论吧：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近年来，有若干实验主义者导演了多次名为“公地悲剧”的游戏，并且观察人们是如何终止这个悲剧的（如果他们做得到的话）。典型的结果是，大约1/3的参与者表现得像无私的领导者一样，利用一切实验中可以利用的工具，来解决合作中的两难困境；大约1/10的人在任何需要合作的工作中，表现得都像自私的剥削者；比较均衡的是谨慎的合作者，他们的表现让人捉摸不定。这个结果与所有人的经验一致：总有一部分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诚实、慷慨，少数人则完全精神变态，大多数人居于两者之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人类社会将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所以，关于人性，争来争去都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它对常识熟视无睹。

达尔文对生物学的伟大贡献在于，放弃了本质主义，转而关注变异及其传承。尽管在达尔文的年代，人们对有机遗传机制还一无所知，但是他还是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他正确地提出了人类变异的问题。他在《人类的由来》（The Descent of Man）一书中写道，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人类非常普通，各种不同的地理条件带来的变异也很常见。然而，从很多方面来看，人类行为所产生的变化大大超过了其他物种。在麦哲伦海峡（the Strait of Magellan）适应了狩猎采集生活方式的火地人，与一个来自英国什鲁斯伯里小镇（Shrewsbury）的从容不迫的博学绅士（指达尔文）相比，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这些差异主要是由于风俗习惯不同，与生物机能无关。达尔文也意识到，风俗习惯的演变有点像人工驯养，是人类对选择过程作出的反应，更是由人类自身的选择形成的，自然选择在其中只扮演次要的角色。

在《一个婴孩的生活概述》（Biographical Sketch of an Infant）一文中，达尔文描述了孩子们很乐意从照顾他们的人身上学习。对于一个19世纪的博物学家来说，利用其手头的工具来观察传统、习惯、语言等现象的继承发展，还相对容易些，毕竟这不像错综复杂的基因遗传，没有分子生物学的高科技工具根本连想都不用想。最近，一些关于模仿教学方面的研究工作，已经开始更加深入地揭示隐藏在这些过程中的各种认知因素。对传统习惯的养成和进化研究结果，也进一步说明了达尔文给出的现象学解释言之有理。

当我们用“人性”的概念去理解学习、文明，以及文明的演变等机制时，它的缺陷就一览无余了。以“人性”的思维来看待人类行为产生的原因，会很自然地将其分为先天、后天两类。而在进化和发展的过程中，先天都是先于后天的，无论天性怎样进化，文明怎样变异，都是受天性驱使的。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如果在博物馆中陈列的石制工具是真的，那么我们就可以一直追溯到南部古猿时代后期，从那时起人类这条血脉的基因进化就和文明演变是相互适应、相互促进的。两百万年以来，技术进步与人类脑容量及其他解剖学特征的变化差不多是同步的。有很多例子可以确定无误地证明，是文明的演变驱动了基因的进化，比如说乳制品制造业的发展促进了成人乳糖酶持续性基因的进化。同样是在这两百万年间，社会学习这种方式也起到了类似的作用。人类的社会学习能力在出生后的第一年就开始发挥作用，而这时候婴儿还没有获得语言及精确的模仿能力，发展心理学家不得不煞费苦心，设计了很多实验来研究婴儿到底学了些什么。婴儿在出生12个月后，就开始源源不断地接收周围人类文明的信息，外界也开始与基因表达产生互动。而对自闭症儿童来说，这种社会学习的能力或多或少受到了严重损伤，到了成人阶段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发展性障碍。

就像直立行走一样，人类的文明也应被当作是人类生物学研究的一部分。人类的足迹遍及绝大多数的陆地和两栖环境，适应、变异、进化都离不开人类文明的参与。而“人性”的概念和本质主义一样过于泛泛而谈，如果痴迷于此，想解开人类进化之谜就要走很多弯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