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给人类的本性编号

库尔特·格雷（Kurt Gray）

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社会心理学助理教授。

“我对物种和变种之间的区别是那么模糊和任意感到非常震惊。”此句出自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采用林奈氏分类系统来梳理纷繁、巨大的生物多样性。18世纪时，林奈发明了一种基于物种描述的方法来进行分类：它们看起来一样吗？它们的行为方式一样吗？用林奈氏分类方法，能够将自然界分得清楚分明。你可以先计数，然后自信地说：“那里有两种大象”或“那里有四类熊”；一些心理学家也会这样表达，“有六种情绪”“有五类人格”或“有三种道德感”。这些心理学家都受到了林奈精密、有序、整洁的想法的启发，可是唯一的问题是，林奈的方法是错的。

林奈生活的年代，是在达尔文提出自然选择进化论的100年之前，而林奈一直坚信物种是固定不变的。他骨子里的宗教意识使他认为，物种是天意的产物，他的工作就是简单地将不同的物种分类。看一下他的座右铭就知道了：上帝负责创造，林奈负责组织。如果是上帝创造出了一定数量的不同物种，那么对这些物种进行登记、编目、计数就都是合理的。问“上帝创造了多少种蝾螈？”是讲得通的。然而，进化论的出现破坏了“物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理念。物种并不是在创世之初一下子就全部出现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丰富的。这个过程只需要不断重复一个简单的算法——遗传、变异和选择，就可以实现。让人眼花缭乱的生物多样性，从病毒仙人掌，再到人类，都可以通过环境不同、机制相同的进化过程来解释。这种相同的进化过程意味着，物种之间的联系更多的是在人类的头脑中存在，而并不是大自然刻意为之。有许多位于进化过渡阶段的动物（例如肺鱼）和杂交生物体（例如狮虎兽），不能简单地将它们分类。此外，从地质时期的角度来看，随着各大陆板块的断裂、碰撞，物种分分合合，这种分类方法就显得更加武断了。

生物学已经意识到了这点，物种的分类并不代表神意，而只是用一种简单、有用、直观的方式来划分世上的芸芸众生。不幸的是，心理学还懵懵懂懂，落在后面。许多心理学家认为，心理世界还是固定的、靠谱的，不同的心理状态反映的是更深层次的本质。翻开心理学导论的教科书，看看上面列举的心理类型——人类的5种需求、6种基本情绪、3种道德感、3种爱、心灵的3个阶段，等等。实际上，这些列表主要是提出列表的人凭着直觉而获得的。

就像18世纪的林奈所做的那样，这些直观的分类法已经是我们竭尽所能得出的最好的结果了。原因和林奈一样，因为心理学缺乏对于基本心理过程的理解。然而，社会认知学和神经科学揭示了这些过程，并且发现了不同的精神体验是某些更基本的情感及认知过程的组合，比如情感、道德、动机。这项研究表明，各种心理状态并不能被划定为具有持久本质的“事物”，而只是一种模糊的结构，这种结构是由一些公共的心理过程在不同的环境下表达出来的。

在不同的特定环境下，同样的进化过程可以创造出大量的物种，以此类推，心灵也能创造出大量精神物种。你可不能再像数一数雪花或颜色有多少种那样，给情绪或道德感分类了。可以肯定的是，各个实例之间一定存在相似性和差异性，但是进行分组这种做法就太任意了，尤其是当分类依据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研究人员的直觉的时候。某位科学家可以将一种精神体验分成3类，另一位科学家则可能分成4类，再来一个科学家又可能分成5类。科学家永远不会对这样的基本数字达成共识。

心理学是时候放弃给人类的本性编号的野心了，也应该认识到，所谓的“心理物种”要么不确切，要么不真实。生物学很早就认识到了物种分类的任意性和人为构建性，为什么心理学落后了200年？可能的答案是，人类相信（甚至包括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们）直觉作为意识的产物，能够精确地反映意识本身的结构。不幸的是，通过数十年的研究，直觉的缺陷已经大白于天下，更不用说通过直觉来揭示心理过程的特点了。

心理学家的工作必须从计数转向组合。计数只是简单地描述世界，也就是某个心理学家，在某段时间内，依托某种文化，根据某种直觉，给心理的状态排排序而已。组合则试图寻求基本的心理元素，并且发现它们是如何相互影响，从而创造精神世界的。在生物学中，计数的问题是“有多少种蝾螈”，而组合的问题是“什么过程导致了蝾螈的多样性”。计数被绑定到一个特定的环境和时间里，而组合识别这些因素，映射到不同的过程上去。心理学必须全面向生物学学习，不再列举个体的种类，而是寻求背后的心理机制。

美国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主任托马斯·英赛尔（Thomas Insel）已经开始在精神病理学中率先开展此类研究。他反对应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因为其中提出现有的分类法使精神病理学的基本过程模糊不清，阻碍了新的治疗方法的发现。美国国家精神卫生研究所（NTMH）建议，通过对表达情感和表达概念的神经系统的基础性研究，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截然不同的抑郁障碍和焦虑症状常常是并存的，以及为何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能够有助于缓解各种精神障碍。我们不能轻易地给精神病理学标上某个类别的标签，其他的心理现象也不能。

当然，我们不应该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给自然世界分分类，还是有必要的，否则大家就很难一起讨论问题了。即使在生物学领域，进化过程的力量也是无可争议的，大多数人还是沿用林奈分类体系，也还继续使用着几个世纪前林奈取的名字。关键是不要把人类主观构建出来的东西与大自然原本的秩序混为一谈。对人类有用的东西并不一定、也无须是真实的。在心理学领域，直观的分类法是必须迈出的第一步，但即便是如此了解这个物种世界的林奈也意识到了，无论是他所构建的系统，还是他给物种打上的标签，都存在武断性。心理学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了！也该将林奈留在18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