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画苑

良师益友马国亮

在美国定居的我的老朋友中,马国亮先生算是最长寿的一位。他年已94岁,近年来,与我书信来往不断。

去年(2001年)10月,他知道我患病住院,特地在电话里向我问候,我听到几十年来所熟悉的声音,感到温暖和亲切,当我向他问好时,他低声回答:“我不太好。”我听后很是不安,正要写信去,却收到他寄来的一叠亲笔手稿,依旧思路清晰、字迹秀逸,不像是出自一个年逾90的老人之手。我为他的才华和笔力所折服,也推想他已恢复健康,不料就在一星期后,收到了他夫人寄来的信件,里面竟是令人惊愕和悲痛的马国亮先生的讣告。

马国亮主编的《良友》

马国亮先生是创刊于1926年我国最早的大型画报《良友》的主编。《良友》在世界画报史上也占有领先地位,为中国画报开辟了新纪元。《良友》记录了20年代到40年代的历史文献,内容包括国内外大事、各领风骚的人物,以及社会动态、科学文化、民族风俗等,都是以精美图片的形式,使读者每看一本,就能及时了解世界复杂多变的政局和我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动态和趋向,不偏不倚,立论公道。此外,还刊登名家散文、小说、绘画和艺术家的回忆录。马国亮身负重任,兢兢业业,力求菁华,每月完成这艰巨而繁重的编辑工作。在一篇篇文章的字里行间和纪实的图片里,流露出这位主编热爱祖国山河、颂赞英才先知以及争取和平、自由和反对独裁专制的民主精神。他自己也能写能画,不断发表优美的散文,亲自为《良友》绘制精美插图,是位多才多能的作家。《良友》能成为中国出版史上颇具文献价值和受广大读者欢迎的通俗画报,马国亮先生功不可没。他在编务之余,还出版了长篇小说《露露》和《偷闲小品》等。

抗战爆发后,《良友》停刊,马国亮离开上海,经香港深入内地主编《大地画报》《新中华画报》《广西晚报》副刊,并将所见所闻撰文报道。他真实地描绘了千万难民在战火中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采访了无数抗日队伍的英勇战绩。他见过外交家许世英、黄伯度,还访问过周恩来、宋庆龄、《西行漫记》的作者斯诺、“日本密探”万斯白。他后来以本人经历和文化人抗日救亡的战斗生活写成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是一部八年抗战的真实记录。

抗战胜利,他回到上海,与冯亦代、叶以群、李嘉、凤子、丁聪等合编《人世间》,写了多篇文章嘲讽战后上海的种种畸形现象,表达了要求和平、反对独裁的民主思想。1947年应邀去香港,进长城影片公司任编剧,并主编《大公报》电影副刊。

我就是在香港与马国亮相识的,在长城影片公司的剧本讨论会上见过几次。他是该公司的编委,我是刚进入艺术宫殿的无知新手,对这位前辈既仰慕又敬重。马国亮先生总是彬彬有礼,以和蔼的笑容、睿智而深厚的目光、亲切而真诚的语言予我教励,在我脑海里留下一个气度不凡、聪明良知的绅士形象,可惜没有机会多多接近和就教。直到1952年1月10日,我被香港政府无理驱逐,到深圳军管会招待所过夜,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夜色中昂立着一个身穿夹大衣、手提小皮箱的男子身影,我一眼就认出是马国亮,急忙赶出去招呼。两个本来并不接近的同行,在这特殊的情景中相逢,同样的遭遇使我们顿时成为难友和知己。在抗议港英政府的座谈会上,他激昂慷慨,控诉自己被剥夺自由、禁止爱国言论的暴行,发出反对殖民主义、向往新中国的呼声。一个文明的绅士一变而为迎接新时代的勇士,令我对他更为敬仰和尊重。

我们被驱逐,家属仍留在香港。我看到他在激愤之余,时刻担忧着妻儿的安全,直到通知我们到罗湖去接眷。我们穿了人民装,在边界的碉堡前接到了亲人。他和妻儿紧紧拥抱,泪满眼眶。在他的心里,除了祖国,家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我在广州逗留3个月回上海,马国亮在广州从事编辑工作。不久,他全家来上海,担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编剧,编了几个动画片小剧本,同时担任民盟电影支部的主任委员。每次开会,他只说几句开场白,就一直含笑坐在一旁,等会议结束,似乎对政治并不热衷,个人也从来没有任何意见和要求。我们也就是在别人踊跃发言的时候,私下闲谈几句,这是因为同被驱逐的遭遇使两人之间比别人多一份个人的感情。不幸到了1957年,“反右”的狂流使50多万知识分子惨遭灭顶之灾,马国亮与我又一次成为难友。我们在批评会上检查自己时被迫低头“认罪”,两人在默默相望时,心里暗暗委屈。在香港是“左派”,回来后却成了“右派”,两人为这种奇突的不幸遭遇感到迷茫。别人不理解,自己也觉得无可奈何,只有相对苦笑。

因为我在单位里每周一次的“民主生活会”上暴露思想不够,不肯触及灵魂而无法转变立场,领导就命令我下乡劳动,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使我终于离开了动辄受批评的环境。我先到郊区奉贤农村,后转单位办的农场。都是犯错误的人在一起,我也已经到了生活的底层,就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而发展成为反党分子,也真心地认了罪。我白天劳动,晚上写检查,一天似乎过得很充实,可是每当我回想过去,内心总会浮起一片空白,无限惆怅,仿佛自己的未来会是一片黑暗。不久,马国亮也被押送到农场,两个患难之交又一次相逢。相逢在以罪人之身受到惩罚的劳改农场里,与被香港政府驱逐出境的那晚,情境相似,情况却完全不同,后者我们身披光环,对前途乐观而满怀激动,如今成了阶下囚,对今后悲观而无望。我帮他取下行李,满腹酸楚,他却幽默地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在这里见到你,就像在苦闷中见到上帝,我真高兴。”他仍是那么洒脱和幽默,是穿着破旧衣裳的翩翩绅士。

别人都下大田劳动,为了照顾他年老,就让他去播种作为猪饲料的“小球藻”:在离宿处较远的空地上挖一个两丈长一丈阔的浅坑,坑里蓄满清水;将小球藻的秧倒入,再加上粪便,任其生长。马国亮一个人负责这艰巨而单调乏味的劳动。他每天天刚亮起床,粗粗洗漱后,穿着棉衣,两腿套着长雨靴,肩负铁搭,在晨色迷茫中出发去水坑,然后一刻不停地将铁搭在水池里掏拨,使已经发绿成状的球藻来去翻动,找到已成熟的小球藻,就小心地捞上来,装在车上,向猪棚推去。他茹苦含辛,任劳任怨,认真负责,风雨无阻。我在旁看到,暗暗叹息,过去对中国出版事业有很大贡献的大主编,而且曾是反殖民势力的爱国志士,竟因一时“立场”不对而被罚当苦工。晚上,我悄悄问他有何感想时,他沉思片刻,含笑回答:“不知道这种轻便劳动,能不能真的脱胎换骨?”简短的回答,显示出他内心的矛盾、怀疑和痛苦。

我们这些“改造分子”每半月允许回家一次,如果错过便算放弃。某次,马国亮与我轮在同一个假日回家,我们高兴能够同行,前一夜就准备好行装,不料到了第二天,从清晨起便下暴雨。我们吃了早饭,只得焦急等待,直等到中午,还是豪雨如注。午后只有一班车,赶不上就不能回家。我绝望了,准备放弃。可是马国亮并不气馁和灰心,竟穿上雨衣和长统靴,神色凝重地对我说:“今天不走,还要等半个月,家里在盼望我们呀!”不等我同意,就帮我穿上雨衣和套鞋,连背囊也不拿,拖着我就往外走。

走出农场,雨下得更大。密密的雨帘遮住我的视线,望出去白茫茫一片,耳边响着令人寒栗的风雨声。脚下的田塍路被雨淋得透湿,成为一片泥泞,稍不小心便要滑跤。我有些畏缩,将脚步放慢,轻轻呼唤走在前面的马国亮。而他却挺直身躯,步履坚实,回头来拉住我的手,扶着我加快前进,走慢了会赶不上车。他鼓励我、安慰我:“老沈,现在我们这些人,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回到家里才能温暖我们的心,只有亲人才有使我们有活下去的勇气,在子女身上能寄托未来的希望!半个月一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即使千刀万剐,我们也要赶回去一家团聚啊!”

我们浑身雨淋湿透,在泥泞里挣扎半天才赶到车站。正好有一辆车开到,我们幸运地挤上车,已全身大汗!我看到他两眼涌满泪水。

不久,他被调到嘉定社会主义大学去学习。当年国庆节,我们同一天被召回局参加大会,宣布摘帽。离开时,我们在大门口相聚,两人紧紧握手庆贺终于免去万恶罪名,还感激得到宽大处理。

各自回厂后,我们仍从事编辑工作。我们怀着戴罪立功的心情,努力组稿。我们被扣除几年的工资没有发还,也没有任何奖励,然而我们毫无怨言,既尽心尽力扶植剧本,又帮助新进厂的青年编辑。马国亮更是悉心培养子女。他夫人是音乐教授,女儿常子学钢琴,儿子庸子学大提琴。马国亮但求安宁,在劫难后只希望保持自己这个能享受幸福生活的音乐之家。不料,“文革”如晴天雷击鼓荡中华大地,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我们又犯了扶植毒草和腐蚀青年的罪行,每会必批斗,每斗必认罪,不是主犯,便是陪斗。我除了挂着黑牌扫地、游街,还被列为“清除出队伍”的五类。我听说马国亮的境遇更加悲惨,每天早晨跪在厂门口,迎接造反派。听说有的“老牛”被罚,站在食堂中央,经过的人都要打他一记耳光,我真担心马国亮会遭此侮辱。他在1940年代已靠拢党组织,白谦不够标准,此后又一直为党工作,要求进步的老文化人竟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反党分子,真是天理何在!公道何在!不料,还有更为不幸的大祸落到马国亮身上。北京的马思聪“出逃”,竟连累他夫妇(马国亮夫人马思荪是马思聪妹妹)。他俩被禁闭数月,一家人不能团聚,使他痛苦。释放后又以历史反革命罪名被监督劳动。到1969年,知青上山下乡,我送二女儿去安徽,在车站又不期而遇他夫妇也在送心爱的儿子马庸子远行。他一直想培养儿子成为大提琴手,如今下乡劳动,手指要变形,将断送他培养儿子的理想,美好的希望全破灭了。我夫妇和他夫妇,四个人目送自己心爱的子女去接受教育的艰苦劳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父母身边。我满含泪水,强颜欢笑,而马国亮再也压抑不住家破人散的悲痛,竟掩脸恸哭不已!这是我与他又一次悲惨相逢。同是文化人,在同一时代,相同的患难,共同的命运,何止是我们两个,还有千千万万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多么悲痛的年代,我们是多么不幸的一代啊!

整整十年浩劫,耽误了祖国前程,摧毁了民族文明,千万人民的生活到了绝境。多少青春被埋没,多少人死于非命!终于盼来了光明,万众欢腾。接着是拨乱反正,错划的“右派”可以改正。当我接到通知时,禁不住痛哭失声。不是感动,更不是感激,而是沉痛。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又是疑惑,又是省悟: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当“右派”帽子落在我头上时,我先委屈,后来经过几年批斗“改造”,开始认罪,承认是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十年之后,还是那些划我为“右派”的当权人,竟又说我并没有错,可予“改正”,我只得默默接受。我这个可怜的知识分子,连自己是不是错都不知道,任凭别人摆布,说我有“错”就认错,说我“没错”就改正,我的知识在哪里?我的人格又在哪里?真是百无一用、毫无主见、唯命是从、又不敢为自己辩护的软骨虫啊!难道还不该自责、不该悲哀、不该为自己懦弱而放声大哭?

我把这感想告诉同样“改正”的马国亮,他似乎比我更省悟、更明白,先含泪点头,随即幽默地一笑:“我终于明白是谁错了!如今我们什么都失去了,岁月、事业、理想和人生,总算保住了性命和失而复得的家!其他作为笑料,不值一谈了!”

马国亮给沈寂的信

半年后,他受香港《良友》杂志的邀请,举家去香港定居。在过去曾被递解出境的地方,他恢复了生机,重编《良友》,约我为他写稿。2年后,他去美国探亲,途中记事,出版《美国短长》一书。5年后,他又举家到美国定居,还不断地写作。因两腿患疾,不能起立,坐10年轮椅,还笔耕不止,出版《浮想纵横》。文章中有不少风趣幽默又鞭辟入里的警句和真理,回答了中国知识分子几十年来所受的委屈和疑问,显示出一个追求真理、爱憎分明、揭露黑暗的有骨气的中国文化人的执着精神,令我敬佩,使我鼓舞,也永远牢记在心!

我得到他的同意,代他编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和散文集《生活哲学》(将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当我将最近出版的小说集寄出不久,就收到他的讣告。他没能看到自己的旧作在大陆新版,散文集也要到6月份问世,他也见不到了。作为老友的我,真是万分遗憾和歉疚,但是我希望读者们能在他的遗作里,读到一个拥护真理、满怀真情、为人正直、敢说真话的作家所留给人世的一片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