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尔赫斯全集第一辑(套装共16册)
-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 3145字
- 2020-07-09 17:05:29
难以置信的冒名者汤姆·卡斯特罗
我之所以用汤姆·卡斯特罗这个姓名,是因为一八五〇年前后,智利的塔尔卡瓦诺、圣地亚哥和瓦尔帕莱索的大街小巷都这么叫他,如今他既然回来了——即使以幽灵的身份和作为周六的消遣再次用这个名字也无可厚非。瓦平的出生登记册上的姓名是阿瑟·奥顿,出生日期是一八三四年六月七日。我们得知,他是一个屠夫的儿子,在伦敦的贫民区度过枯燥可怜的童年,感到了海洋的召唤。这种事情并不罕见。离家出海是英国传统中同父母权威决裂的做法,是英雄事迹的开端。英国地理环境鼓励这么做,甚至《圣经》里也有案可查:“在海上坐船,在大水中经理事务的,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并他在深水中的奇事。”(《旧约·诗篇》,第一百零七篇)奥顿逃离生他养他的败落的贫民区,乘上一艘海船,望久了南方十字星座后,又像一般人那样感到腻烦,一到瓦尔帕莱索港便开了小差。他有点痴呆。按照逻辑推理,很可能(并且应该)饿死。但是他浑浑噩噩的自得其乐、永不消失的微笑和无限温顺,博得了一户姓卡斯特罗的人家的好感,他们收养了他,让他改姓卡斯特罗。那次南美之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他的感激之情从未减弱,一八六一年在澳大利亚再露面时,一直沿用汤姆·卡斯特罗这个姓名。他在悉尼结识了一个姓博格尔的黑人男仆。博格尔并不漂亮,但气派从容庄严,同一般上了年纪、身体发福、有点地位的黑人一样,给人以工程建筑似的稳重感。他还有某些人种志的书上认为黑种人不可能有的特征:头脑灵活,会出主意。我们将在下文看到证明。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保留着一些非洲古老的习惯,但被瑕瑜互见的加尔文教义矫正得所剩无几。除了和神交流之外(我们将在下文解释),他和常人无异,唯一不正常的地方是过马路时迟迟拿不定主意,东南西北观望很久,唯恐飞驶而来的车辆结束他的生命。
一天傍晚,奥顿在悉尼一个管理不善的路口看见他正使劲下决心要逃避假想的死亡。奥顿观察了许久,上前去搀扶他,两人胆战心惊地穿过根本没有危险的马路。一种保护关系便从那天傍晚的那一刻开始形成:把握不定的庄严的黑人对瓦平出生的肥胖白痴的保护。一八六五年九月,两人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一则伤心的广告。
受到崇拜的人死了
一八五四年四月末(正当奥顿受到智利人家的热情接纳时),美人鱼号轮船从里约热内卢驶往利物浦途中,在大西洋水域遇难。死亡名单上有罗杰·查尔斯·蒂奇伯恩,在法国受教育的英国军人,英格兰信奉天主教的名门豪族之一的长子。那位法国化的青年说的英语带有最标准的巴黎口音,引起只有法国智慧、文雅和炫耀才会引起的无比嫉恨。说来难以置信,奥顿从未见过他,但是他的死亡改变了奥顿的命运。罗杰的母亲,惊恐万状的蒂奇伯恩夫人,怎么也不相信儿子遭到不幸,在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报纸上刊登伤心的寻人广告。黑人博格尔看到了广告,想出一个聪明的计划。
差别的优势
蒂奇伯恩身材颀长,气宇轩昂,黑黑的皮肤,乌油油的直头发,眼睛炯炯有神,谈吐文雅得有点过分;奥顿一副粗野的模样,腆着个大肚子,傻乎乎的神情,雀斑皮肤,栗色鬈发,迷迷糊糊的眼睛,说话含混,不知所云。博格尔的计划是让奥顿搭上第一班去欧洲的轮船,声称自己是蒂奇伯恩夫人的儿子,以便满足她的企望。这个计划妙不可言。我不妨举个简单的例子加以说明。假如一九一四年有谁想冒充德国皇帝,他首先要作假的是两撇朝上翘的大胡子,一条不灵便的前臂,威严的神情,灰色的斗篷,胸前挂满勋章,头上戴一顶高头盔。博格尔更为精明:他推出的是一个没有胡子的德国皇帝,没有军衔标识和鹰形勋章,左前臂显然十分健全。不需要隐喻,我们确信出现的是一个白痴蒂奇伯恩,脸上带着可爱的傻笑,栗色头发,对法语一窍不通。博格尔知道,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可以乱真的罗杰·查尔斯·蒂奇伯恩的摹本。他还知道,即使做到惟妙惟肖,某些不可避免的差别反而显得更加突出。于是他干脆不求形似。他凭直觉感到,越是无所顾忌,越能让人相信这不是骗局;越是明目张胆,越不会露出马脚。再说,万能的时间也能帮忙:在南半球闯荡了十四年之后,一个人的模样是会改变的。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蒂奇伯恩夫人反复刊登广告的不理智做法表明她确信罗杰·查尔斯没有死,她一心只想认儿子。
母子相会
一向乐于助人的汤姆·卡斯特罗给蒂奇伯恩夫人写了一封信。为了证实自己身份,他提出一个确凿的证据,说他左乳有两颗痣,还提起一件痛苦而难忘的童年旧事,就是被一窝蜜蜂蜇过。信写得很短,并且符合汤姆·卡斯特罗和博格尔的本色,毫不注意书写规则。夫人在一家凄凉的巴黎旅馆里噙着幸福的眼泪翻来覆去地看了信,不出几天,她回忆起了儿子希望她回忆的细节。
一八六七年一月十六日,罗杰·查尔斯·蒂奇伯恩来到夫人下榻的旅馆求见。走在他前面的是他体面的仆人埃比尼泽·博格尔。冬季的那一天阳光灿烂,蒂奇伯恩夫人由于啼哭而两眼昏花。黑人打开窗子。光线起了假面具的作用:母亲认出了回头浪子,向他敞开双臂。现在他本人站在眼前,陪伴她度过凄苦的十四年的、他从巴西寄来的信件都可以抛开了。她自豪地把那些信都还给他,一封不少。
博格尔谨慎地微笑了:罗杰·查尔斯的安详的幽灵现在有了文件根据。
愈显主荣
幸福的母子相认似乎完成了古典悲剧的传统,应该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留下三件确凿的,或者至少是可能的幸事:真正的母亲,假冒的温顺儿子,像是天意的大团圆结局使其计划得逞的阴谋家,各得其所,三全其美。命运(我们管千百个变化不定的原因的无限运作叫作命运)却不这么安排。蒂奇伯恩夫人于一八七〇年去世,亲戚们控告阿瑟·奥顿冒充夫人的儿子。他们没有同情的眼泪,但不乏瓜分遗产的贪婪,根本不相信这个不合时宜地从澳大利亚冒出来的、肥胖的、几乎目不识丁的回头浪子。奥顿却得到无数债权人的支持,他们指认他就是蒂奇伯恩,好让他还债。
他还赢得了蒂奇伯恩家的律师爱德华·霍普金斯和古董收藏家弗朗西斯·J.贝让的友谊。尽管如此,这一切还不够。博格尔认为必须依靠有力的公众舆论才能打赢官司。他拿起大礼帽和雨伞,到伦敦体面的街区寻求启示。傍晚时,博格尔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黄色的月亮在广场长方形的喷水池投下倒影。他得到了神示。博格尔叫了一辆马车,前去古董收藏家贝让的住家。贝让给《泰晤士报》写了一封长信,断定那个自称蒂奇伯恩的人是个厚颜无耻的骗子。信的署名是耶稣会古德隆教士。别的教士的检举信也接踵而来。这一着果然立竿见影:善良的人们纷纷猜测罗杰·查尔斯爵士是耶稣会一个可耻阴谋的牺牲品。
马车
案件审理持续了九十天。将近一百名证人出庭作证,指认被告确是蒂奇伯恩——其中四人是龙骑兵第六兵团蒂奇伯恩的战友。支持他的人再三声明他不是冒名者,否则准会按照真人年轻时的肖像乔装打扮。此外,蒂奇伯恩夫人已经认了他,作为母亲,显然不可能搞错。一切都很顺利,或者相当顺利,直到奥顿的一个旧情人出庭后,形势急转直下。在“亲戚们”这个卑鄙的诡计面前,博格尔没有认输;他拿起礼帽和雨伞,到伦敦体面的街区去寻求第三次启示。是否找到,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快要走到樱草山时,多年来一直追踪他的可怕的马车撞上了他。博格尔眼看马车驶来,大叫一声,但没能躲避。他猛然倒地。老马踉踉跄跄的蹄子踩碎了他的脑袋。
幽灵
汤姆·卡斯特罗是蒂奇伯恩的幽灵,然而是博格尔的天才所附的可怜的幽灵。听说博格尔出了车祸已经身亡时,他彻底崩溃了。他继续撒谎,但是底气不足,前后矛盾,漏洞百出。结果可想而知。
一八七四年二月二十七日,阿瑟·奥顿(别名汤姆·卡斯特罗)被判处十四年强制劳动。他在监狱里很有人缘,他生来就是这样。由于表现良好,刑期减了四年。出狱后,他在联合王国城镇到处流浪,发表简短的谈话,宣称自己无辜或者承认有罪。他一如既往地谦逊和希望讨好别人,往往以自我辩解开头,以忏悔告终,完全根据听众的喜好而定。
他死于一八九八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