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面很黑,防水涂料散发着一股甘甜的气味。不知怎么,他觉得这地方特别熟悉,这是一种眼看就要够到,却永远无法企及的记忆。他真想一直在这里面待下去。不到一分钟,他清醒过来,从箱子里出来。不无留恋地把纸箱暂时放在房间里,没有处理掉。
第二天,下班回家后,他苦笑着用小刀在箱子上抠了一个窗口,这回他学着箱男那样,从头上套下去试了试,但立刻把纸箱扔到一边,怎么也苦笑不出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但是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宣告着某种危险的来临。他铆足了劲——以不踢坏为准——一脚把纸箱踢到墙角去了。
第三天,他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于是又钻进纸箱,从窥视窗口往外面看。昨晚,自己为何被惊吓成那副模样,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感觉到确实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程度的变化,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四周所有景物上的刺都脱落了,变得光滑而圆润。现在他才意识到,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以为是毫无害处的东西,比方说,墙上的污渍……胡乱堆放的旧杂志……天线头儿弯曲的小电视……电视上塞满烟头的牛肉罐头盒……没想到,所有这些东西都长满了刺,给他造成了自己意识不到的紧张感。或许以前自己对包装箱的盲目成见才是应该丢掉的。
第四天,A君罩着纸箱看了电视。
从第五天起,只要是待在家里,除吃饭、大小便、睡觉外,A君几乎都是在纸箱里度过的。除了一丝愧疚外,他并没有感觉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正常。相反,他觉得这样更自然、更舒服。甚至对不得已而为之的独身生活,他也觉得是因祸得福了。
第六天,也就是换冰箱后的第一个周日。今天没有客人来,A君自己也不打算出去。一大早他就钻进了纸箱。在那里边待着,他觉得安心、平静,但似乎还缺点什么。午后,他总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于是,他立刻奔出家门,去大肆购物。从便盆、手电筒、热水瓶、野炊餐具、胶布、铁丝、小镜子、七色广告颜料,到不用加热就能吃的多种方便食品。买回家后,他用胶布和铁丝对纸箱进行了加固,带着一应用品,进驻了纸箱城堡。这样一来,吃喝拉撒都不用出来了。A君在纸箱内壁——窥视窗的左边——吊了个小镜子,借着手电的光亮,先用广告颜料把嘴唇涂成了绿色,然后在眼睛四周描上了红色打边的彩虹圈。这么一描画,他的脸就脱离了人样,越来越像鸟或鱼什么的了。或者说,越来越像从直升飞机上俯视游乐场时看到的那种五光十色的风景了。对着小镜子,他仿佛看到正从这风景中匆匆逃离的自己的小小背影。真是绝了,自己这妆容和纸箱太协调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成了配得上这容器的东西。他第一次在纸箱里小小手淫了一下。第一次套在纸箱里,靠着墙安然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冰箱买回刚满一周——A君罩在纸箱里,轻手轻脚地走上了街头。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要说A君有什么过失的话,不过是比别人对箱男多留意了一点吧。你不能嘲笑A君的行为。只要你在心里描绘或怀抱过类似的梦想,即世上有这么一座只为匿名的市民而存在的匿名的都市——所有的大门都对所有的人敞开着,即使是对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不用加以戒备;不论你是倒立着行走,还是在路边倒地就睡,都不会遭人呵斥;你可以随意叫人停下来,不需要特别的许可;你喜欢唱歌,尽可以放声去唱,唱够了之后,你可以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混进无名者的人流——哪怕你只想过一次,就不要以为A君离自己很遥远,你已面临着与A君相似的危机了。
所以说,是不可轻易将枪口瞄准箱男的。
有备无患
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现在是箱男。我想写写有关我的故事。
此刻,我就待在县道三号线的运河桥下头,边躲雨边写这个记录。我的表不太准,现在大概九点十五六分。这场雨是一大早下起来的,黑沉沉的夜空仿佛将它的裙摆拖曳到地面上。极目望去,只能看到渔业协会的仓库和木材场。既看不见人家,也看不见行人,桥上往来的卡车前灯也照不到我这儿。我现在写字用的光线来自吊在箱顶的手电筒。也许因为这光照吧,绿色的圆珠笔写出来字,看着却像是黑色的。
海边的雨闻着就像狗嘴里呼出的气味。蒙蒙细雨如同喷雾器喷洒般从四面八方落下,所以,这儿并不适合避雨。桥下的空间太高了点。不,我说的不适合,并不只是这儿避雨不适合,而是什么都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待在这个地方本身就不合情理。就拿这个手电筒来说吧,这么使用它本身就是极大的浪费。像我们这些露宿街头的人,用的东西几乎都是捡来的,而且一般都捡得到。可是电池这类消耗品就另当别论了。也就是说,光是为了写东西用手电筒,对于我们箱男来说太奢侈了。最近路灯增多了,灯泡的瓦数也提高了,亮度改善了好多。如果待在能够边躲雨边看报纸的地方的话,写东西就不成问题了。
那么,我待在这箱男本不该来的地方,又是为什么呢?而且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这事或许该从头说起。当然了,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没把握能够让你明白。反正你是不会相信的。不过,即便你不信,事实终归是事实,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有人要买我这个纸箱。而且买主出五张万日元大票呢。我不顾下雨来到这儿,就是为了等我的买主。和你们一样,其实我也是将信将疑。我怎么可能相信呢?竟然会有冤大头愿意掏钱买我这个破纸箱,脑子没进水吧。
那么,我不相信,干吗还赴约呢?这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没理由不信,就是这么回事。就好像人们看见路边什么闪亮的东西,会条件反射般地停住脚步看看一样。我的这位买主,也犹如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啤酒瓶碎片那么熠熠生辉。虽然知道没什么价值,但是破玻璃片反射的光有种奇特的魅力,让我恍惚觉得突然间窥视到了另一个时空。尤其是她的美腿修长而舒展,犹如人站在高处俯瞰到的那伸向远方的铁轨。她走起路来轻飘飘、蓝幽幽的,就像无遮无拦的蔚蓝色天空一般。反正没有理由相信,但是同样也没理由不信。我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被这双腿解除了武装。
当然,现在我感到有点后悔。更准确地说,我现在已被早晚会后悔万分的预感搞得心灰意冷了。我现在心情糟透了。再怎么想,这样做都有失箱男的身价。简直就等于干了一件自己放弃箱男特权的傻事。就算有什么希望,也不过是那种用高精度分析仪都检测不出的微乎其微的希望。我的纸箱是不是起了什么变化?很有可能。现在想来,自从我流浪到这个城市以来,纸箱表面似乎变得弱不禁风了,动不动就会出现擦伤。的确,这个地方对我怀有敌意。
当然了,选择这么个地方交易,一半是对方指定的,但也可以说是我暗示对方的。实际上,对于我来说有危险的话,对于对方也同样是危险的。桥头一带立着一个系红兜的地藏菩萨石像,像是供奉淹死的孩子的。通向上游一个小码头的石阶旁边,最近刚立了一块禁止戏水的白漆告示牌。好在我的窥视窗的塑料帘被雨淋湿了,透明感增强,视野清楚多了。运河边的混凝土堤坝,在窥视窗前切出一道灰蒙蒙的斜线。停靠在岸边的小货轮,迎着流淌的河流颤颤巍巍浮动在水面上,船上惨白的灯光淡淡地洒在堤上。有人要是从路上走过,就会像洒在衣服上的墨迹一样醒目。
瞧,一只猫窜过了河堤,是一只脏兮兮的、毛色乱七八糟的野猫。它好像怀有身孕,肚皮胀鼓鼓的,宛如即将产子的鲱鱼。耳朵缺了一块,大概是打架时被咬掉的。我写东西的时候,还能看得这么清楚,至少可以说我的神经还正常吧。对方想偷袭我,也没那么容易!
这话不用我说了,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她能够说话算话,自己来这儿赴约。不过,无法解释的问题太多了。掏五万日元买这个纸箱就叫人难以置信,她答应到这种地方来取货也不合情理。总之,没有理由相信,也没有理由怀疑。没有理由怀疑,也没有理由相信。我又想起她那浅淡得透明的细脖子了。不过,务必提高警惕,要做到有备无患!万一有什么不测,我打算把这个本子留作物证。不管我会怎么死,自杀的念头我是绝对没有的。我要是死了,绝对是他杀,不会是自杀的,一点点自杀的可能性都没有。无论我怎样为了逃避世人,躲进纸箱,人间蒸发,但本来箱男和氵
(中断是因为墨水没了。我从杂物盒里翻出一支旧铅笔,削铅笔用了两分半钟。谢天谢地,我还没被人杀死。证据就是:虽然圆珠笔字变成了铅笔字,但字迹没有丝毫改变。)
刚才写到哪儿啦?对了,好像是写到“流”字的三点水了。我想写的大概是“箱男和流浪汉有所不同”吧。不过,人们对于这二者的区别了解得好像不如我们箱男想象得那么清楚。二者的相同之处的确不少。比如没有身份证、不工作、居无定所、隐瞒姓名和年龄、吃饭或睡觉的时间地点不固定。还有……啊,对了,还有不理发、不刷牙、很少洗澡、几乎不花钱……
不过,乞丐、流浪汉他们似乎对这种区别格外在乎。我就受过他们不少的冷遇。这方面以后有机会也打算写下来。箱男尤其是常常被那种“结帮”乞丐视为眼中钉。一旦靠近他们的地盘,便会遭到过激对待,而不只是漠视。这帮人对我表现出的敌意和轻蔑,比那些有固定居所、挣钱养活自己的家伙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听说有哪个乞丐改行当箱男的。我们箱男当然也无意加入乞丐一伙,彼此彼此吧。虽说如此,我并没有看不起他们。令我没想到的是,乞丐好歹还被看作普通人中的边缘人,可要是做了箱男,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恐怕就在乞丐之下了。
方向感麻痹是箱男的常见病。一犯麻痹病,我就觉得地面在晃动,晕船似的直想吐。不过,不知什么缘故,落伍者的感觉箱男是完全没有的。我从不为自己的纸箱感到内疚。我甚至认为,这纸箱对我来说,不仅是终于寻找到的死胡同,而且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虽然不知道通往哪里,但肯定是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尽管我描绘得很美好,可一直这么忍着呕吐感,透过小小的窥视窗观察外面的动静,跟待在死胡同里没什么两样。好了,不说大话了。现在我必须说清楚的,就是一句话,我现在还不打算死。
过了约会时间老半天了,她怎么还没来?太不像话了。她压根就没打算来吧?火柴只剩七根了,潮湿的烟真难抽!
约会吗……
我抿了一点威士忌,换一下口味!瓶里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嗨,不来也好。被她放鸽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她真的如约而至才让我吃惊呢。我担心的是,她前来赴约却又不现身的情形。我总是预感事态在朝我不太情愿看到的方向发展。我估摸有人会替她来。至于那个替身是什么人,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肯定是一伙的,想让她做诱饵,把我骗来,在这桥下把我给宰了。既然箱男天生就是“被宰的人”——难道不是吗?因为箱男这种人就等于不存在一样。无论杀多少,都不算杀人——“杀手们”自然会打箱男的主意。不过,世间之事并非都会那么合乎逻辑地发展。我当然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你看,这堤坝的斜坡被雨淋了,又陡又滑。当然,我也隐约感觉到,若论力气或许他们稍占上风。他们貌似要取别人的性命,心底却怀有自杀的愿望也说不定呢。
总归一句话,时间、地点简直就是给杀手们准备好的,连潮速也恰到好处。这条漏斗形状的运河,每当涨潮时,海水就会回涌。在运河的入海口处架着一座老式的厚墩墩的桥,就像箍了个大铁环似的。桥中央呈弓形,所以桥梁直到桥头都很高。我们这些箱男,本来就跟蜗牛似的成天背着经过防水处理的纸屋子随意挪动,并不怎么在意桥墩的高低,或者潲雨不潲雨。和真正的房子相比,纸箱的缺点不就是少了一层地板吗?只是箱男会比较惧怕从纸箱下面刮进来潮湿的风。不过,凡事都看怎么去想,正是因为没有地板,才用不着担心底下进水,即使涨潮时赶上下雨,水位突然升高,只要不漫过长筒胶皮靴,起身挪个地方就成了。那种潇洒,没有做过箱男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何况现在已经开始退潮了,不用担心水再往上涨。因废油污染而腐烂发臭的水草,沿堤岸形成了一条笔直的黑带,把周围的景物清晰地分为上下两个部分。
一排黑色的浪头,不知从何处涌来,荡平了水面细小的波纹。桥墩不远的下流处,出现了黏糊糊的大大小小的漩涡,犹如正在搅拌之中的水果糖糖稀。这些漩涡看上去并不深,不断有一些装鱼的木箱、竹篓残片、塑料容器等畏缩地靠近漩涡,瞬间便抖动着身子开始旋转,转了数圈,速度刚开始放慢,就被漩涡一下子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