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的习惯

暑假,带孩子来玩的家庭使湖畔拥挤不堪。

成群结队的天鹅、恐龙造型的脚蹬船浮在湖面,搅起无数耀眼的水花,而飘扬着万国旗的大型游览船则像一个称霸的王者,从容地穿过湖的正中央。

只有此时,灯子家的风弓亭才会恢复一些生气。

在这个季节,从中午直到打烊,客人都会络绎不绝。灯子和芳子姑姑两人忙不过来,放暑假的花映也系上围裙来帮忙。

每天,只有傍晚打烊后,三人才能各自拖着疲惫的身体休息一会儿。她们喝着冰凉的麦茶,连话也懒得说。就这样日复一日,似乎一直不断忙着,时而快乐,时而厌倦。然而,这种错觉就像是感冒时夜晚的浅浅睡梦。下一个季节隐藏在被烤得热辣辣的柏油马路下面,静静地等待着夏天离开湖畔。

每周一次的外出,是繁忙中灯子的唯一期待。

风弓亭并没有店休日,不过灯子定在每周四休息一天。因为只有这一天在城里工作的阿悠才会回来替灯子照看店铺。

每逢周四,灯子会在午饭前独自乘坐巴士来到山下的温泉街,与好友阿清会面。阿清是吃住在温泉街旅馆的女服务员。与灯子家不同,阿清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阿清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由于父亲调动工作,从东京搬家到了这里。

阿清作为插班生就坐在灯子的旁边,刚开始,灯子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因为就凭她是从东京转来的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心跳加速。无论是发型还是衣着打扮,总觉得阿清与自己和其他同学有着明显的不同。不过,这个插班生是个丢三落四的马大哈,不是忘记拿书就是忘记拿体操服,而这时她总是求助于灯子。时间一长,灯子对阿清产生了好感。

交往之后灯子才明白,阿清其实是个朴实无华的率直女孩。女同学们像对待未知病菌携带者那样远距离地围观阿清,灯子感到她们有些小题大做。然而,就在此前,灯子也和大家一样。灯子为此感到羞耻,但她并不认为那些女同学们有什么不对。

在湖畔经营餐厅的家族的长女灯子与来自东京的独生女阿清,她们的成长环境和性格都不相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没用多长时间两人的友谊就发展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特别是灯子把“遇难游戏”告诉了阿清之后,两人整天沉溺于这个游戏,以至于忘记了双方相识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遇难游戏”是灯子想出来的,就是随意地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然后在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停下,并在规定时间内返回原处。为了避免单调,可以把在途中石头下面发现的潮虫、藏在草丛根部的蚱蜢以及从民宅院落伸向道路的枝头的胡颓子果实当作“遇难伙伴”带回来。然后把它们放入湖畔古树根部的凹陷处,使它们成为“遇难伙伴王国”的一员。长久以来,这个游戏只是灯子一个人的秘密,关系密切之后,才把它告诉了阿清。出人意料的是,阿清比灯子还要投入,积极地寻找着“遇难伙伴”。为了看看秘密王国,阿清特意乘坐巴士来到湖畔,望着她那开心的侧影,仿佛五十米跑得了全年级第一名也没有这么高兴。灯子不禁觉有些难为情,没想到阿清会迷上这个没有任何道具、不值一提的幼稚游戏,她甚至觉得来自东京的阿清有些反常。当灯子说出心中的疑问后,猫着腰蹲在古树根部的阿清一边观察着“遇难伙伴王国”一边说:

“灯子,莫非你认为东京都是高楼大厦不成。没有的事儿。跟这里一样也有矮小的古宅,也有迷宫般的小路,也有栖息着蚯蚓、麻雀,长满野草的空地呀。”

古树根部的凹陷处,刚成为国民不久的肥肥的铜花金龟子,正莽撞地四处乱跑。阿清又接着说道:

“尽管东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好玩的物事,但我还是更喜欢像这里一样安静的地方。”

这话一点儿没错,阿清读短期大学时父母回到了东京,但她仍然继续留在这里上学,并在曾经打工的旅馆正式就职。阿清的休息日是周四、周日,因此灯子也把自己的休息日定为周四。

灯子和阿清,是有着十三年交情的好友。如今,和睦相处一直到彼此都成为老太婆的预感,正如不约而同地购买了同样土特产那样,在两人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这是一个八月的星期四。从早晨开始,阳光就火辣辣地照射着。灯子像往常一样在温泉街的入口独自走下公共汽车。

在通往高处源泉的长长石阶上,游客们有的拍照,有的一边吃着浇满红蓝色蜜汁的刨冰一边信步而行。灯子转过一家茶馆,进入一条羊肠小路。路尽头的后阶梯,与大路上的石阶并行通向上面。说是阶梯,其实非常简陋,就是顺着人行道的坡度摆放些平坦的石头而已。由于它高低不平又很狭窄,实际只有当地的居民才会用到这个“后阶梯”。灯子很早以前开始就喜欢这个隐蔽的寒酸阶梯,现在仍是她去阿清旅馆的必经之路。

“阿清,阿清。”

站在正对着阶梯中段的房屋前,灯子一边敲着锈成红色的门,一边呼喊好友的名字。这里是像阿清一样吃住在店里的女服务员的宿舍,而与它毗邻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则是阿清工作的旅馆——丹下楼。

在这一带,丹下楼可是出了名的造型漂亮、服务出色的旅馆。

特别是在这种日光眩目的季节里,从一楼至五楼沿着外侧通道整齐地镶嵌在楼体上的正方形的玻璃窗,美得如同梦幻之中。整个建筑物,就像是一个做工精巧的日本式八音盒。稚气未脱的年轻女服务员们抱着洁白的床上用品在窗户对面的通道上敏捷行走的景象,颇有老字号旅馆的味道,惹得游客纷纷驻足拍照。

房屋内没有人应答,于是灯子又用力敲了敲门。终于,里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身穿睡衣的阿清打开双扇门。

“早啊。刚起来吗?”

阿清回了一句“早啊”,然后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把头发上的卷发夹逐个取下,一圈一圈的头发在肩膀上不停地跳跃着。

“还没睡够呀。”

“昨天,熬夜了……”

“那么晚,做什么了?”

“打电话。和圭一谈分手的事儿。”

“啊?又怎么啦?”

“然后,就兴奋了。”

“一谈到分手就兴奋,为什么呀?”

“我们,就是这样。可能是喜欢分手的话题吧。”

阿清把卷发夹都取下来,摇摇头,用手指梳理起鬈发。

尽管身穿睡衣的阿清没有化妆,但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一双大眼睛里蕴藏着的年轻、美丽,以及其他各种闪亮的东西,眉目顾盼之间似乎要跃动出来。灯子觉得可惜,她有一种冲动,真想蹲下身体把那掉出来的碎片拾起来。

“过会儿再细说。等一下,我这就去换身衣服。灯子,你没吃午饭吧?”

“嗯,没吃。”

“那么,今天也去点角吧。”

点角,是位于石阶街上两人常去光顾的咖啡馆。看到灯子点头,阿清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间门。

灯子不得不又只身一人等待好友,她无聊地在狭窄、高低不平的后阶梯上下走来走去。灯子感到腿有些酸痛,就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来,倾听着从小巷传来的游客的喧闹声。

也许,仅仅是夏天才有这份繁荣。繁荣过后,将迎来秋天以及漫长的冬天。昏暗、寒冷、凄凉的季节……除了冻得结结实实的湖水和侵扰着冰冷肌肤的北风以外,湖畔的散步道不见人迹……冬季,似乎所有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薄膜之下。当脑海中出现这些景象,灯子不由得站起身来,她觉得在这里悠闲地坐着会遭到报应。因为在这游人如织的季节里不好好做生意的话,说不准到了冬季,店铺就会招牌不保。

每一年的固定时间里,风弓亭都在重复着营业额的增加与减少,但也并非糟糕到维持不了店铺。虽然冬季有的月份会出现赤字,但入住对岸宾馆的团体游客为了钓西太公鱼而来到湖畔时,又是吃午饭又是喝茶什么的,也会给风弓亭带来一定客流。然而,芳子姑姑提出的“冬季还是干脆歇业”的意见,这几年开始得到家人的赞同,目前只有灯子一人反对。

“灯子!”

正当灯子想得入神时,宿舍门口传来阿清的喊声。

灯子掸掉裙子上的沙子走了过去。

“久等了。”

扎着马尾辫,身穿一件老式圆领连衣裙的阿清挥着手说。

“怎么这身打扮?就像以前电影里出现的人物。”

“可爱吧?惠美女士送的。”

“惠美女士是谁?”

“旅馆的阿姨,是钟点工。她说穿不了了送给我。”

细碎圆点图案的连衣裙配上束腰宽腰带,阿清在黯然的石阶路上显得格外漂亮。在夏日阳光下看着阿清那朝气蓬勃的打扮,灯子感觉刚才笼罩在心头的阴暗的冬季景象不过是一场噩梦,她总算恢复了假日的快乐心情。

走进点角咖啡馆,两人随即点了烤三明治和冰咖啡。

“刚才说的话……”

点的东西端上来时,灯子先开了口。阿清一面啃着面包边儿一面问:“什么?”

“就是和圭一君分手的事儿,结果怎样了?”

“啊,那个呀……嗯,结果又稀里糊涂的了。”

“阿清,你另外有心上人吗?”

“不,没有。不过,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就是嫌麻烦。”

“没有理由,为什么就不喜欢了?”

阿清用叉子把配菜中的西式泡菜叠在一起扎起三片,然后凝视着它说:

“是啊,为什么呢?不过,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没有理由的。如此说来,无缘无故的不喜欢不也是理所当然吗。可是,没有理由的话,由于分手时缺少决定性因素,总是没有进展。”

“决定性因素?已经不喜欢了,这一点不能成为决定性因素吗?”

“嗯,具体的比如……花心、欠债之类的理由,还是需要……”

“不可思议。”

“是啊。”

阿清笑着把泡菜放进嘴里嚼起来。灯子把烤得焦黄的面包送到嘴边,溶化后流出来的奶酪依然烫人,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去咬。

“灯子你怎么样?”

“什么?”

“今天,也没有恋爱新闻吗?”

灯子睁大眼睛,把头上下点了点,然后慢慢咽下嘴里的东西,又说道:

“没有啊。”

“果然不出所料。真没意思。我每天都在祈祷呢。”

“祈祷什么?”

“就是希望灯子找到一个好人呀。别再任性了,淳次君不好吗?”

“淳次……不,不行。”

“为什么?理由呢?我看灯子才是另外有心上人吧?”

明明知道烫,灯子还是狠狠地又咬了一口烤三明治。如此一来,犹豫不决地卡在喉咙深处的话被推到了更深的地方。

灯子并非一点儿想法也没有。然而,那仅仅是一种谈不上是爱情的,刚想靠近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极其淡泊的无名感情。不过,在阿清那如同X射线般无情的目光之下,那云雾状的感情似乎逐渐凝固,变成灯子的肉眼也可以看到的形状骨碌碌地滚到桌子上。

然而,阿清显然误会了灯子沉默的原因。

“那你说呀,为什么拒绝淳次君?”

“拒绝?我没有拒绝他呀。”

“就是啊。灯子有什么事情的话,总是要依靠淳次君。”

“淳次为人热情,对我就像妹妹一样。这种关系谈恋爱,很难为情……”

“难为情?为什么?”

阿清满脸惊讶地靠在椅背上,尽量在远处凝视着好友的面孔。

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室内,灯子脸上忽明忽暗,看起来既充满坚强的意志,又隐藏着一丝不安。很早以前,在中学的教室内,阿清也曾玩找差错游戏一样凝视过好友缥缈不定的神情。然而,阿清越是凝视,灯子表情深处的东西越是躲到她的视线所不可及之处,每回都是如此。阿清有些着急了,憋在心里的话不禁脱口而出:

“灯子,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吧?”

“啊?”

正吃着面包的灯子吃了一惊。

“这次,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个合适的人。因为这样下去的话灯子就太可惜了。你可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那个店里呀。”

灯子连忙喝一口咖啡,把面包吞到肚子里。

“说过多少次,介绍什么的,就不必了。”

迄今为止,为灯子的将来而担心的阿清曾多次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但他们和灯子的关系都没有继续下去。有人邀请吃饭时,虽然灯子顾及情面没有拒绝,但每次都是满脸倦容地归来。其中只有两人,提出要和灯子正式交往。在阿清的推荐下,灯子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然而,第一次由灯子提出分手,第二次由对方提出分手,不到半年时间关系相继告吹。

这接连的事情使灯子身心憔悴,阿清看在眼里,最近暂时停止了向灯子介绍男朋友。

“不行。下次,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带两三个出色的男孩去,这样你也会交些新朋友呀。”

“可是……”

“可是什么?”

“迄今为止不是也不行嘛。而且,我总觉得这么做有些不自然……”

“什么自然不自然。就说结婚吧,不是经常听到两人是通过朋友介绍相识的吗?所以说,我给你介绍朋友也很正常啊。”

“可是……”

灯子刚一开口,阿清立即“不行,不行”地制止了她。

“仅仅是一起吃饭而已呀。并不是说让你必须得找一个人交往。灯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觉得你应该结交一些新朋友了。”

“新朋友?”

灯子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上个月松野屋的阿泷送给她的柠檬。同时“命运会改变”这句话,既不是老妇人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像远处的山谷回音那样在她的脑海中复苏。

“嗯,是啊,就是啊。就这么定了。下个月某个周四的晚上怎样呢?日子定下来我就告诉你。”

阿清从挎包中取出记事本匆匆地写着什么,然后又一次叮嘱灯子。

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灯子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之后,就斜着身体把目光转向店内。

与老旧的风弓亭不同,虽然这家咖啡馆的器物也很旧,但却透出一股高雅的品位,每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灯子特别喜欢摆放在里面隔板上的一对兔子雕塑。两只兔子都略微歪着脑袋凝视着对方,在店内一隅营造出不为人打搅的小小的温柔空间……


在车站附近购物之后,又随便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傍晚时分两人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在通往山上湖畔的公共汽车内,只有灯子和另一个中年妇女两名乘客。望着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面孔,灯子感觉很陌生:“难道这就是我的脸吗?”

很久以前开始,灯子就对自己的面孔捉摸不透。每当站在镜子面前,她就会想“真是毫无特征的一张脸啊。”家人、阿清以及电视里面出现的人的面孔,灯子都能够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来,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面孔,就会忽然像笼罩了一层烟雾似的变得模糊不清。即使是看集体照片,灯子也不能一下子发现自己,她总是先辨认周围的人,然后把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排除掉,才能确定剩下的人就是自己。

现在,假如有人说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面孔是别人的,或许灯子都会相信。灯子尝试着把自己的五官与父亲、妹妹们的五官逐一叠加在一起,然而,通往山下反向车道上的车接二连三地闯进她的视野,映在车窗上的面孔像被剪刀剪过似的变得更加模糊了。

灯子在湖畔入口处的索道前面下了车。化为一片暗影的树林对面,缓缓落下的夕阳宛如被压扁的酸浆果。饱含着日间灼热的空气无处可去,使劲儿地烘高肌肤内部的体温,以致要把身体的轮廓融化掉。灯子决定与平时方向相反,沿着湖畔的路走回去。

假设湖畔东侧的索道站为钟表时针六点钟的位置,那么灯子家的店就位于十点钟的位置。顺时针方向步行回家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由于湖的北半部分呈扁长形,逆时针方向步行回家需要一小时以上。从索道站步行约十分钟,就会看到湖畔唯一的带温泉的大型宾馆——柊树宾馆。为了消磨时间,灯子和阿清来这里泡过几次温泉。不过,灯子还没有独自一人来过这里。母亲自从二十年前这家宾馆动工时就讨厌这里,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不愿意来。灯子想着,仿佛在想别人的事。

走过柊树宾馆,路边还有几家西式家庭小旅馆,每一家的停车场都停满了车。灯子穿过柏油马路来到湖边,行走在布满低矮杂草的土路上。因为这里有几处供人小憩的地方,灯子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这里。灯子最喜欢的地方是位于湖泊三点钟位置的“库克船长”。那是一棵横卧在水面的麻栎树,垂直于水面的枝条恰似库克船长的钩爪。倾倒的粗树干上坑坑洼洼,刚好有个凹陷处接近她的臀部形状,坐上去非常舒服。

来到这里后,灯子脱下凉鞋在树干上坐下,把脚浸泡在水中,温暖的湖水包裹着她的双脚。

一对斑嘴鸭,在远处水面上排成一列畅游着。

灯子呆呆地望着它们身后时隐时现的波纹,一时间忘掉了自我。灯子双脚时而在昏暗的水面踩踏,时而轻轻地骚挠,似乎在触碰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巨大生物湿润的肌肤。

抬起头来,在天鹅小舟以及游览船的轮廓隐约可见的湖面对岸,可以看到风弓亭的微弱灯光。

现在,筋疲力尽的芳子姑姑和阿悠,也许正在里面喝着麦茶……花映说过下午和朋友去游泳,留下两个人照看店铺一定会很辛苦。今天天气好,估计也来了很多客人。其实,刚才在路上灯子就遇到了好几辆外地牌照的汽车。

有人当天就离开,有人一直住在这里。然而,一个人独自待在水边,使灯子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两种人的任何一方。既不同于向远处水面遨游的那对斑嘴鸭,也不同于化作一片黑影翱翔于蓝天的乌鸦群……

一种不安的感觉从浸在水中的足底传遍灯子的身体,就像是几年没有回家,或者是本来就没有家。灯子急忙从挎包中取出手绢,擦干双脚,穿上了凉鞋。

天色开始昏暗起来。

灯子又回到柏油马路上。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只有乌鸦的啼叫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周围,路灯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片昏暗,就像用蓝色蜡笔涂抹过一样。散步道很平坦,虽然白天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游客,但是晚间除了开往宾馆、家庭旅馆的汽车以外没有任何行人。几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事件——发现过失踪女学生的胳膊。灯子刚好在发现胳膊的转弯处想起了此事,害怕得不禁加快了步伐。马上就要来到湖泊的零点钟位置。到了那里,湖畔的丛林就会变得稀疏,视野也会变得开阔。

终于,丛林间出现了白色的墙壁,灯子稍微放缓了步伐。离风弓亭已经不远了。白色墙壁是已经荒废的小山庄的一部分。

那个山庄,是一座蓝色屋顶白色墙壁的漂亮木造房屋,周围种植着的高大树木似乎在默默地守护着它。白色墙壁好像很久没有重新粉刷了,有些地方的涂料已经老化脱落。不过,整个建筑透着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氛,似乎是油画中的一景,来风弓亭的游客中有不少人被它吸引而特意来此处拍照留念。

然而,灯子却不喜欢这个山庄,甚至更甚于不喜欢柊树宾馆。灯子低下头,又一次加快了步伐。

“喂,对不起!”

就在灯子刚刚走过山庄时,背后忽然响起招呼声。灯子吓了一跳,不禁惊叫起来。回头一看,通往山庄的石子路上有人正向这边跑来。灯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突然打搅,对不起。”

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跑到面前,他弓着身体双手拄在膝头,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灯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女学生的胳膊,她不由得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右臂。灯子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只是紧紧地盯着青年的肩膀看。青年抬起头,满面笑容地问:

“请问,去汽车站,这边和那边,怎么走近呢?”

“走这边近。”

灯子指了指自己行进的方向,但她又有些后悔。因为如此一来,她必须要和这个青年一块儿走到自家的店铺前。灯子想,刚才让他去相反方向的汽车站就好了,虽然有点儿远……灯子脑子里还在想着女学生的胳膊,现在已经不能改口了。

“这么说,我们同路啊。太好了。”

青年放心地走了起来。灯子没有办法,只好拉开些距离慢慢地跟在后面,一种不祥的预兆悄然涌上心头。

“从这儿到汽车站,要走多少分钟呢?”

青年回头问道。

“这个……用不上十五分钟。”

“你是本地人吗?”

“对,是的,在车站附近经营店铺。”

“卖什么?”

“怎么说呢。餐厅、土特产……以前还做过家庭旅馆,如今已经停业了。因为来这里的人不断减少,经营比较困难。家庭旅馆需要各种日常开销,而且那边又建了一家宾馆……”

由于过度紧张,灯子连别人没有问的事情都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这令她懊悔不已。不过,也是因为灯子意识到和陌生青年一同沉默地走夜路才是最危险的,这才说多了。

“那么,就去你的店里喝一杯冷饮吧。我一直没有喝水,简直渴坏了。”

“啊?请吧……”

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个时间风弓亭已经打烊了。但灯子心生恐惧,意识到由于自己说的太多,现在已不能开口拒绝。

“我,是今天从东京来的。”

听到青年说起私事,灯子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来旅游吗?”

“对,旅游,外加学习。”

“学习?”

“我对名胜景区,以及祖祖辈辈居住在那里的人的生活感兴趣。最好是和热海、伊豆那种感觉不同,不为人所知的历史悠久的小地方。”

“你是大学生吗?”

“不是,今年已经毕业了。”

“那么,是工作关系……”

“不,也不是工作关系。”

灯子感到这样下去将会越说越复杂,于是改变了话题:“你去那个山庄做什么?”

“我在散步道上发现了那座山庄,觉得它的建筑风格好气派。那里似乎没有人,我好奇地围着它转了一圈儿,结果在对面的水边发现了一把椅子,本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却睡着了。”

“你在户外睡着了?”

“我,在哪儿都能睡着。因为刚才醒来时发现天色变黑,所以吃了一惊。那里看上去古香古色的,是谁家的别墅吗?”

“咳,我不知道。”

灯子感到,自己那冷淡的回答在寂静无声的丛林中显得格外响亮。她觉得树林对面的湖泊、水底游动的鱼儿,以及刚才看到的斑嘴鸭、乌鸦都在倾听着两人的对话。

青年又不说话了。他的沉默又让灯子焦急起来。

“嗯,我说不知道,是说现在没有人在里面居住。也不清楚它的主人是谁。”

灯子连忙又加上几句。

“是吗?”

青年抬起头,一下子又精神了起来。灯子连忙垂下眼睛,避免与他目光相遇。

“没有人在里面居住,实在是可惜呀。我真想在那里住住。”

“这种地方,会很无聊吧?特别是年轻人……”

“可是,我喜欢这个湖。”

灯子斜眼看了他一眼,青年正凝视着树丛对面的广阔湖面。他觉察到灯子的视线,笑着说: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湖到处都有,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青年露出和蔼的微笑,灯子第一次抬起头正视他。那一瞬间,凝固在体内的恐惧感慢慢溶化,灯子终于能够自然呼吸了。

到了风弓亭,果然不出所料,正门入口处赫然悬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不过,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劳累一天的芳子坐在桌子前面喝茶。灯子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在这儿把青年丢下不管未免不近人情,于是她咚咚地敲起了玻璃拉门。

“哎呀,你回来了。”

芳子拉开门,她以为青年是灯子的朋友,满脸笑容地说:

“来啦。晚上好。”

“姑姑,是客人。”

灯子低声说。

“啊?是吗。”

芳子连忙起身,脸上露出与刚才不同的待客笑容。

“对不起呀。我以为您是阿灯的朋友。”

“不,这么晚来,真不好意思。嗯,已经打烊的话,那我……”

芳子一脸为难,似乎在等待灯子拿主意。由于青年也支支吾吾,灯子只得腼腆地小声说:

“是这样的,我们在山庄前面相遇,他说要去汽车站。距末班车发车还有一些时间……”

芳子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边问:“哦,您是来观光吗?”一边走进吧台。灯子抚摸了一下趴在旁边椅子上阿咪的脊背,然后让青年坐下,自己则坐在斜对面。

芳子端来一杯冰水。青年有问必答,把刚才向灯子说过的事情又向芳子重复了一遍。芳子饶有兴趣地听着,毕竟年轻人独自来这里旅行非常罕见。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竟然对这里产生兴趣,我非常高兴啊。”

“在大学里,对被遗忘的古老名胜地之类,我也研究过……那时,为了写论文,去过很多地方。”

“是吗。我们家里也有一个短期大学毕业的女儿,说什么要成为一名演员,马上就要去东京啦。那孩子,真是的,没看她提笔写过论文。”

听芳子这么一说,灯子这才意识到:

“姑姑,阿悠呢?怎么不在呢?”

“哎,她说隆史君家里来了朋友,傍晚的时候匆忙出去啦。”

灯子吃了一惊,叹着气说:

“是吗?对不起,姑姑。回来我要好好教训她。”

“算了算了,那个时候马上就要打烊了。再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所以说,更不能姑息她呀。”

看到青年垂下眼睛,芳子连忙笑着说:“净说些家里话,你别见怪呀。”然后把菜单递给他。

“你想来点儿什么呢?”

“不,我就喝这一杯水……”

“没关系,你别客气。要点儿什么?冰茶怎么样?”

“啊,那么,我就要冰茶。”

“好的。”

芳子答道。与此同时,灯子也站起身来。

“姑姑,让我来。您去休息吧。”

“休息?刚才一直在休息啊。”

“好啦,让我来吧。”

灯子在里面准备冰茶的时候,桌子旁边的两人越说越起劲儿。确认过青年要加柠檬后,灯子切了一片放在冰上面。

冰茶端上来时,芳子让灯子在身旁坐下。

“阿灯,他说喜欢旅行,在大学里选修过观光学的课程。年纪轻轻的就去过许多国家,真让人羡慕啊。像我,这么一把年纪就去过夏威夷。”

然而,灯子连夏威夷也没有去过。她简短地答道:“哎哟,是吗?”然后就开始喝起冰水。

“他说高中是在美国读的。真不得了,太让人羡慕啦。”

芳子的双眼,似乎正出神地看着悬挂在青年身后的想象中的世界地图。

“因为,父亲喜欢旅行……带我去过很多地方。”

“哎哟,是吗?令尊和阿灯的父亲太不一样啦。阿灯的父亲就是不愿意出门。估计他都没有走出过关东。”

“嗯。”

灯子欲言又止。在陌生人面前说家里的事儿令她发窘。可是,芳子不管不顾地继续着两人的对话:

“这么说,令尊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啦?因工作总是去国外出差?”

“不,完全不是。家父曾经是普通的教师。”

“哦,是吗。曾经是教师。嗯,从你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啊。令尊已经退休了吗?”

“去年,他去世了。”

“哦……”

芳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望着垂下眼睛的姑姑,灯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是因为生病。”

青年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芳子抬起头,满脸歉意地问道:

“可是,还很年轻吧?”

“是啊,五十八岁。不过,那时他已经辞去了教师工作。”

说到这里,青年才把灯子端上来的冰茶挪到跟前。灯子默不作声,因为从来没有人向她说起这种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令堂呢?”

“嗯……”

青年含含糊糊地点点头把吸管放进嘴里。这时,灯子才发现,她忘记放胶糖蜜了。杯子里的冰茶迅速减少,可以看得到柠檬片紧紧地贴在冰块上。

“不过,把儿子培养成为这么优秀的青年,令堂也能够放心了。看看我家的孩子,也许是青春期的原因,实在是让人伤脑筋啊。”

看到青年露出笑容,芳子的表情又变得明朗起来。店内的气氛似乎也因此缓和了一些。灯子松了口气。芳子开始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说起最近越来越不听话的俊介。只要一提起孩子,她的声音里总是交织着愤怒、慈祥、懊悔和自豪。

听着姑姑的话,灯子回忆起祖父,也就是芳子和源三的父亲,他也是在他们学生时代就去世了。灯子想,姑姑之所以能够推心置腹地和这个青年谈话,不光是因为她原本性格随和,或许还有境遇相同的因素。

“唉,小伙子,你过会儿要下山吗?”

就在青年喝干杯子里的冰茶时,芳子问道。

“是的,乘公共汽车下去,然后在下面住一宿回去。”

“下去也可以。不过,在那边索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宾馆。”

“啊,就是那个大的建筑吗?”

“对,那里还有温泉,而且价格不像看起来那么贵,饭菜的味道也说得过去。你现在乘公共汽车下去也好,不过天色已晚,还是有点儿麻烦。”

“嗯,不过……”

“只要朋友来这儿,我就安排他住在那里。我去问一下今晚有没有空房间吧。我有特殊渠道,住宿费可以优惠啊。”

不等青年回答,芳子就起身去楼梯那里打电话。

芳子离开之后,外面的静寂透过玻璃拉门迅速充满了店内。灯子又紧张起来。

“真是个热心肠啊。”

青年先开了口。他那癯长面孔中的一对乌黑的眼睛凝视着灯子。

“是我姑姑。她就爱管闲事,对不起啊。”

“怎么能说是管闲事呢?其实,我也有些累了,能住在附近当然好了。”

“给你添麻烦了吧?”

“哪里,一点儿也没有。”

青年微笑着说。他的整个面孔渐渐地流露出率直的温柔。

灯子想起,他曾经说感觉好像不是第一次到这个湖来。灯子也有一种感觉,似乎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笑脸。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融化在迄今为止所有向自己微笑的人的目光中。然而,灯子却不知该怎么办,连笨拙地报以一笑也办不到。

芳子打过电话回来了。

“说是有空房间,太好啦。我和前台打过招呼,说过会儿有个男孩子要去。”

“哎哟,不好意思。太感谢啦。”

“你可以舒服地泡个温泉了。不嫌弃的话,在这儿吃个便饭再走?”

“不了,我没关系。中午吃得太多,肚子还不太饿。”

“是吗?你可别客气,真的都是些家常饭菜。”

“不不,我真的没有关系。”

“是吗。那么阿灯,时间已经不早,我也该走了。小伙子,我陪你走一程吧。我就住在那边索道附近,我们的方向相同啊。”

芳子笑嘻嘻的,就像一个即将赴约的年轻姑娘。

灯子感到有些扫兴,对眼前的热闹场面有些依依不舍。两人一离开,湖畔的家中又将剩下灯子孤单一人。

“那么,明天见。”

芳子挥挥手,和青年踏上昏暗的夜路。

灯子身体靠在玻璃拉门上目送两人,即将进入路灯的暗影时,青年回头鞠了一躬。与此同时,道路尽头骤然亮起的汽车头灯令灯子几乎睁不开眼睛。父亲源三载着游泳结束的花映回来了。

分手时,青年说自己叫桥本辰生。

灯子急忙跑回店内,在便条上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