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
一个初夏的下午,晴空万里。
每当有风吹过,驻留在树木叶子上的阳光就滴落到人行道上。湖水把小小的太阳浮在水面,似乎生怕弄乱它的形状,只是轻轻地摇动着。小船码头伸到湖水中,如果抓住码头的一端倾斜湖面,积蓄充分阳光的湖水好像会把人行道和稀稀落落的房屋统统冲走。
灯子打开吧台上的冰柜,发现柠檬没有了。柠檬可以切成薄薄的柠檬片,放在凉红茶里。
餐厅里,一对青年男女正等着饮料。女客把摘下的帽子放到餐桌上代替枕头,脸颊紧紧地贴在上面,透过玻璃门望着闪光的湖水。
灯子退回到厨房,关上与餐厅连接的门。她站在楼梯下面,朝在二楼的妹妹喊道:
“阿悠!帮帮忙好吗?”
过了一会儿,她又喊了一遍,没有回答。从楼梯上方尽头的窗户照进乳白色的阳光,下午四边形的光影,照亮楼梯。在那里,阳光似乎形成了一扇门,温柔地挡住了下面的声音。
灯子只好开始上楼梯,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唉”,穿着睡衣的阿悠终于从开着的门后露出了脸。
“在睡觉?”
“嗯,刚起来。”
“我到隔壁去一下,帮我看着下面。”
“去做什么呀?”
“柠檬没有了,我去拿。”
“柠檬?”
阿悠揉着眼睛,踏着之字步从楼梯走下来。楼梯板已经陈旧,她特意避开那些踩下去会发出响声的地方。
“哎呀!你这个样子不行。快换衣服再下来。”
“芳子姑姑没来啊?”
阿悠的法兰绒睡衣上面罩着一件红色的旧对襟毛衣。二楼的卧室不见阳光,即使这个季节也是终日寒冷。阿悠身上的对襟毛衣到处起毛球,表面凹凸不平,使她本来纤瘦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
“说今天下山,不在。你快换衣服,我马上回来。”
“知道了。我穿上衣服马上下去。”
妹妹踏着楼梯返回二楼,灯子目送她那灵巧的背影,摘下围裙,挂到楼梯下面墙壁的钉子上。
围裙旁边,挂着一件三姐妹从入冬开始一直共用至上周梅雨结束的羽绒服。漫长的冬季过去,路旁坚硬的积雪融化之时,灯子本来想把羽绒服送去干洗,然后收藏起来,但是怕冷的阿悠不同意,所以一直挂在那里。
山上的气候小心得很,天稍微一阴,它立即把刚出生的春天像袋鼠的孩子那样藏进树木的口袋里。而当腰腿渐渐结实的春天从树林中爬出时,梅雨又开始了。梅雨期间,湖面被染成灰色,那令木结构房屋吱嘎作响的潮气和每天可怜地穿着湿鞋的滋味,让全家人苦不堪言。
不光是阿悠,灯子和最小的花映也难耐早晚的寒冷,不时穿起了羽绒服。
现在,梅雨终于结束,夏天即将到来。
灯子摸着羽绒服的表面,心想这回可一定得送去干洗,她检查了一遍衣服口袋。忽然,她的目光被吸引到袖口上,上面粘着一小片近似透明的、薄薄的白色羽毛。是衣服什么地方破了吗?灯子捏起羽毛放到亮处看。看了一会,她为在冬季外出时穿的衣服里竟有真正鸟的羽毛而感到奇妙。这片羽毛曾在多么遥远的水面漂浮着啊!它曾呼吸到了多么遥远处的空气啊……
灯子站在楼梯下窄窄的暗影中,心中感到有些黯然,她松开捏着羽毛的手指。
羽毛画着椭圆形的轨迹,慢慢地落到水泥地上。
灯子出了厨房的后门。
她一踏上湖畔的散步道,弥漫着的色彩热浪便一下子扑向她眼睛的深处。
落在湖面上的太阳光,在水上蹦跳,以无数的细小的刺球状跃动着。湖面不结冰时,这倒算不上什么奇特的景色。但在雨停之后这样满眼浓绿的季节里,灯子却感到似乎从中听到了音乐。大口吸入一口气,她觉得肺里好像有染成绿色的细碎的音符绽裂,流畅的旋律向体内扩散。灯子一边收集着浮在湖面上光的刺壳,一边把视线移向远处,远处的水呈暗色。对岸的山,几乎呈左右对称的形状清晰地映入湖水。她的目光越过水上微微摇曳的山棱线登上陆地,抚过暄厚的绿色移向山顶,只见树木的缝隙中露出黄色的索道。
淳次现在在山上的车站,还是山下的车站呢?
想到在索道站工作的幼时同伴,在眩目阳光中的灯子心绪平静了下来。可是,餐厅里的客人在等着柠檬茶。她带着小跑,奔向邻家的松野屋。说是邻居,其实两家中间有近百米的距离。
“对不起!”
灯子拉开松野屋的玻璃门,只见在显像管电视前,一个老婆婆正在吸烟。
“啊,是灯子啊!”
她露出所剩无几的细碎牙齿,轻轻地吐出白色的烟。似乎是长年的烟雾浓缩后附着在头上,烟与她的白发和谐地溶为一色。
“泷婆婆,打扰您休息了。店里有柠檬吗?我们那儿用光了。”
“你们呢,可是说没就没啊!”
“有些大意了。”
“好啦好啦,我记得有,是和夫昨天买回来的。”
阿泷把香烟放到烟灰缸里,吃力地站起身来。
“和夫好吗?”
和夫是阿泷四个儿子中不知排行第几的一个。儿子们都各自生活,只有唯一没成家的和夫每周一次到山上探望老妈妈。
“和夫好哇。倒是你们三人,该下决心了吧。到底谁嫁给和夫啊?”
灯子笑了。她今年二十六岁,而和夫已近五十。从灯子上中学至今,阿泷只要碰到邻居三姐妹中的一个,都要这么说。
在阿泷去厨房期间,灯子看着餐厅墙上贴着的菜单和湖里产鱼的分布表。所有的纸都已发黄,长年的潮气使得上面泛起细细的褶皱,两头翘了起来。这些似乎真实地记录着老婆婆几十年的生活。灯子用指尖轻轻地把翘起的纸按到墙上。
一阵风吹来,玻璃拉门嘎哒嘎哒作响。外面人行道上的光影,不断在地面上作出复杂的几何图形,还没等人记清,旋即变成另一种样子。
终于,阿泷手捧两个大个儿的柠檬回来了。
“有两个,你要哪个?”
“哪个都可以。”
“要由灯子挑啊!我已经把你的命运寄托到柠檬上了。你要是选对了,从今天开始命运就会发生变化。要是选不对,就会还和以前一样。快,挑一个吧!”
“我的,命运……”
灯子看了看满是褶皱的手攥着的柠檬。
阿泷很早以前就喜欢占卜,她把自学来的看手相及用扑克牌算命的知识搅在一起,常半开玩笑地给客人算命。她那故弄玄虚的表情与风采颇似行家里手,不吉利的事情也不掩饰,既令一些客人感到不快,又令一些客人感到有趣。
“那么,泷婆婆知道吉利的柠檬是哪个了?”
“好啦好啦,别问了。你就选吧!”
灯子从送到她面前的两个柠檬中选了两头歪歪扭扭的一个。
“好啊!灯子的命运从今天起就要变了啊!”
“真的吗?怎么变?”
“那就在你平时的努力了。总之,每天都要认真地工作啊。”
灯子不由得想笑,但她忍住了。她努力装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应付着回答说“知道了”。
“柠檬可得还啊!”
“当然了。说不定明天就还。”
灯子向阿泷致谢后,把柠檬放进裙子口袋里。老婆婆又坐到电视机前,把刚才抽的烟头叼在嘴上。
“命运,要改变……”灯子一边用手摸着凉柠檬,一边跑着往回赶。
指尖触到柠檬细小的凹凸感到很舒服,每当脚底的震动传到那里,似乎都感到有一种清新的香气升起。虽然明知道阿泷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是为了解闷儿,但灯子还是一边跑一边重复着“命运要改变”这句话。
肯定是天气的原因。这么晴朗的天气,就变得容易相信那种话了……进入饭店前,灯子从口袋里取出柠檬,把夏天的空气和柠檬的香气一起深深地吸入胸中。
回到屋里一看,说好看吧台的悠子不在,两位等得不耐烦的客人正对着睡在藤笼中的小猫阿咪拍照。
灯子急忙把柠檬切成薄片,放入加冰的红茶中,然后端给客人。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灯子低头致歉。那位女客笑着说:
“没什么。我们在这一带好一顿走,都累得不行了。”
说着,她把吸管放在口中,一口气喝下半杯红茶。灯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道:
“你们绕湖走了一圈吗?”
“是的,天气好,走着走着就不想停下了。慢悠悠地走,竟然用了快两个小时。人少,很安静,蛮舒服的。”
“今天天气是好……从梅雨结束后,今天是第一个好天。休息日这一带也会热闹一些,像今天这样非休息日……一般都是在下面洗完温泉就回去了。”
看我说的对吧?女客向男客皱起眉。
“洗温泉了吗?”
“是的,洗了。洗完温泉他说要看湖,就特意上来了。本来从温泉出来挺凉快的,结果又出了一身汗。”
“我不是以为山上能凉快一些吗。”
男客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说道。女客也用吸管头戳着柠檬搅动着,同样发出清凉的声音。
“但是,还是来对了。没什么人,湖水很干净,我喜欢上这儿了。”
“你们今天是从哪……”
没等灯子问完,男客回答说:“从东京来的。”女客仍然用吸管头一下一下地捣着柠檬。过了一会,男客又开了口:
“这里虽然冷清些,但却别有一番氛围。可是,也不容易吧。”
以前不知从多少游客脸上看到的表情,今天又出现在眼前男客的脸上。“是啊……”灯子一如既往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哎,公共汽车马上要来了!”
女客望着挂在墙上的时钟,摇着男客的胳膊。
买单之后,两人默默地走出店门。灯子开始收拾杯子,她仔细地擦掉桌子上的水珠,然后走上二楼。
“阿悠,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说过让你到下面看店吗?”
灯子的话音刚落,房间里传出慌张的“啊”的一声,接着又传来踢开被褥的声音。灯子打开拉门一看,只见阿悠仍然穿着睡衣,正盘腿坐在被子上。
“你睡觉了?”
“对不起。本来想再躺十秒钟,没想到……”
“唉,你可真是的。要是出什么事儿,那可就晚了。”
“能有什么事儿?”
阿悠端坐着,用手心搓着脸颊。她的那头短发,不听话地四下乱翘着。妹妹的脸庞轮廓清晰且布满雀斑,在某个角度看起来就像个西洋男孩。灯子常常会从她脸上看到母亲的面影。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人,她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头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尽管如此,眼前这个酷似男孩儿的妹妹,不知为何总是勾起灯子对母亲的回忆。
尽管灯子常常觉得三姐妹中阿悠最像母亲,但她的想法却一次也没有说出口。
阿悠睡眼蒙眬,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想起身。低头望着妹妹,灯子的火气已消,她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阿悠,刚才松野屋的泷婆婆,给了我柠檬呢。”
“啊,婆婆好吗?”
“嗯,很好。她似乎还在等着我们姐妹中的哪一个嫁过去呢。”
“真的?她想等到什么时候呀?”
“还有呀,她让我在两个柠檬中挑一个。挑中的话,我的命运就会改变……”
“哦?那么,姐姐你挑中了改变命运的柠檬吗?”
“嗯,好像是。她说我的命运将要改变。”
“不可能!”
阿悠说着又躺到被子上。
“那个婆婆,以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啊。那只不过是她教育我们要好好地面对人生吧?”
“教育,只是对阿悠……”
姐妹俩的笑声无比相似,响彻狭窄的寝室。阿悠一面笑一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的胳膊从被褥中伸出,似乎要把墙壁刺破,灯子下意识地抓住妹妹的睡衣下摆。
“对了,我周末要和隆史去一趟东京。”
“东京?”
一听到东京,灯子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不停地捣着柠檬的客人。
“去东京做什么呢?”
“该找个落脚的地方了。不抓紧的话,就没有合适的房间了。而且,隆史也想去看看那里的亲戚。”
“是吗……”
“姐姐,你是不是感到孤单了?”
灯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惊讶表情,似乎忽然见到本来不应该见到的人。
“怎么了?”
阿悠戳了一下姐姐的膝盖。灯子随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站起身说了声“快换衣服吧”,然后走出房间。
此时,向姐姐提问的阿悠反倒有了种孤单的感觉,她用脚把缠绕在一起的毛巾被拨到身旁,一下子钻了进去。
灯子在厨房检查了库存之后,坐在空荡荡的餐厅的椅子上,打开电视机的开关。独自待在摆放着六张四人座桌子的餐厅里,假如不弄出些声音的话,随着温度的降低,会使人感到仿佛置身于冰箱中。
电视里正播放着保险公司的广告。身着相同服装的一家人出现后,各种数字、文字也接连出现,呼吁拨打客服中心电话的画外音刚一结束,洗衣液的广告又开始了。绿草如茵的宽敞院落内,晾晒着数十件雪白的T恤以及毛巾,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边唱边跳地在衣物中穿行。
眼睛追着女人的身影,灯子把身体靠在包着塑料膜的硬椅背上。
假如就像泷婆婆所说的那样,命运发生变化……就在这个广告中出现的地方,开始崭新的人生如何呢?宽阔,没有山峰、湖泊的一个温暖的地方……灯子正了正身体,坐在椅子上开始思考她那崭新的生活。然而,在衣物中间舞跳穿行的自己的身影,她总是有些想象不出。
外面传来尖锐的自行车刹车声,戳破了灯子脑中将要成形的画面。接下来,餐厅入口的拉门一下子被拉开,灯子的表弟俊介走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俊介把斜挎在肩上的书包扔到桌子上,在脚垫上使劲儿地蹭着鞋底。本来绿色的脚垫上写着店名“小憩之处·风弓亭”,但多年来被数不清的鞋底踩踏,如今已看不清任何文字。
“你这店里可真热啊!”
俊介嗵的一声坐到灯子旁边。他用手当扇子,不停地对脸扇着风,然而,他能感到的只是店内热乎乎的空气而已。
“都热成这样啦?想喝点儿什么?”
“热死啦!我是急忙赶来的。给我一杯水。”
“对不起,让你替姑姑来……可是,你也不必这么着急呀。”
“就因为妈妈唠唠叨叨地让我可别迟到,她说你一个人看店怪可怜的。”
“姑姑回来了吗?”
“没,还没有。”
“是吗。”
俊介没再说话,自己进入吧台,打开龙头接了一杯水。他把水一口气喝干,又接满一杯,这才回到灯子旁边坐下。俊介是灯子姐妹的表弟,与小妹妹花映同岁,是个高中生,灯子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看待。最近几年,俊介开始长个子了,如今比灯子还要高一个头,但是他的脸上还像以前那样带着几分稚气,性格也有些孩子气。
“喂!听妈妈说,下个月要给花映举办生日派对?”
“是啊。阿俊也来对吧?”
俊介略显迟疑地歪着脑袋,把酱油壶、牙签盒从餐桌上的托盘中取出摆成一列。
“一定要来呀。”
灯子说完,内心又将要进入那被打断的幻想世界。然而,俊介开口了。
“生日派对,也太频繁了。”
“你说什么?”
灯子的精神又回到了餐桌上。
“我说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呀,还每次让大家聚在一起举行生日派对。”
“这也没什么。女孩子嘛……”
“话是那样说……”
俊介站起身,来到阿咪的藤笼前坐下。阿咪睡得正香,任凭俊介抚摸脊背眼睛也不睁开一下。
“花映,简直就像是家里的公主。”
俊介一边挠头,一边心神不定地在餐桌中间走来走去。
“公主?”
“是啊。大家过于宠她了。”
“都是爸爸宠爱她……”
“不光是舅舅,灯子姐、阿悠姐也是一样啊。”
“是吗?”
“是啊!”
俊介肯定地说道,然后又在灯子旁边坐了下来。他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把散乱地摆放在桌子上的酱油壶、牙签盒又重新放回托盘中。从小时起,只要来到这里,俊介就会把它们重新摆一遍。
久米家的晚餐,每天七点半准时开始。一到时间,家里的人就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客厅。
楼梯尽头的狭窄的日式房间里,摆放着显像管电视、装有家里人各种纪念品的玻璃柜以及被炉等。从厨房那头,顺时针方向依次坐着灯子、花映、阿悠以及三姐妹的父亲——源三。晚餐都是由灯子来准备。在山下街上餐厅打工的阿悠很少回来吃饭,即使在家,也只是摆摆筷子,帮不了什么大忙。反倒是读高中的花映总是心血来潮般地跑到厨房,时而仔细地用长筷子把汤勺内的味噌搅拌开,时而把抽屉内的量匙全部取出勾兑调味汁。
今天也是如此,花映六点过后回到家连衣服也不换,喊了一声:“姐姐,在做什么呢?”直奔向厨房。灯子正在用叉子把蒸过的土豆和奶油放在一起碾碎。冒着热气的土豆,在叉子的碾压下逐渐变软。
灯子注意到来到身边的妹妹身体上散发着香气。
“花映,你喷香水什么的了吗?”
“闻到了?”
“怎么回事儿呀?”
“好闻吧。”
花映把雪白的手腕伸向灯子的鼻子。充斥在厨房内的浓烈的土豆气味一下子被驱散,人工的香气使灯子感到好呛。
“好浓的气味。”
灯子把头扭向一边。
“是吗……”
花映喃喃地说道。
“这香水,是在哪儿喷的呀?”
“是这样的,瑛子星期天去了东京。香水是在车站外面免费发的,她要了很多。也给了我呢。”
又是东京!灯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喝柠檬茶的客人和阿悠那乱蓬蓬的头发。花映还在一个劲儿地把手腕贴向面孔。
“花映,你也想去东京吗?”
“东京?”
“就像阿悠那样。”
灯子把叉子换成研磨杵,一面仔细地碾着土豆,一面等待妹妹回答。过了几分钟,钵中的土豆泥不见任何颗粒、变得柔软且富有光泽的时候,花映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
灯子停下手,把目光转向妹妹的侧脸。
花映的双手放在烹饪台板上,似乎正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小巧的指甲。觉察到姐姐正望着自己,花映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说:
“我给你打下手吧。”
“有空吗?”
“没有。可是,现在不知干什么。”
“那,不能说是有空。这样吧,你把这个加上调料盛到盘子里面。”
灯子把手中的盆子递到妹妹跟前。
花映把手放入洗碗池内略微浸湿,拿起变薄的香皂洗手,她小心地冲洗着肥皂泡,避免水花溅到喷过香水的手腕。用毛巾擦过手后,花映又把手腕凑向鼻尖不停地闻着。
“那个味道,那么好闻吗?”
灯子笑着说。
“嗯。”
尽管有些难为情,花映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把盐和胡椒粉撒向盆中。
花映手里一边忙活着,一边偷偷地看着在身旁观察平底锅内鸡肉火候的姐姐的侧脸。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化着淡妆,只是用眉笔简单地修饰一下眉毛而已。
“姐姐,你不用香水吗?”
花映小声地问道。
“嗯,不用。”
灯子一面用长筷子戳着肉块一面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会影响做菜啊。”
“做菜的人,都不能用香水吗?”
“嗯,通常是这样的。”
“可是,还是用点儿好啊……”
花映低下头,默默地搅拌着盆中的土豆泥,似乎把说不出口的话也一起碾碎。
由于阿悠今晚也要在餐厅工作,一起吃晚饭的只有源三、灯子、花映三人。
三姐妹的父亲源三,每天七点二十五分都会准时来到房间的固定位置坐好,把早晨看过的报纸在桌子上再次摊开仔细阅读。源三本来是风弓亭的店主,不过最近十来年他把店铺交给妹妹芳子和女儿灯子打理,自己到山下温泉街的旅游服务站工作。三个女儿谁也没有去过他的工作场所,他也没有详细地和她们提起自己的工作内容。
自从成为服务站的工作人员以来,源三每天早晨都会穿上自己熨好的白衬衣、系好小格子图案的领带来到饭桌前。而下班回到家之后,他会立刻到自己房间内脱下上班穿的衣服,换上睡衣出现在晚餐桌前。早晨一身中规中矩职员装的父亲,到了夜间却变得如此随便,恰似崭新的一千日元钞票变成十个一百日元硬币一样,常使灯子为之发笑。
现在,源三和灯子两人的话题,除了店铺的经营之外就是妹妹们将来的出路。而那也只是灯子单方面把已发生的事情和将要发生的事情汇报给父亲。汇报结束时源三所做出的“好,知道了”“那,不行”的判断,就决定了一家的命运。
灯子时常在想,父亲和以前相比话变得少了,身材也变矮了。简直就像三姐妹聚集在他身旁,吸食着他的话语、睡眠、生命力,渐渐长大。而父亲则成为三姐妹啃剩的东西……
如今,灯子想把从父亲那里掠夺来的太多东西归还给他,但却不知该怎么做。同时,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姐妹的疏忽而打乱父亲努力维持着的一家的和谐。因此,迄今为止,作为三姐妹中的长女,只要发现任何会给这种和谐带来威胁的问题,她就会谨慎地把它解决,使大家重新回到和谐状态。阿悠也理解姐姐的心情,需要做出重要决断时总是先和灯子商量,征得灯子的同意之后才告诉父亲。
然而,小女儿花映却与两个姐姐不同。尽管她性格内向、老实,但对父亲却不像两个姐姐那样拘束,每晚用餐时,有话她就会直接和父亲说。
“爸爸,我喷了香水,能闻到吗?”
“香水?”
“今天,瑛子给我的。姐姐似乎不大喜欢……”
“哎哟,香水呀。爸爸不太了解那东西呀。”
源三一面喝着味噌汤一面说道。
灯子注意到父亲的眉头皱了一下,心想可能是汤的味道不好,自己赶忙也喝了一口。不过,看到花映把筷子伸向土豆泥,灯子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把头转向父亲说:
“爸爸,你闻不到这个味道吗?”
“姐姐,能闻到吗?还有味儿吗?我一点儿也闻不到。”
“一定是闻得太多,嗅觉失灵了。”
“爸爸,你闻。”
花映主动把手腕伸向父亲的鼻子。由于灯子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两只胳膊就这样悬在餐桌的上空。源三说着“啊,这个呀”,也不知他是否闻到香水的气味。两个女儿相视而望,不禁露出微笑。
用过餐后,灯子没收拾碗筷,就在餐桌旁边沏茶。源三开口问道:
“灯子,今天生意怎样?”
“今天,中午来了五位客人,另外还有两位客人来喝茶。梅雨已经结束,周末一定会忙起来的。”
“是啊。”
“花映,今年暑假你也来帮忙对吧?”
“嗯。可是,就怕客人不来……”
“会来的。”
灯子露出明朗的表情,面带笑容地说道。
“今天的客人就说喜欢这里,他们非常满意。他们是大老远地从东京来的呢。”
花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口拿起筷子,然而盘子上什么也没有剩下,她又放下了筷子。
“花映,怎么了?”
“没,没什么。”
“看你,脸色怪怪的。有话就说嘛。”
花映吞吞吐吐地动了动嘴角。
“什么?听不清。”
“刚才做饭时,我们说的话。”
“做饭时?”
“你不是问我想不想去东京吗……”
“啊,是啊。”
“我,或许要去。”
正在向茶杯中倒茶的灯子吃了一惊,连忙抬起茶壶。
“咦,为什么?”
“我,想当美容师。”
花映面颊绯红,怯生生地说。
“美容师,为什么忽然有这个想法呢?”
“不是忽然呀……一直在想。”
正当灯子无言以对时,源三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吗,美容师呀,有什么不好呢。”
“啊?”
灯子和花映抬起头,出乎意料地望着父亲。
“也许,十年后这个店铺会成为美容院啊。”
残留在鼻腔深处的甘甜味道似麻药一般作用到指尖,灯子总算把茶水倒进杯子中,这时浓浓的茶水已经呈现出背阴处的树叶颜色。
那天夜晚,躺在被窝中的灯子只要想起花映的话,那股把她带入梦境的暖流便会骤然停止流动。
我们的花映,在旁边早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灯子想,尽管作为美容师来说妹妹有些过于老实,但她心灵手巧做事认真,说不定那份工作反而就适合她。
自孩提时起,花映就很文静,也是个早熟的孩子。她特别喜欢化妆品和漂亮的服装,三姐妹的母亲留下的这类东西都被她据为己有。父亲的玩笑话姑且不论,假如真想成为美容师的话,那么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做些什么了……在昏暗的夜色中,灯子望着妹妹半张开着的嘴想道。
睡梦中的花映,看上去就像是个小学生。或许,再长大一些的话就会像个女人,这半张开的嘴也会闭上。想起这些,说不出是空落还是期盼,灯子的内心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她悄悄地走出房间。
楼梯口处的窗户,正对着索道的方向。然而,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除了远处停车场的点点照明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淳次的家就在那一带,可是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光。也许,他已经入睡了。这一天,灯子的内心第二次浮现出幼时同伴那亲切的面孔。灯子悄悄地打开窗户,仿佛树木睡梦中的呼吸般的微风扑面而来。尽管已经进入夏季,深夜的新鲜空气仍带着一丝凉意,能使兴奋的头脑变得平静。
望着昏暗的天空,灯子想,湖水最深处是否也是这种颜色呢?
天空中繁星点点。看着看着,似乎感觉天空和地面的位置颠倒了过来,每家的房屋就像一艘艘沉船,慢慢地沉入湖底深处。灯子靠在窗框上,任凭夜风吹拂着面庞。工作结束归来的阿悠正在洗澡,浴室内不时传来水花溅落的声音。
想回房间的灯子刚关好窗户,忽然听到隔壁源三的房间内传出声响,灯子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想起刚才在饭桌上父亲笑着说“也许这个店铺会成为美容院”时的表情。毫无疑问,那是父亲在开玩笑。或许,也不完全是在开玩笑。说不定父亲终于也有了关掉自家店铺的想法。最近几年,灯子多次从父亲的言行中觉察到这一点。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不光是父亲,也许只有自己才对店铺依依不舍。而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每当想到这些,灯子内心就会变得不安,她觉得父亲和两个妹妹不过是自己因不安产生的幻觉——亡灵而已,这个家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他人。
浴室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灯子轻轻地锁好窗户,尽量不扰乱各自夜晚的宁静。远处索道的光芒进入眼帘,灯子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去见淳次。
每天十一点,源三的妹妹,也就是三姐妹的姑姑芳子会来店里帮忙。
芳子的家在索道旁边,她步行过来。每当拉开玻璃拉门,她都要说上一句“好热呀”。
今天也是如此,芳子穿着一件袖子挽到肩部的薄衬衫走进店内。她年轻时在百货店工作,每天的衣着都很讲究,妆化得也比较浓。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她走进来,陈旧的店铺就像是多了一盏灯般地变得明亮起来。
“灯子,烤炉差不多该收起来了吧?冷天应该不会再有了。这种东西一年到头放在外面,看着乱糟糟的。”
“啊,是……”
“再不开空调的话……这种天气,走上五分钟就会汗流浃背啊。”
“那,过会儿我收拾烤炉。”
灯子一面用掸子打扫店铺一头的土特产柜台,一面笑着对满面红光、似乎刚刚沐浴过的姑姑说道。
芳子径直走向吧台,倒了一杯水后回到餐桌这边。
“灯子,你看上去好像总是那么凉快啊。”
“不是呀,不是那样的……”
“即使是三伏天,看上去你也是那么若无其事。我就是爱出汗,一年四季都这样,真是烦人。”
芳子从包里取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又对着脸颊扇个不停。她和儿子俊介两人完全一样,都是一进门就喝水并且热得在脸前扇风。
“姑姑,我说……”
灯子拿着掸子,在芳子的对面匆忙坐下。
“什么?”
“今天中午过后我想出去一下,可以吗?”
“可以呀。去哪儿呢?”
“找淳次有点事儿。”
“找淳次?哎呀!他今天在山下车站啊。”
“真的?嗯,那正好啊。”
芳子放下手帕,把挽到肩部的袖子放下来,又重新整整齐齐地挽了上去。
“你在那里要待到傍晚吗?”
“不,我就说几句话,估计不用一小时就回来。”
“好啊。你也不要小里小气地说什么一小时啦,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不,我真的就说几句话。让姑姑费心了。”
“好,知道了。”
芳子说着,正要站起身,一对上年纪的男女客人拉开玻璃门走进店内。灯子把他们让到餐桌旁,两人慢慢地坐下,把相同款式的帽子放在餐桌上,各自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仿佛事前经过训练似的,两人的动作配合得非常默契。站在旁边的灯子深深地被两人那日积月累的引力所吸引,几乎失去身体的平衡。
两人要了热的红茶。装阿咪的藤笼放在椅子上,阿咪已经睡着。灯子正要把藤笼拿到里面,老妇人叫声:“哎呀,猫咪?”边说边向藤笼内看。
“没关系的,就放在那儿吧。”
“对不起,那我就放这儿啦。”
灯子说着,又轻轻地把藤笼放回原处。
老妇人用手按住花白的头发,那颧骨突出、棱角分明的消瘦面孔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也养猫啊。今天把它留在了家里。你家的猫,几岁了?”
“马上就要九岁了。最近不大外出……”
“叫什么名字?”
“叫阿咪。”
“阿咪,”老妇人向藤笼中呼唤着,进来之后一直默默无语的老先生也站起来向笼中看着。
“被养在这种环境里,好幸运的猫咪啊。”
老妇人眯缝着眼睛,轻轻地抚摸着阿咪两耳之间的凹陷处。
灯子忍住已到嘴边的“是吗”,返回吧台为客人准备红茶。
灯子觉得,从出生到死亡只能待在湖畔狭窄家中的阿咪有些可怜。尽管可以自由外出,但这附近连野猫也没有,阿咪没有见过自己以外的猫。它刚一出生就被抱来,也许连妈妈、兄弟姐妹也不记得了。也不知它会不会注意到,自己是这个家中唯一不同的生物。如果注意到的话,它怎么还会这么从容不迫地生存下去呢……每逢看到连叫都懒得叫、昏昏入睡的阿咪,想到它那柔软的身体里藏着无穷大的灵魂,灯子总是怀着一种近似于恐惧的心情抚摸着它那凹凸不平的脊背。
红茶端上来后,夫妇俩停下谈话,两人又以相同的动作双手握住杯子,齐声说“谢谢”。为了不打搅客人,灯子回到吧台坐下。她不时地向他们望望,只见两人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
两人买过单,在走出店门之前,老妇人递给灯子一个一次性相机,说:“能不能在外面给我们照张相呢?”透过小小的镜头望去,以蓝色湖面为背景靠在一起的两人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
灯子拍了两张照片后把相机还给两人。老妇人说:
“我们,只有今天才是夫妇啊。”
灯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两人已经朝着汽车站走去。
三点钟一到,灯子向芳子姑姑打过招呼后离开了店铺。
灯子扶起靠在店铺外墙上的自行车,用T恤的下摆擦了擦车座。不过,她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步行前往。她想感受一下饱受阳光照射的水泥路面踩上去是什么滋味。
沿途,有几组游客与她擦肩而过。大部分都是像上午来店的两人那样的老年伴侣,只有一组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的笑声充满道路,似乎飞到了湖的对岸。其中两个穿着凉鞋的女孩子的脚光润细腻,灯子不禁多看了几眼。
经过松野屋,灯子隔着玻璃窗和泷婆婆打了招呼。又走了一会儿,通往山顶的索道站出现在眼前。这附近,有几处像灯子家风弓亭那样的土特产店兼食堂,他们的生意似乎都比风弓亭好,因为乘坐索道缆车的游客基本都在这附近休息。
在湖东侧入口处的索道站前面,有一个足足能停下百余辆车的停车场。从山下温泉街蜿蜒而至的双车道山路,在东侧入口与湖泊交汇,形成放大镜的形状。乘车登上湖畔的游客把车停在这个离山路最近的停车场,或是徒步绕湖一周,或是乘坐索道缆车从空中观赏美景,然后向右转就可以到达风弓亭对岸的宾馆。周末的话,带孩子来玩的家庭令湖畔熙熙攘攘。而像今天这样的工作日,停车场内的车屈指可数。广阔的停车场内,白色停车线十分显眼,就像是个被丢弃的围棋盘,使人产生一种凄凉的感觉。也不知是谁掉下的,一张双色印刷的湖畔导游图横飘过停车场,飞到灯子脚下。灯子把它拾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又把它放回到那温暖的风中。
索道站建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身着浅蓝色T恤的淳次正在那里为游客剪票。
为了不妨碍他工作,灯子站在楼梯下面等待两个缆车升起。她仔细地望着正在工作的幼时同伴。
灯子想,淳次有些变胖了。
从T恤的领口以上部分看,总觉得他的面孔变圆了。还有一点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然他每天都顶着日头工作,却丝毫没有晒黑。从小时候起,淳次就比灯子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个都要白。特别是在冬季,那被冷风吹得泛红的面颊使他愈发显得白净。
淳次家几代人都受托管理由铁道公司运营的索道,同时还经营着小卖店和租赁自行车店。目前,所有的事业都由他的父亲和叔叔兄弟俩来管理。他的叔叔就是灯子的姑姑芳子的丈夫。尽管同年出生的灯子和淳次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有着亲戚关系,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六年间,两家人一直保持着亲密往来。
小时候,每当去小卖店相邻的淳次家玩耍,淳次家就会拿出没有见过的西式点心和浓香甘甜的可可饮料,使灯子宛如置身于梦境。淳次独自居住的儿童房也很宽敞,看上去都能把灯子家五人居住的店铺二楼完全装下。童年时代的灯子,非常羡慕生活在那种地方的淳次。尽管现在已经记不得了,那时自己似乎曾经逢人便说:“长大以后我要和淳次结婚。”据说,无论是淳次的父母还是灯子的父母,周围的大人们对此都是一致赞成。
就算那不过是小孩子信口胡说,但一想到自己竟会不知羞耻地说过那些话,灯子如今感到无地自容。
客人们陆续登上缆车,当两个缆车开始上升时,淳次这才发现站在台阶下面的灯子。
“小灯,什么时候来的?”
淳次满面笑容地跑下台阶。如今已经没有人这么称呼灯子了,只有淳次还使用着这一幼时的昵称。
“淳次,你变胖了。”
“我可不想被小灯说。”
淳次用手去戳灯子的腰窝,灯子迅速挡开他的手。
“好久不见。今天忙吗?”
“还好。怎么了?”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想找你商量一下。”
“那么,就进屋喝杯茶吧?”
灯子点点头。淳次和索道站的其他员工打过招呼,向小卖店旁边的家走去。
走进房门,尽管儿时每逢来此就产生的憧憬之情已经变得淡薄,但灯子的心中还是泛起一片涟漪。
两人在宽敞的客厅里靠窗摆放的沙发上坐下。
“昨天呀,”
灯子向端来一碟饼干和凉可可的淳次母亲道过谢,继续说道,
“花映忽然说想当美容师。”
“哎哟,阿花,要当美容师?”
“嗯,太突然啦。”
“嗨,有什么不好?阿花做事认真,也许适合这一行。”
淳次笑着拿起一块葡萄干曲奇饼干。
“后来,爸爸说十年后我家的店也许会成为美容院。”
“哎哟,真的吗?”
“太意外啦,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花映真的要成为美容师的话,爸爸还是会做些什么的。可是,必须要去美容学校之类的地方学习吧?”
“应该是吧。”
“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淳次把可可杯子停留在嘴边,连连摇头。
“嗯,去专科学校的话,要花很多钱啊。”
“很多,是多少呀?”
“这个嘛,要查一下才能知道。”
“家里的存款,应该够用吧。”
“可是,那真的是开玩笑吗?”
“什么?”
“就是伯父说也许要把店变成美容院。”
“当然是开玩笑啦。”
“哦。”
淳次垂下眼帘,用手指抚摸着茶几的木纹。灯子忽然不安起来,接着说:
“这荒山僻野的,美容院又有什么用处呢?”
“来到这里,身心在大自然中得到放松,也许有人就会想修整一下头发。”
“有那样的人吗?明明在下面就可以做这一切。”
“下面?什么呀。照你这样一说,这里就好像是天堂了。”
灯子伸手掀开纱窗帘,向窗外望去。刚才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一群大学生,正在嬉闹着搭乘一辆大巴士。
“要是天堂还好……不是地狱……”
“是啊。”
淳次笑起来,开始把盘子里的饼干一块块地堆起来。灯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不久,盘子的两端就形成了两堵饼干墙。
“如此说来,每天生活在天堂中的我们是幸运的。”
“那就不得而知啦。反正我不想把店铺弄成美容院。”
“唉,我说小灯,你真的想在你家的店一直干下去吗?”
淳次放好最后一块饼干,望着灯子说。
透过纱窗帘,灯子目送大学生们乘坐的巴士离开停车场,驶向山路的林荫深处。巴士不见踪影后,窗外又恢复到寂静无声的世界。灯子没有说话,她慢慢地挠着胳膊肘内侧像是被蚊虫叮咬过的红肿处。
淳次感觉灯子和自己之间似乎有一块帷幕正在自动地慢慢合上,他朝着灯子的侧脸提高声音叫道:
“小灯?”
灯子收回目光,只是“嗯”了一声。之后她把手伸向堆好的饼干墙,随着清脆的微小声音,墙壁倒塌了。
“哎,下个月给花映举行生日派对。淳次你也来啊。”
“什么,生日派对?我怎么觉得最近刚刚举行过呢?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吗?”
“天堂里时间过得快呀。”
“是啊。”
淳次笑着说。
灯子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她的胳膊肘内侧留下了指甲挠过的痕迹。
“该走了。我求芳子姑姑照看店铺呢,得快点儿回去。”
两人一起走到外面。阳光照射着地面,热浪反射到空气中,树木也显得格外绿。远处湖面上,漂着几艘脚蹬船。
看着这幅景象,不知为何灯子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眷恋之情。而且,对于眷念这幅景象的自身更加感到眷恋。她觉得,伴随着自己成长起来的家如今也存在于湖畔,似乎就像是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唯一约定。
“再见,淳次。下一回,也到我家来玩儿啊。”
灯子挥挥手,沿着湖边的散步道快步走起来。
淳次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恋恋不舍地站在那里。
幼时同伴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旁边的树荫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全身布满深绿色长毛的动物把她一口吞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