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里的一天,一个男人失踪了。他利用休假去海边,听说那地方坐半天火车即可到达,谁知他一去便杳无音信。家属向警察局报案,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结果都如石沉大海。
当然,如今个把人失踪了,也不是什么希罕事。仅从统计数字来看,一年间就有几百件失踪案件。然而,人被找到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换了杀人事件或者人身事故,怎么都会留下清晰的证据,就连绑架,有关人员也总会明显地表示出大概的动机。然而失踪者却不属此列,极难找到线索。如果有“纯粹逃亡”的说法,那么,多数失踪事件,似乎都可纳入“纯粹逃亡”的范围。
而他的失踪,在找不到线索这一点上,也不例外。警方推测出他大概会去的地方,可那边没有任何报告说发现了可疑的尸体;从他的工作性质上来看,分析不出丁点儿会被人绑架的蛛丝马迹。平时,他也丝毫没有流露过计划逃跑的口风。
当然,一开始谁都会想象“失踪”与秘密的男女关系有牵连。可从他妻子嘴里听说,他旅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去采集昆虫标本。负责调查的警官也好,单位里的同事也好,都觉得自己的思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岔开了似的。真的,把杀虫瓶、捕虫网作为“情爱逃亡”的隐身草,那实在有些糊涂过头了。而且,据火车站的检票员回忆,的确看到过一个登山队员模样的人;他把画具盒似的木箱和水壶,交叉地背在肩上,在S车站下了车;据检票员的证词,确实只看到他一个人,没见有同行者;于是,“情爱逃亡”的推测显然就站不住脚了。
又有人提出“厌世自杀”说。提出这个说法的是那男人的一个同事,一个热衷于精神分析的人。据他介绍说,已经成了堂堂的大男人,却还热衷于收集昆虫标本之类的东西,本身已经可以证明他精神上存在着某种缺陷。即使是个孩子,在采集昆虫标本方面表现出异常的嗜好,也大多被人看作有“恋母情结”,他们明知昆虫尸体决不会逃走,却还是用大头针紧紧地固定住那些尸体,以此来发泄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要是成了大人以后,还戒不掉那种嗜好,可见病症是在一天天地加重。昆虫采集专家,往往是个占有欲旺盛的人,一个极端排他的人,有小偷小摸行为的人,甚至是个同性恋者,决不是偶然。距离“厌世自杀”不过只有一步之遥。眼下,也许杀虫瓶里的氰化钾比采集活动本身更吸引那些昆虫收集爱好者,有的人甚至怎么说也不愿洗手不干。这么说来,那人从未对我们挑明过一次,那态度本身,不也就证明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兴趣见不得人吗?
尽管他特地作出了周密推理,但没有事实依托,未发现尸体,也就成不了气候。
就这样,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理由,一晃就是七年,根据民法第三十条规定,最后那男人家属只得接受了死亡认定。
二
八月的一天下午,一个男人把大木箱和水壶交叉地背在肩上,把裤脚塞在袜子里,像去登山似的。他戴了一顶灰色的太阳帽,在S车站下了车,站在月台上。
这附近,没有什么值得特地去登的山。检票口的车站职员接过车票,纳闷地目送他远去。那男人径自上了车站前的公共汽车,在最靠里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那是开往山的反方向去的公共汽车。
男人一直坐到了终点。一下汽车,眼前便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一片。低洼的地方,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水田,稍高出一点的地方是柿子田,像小岛一样散布在水田之间。男人不闻不问径直穿过村子,接着,再往村子后边白茫茫萧瑟枯索的海边走去。
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那里已经没有民房了,只有一片稀疏的小松林。不知不觉,地面也变成了沙地,肌理细密,仿佛要将脚掌都吸进去似的。随处可见干草垛,在沙窝里形成黑影;除此之外,像放错位置似的,还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的贫瘠的田地,种着几株茄子。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前面总算就是想要去的海滩了。
男人这才停住了脚。他往四下里望了望,用上衣袖子擦了擦汗。缓缓打开木箱,从上盖里,抽出几根木棒;扎起来,做了个捕虫网。他用棒子的一头,敲打着草丛,又走了起来。沙滩上腾起了潮水的气息。
怎么老看不见海呢?也许是地面蜿蜒曲折,瞧不远的关系吧,完全雷同的风景,无边无际地延续着。忽然,豁然一亮,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以高高的瞭望楼为中心,聚集了许多简陋房屋,屋顶上用小石块压着木板,这是个常见的贫困破败的小村落。当然,其中也有几幢房子的屋顶,铺着黑黑的瓦片,有几幢房子的屋顶,还包上了铁红色的洋铁皮。包洋铁皮屋顶的房子,是村子里唯一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筑物,看上去像是“渔业联合组织”的活动中心。
那后面,该是目的地的海滩了吧,该有沙丘吧。谁知,这村落却意外地宽阔。仅有一小块地方露出泥地来,绝大部分都是白花花、干乎乎的沙地。尽管如此,沙地还是被辟成了花生地和山芋地,海潮的气息里,混杂着家畜的气味。道路用沙子和黏土固定起来,路边上,粉碎的贝壳堆积成了白色的山。
男人沿着那条路走过去,在“渔业联合组织”前的空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坐在歪斜的走廊上织鱼网的老人们,以及聚集在仅有的一间杂货店门口头发稀疏的女人们,一下子都停住了手和嘴,投来惊讶的目光。谁知,男人一点不在意,让他关心的只有沙子和昆虫。
这个村落使人意外的,其实远不止它的宽大。奇怪的是那条道路,竟会渐渐上坡而去。这与他的预想完全相背。既然面临大海,那路该是下坡道才对呵。是看错地图了吧?正好有个年轻姑娘走过来,他赶忙向姑娘打听。谁知那姑娘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目光,像没听见似的,赶快跑了。不得已,他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再往前走一段试试。至少光凭沙的颜色,鱼网,还有贝壳山等等,就能确定附近肯定有海滩。事实上,那里还没有任何能预示危险的东西。
道路忽地成了往上的大斜坡,沙子也越来越显出本色来了。
奇怪的是,建造房屋的那部分一点也不高出路面。只有道路在不断变高,村落本身始终是平坦的。其实,不仅是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隔离带,也和路面一般高低。看上去,村落整体仿佛呈上坡趋势,只有建筑物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平地上。这个印象越往前走越清晰;不久,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像从沙的斜坡上掏挖下去,建造在沙窝里似的。而且,沙的斜坡比屋顶要高得多。一排排房子,仿佛稳稳地坐在沙窝深处。
斜面忽然变得陡峭起来。他大致目测了一下,这一带,距离屋顶,至少也有二十米左右。人们到底是怎样过日子的呢,他觉得很纳闷,想看看深邃洞穴底部的一间屋子,谁知他刚沿着边缘走了一圈,就被忽然刮来的一阵大风,吹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已经是大海了,泡沫四溅,浑浊的海浪翻滚着,拍打着眼前的海滩。原来自己已经站在目的地沙丘的顶端了。
这一带沙丘面临大海,迎着季候风,遵循着自然规律,涌起了陡峭的斜坡,那上面生长着禾木科薄薄叶子的植物,它们竭力选择哪怕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回头瞧一眼村落那边,沙丘顶上,深深地掘了一些大大的洞,面对村子的中心,并排有好几层,简直像破败的蜂窝。村落重叠在沙丘上。抑或沙丘重叠在村落上。总之,那风景叫人焦虑不安。
自己费了好大劲儿,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的沙滩,所以,眼下只好将就将就。男人含了一口水壶里的水,然后,又饱饱地吸了一口风,那风看起来清明澄碧,可吸进嘴里却沙沙的。
……
男人来此的目的是收集居住在沙地上的昆虫。
不用说,沙地上的昆虫体小、貌丑。但是,专业的标本采集家,对蝴蝶和蜻蜓之类倒是不屑一顾的。这些标本专家所瞄准的,不是漂漂亮亮地装饰丰富自己的标本箱,也并非出于对分类学的关心,更不是为了寻找做中药的材料。采集昆虫标本,还有更朴素、更直接的乐趣。那就是所谓“发现新种类”的乐趣。只要你有所发现,那你自己的名字也就能和昆虫长长的拉丁学名放在一起,用斜体字写进昆虫大图鉴里去呢。而且,恐怕还能半永久地保存下来。即使形状改变,但如果那虫能长长地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话,就会显出努力的效果来。
在变种多、不起眼的小昆虫当中,特别容易觅得这种机会。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眼睛一直盯着人们所讨厌的双翅目苍蝇类。确实,苍蝇的种类惊人的丰富。尽管这样说,人的想法大致相同,包括日本那种叫做八匹目的珍稀种类,几乎都被收集到了。大概苍蝇的生活环境与人的生活环境十分相近吧。
不如一开始就着眼于环境。仅“变种多”这一条,不就可以看做是适应性强的特征吗?这个发现让他高兴地蹦跳起来:“我的想法,并非不切实。”所谓“适应性强”,指的就是别的昆虫无法居住的地方,有的昆虫却能安然居住。譬如说,沙漠那种地方,一切生物都会死绝……
于是,他开始对沙地产生兴趣。而且,不久就有了效果。一天,在家里附近的河滩上,他发现了一条身体小小的、浅桃红色的虫,与鞘翅目的斑蝥(Cicindela Japana Motschulsky)十分相像。当然,众所周知,斑蝥背上的颜色和花样常常翻新。可要是说到前腿的形状,那可就另当别论了。鞘翅目昆虫的前腿,是区分类别的重要基准,前腿的形状不同,就意味着种类不同。他所见到的那条虫,前腿的第二关节有个明显的特征。
普通斑蝥的前腿,黑黑细细的,看起来相当敏捷。可这条虫的前腿,像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套子。微微隆起,似隐似现地泛起黄色。当然也可能是沾上了花粉。但即便如此,也可以使人充分地想象,总有什么道具能使花粉黏附在腿上的吧——譬如毛之类的东西。如果他的观察没错的话,这该是一项十分了不起的发现。
只可惜那小虫逃走了,大概自己有些兴奋过了头,再加上斑蝥的飞行路线含含糊糊看不清楚。逃跑时,它老是回过头来等着,简直像在说,来呀,来抓我呀。等你相信它,一靠近,它又嗤地飞起来,又回过头来等着。直到把追逐者弄得厌烦透顶,最后,它嚓地消失在草丛里。
就这样,他完全被那只有黄色前腿的斑蝥给俘虏了。
他关注沙地,怎么说都没有错。事实上,斑蝥也是沙漠里有代表性的昆虫。又有一说,它那难以捉摸的飞行方法,其实是一种诡计:它要把看中的小动物从它们的窝里引诱出来。譬如老鼠或壁虎,被那小虫引诱到沙漠的深处迷了路,小斑蝥一直候着小动物饥饿、疲乏至死,然后把它们的尸体拿来当自己的美餐。就像信天翁那样,拥有一个优雅的日本名字,乍一看气度非凡,但实际上却是尖嘴猴腮,具有不惜同类相残的狰狞凶猛性格。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且不必说,至少男人被斑蝥妖气十足的步伐迷住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样一来,他对那斑蝥生存的条件——沙子所表示出来的关心,也就不得不日益高涨起来。他开始浏览起各种有关沙子的文献。调查之后发现,沙子也相当有趣。打开百科词典,翻到“沙”的一项,上面这样写着:
沙——岩石碎片的集合体。有时含有磁铁矿、锡石,甚至还含有少量的沙金。直径2~1/16mm。
实在是个十分明了的定义。总之,所谓沙子就是碎岩石中,介于小石子和黏土的中间物质。可是,单纯用中间物质来说明,实在很难说这解释是完整的。石子、沙子和黏土三样东西,在复杂混合的泥土之中,为什么只有沙子被特别地分出来,成为独立的沙漠或沙地呢?假如是单纯的中间物质,那么,风化和水的侵蚀,在岩石表面和黏土地带之间,应该形成无数过渡的中间层次才对。然而,现实中所存在的,却是石头、沙子、黏土三种能够清清楚楚区别开来的外观。更奇妙的是,只要是沙子,那么,江之岛海岸的沙子也好,戈壁大沙漠的沙子也好,不管那沙粒来自何方,它们颗粒的大小几乎没有差别,几乎可以1/8mm为中心,描绘出一条十分接近于高斯误差的分布曲线。
一本解说书解释说:风化和水的侵蚀造成了泥土的分解,其结果又极单纯地把泥土的分解物按轻重顺序远远抛开去。但是,直径1/8mm的特别意义却无法挑明。相反,另一本地质学书上则作了如下的说明:
水也好,空气也好,所有的流动物都会引起乱流。这种乱流的最小波长几乎与沙漠的沙子直径相等。根据这个特性,只有沙子从泥土中被特别挑选出来,与流动形成直角方向才能被抽取出来。要是泥土的结合力薄弱的话,来一阵微风,甭说将石头吹起,就连黏土也飞不起来,但沙子却会一下子被吸上天空,又被抛回地面,迎着风向被挪来挪去。沙子的特性像是属于专门的流体力学问题。
于是,刚才的定义还得加上一句——
“……再者,根据流体作用,沙是岩石破碎物中最容易发生移动的粒子。”
既然地上有风,有流动,那沙地的形成,也许是在所难免的。只要风在吹,河在流,海上波浪在翻腾,沙子就会从土壤中生出来,简直像活的东西一样,不择地势蔓延开来。沙子的流动决无休止。静静地、实实在在地侵犯着地表,吞噬着地表……
这个流沙的印象,给了他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击和兴奋。沙地上寸草不生,但并非人们所想象的,单纯由干旱造成。其实,不停的流动,正是沙子拒绝接受所有生物的理由。一年中必须不停顿地强逼着紧紧抓住,与这个现实的郁闷相比起来,是怎样一种错误呐。
确实,沙子不适合生存。对生存来说,扎根落实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只要根扎住了,就会开始出现讨厌的竞争吧?假如不再考虑扎根,随沙逐流,便不会有什么竞争了吧。现在,沙漠上也开花,居住着虫子和野兽。这些生物,利用极强的适应能力,逃到了竞争圈之外。例如,他的斑蝥一族……
他在心里描绘着沙子流动的姿态,有时甚至被一种错觉攫住: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开始流动起来。
三
沙丘呈半月形,如同耸起的城墙围绕着村落,沿着沙丘的山脊线,男人低头挪着步子。他几乎一点都不在意远处的景色。采集昆虫标本的人,必须只对脚下方圆三米左右的地方集中全部的精力。他们尽可能不让太阳从背后照射过来,这也是必要的注意事项之一。假如背朝着太阳,自己的影子会吓跑昆虫。所以,采集家们的额头和鼻尖,老是给太阳晒得黑黑的。
男人用相同的步调缓缓前行。每踏出一步,沙子便涌上来,流到鞋子上。只要有适当的湿度,一天就会发芽的杂草,随处叉开它那浅浅的根。除此以外,再没见一丝生物的影子。如果说偶尔有什么东西飞来飞去的话,那就是闻到人的汗气尾随而来的牛虻。不过,正是在这种环境里,才能够期待有所收获。特别是斑蝥一族,它们讨厌群居,最少的时候,甚至一公里见方的范围内,只能见到一只。所以,只有耐着性子兜圈子找。
忽地,他站住了,草根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只蜘蛛。逮住蜘蛛可没用。于是,他打算稍事休息,席地坐了下来。风不间断地从海上吹来,眼前,细碎的白浪花,噬咬着遥远的沙丘脚。西面角上沙丘的尽头,有一座剥露出岩石表面的小高丘,面对大海突出向前。小高丘顶上,太阳光像扎成的一束箭,撒满一片天空。
火柴怎么也划不着。划了十根,十根都划不着。以丢弃的火柴为轴,沙之波浪以秒针的速度移动。他以某个沙波浪为假定目标,等它正好滚到鞋边时,站了起来。沙子从长裤的皱折里泼撒下来。他吐了一口唾沫,嘴里沙沙的,好难受。
即便如此,昆虫的数量怕也太少了吧?也许是沙的流动过于激烈的关系吧。可灰心似乎还太早。因为理论上保证了可能性。
沙丘的山脊变得舒缓,与大海相反的一侧,有块凸出的部分。那儿看上去似乎会有什么收获,他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沿着舒缓的斜坡,可以看到星星点点散布着芦苇防沙墙的遗迹,再低一层,有一片台地。沙丘上整齐划一的风纹,像用机器刻下来似的,他跨过风纹,忽然视野切断,眼前是个深深的洞穴,往下望去,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站在崖边了。
洞宽二十多米,呈压扁的椭圆形。对面一侧看起来比较舒缓,而这一边几乎接近于垂直。洞口像厚厚的陶器边缘,描绘出平稳的曲线,蜷缩进他的脚下。他提心吊胆地往洞边放上一只脚,探头探脑向下张望。洞里的幽暗和周围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照,洞里似乎已经日薄西山了。
洞底一片幽暗,靠着洞壁的一端,悄悄地沉陷着一间小屋子,斜斜地戳进沙壁里去似的。他觉得那屋子简直像只牡蛎。
总不该与沙的法则相反吧,然而……
他架好照相机,正在这时,脚下的沙子唰唰地流动起来。他打了个寒噤,赶快把脚收回来,沙的流动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多么微妙而危险的平衡呵。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粗糙的手掌不停地在裤脚管上搓着。
忽然,耳边响起了咳嗽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乡里渔夫似的老头,紧挨着他站在那里。老头的眼睛一会儿瞧瞧照相机,一会儿瞄瞄洞穴底,没磨光的兔子皮似的脸上满是皱纹,堆起笑容。眼睛充血,眼角上堆着厚厚一层眼屎。
“在搞调查呀?”
声音让风给吹散了,听上去像便捷式半导体收音机里发出的没有起伏的声音。语调倒也抑扬顿挫,没什么听不清楚的地方。
“搞调查?”男人有些狼狈,用手掌盖住镜头,拿起捕虫网晃了晃,尽可能让老头看清楚,“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我嘛,瞧,在采集昆虫。我专门采集沙地里的虫。”
“说什么?”
对方仿佛不太能领会似的。
“采、集、昆、虫!”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虫子,喏,虫子!就这样,捕虫子!”
“虫子……?”
老头疑惑地垂下眼睛,吐了口唾沫。也许还是说任凭唾沫从嘴里淌出来更正确。一阵风刮来,淌下来的唾沫,丝丝拉拉地飘在嘴边。不知他究竟担心什么。
“怎么,这附近有调查吗?”
“不,不是调查的话,就没事……”
“不是。”
老人没有点头,保持着那个动作转过身去,穿着草鞋的脚趾像是踢着地面,慢吞吞地沿着山脊线走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三个男人。他们穿着相同的衣服,一直蹲在地上,像在等着老头似的。其中一人,膝上绕着个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个望远镜。不一会,加上老头共四个人,讨论起什么事来。他们轮番搓着脚底下的沙子,像在激烈地争论。
他没在意,又继续寻找他的斑蝥,谁知这时,老头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这么说,你真的不是县公所的人吧?”
“县公所?你搞错人了吧……”
他觉得说得够多了,于是,粗鲁地掏出名片递了过去,老头嘴唇翕动着,费了好长时间才读完:
“哈哈哈,学校的老师啊……”
“和县公所什么关系也没有吧。”
“是呵,做老师的嘛……”
他像是好容易才弄明白了似的,老头眼角堆满了皱纹,把名片捧在胸前又走了回去。于是,那三个人也像满足了似的,站起身子走开了。
老头一个人,又跑了回来。
“我说,这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就是寻找虫子嘛。”
“可是,回去的公共汽车已经收车了……”
“该有地方可以住下吧?”
“你住下?在这个村子里吗?”
老头的脸上抽动了一下。
“这里不行的话,我就走到邻村去住。”
“走着去……?”
“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急事……”
“别,别,也没什么麻烦事……”老头像是忽然变成了乐善好施的人,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就像您所看到的,这里是个贫穷的小村子,也没有您瞧得上眼的建筑。只要您觉得可以的话,打听打听跑跑腿儿什么的,我都可以帮你的忙。”
看来不像有什么恶意。但他们像是时刻提防着什么事——大概县公所的人预定要来调查吧。眼下,警报解除了,他们不过是善良的一介渔夫而已。
“能拜托你,那太好了……当然,我会支付报酬的……我呀,喜欢住老百姓的家里……”
四
日薄西山,风稍稍柔和了一些。男人在沙丘上徘徊着,直到再也分不清沙地上刻着的风纹为止。
囊中简直没有可称得上收获的东西。
直翅目的小翅膀钻心虫和白须蛱蝶。
吻毛目的红椿象,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看来也是椿象一类的小虫。
目标类的鞘翅目昆虫,有杨干象和长角象鼻虫。
最要紧的斑蝥一类,却一只也没撞入眼帘。因此,也能说,可以愉快等待明天的战果了……
疲劳在眼睛的深处,变成淡淡的光点漂散开来。他情不自禁地站下脚,眼睛紧紧盯着幽暗沙丘的表面。任何活动的东西,在他眼里看来,竟都成了斑蝥。
那老头果然按约定在渔业联合组织门口等他。
“十分感谢……”
“没事,没事,只要你满意就行……”
渔业联合组织的办公室里像在开会,四五个男人,围坐成一圈,正在大声说笑。大门正面挂着个大横匾,上书“爱乡精神”。不知老头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笑声戛然而止。像有人在催促他似的,老头站起来就往外走。贝壳铺的道路,在幽暗中泛起了朦胧的白光。
老头带着他去的人家,是在村子角落,与沙丘山脊线连成一体的一个洞穴。
沿着山脊线内侧的一条小道向右拐,再走了几步,老头便在黑暗中蹲下来,拍着手大声叫起来:
“喂,婆婆——!”
脚下黑洞洞的,只看到有盏油灯晃晃悠悠地出来,又传来一声回答。
“这儿,在这儿呐……那稻草包旁边有梯子……”
果然,那沙崖不用梯子是怎么也下不去的。崖顶几乎有屋顶的三倍高,即使用梯子也不是轻轻松松下得去的。白天所看到的那斜坡应该没这么陡,而眼前,斜坡几乎接近于垂直。梯子也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绳梯,还破旧不堪。一旦失去平衡,绳梯会悬在半路上别别扭扭打起弯来的。简直就像住在天险之中。
“您别客气,好好休息吧……”
老头没有下去,回身走了。头上的沙子哗哗而下,像下雨一般。尽管如此,男人还是感到好奇,像回到了少年时代。更让他惊奇的是:刚才老头叫的那“婆婆”,原以为一定是上了年纪的老大娘,谁知打着灯前来迎接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还是个身材娇小、好看的女人呢。也许是化了妆的缘故吧,她有着海边女人少见的白皙皮肤。她兴冲冲出来迎接,掩饰不住激动的样子,首先就给人一种依靠感。
本来,要不是这女人的举动殷勤,这种屋子他是肯定忍受不了的。也许还会觉得受人愚弄,立刻掉转身子返回呢。屋子里墙皮剥落,代替隔扇门的是一条草席,柱子歪歪斜斜,窗子上全被钉上了木板,地席也快腐烂了,走在上面像踏在潮湿的海绵上,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晒焦的沙子蒸腾起一股怪异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久久不散。
然而,所有一切都让人兴致勃勃。女人的举动使他情绪很放松,他甚至对自己说,这一夜可真是难得的经历呀。弄得不好,还能撞上什么有趣的虫子呢。说什么这里也像是昆虫乐于居住的环境。
预感果然没错。那女人刚叫他坐下,门厅尽头暖炉的周围,便发出哗的下雨般的响声。一看,原来是大群的跳蚤。可这种事吓不了他。昆虫采集人是经常有所准备的:他在衣服内侧喷上了DDT药水,露在外面的部分,等临睡前再涂抹一些防虫药膏便没事了。
“我去准备饭,这时间……”女人拿着灯,略微欠了欠身子说,“请您暂时在黑暗里忍一忍。”
“灯,只有一盏吗?”
“是呵,正好……”
她尴尬地笑了笑,左脸颊上浮起个小酒窝。除了眼睛以外,倒是一张让人觉得可爱的脸蛋儿。可那眼睛,也许是患了眼病吧。红红的眼角,似乎有些溃烂了,再怎么化妆也遮掩不住。睡之前,该上点儿眼药……
“说起吃饭,我更想先洗个澡……”
“洗澡?”
“没有吗?”
“对不起,请您后天洗吧。”
“后天?后天我早就不在喽。”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
女人背过脸去,脸上浮起痉挛的表情。她失望了吧。真是乡下女人,毫不掩饰。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频频地舔着嘴唇。“没有澡盆,弄点水冲一冲也可以呀。我呀,浑身上下全是沙子……”
“水嘛,正好只有一铅桶……离水井又太远了……”
瞧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况且,不一会儿,他就醒悟到,其实就是有水冲冲身体,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女人端来了饭菜。红烧鱼加上鲜贝汤。的确是海边风味的菜,这倒可以吃得惯,奇怪的是,他刚开始用餐,女人又跑过来为他撑开一把大伞。
“怎么回事,这个……”难道是这地方的特别风俗吗?
“呵……不撑伞,沙子会掉进去的哟,饭里面……”
“怎么会?”他惊讶地仰起脸望着天花板,看不出有开着的口子。
“沙子呀……”女人也陪着一起望向天花板,“掉下来的哟,不知道从哪里……一天不去打扫,会积起一寸那么厚呢。”
“屋顶坏了吧?”
“没有,刚铺好的新屋顶呀,老样子,沙子会不停地钻进来……真的,真可怕,也没办法,比啃木头的虫还讨厌……”
“啃木头的虫?”
“是在树上开洞的虫子哟。”
“那,是白蚁吧。”
“不,不是,是这么大小的,皮很硬……”
“呵,这种虫哇,是天牛……”
“天牛?”
“红兮兮的,触须长长的那种吧?”
“不,古铜色的,米粒的形状……”
“是嘛,那就是金花虫喽。”
“你要随它去,这么粗的梁,不久就会软棉花似的烂掉。”
“金花虫咬的吗?”
“不,我说的是沙子……”
“什么?”
“那沙子不知从哪儿进来的,迎风的恶劣天气,一早一晚各一次,要是不去弄掉天花板上的沙子,那沙子便积得很厚,天花板肯定承受不了的……”
“这倒是的,天花板上囤积沙子,情况不妙呀……可是呢,沙子会腐蚀房梁,这说法好没道理。”
“不,真的腐烂了哟。”
“可沙子,本来是干燥的东西呀。”
“但是,真会腐烂的……听说一双新买的木拖鞋,沾满沙子放着不动,半个月不到便会散架哟。”
“好没道理。”
“木头会腐烂,沾在一起的沙子也会腐烂哇。被沙子埋没的房子,挖开天花板瞅一瞅,那里会出现相当肥沃的泥土,连黄瓜也种得出来……”
“哪可能!”男人歪着嘴,粗暴地打断,仿佛自己心中沙子的印象,被无知亵渎了一样,“我呀,对沙子还是小有研究,比较清楚的……怎么样,沙子这东西呀,一年四季都流动不停呀……这个,流动的特点才是沙子的生命呀……说什么会在一个地方停住,那不可能……就是在水里,在空气里,它都是自由自在活动着的……所以,普通的生物在沙子里扎不了根,也就活不下去哟……就连腐败菌也是……是呵,话说回来,沙子像是清洁的代名词哟,所以它该有防腐的作用,说什么被沙子腐烂掉了,真是岂有此理……更何况,太太,您还说沙子本身也会烂……首先,沙子那东西呀,明摆着是矿物质嘛。”
女人的身子僵硬了,无言以对。女人撑着的伞下,男人像受人催促似的,不作声地草草扒完了饭。伞的表面已积起一层沙,用手指都能在上面写出字来。
即使这样,这番湿漉漉的感觉也着实让人吃不消。当然,不是沙子湿漉漉,而是自己的身体湿漉漉。风在屋顶上吼叫。他想掏香烟,一摸,口袋里也净是沙子。点火之前,似乎已经觉出香烟的苦涩滋味来了。
他从杀虫瓶里倒出虫子,想趁虫子还未僵硬之前,用大头针把它们固定好,把脚的形状对齐。外间的水槽旁,传来女人洗碗的声音。这房子里,怕是没有其他什么人住吧?
女人回来后,一声不吭地在屋子角落里铺床。这里让我睡了,她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睡呢?当然,帘子的那边有里屋。其他地方也没见有像样的房间。可是,主人睡里屋,却让客官睡大门口的屋子,这种做法可真让人无法理解。说不定,里屋有一个动弹不得的重病人躺着呢?也许吧。真的,还是这样考虑来得自然。首先,一个女人家不可能特地来接待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客官。
“家里,别的人呢?”
“别的人?”
“你的家人……”
“不,我就一个人呀。”女人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腾起生硬的笑声,“真的呢,沙子弄的,连被子都这样潮潮的……”
“那你丈夫呢?”
“呵,去年一场大风……”她把铺好的被子茫无目的地拍了又拍,拉了又拉,看来是想岔开话题,“大风嘛,这附近可厉害着呢……沙子呼呼地,像瀑布一样喷流下来,你稍一发愣,一晚上可堆起一丈、两丈呢……”
“两丈,就是六米吧……”
“那时,真的,任你怎样‘清沙’,根本就赶不上。我丈夫说了声鸡窝有危险,就和读中学的女儿一起赶了过去……我有我的事,我得看住正房吧……就这么一去不归,好容易挨到天亮,风也小了,我赶过去一看,鸡窝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都给埋掉了?”
“嗯,彻彻底底……”
“真够厉害,可真叫人害怕……沙子这东西……真够厉害……”
忽地,灯给吹灭了。
“是沙子哟。”
女人趴下,伸展开四肢,一边笑一边用手指弹了弹灯芯。不久,灯又点上了。女人还是那么个姿势,盯着灯上的火焰,脸上浮起做作的微笑。他觉得这女人大概是为了将酒窝显露给别人看,才故意堆出微笑来的吧,他不由得身体僵硬起来。她只是说了贴近身旁的死,随后,他便多余地生出些猥亵的想法来。
五
“喂,又给你多拿来一个人用的空罐头和铁铲子呀!”
也许用上了麦克风吧,声音听上去有距离感,却很清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接着咣当一声,传来铁皮制品互相撞击落地的声音。女人立即作出反应,爬起身来。
像是感到内疚似的,他觉得有些焦虑:
“怎么,不是有人嘛!”
“是呵,光说好听的……”像有人胳肢她似的,女人扭了扭身子。
“可刚才真的听到说‘多拿来一个人用的’呀。”
“呵……那个,那个嘛,说的是客人您呀。”
“我?我凭什么要铁罐之类的东西?”
“没关系,您可别在意哟……真是多管闲事,那些家伙呀……”
“哪里搞错了吧?”
女人没有回答,用膝盖支着,转过身子下了地。
“客人,您还用灯吗?”
“这个嘛,有了当然好……你那边,要用?”
“不,我嘛,反正是干熟了的活……”
女人戴上了像是插秧用的斗笠,像滑行一样,倏忽消失在黑暗中。
男人歪着头,重新点上一支香烟,他怎么也想不通。站起来,他想悄悄地去看一下帘子那边的屋子。那里确实有一间屋子,但没有地板。代替地板的是沙子,它们描绘出柔软的曲线,像是从对面墙壁缝里落下来的。他禁不住毛骨悚然,呆呆站立,愣着动弹不了。原来这屋子的一半已经死了……已经被不停流动的沙子的触手,掏空了一半内脏……除了平均1/8m.m.以外,连自身形状都不具备的沙子……还没有任何东西敢于面对这个无形的破坏力……或许不具备任何形态,才是力的最高表现吧……
他立即又回到了现实。这个屋子不能住人,那么,那女人究竟打算睡在哪里呢?板壁那边频频传来女人颠来跑去的声音。手表上的指针指着八点零二分。这种时候,她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想去找口水喝,下了地。摸到水缸处一看,水缸底部还有一点水,红红地泛着铁锈斑的颜色。尽管看起来不干净,但总比嘴里沙沙的要好一点。他又用喝剩下的水,洗了把脸,擦了擦颈脖子,心情好多了。
泥地间的下面,吹进来凉飕飕的风。外面像是更容易忍耐一些。他钻过被沙子埋住、已经抽不动的拉门,来到了室外。从上面道路吹下来的风,的确很凉爽。乘着那风,传来类似摩托三轮车引擎的声音。再侧耳一听,人声鼎沸,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怎么听起来远比白天要活泼热闹得多。该不会是海浪的声音吧?空中,沉甸甸地笼罩着星星。
大概注意到了灯光,女人回过头来。她正熟练而灵活地用铁铲往石油桶里灌沙子。对面,耸立着黑乎乎的沙壁,像要压倒下来似的。那上面,就是白天寻找虫子时徘徊过的地方吧。两个石油桶已经装得满满的,女人两手提着走了过来。走过他身边时,她眼皮朝上翻了翻,鼻子里瓮声瓮气哼出一声“沙子呀……”。往里侧的路,就是挂梯子的那个地方,倒出石油桶里的沙子。她用毛巾擦了擦汗。周围,搬来的沙已经堆成老高一堆。
“你在清沙吧?”
“老是干,没有个底哇……”
这回走过他身边,她那空着的手像要胳肢他一下似的,伸到他的侧腹来。他一惊,急忙闪开,差一点把油灯给弄掉地下。他拿不定主意,就这样继续拿着灯呢,还是把它放到地上,回敬她一个胳肢呢?可惜,还没等想清楚就要逼着他选择,他踌躇了。结果,“保持现状”获胜,他还是把灯拿在手里,连自己也不知道有何意义的浅笑,使他的脸僵住了。女人又抓起铁铲,他步履蹒跚地朝她走过去,女人的身影,映在沙墙上,他逐步靠近,那身影便布满了整个沙墙。
“糟了。”她背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网篮来之前,还得搬六桶呢……”
男人的表情冻住了。好容易压下去的情绪,这会儿又被强行拨弄起来,真没劲呀。可似乎与他的意志无关,血管里有什么东西随意往上涌着。简直像沾在皮肤上的沙子,渗透到了血管里,从内侧剥落着他的情感似的。
“那好,我也来帮个忙吧。”
“好吧……多少都可以,第一天就开始,真过意不去……”
“第一天就开始?往后还要干这种事……我可是只在这里待一晚上哟。”
“是嘛……”
“我可不是闲散的人哇……来吧,把那铁铲给我,给我!”
“客官您用的铁铲,就在那儿呀……”
果然,靠近门口的走廊上并排放着一把铁铲和两个有把手的石油桶。这一定就是刚才有人叫“多拿来一个人用的”,从道路上扔下来的那些铁玩意儿。他觉得这安排准备也出色过头了,自己像被看中了似的。说是这么说,可是,究竟有什么地方被人看中了呢,连他自己都还搞不清楚。反正,一想到这种过于轻视人的做法,他便觉得阴森森的,好没趣。铁铲的杂木手柄上,闪着黑乎乎油腻的光,还结着许多粗大的树瘤。他几乎丧失了伸手去抓的勇气。
“你听,大网篮已经到隔壁人家来了哟。”
女人的声音蹦了出来,像是没注意到他在犹豫。蹦出来的声音里,还带着先前所没有的信赖感。经她这么一说,刚才一直听到的鼎沸人声,真的已经来到近旁了。整齐的呼吸声,短促的叫声,重复了好几遍。忽地又传来混合着轻轻笑声的低话,不一会儿,又是一片叫喊声。劳动的节奏,立刻使他情绪轻松起来。在这个朴素的世界里,暂时留住的客人也都手握铁铲,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令人奇怪的倒是他自己的犹豫不决,到底是怎么回事呵。他在脚边掏了个小沙窝,把摇摇欲坠的油灯放了进去。
“随便在哪里都可以,只要挖沙就行了吗?”
“不能随便在哪里……”
“那就在这边,行吗?”
“尽可能从崖边笔直挖下去。”
“所有的人家,都在这个时间‘清沙’吗?”
“是呵,夜里沙子潮湿,活容易干呀……沙子一干,会从上面……”她仰望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从哪里落下来……”
他也抬头一看,嚯,沙檐挂在崖边上,像雪一样沉重厚实地凸出在外。
“不危险吗?”
“不打紧。”她发出近乎撒娇的笑声,“瞧,雾上来了……”
“雾?”
经她这么一提醒,果然,不知何时,一片星星变得模糊昏花起来。连起来的薄膜似的东西,在天空和沙壁的分界线上,不规则地打着旋儿,开始了毫无方向的移动。
“沙子也吸足露水了嘛……浸过盐水的沙子,再吸饱了露水,就会像浆糊一样凝固起来的呀……”
“岂有此理……”
“是的嘛,海岸上退潮以后,连坦克车也能平稳地开过呢。”
“有那么回事吗……”
“真的哟……所以,一到夜里,那凸角就会一点点大起来呢……风向不好的日子里呀,真的呢,有这么大一块,像蘑菇的伞似的垂下来……一到下午,干燥了,嘭地全掉下来了……要是掉得不巧,掉在细细的柱子之类上面,那立即就会被压垮……”
女人的话题,范围很窄。可是,一旦进入她自己的生活圈子,马上就会带来令人刮目相看的活泼。这大概是往女人心里去的通道吧。当然,那通道并没有什么特别诱人的地方。女人的话具有弹性,甚至能令人感到厚厚劳动裤[1]底下隐藏着的肉体。
终于,男人也用卷了口的铁铲,尽全力地铲起脚下的沙子来。
***
六
把第二次石油桶搬完时,上面的道路传来了叫声,马提灯晃来晃去。女人用怪冷淡的语调说:
“是大网篮!客人,这边可以了,那边再帮忙弄一下!”
他这才了解到嵌在梯子之上的稻草包的用途。那里放下一根绳索,把大篮子吊上吊下。平均四人一组管着大篮子,全部大概有两三组。大致上由年轻人组成,干起活来麻利,还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一组大篮子装满,下一组大篮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共吊了六次,这才把隆起来的沙堆铲平了。
“真了不得,那些家伙们。”
男人用衬衫袖子擦擦汗,说话口气里充满了好意。青年们对他的帮忙,谁也没说一句戏言,只是一个劲儿利索地干活。他对青年们抱着好感。
“是呵,我们村里提倡‘爱乡精神’哇……”
“什么精神?”
“热爱乡土的精神哟。”
“这可不错!”
男人一笑,女人也跟着笑。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笑。
远处传来三轮摩托车疾驰的声音。
“好吧,来歇一会儿吧……”
“不行,不行,兜一圈后,大网篮马上又要来的……”
“可以了嘛,其他的明天……”
男人顾不上多说,拔腿就要往屋子里去。女人没有一点想跟着回去的样子。
“那可不行哟。房子周围全得兜一圈弄干净……”
“兜一圈?”
“就是嘛,房子给压垮,谁也抵挡不住哇……沙子呀,不管从哪里,都会飞下来的……”
“全干完的话,怕是到天亮也干不完喽。”
谁知女人仿佛受到刺激一般,忽地弯下腰跑了过去,看样子又回到崖下,继续干她的活去了。他觉得那动作简直就像斑蝥耍的花招似的。
既然明白了这层意思,也就别去上那个当了吧……
“真傻呀,每晚都这么干吗?”
“沙子可不会休息……大网篮、三轮摩托也是整夜出动的呀。”
“这倒也是呵……”肯定是那么回事。沙子是决不会休息的。男人茫然不知所措。一个念头使他困惑,就像本来不以为然,若无其事地踩了一脚蛇的尾巴,谁知这蛇竟意外地大。注意一看,蛇头竟然在自己的身后。
“可每天这样干,简直就像为了清沙而活着似的嘛!”
“但也不能趁夜晚逃走吧……”
男人越来越惊慌失措。他决不想和这种生活沾边。
“可以嘛!不是很简单嘛……只要想逃,什么时候都成嘛!”
“没那么容易哟……”女人的呼吸合着挥铲的动作,毫不在意地说,“村子能有今天,都是我们这样拼命清沙的结果哟……真的,假如我们都置之不理的话,那么,不出十天这村子就会给全部埋掉喽……接着,嗨,我们一样绕到背后,把工作轮下去……”
“这可是令人钦佩的美谈哇……怪不得,那些大网篮朋友才那么卖力呀。”
“他们嘛,每天到村里去领工资的……”
“有这笔钱,为什么不去好好地修筑防沙林带呢?”
“计算下来,还是现在这办法来得便宜呢……”
“办法?还说是办法!”他忽地来气了。先是气束缚女人的势力,进而又气被束缚的女人,“这样辛苦,干什么非得赖在这种村子里呢?实在想不通……沙子这东西,非同小可,所以,要是谁以为能抵抗沙子,那才叫异想天开呢。毫无意义!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别干,别干了……完全不值得同情!”
男人把铁铲子往抛下的石油桶上一扔,瞧也不瞧一眼女人的表情,径自回屋里去了。
久久难以入睡。他侧耳倾听着女人的动静,刚才那般忿忿不平,结果,只不过是对束缚女人的那股势力表示出妒忌,他还不得不多少抱着些愧疚:刚才那番态度简直像催促女人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跟他一起上床似的。事实上,他的情绪激动,看来并非单纯针对女人干的傻事。似乎还有什么不知底细的原因。被子越来越潮湿,沙子越来越多地黏附到皮肤上来。太不正当,太古怪了。所以说,就是丢下铁铲子,也没有责备自己的必要。他没理由承担这份义务。即使不这样,必须承担的义务已经相当多了。就这样,自己被沙和昆虫吸引而来,最终似乎只剩下一条路:逃出这种义务的繁重和无所作为……
难以入眠。
女人颠来跑去的动静,无休止地继续着。大网篮好几次凑近,又走远了。这样听下去,会妨碍明天工作的。本打算明天天一亮就起床,可以整整工作一天呢。谁知越想睡头脑反而越清醒。眼睛开始阵阵刺痛起来。眼泪、眨眼都无法抵挡不间断落下的沙子。他掸了掸手巾,把脸包起来。呼吸不畅,但还是比沙子落得满脸要好。
想些别的吧。他闭上眼睛,几条像喘息般流动的长线飘浮了过来。它在沙丘上活动,哦,是风纹呀。半天,他一直盯着看,眼底深处留下了烙印吧。那沙的流动消亡,吞噬了多少昔日繁荣的都市,甚至大帝国。罗马帝国的,是叫萨布拉塔的吧……后来奥马尔·哈雅姆[2]歌唱过的,叫什么镇来着……那里有裁缝铺、肉铺,还有杂货店,还有许多决不会移动的道路,像网眼一样交织,哪怕想改动一条道路,也非得经过镇公所好几年的辩论……没有人会怀疑它的“不移动”,那个古镇……但最终它无法战胜直径1/8mm“流动的沙”的法则。
沙……
站在沙的一方,有形的东西均成了虚无。确实存在的,只有否定一切形状的“沙的流动”。可是,薄薄的板壁那一边,女人的清沙仍然在持续着。用女人纤细的臂膀,究竟能做什么呢?简直是拨开水流建房嘛。有些水上倒是可以撑船。
这个想法,忽然把他从女人清沙的声音,那奇怪的强制压迫感中解放了出来。水上行舟,沙上也该能行舟嘛。如果摆脱房子的固定观念获得自由,那就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同沙子作无谓的争斗。沙子上漂浮的、自由之船……流动的房子,无形的村镇……
当然,沙子不是液体。所以不可能期待它有浮力。软木塞似的东西,即使比沙要轻,但任意放置,也会自然地下沉。在沙上漂浮的船,必须具有一些不同的性质。譬如像晃动的大桶形状的房子……稍微转动一下,就能把覆盖在身上的沙全部清除,立刻又爬上表面来……要是房子整体老是转个不停,那住在里面的人会感到不安定吧……那么,再来动动脑筋,把桶做成两层……内侧的桶,以轴为中心,桶底只要一直朝着重力的方向即可……内侧固定不动,只有外侧转动……就像大钟上的钟摆,摇晃的房子……摇篮之家……沙漠之舟……
于是,这些船聚集起来,不停地振动,村子和城镇……
不知什么时候,他进入了梦乡。
***
七
公鸡的叫声像生了锈的秋千荡来荡去的声音,他醒了。匆忙地、烦躁地醒来。他以为天刚刚亮,谁知手表上的指针竟指在十一点十六分上。这么说,原来已经是正午的光线了。昏暗是因为在这洞底里的缘故,太阳光还够不到呢。
他慌忙爬起来。脸上、头上、胸口上堆满了沙子,唰唰地掉落下来。汗凝结的沙子,牢牢地粘在嘴唇、鼻子周围。他一边用手背蹭掉沙子,一边提心吊胆地不停眨着眼睛。热得火烧火燎,粗糙的眼皮下,没完没了地流着泪。可光靠眼泪来冲洗涂抹着眼屎的沙子,显然是不够的。
他要一滴水,下了地往水缸处走去。忽地,他听见帘子那边传来睡眠中的呼吸声,这才想起了女人。男人忘记了眼睛的疼痛,屏住了气息。
女人赤裸着全身。
泪水模糊了视线,女人看起来像影子似的浮在眼前。她仰面躺在地席上,除了脸以外浑身一丝不挂,左手轻轻地搭在中间细而绷紧的下腹。一般人要遮没的部分,她那样毫无顾忌地暴露,但谁都毫不在乎露在外面的脸,她却用手巾盖住。显然那是为了保护眼睛和呼吸道的吧,而那对比,更加明显地表示出裸体的意义。
她身体表面,敷上了一层纹理细密的沙膜。沙子遮盖起细部,夸张了女人的曲线,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用沙镀了一层金的雕像。“噗”地从舌头里侧喷出来一股黏乎乎的唾沫。他咽不下这口唾沫。嘴唇和牙齿之间积存的沙子,吸饱了唾沫,满满地涨了一嘴。他赶忙把唾沫朝泥地上吐去。可随你怎么吐,嘴里还是沙沙的弄不干净。嘴里就是空空的,沙子也照样留着。简直就像牙齿之间,不断制造着新的沙子。
幸好缸里的水新补充到了缸口。他漱了口,洗了脸,像是又活过来了似的。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切地感到水的重要。沙子虽然是矿物质,但它却比任何生物都更能轻易地渗入体内,透明的单纯的无机物……慢慢地流进喉咙深处,他想象着吃石头的野兽……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这时他绝没有再凑近一点看的心思。让沙子裹住的女人,是视觉的,很难说是触觉的。
昨夜的兴奋和焦躁,一到天亮简直就像个玩笑。当然,它会成为暂时的好谈资吧。男人又扫视一下周围,像是用眼睛在确认已经成为回忆的东西,然后,他急不可待地收拾起行李来。衬衫、裤子里都灌满了沙子,沉甸甸的。但他并不介意。要从服装的纤维里完全抖落沙子,比完全刮掉头上的头皮屑还要困难。
鞋子也埋到沙子里面去了。
应该和女人打个招呼再走吧?他想。可是把女人叫醒,反而会让她觉得羞耻。那么,住宿费怎么办呢?回家路上,顺便去渔业联合组织的办公室,把钱交给昨天介绍自己来这里的老头,他能代为传递一下就行了嘛。
他蹑手蹑脚走到了外面。
太阳光像煮沸了的水银,沿着沙壁的边缘照射下来,火辣辣地烧灼着洞底的地面。眼前豁然敞亮,把他的眼睛都照花了,他慌忙垂下眼帘。下一个瞬间,他像是忘记了那炫目的光,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正面的沙壁。
简直难以置信,昨天该有绳梯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
作为标记的草袋子,尽管一半埋在沙里,但还能清晰地看出来。地点肯定没有记错。难道,绳梯叫沙子给吞没了吗?他猛扑过去,把手臂伸进沙子里掏摸起来。沙子毫无抵抗地崩塌,沉陷下去。他连一根针都没找到,一次不行,再来几次,结果还是一样。他竭力遏制住心里涌上的阵阵不安,呆呆地,又重新望了一眼沙壁斜坡的陡峭程度。
难道就没有可以攀登的地方吗?他在房子周围绕了两三圈。临海的北侧,要是爬上屋顶,到洞口的距离倒是最短的。可即使爬上屋顶,离洞口还有十多米,而那段沙壁又是最陡峭的。再加上沉甸甸垂下的沙檐,岌岌可危。
看起来比较舒缓的斜坡,只有四面,像圆锥内侧的沙壁。若按乐观的观测,有五十度左右。观测得细致一点,也许在四十五度左右。他小心翼翼,试着踏出第一步。踏出一步,滑下半步。反正努力一下,像是能攀上去。
走了五六步,似乎还过得去。然后,脚开始陷到沙子里面去了。这时再也分不清是进还是退了,渐渐地,膝盖以下全埋进沙子里,身子都动弹不了了。他索性趴在沙壁上,冒冒失失地往上攀。滚烫的沙子,把他的手掌都烧焦了。浑身大汗淋漓,那汗上沾着沙子,弄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一会儿,脚上的肌肉全麻木了,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稍作歇息,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应该爬得很高了,可他微微睁开眼睛,大吃一惊:连五米都还没到。究竟一直在干什么呢?而且,那坡度也比从底下往上看时,陡了近两倍。从那儿往上看的情景更吓人。他打算攀登上去,可怎么老像在做着陷进去的努力。头顶上,沙檐挡住了去路。
破罐子破摔,再挣扎一次,在他手伸向头上的沙子的瞬间,沙的压力忽然消失。他让沙子给吐了出来,一个跟斗翻落到了洞底。左肩着地,“咔嚓”一声,像掰开一次性筷子的声音。没感到特别疼。就像不愿被他抓出伤痕似的,细细的沙子毫无表情地唰唰流过沙壁落下来,不久便停了。即使这样,还是留下了极小一块伤疤。
害怕尚嫌太早。
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慢慢地回到了小屋子里。女人还纹丝不动地睡着。他一开始轻轻地、进而大声地叫起女人来。女人没回答,只是翻了个身,那样子像在说吵死了。
女人身上的沙子流了下来,他看到了她的肩膀、手臂、侧腹和腰的一部分肌肤。但现在实在不是偷看女人的时候。他走过去,掀掉她脸上的手巾。脸上一块块斑,和沙子包裹的身体比较起来,活生生的,令人毛骨悚然。昨晚灯光下她的肤色分外白,原来那是化妆的关系呀。眼前那白白的粉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落,像一块块秃斑。他觉得那秃斑,像不用鸡蛋清裹的便宜货炸肉排,那令人意外的白,大概是真正的小麦粉吧。
总算,女人怕见光似的微微睁开了眼睛。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摇起来,像恳求似的一口气说:
“喂,没有梯子喽!究竟怎样才能上去?没梯子,那么高,哪能爬上去?”
女人慌慌张张地捡起手巾,没料想,她竟狠命地往自己脸上掸了两三下,然后,唰地别转身去,低下了头。这是害羞的动作吧。那也太不看场合了。男人大声叫嚷起来,话语像大坝决口似的冲出来:
“不是开玩笑!不把梯子拿出来,我可要倒霉了!我事情很急!究竟藏哪里去了?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呀,快拿出来!”
然而,对方不回答。摆出相同的姿势,只是把头一个劲地左右摇晃。
忽然,男人的身体僵硬了。他视线模糊,对不准焦点,还呼吸困难,不停地抽搐起来。他猛然醒悟到自己的盘问其实毫无意义。是呵,那是绳梯……绳梯,自己的力量是竖不起来的……即使把绳梯弄到手,从下面也是无法挂上去的。这么说来,难道撤走绳梯的不是女人,而是别的什么人,从道路的上面把绳梯给拆走的吧……被沙子弄脏的邋遢胡子,迅速开始寒伧显眼起来。
这时,女人的动作和沉默,不知不觉充满了一种恐怖的气氛。尽管他想着“不可能”,可心里深处却一直转着的不祥念头,终于落实了下来。明摆着,那绳梯是在女人明明知道的情况下被撤走的。女人是货真价实的同谋犯。当然,这种姿势也不是羞耻之类模糊不清的玩意儿,不论怎样的刑罚都嫌太轻,一定是罪人或牺牲品的姿势。完全中计了。他被关进了蚂蚁的地狱之中。他被妖气十足的斑蝥引到这没有退路的沙漠上来,就像饥寒交迫的小老鼠。
他跳起来,跑出门口,再一次往外看。风来了。太阳几乎在沙坑笔直的顶上,烤焦的沙子上,冉冉升起模模糊糊濡湿薄膜似的雾气。沙壁越来越高,威严地耸立着,仿佛板起脸孔来教训他说,用肌肉和关节来抵抗是毫无意义的。热浪刺激着他的皮肤。气温骤然升高。
突然他发狂似的大叫起来。他不知说什么好,那叫喊成不了句子。只是发出声音而已,他用足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叫喊。好像这个噩梦就会退却,睁开眼睛,为带来了料想不到的失态道歉,把他从沙坑底部抛出去。叫喊不出的声音又细又弱。声音半途被沙吸入,被风吹散,所以根本就吃不准那叫喊声究竟能送到哪里。
猛然响起一个可怕的声音,塞住了他的嘴。正像昨晚上女人说的,北边的沙檐,失去了水分,散了架,嘭地掉落下来。房子整个儿被强行扭曲了似的,发出了哀婉的悲鸣。然后,柱子和墙壁之间,稀里哗啦,痛苦地溢出一些灰色的血来。男人包了一嘴的唾沫,浑身颤抖起来。简直就像他自己被砸碎了一样……
但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可能的事。实在是过于超出常规了。自己有正经的户口,有正当的职业,老老实实地缴纳税金,还持有医疗保险证。难道允许把这种正正经经的大人,当成老鼠、昆虫似的张网捕捉吗?简直不敢相信。恐怕有什么误解吧,肯定有误解。除了说是误解,没有其他可想的了。
首先,做这种事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可不是牛马,不可能违背个人意志,强迫我劳动呀。假如,起不到劳动力的作用,那么,把我囚禁起来可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吧。对那女人来说,也不过多一张白吃饭的嘴,多一些自找的麻烦而已。
可是……为什么,就是不具备确信……瞧着一点点勒紧似的围住他的沙壁,他不情愿地想起刚才攀登时惨遭失败的情景……他一味地挣扎,没有任何效果,只有全身麻痹似的无力感……这里也许是受到沙子侵蚀,不适用约定俗成规矩的特殊世界吧……要疑惑的话,材料不知有多少……譬如说,为他新准备了石油桶和铁铲子,假如这是事实的话,那么,趁他不知道拆掉绳梯也一定是事实。此外,那女人不作一句申辩,那老实的态度令人觉得可怕,她的沉默,表明她安于活生生当牺牲品的现状,更反衬出事态的严重性,难道不能这样考虑吗?这么说来,昨晚,女人反复提到的那些话,似乎都以他会永远待在这儿为前提,看来也许并不是单纯的口误那么简单。
接着,又来了一次小规模的沙崩。
男人心神不定地返回小屋中。他笔直走到女人身旁,女人仍然低着头,男人像装了弹簧似的噌地抡起右臂。无处发泄的感情,在眼睛的深处,扭着身子跳来跳去。但忽然像虚脱了似的,特地抡到半空的手臂慢慢地落了下来。打裸体女人一记耳光,也许能出一口气。但是,这难道不是按照对方设计的情节在活动吗?对方也像等着挨一下似的。所谓惩罚,不外是承认自己与罪恶有牵连。
他背过身,像陷进去似的坐在门槛上,抱着脑袋,不出声地呻吟起来。他想把囤积在嘴里的唾液咽下去,喉咙口一个劲儿地拒绝,他不知如何是好。喉咙口的黏膜,似乎对沙子的味道和气味特别敏感,时间再久也无法习惯。唾液成了泛起冒泡的褐色疙瘩,从嘴唇里喷出来。吐掉唾沫,嘴里更明显地感到满口皆是粗糙的沙子。他极想把沙子吐出来,用舌头尖舔着口腔里侧,不断地吐着口水,简直像无底似的。最后,嘴里空荡荡的,竟火辣辣地刺痛起来,像是要发作炎症似的。
事情已经做了,也没办法追问。但至少要对女人说,让她再详细地把事情说一说。只要搞清楚事态,自然也就能找出对付的办法了。不可能没有对付的办法。怎么可能有这种傻事……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女人要是坚持一言不发你怎么办呢……只有这个是最令人恐惧的回答。然而,似乎充分具有这种可能性。女人的这个顽固的沉默……这种卑躬屈膝、完全无防备的活牺牲品姿势……
低着头,浑身赤裸的女人后背,看上去十分猥亵,活脱脱一副野兽状。甚至好像能抓住子宫翻个面似的。然而,就在这一闪念之际,极度的屈辱感使他快要窒息了。不久后,他成了虐待女人的狱卒,那身影在女人涂满了沙子的屁股上映照了出来。明白了……反正是那么回事……而且,到那天,你便丧失了发言权……
忽然,一股针刺般地疼痛,掏挖着他的下腹。膀胱快撑破了,耳朵深处开始闹响。
八
小便完了以后,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呆地站在滞重的空气中。然而,时间的推移,并不能带来什么期待。只是无论如何下不了返回屋子的决心。那女人身边,该是多么危险呀,一离开,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不,其实问题不在于女人本身,而在于那种俯首不语的姿势吧。他还从没有看见过这种丧魂落魄的样子。绝对不能返回。说来说去,那种姿势实在太危险了。
有一个词叫“佯死态发作”。一种昆虫,譬如像蜘蛛那种昆虫,冷不防受到攻击,便落入麻痹的状态。衰变的画像。被狂人占领了控制塔的飞机场。冬眠中的青蛙,就像冬天不存在似的,它以为自己的静止也尽可能停止了世界上的动静。
然而,想着想着,太阳光实在太强烈了。男人下意识地激烈抖了一下身子,那动作就像从光的荆棘下抽开身子似的。他猛地低下头,抓住衬衫的领子,用力撕开。上面三个扣子,嘣地一声飞掉了。他搓掉手掌上沾着的沙子,但沙子决不是干燥的东西,他禁不住想起昨晚女人说的话,沙子具有吸湿性,逮到什么就让什么腐烂。他剥掉衬衫,放松皮带,把空气灌进裤裆里。但他是有些小题大作了。“不快感”就像接近的时候那样,迅速地远去了。看来沙子的吸湿性,只要接触到空气,似乎就立刻消除了魔力。
他猛地注意到自己的思考中出了一个重大错误。“对于那女人的裸体,解释也太单一化了”。即使不能说她没有一点儿想引他上钩的心思,也许那说不定,是一种习惯,生活上所必需的、极其平常的习惯吧。女人睡觉肯定是在黎明时分。睡眠中很容易出汗。白天睡眠,并且是在不断烧烤的沙罐子里,裸身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假如自己落在相同条件下,也一定会尽可能赤身露体……
这个发现,就像微风把沙子和汗渐渐分离开来一样,立刻就软化了他感情上的僵硬。即使由此带来些过头的想法也不可避免。曾有过破掉几层铁格子,打破钢筋混凝土墙壁逃出去的人。显然不会有人没去确认门是否上锁,看到锁就吓成一团……男人慢慢地,迈着脚底发黏的步子,迎着小屋,走了回去……冷静下来,这次一定要从女人那,打听出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那样冲动,又是大叫大喊,那女人沉默不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那沉默,也许只不过是她害臊的一种表现吧,自己糊里糊涂地被人看到了裸体睡相。
九
被灼热的沙子迷住了的眼,使他只感觉到小屋子十分阴暗,冷飕飕、湿漉漉的。可他立刻明白那不过是一种错觉。屋子里笼罩着一层发霉的热气,与外面不同。
可谁知往屋里扫视了一圈,女人不见了。他吓了一跳。让他莫名其妙兜的圈子已经太多了。不,哪儿都没有莫名其妙的事。女人不是好好地在那儿吗?她正背朝这边,低着头站在池子边上的水缸旁。
女人已经装束打扮完毕。和衣服配套的劳动裤,淡绿色底碎白点,似乎透出了薄荷味的伤筋膏药气味,这样一打扮,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身处如此异常的环境,再加上睡眠不足,变得多少有些妄想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女人一只手放在水槽边上,偷偷摸摸往里瞧着似的,另一只手慢慢重复着搅拌的动作。男人把沙子和汗水濡湿得沉甸甸的衬衫猛地挥动了一下,啪地绕在手腕上。
女人回过头来,脸上布满惊恐、警惕的神色。谁看了都会觉得,她一定是以那样的表情度过了一生,那哀婉的情绪恰如其分。于是,男人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热啊,可真热……这么热的天,衬衫怎么也穿不住啊。”
可谁知女人还是犯疑,不肯收起朝上翻起的哀告目光。她胆怯而勉强地笑着,常常打断自己正说着的话:
“嗯……真的呢……穿着衣服出汗,不久就要害‘沙斑’的……”
“沙斑?”
“是呵……皮肤会腐烂,像火烧以后留下的疤痕,火辣辣的……”
“是嘛,火辣辣的疼……那是因为湿气使得皮肤闷热的关系吧。”
“是呵,所以嘛……”女人也总算放松了下来,舌头周围也变得轻松了,“我们呐,觉得要出汗的时候,就尽量赤膊不穿衣服……反正就这副模样了,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瞧……”
“原来如此……那我就托您个事,能帮我把这件衬衫洗一下吗?”
“好吧,明天,会送大罐装的配给水来,所以……”
“明天?明天就麻烦喽……”男人吃吃地笑出声来,实际上他巧妙地把谈话切入了正题,“说是这么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请你们让我到上面去呢?真讨厌……对我这种有工作的人来说,预定超过半天,将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呀……一寸光阴一寸金呐。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呐……有一种叫做斑蝥的,就是那种贴着地面噗噗飞着走的虫……听说沙地上很多,你没听说过吗?我本打算利用这回的休假,把这种虫的新种弄到手……”
女人轻轻动了动嘴唇,可是没出声来。也许她正在咀嚼“斑蝥”这个从来没听见过的名称吧。然而,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女人的心扉,又重新被关闭了。他禁不住央求道:
“嘿,难道真的没有和村里人联络的办法吗?怎么样,敲敲大油桶试试看。”
女人还是不回答。以石沉落水的速度,又回到那份被动的沉默中去了。
“怎么回事,呃?为什么不说话!”男人情绪又激动起来,好容易才憋住没叫出来,“真搞不懂……弄错了就弄错了,算我倒霉。做也做过的事,就是啰嗦个没完,也不可能从头再来。可最要不得的是你现在这副不说话的样子。常常有这样的孩子,我老是批评他们……外表看上去,好像在‘自责’,其实,这是最卑怯的方法……有辩解的话,你就赶快说出来!”
“我说……”女人扫视了一下自己胳膊肘的周围,出人意料地朗声说道,“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他到底掩饰不住激动。
“是呵……我觉得您知道了……”
“我知道个屁!”男人终于叫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你一声不吭,我能知道嘛!”
“可是,真的,一个女人实在维持不下去,这里的生活呐……”
“这种事与我何干?”
“是呵……所以觉得怪对不住您的……”
“对不住?”他心里干着急,舌头反而更不听使唤,“那就是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在陷阱里放上诱饵……像猫像狗那样,你们觉得只要有女人,谁都会往下跳吧……”
“是呵,往后渐渐就要到北风呼啸的季节了,总有些担心沙暴……”她忽地瞟了一眼打开着的木头门,在她那毫无抑扬顿挫怯生生的语调里,隐藏着一种近乎愚蠢的确信。
“别开玩笑了!没有常识也该有个限度!这简直就是非法监禁嘛……这可绝对是犯罪哟……其实也不用这么费事,街上晾晒在太阳底下的失业者有的是嘛!”
“这里的事给外面知道可不得了……”
“是我就安全了吗?别做梦喽!就这一点,你们大错特错了!偏巧我不是个流浪汉……我老老实实地纳税,有正式的户籍……就现在,已经有人给警察局发了‘寻人启事’,肯定会出大事的!还不明白吗,这些事情……你究竟要我说什么才打算辩解呢?快,去把负责人叫来……我要好好说给他听听,你们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女人垂下了眼帘,轻轻吐着气。就那样,沉下肩膀,身子一动也不动。简直像一头不幸的小狗,遇到了一个荒谬的难题。这举动给男人的愤怒火上浇油。
“有什么可拖拖拉拉、缩手缩脚的事?够了吧,其实,问题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你不也是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吗?难道不是吗?刚才你说,这里的事给外面知道会惹麻烦的……这不就证明你自己也承认这日子不合理吗?过着这种奴隶般的生活,你还是放下那代言人的臭架子吧!谁也没有权力把你关在这里!快,快去把人叫来!从这儿出去!哈哈,懂了吧……你害怕了吧?傻乎乎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我跟着你……我还有在报社里工作的朋友……我们把这事作为社会问题来抓嘛……怎么样,干吧……怎么还不开口?我说过,没什么可发抖的事嘛!”
过了一会儿,女人忽然温柔地吐出一句话:
“我准备去做饭了。”
一〇
他斜着眼睛瞄着女人的背影,女人正悄悄地开始削起土豆皮来。到底该不该直愣愣地接受这女人做的饭呢?男人的头脑里塞满了这个念头。
确实,眼下正是需要沉着冷静的时候……自己还没摸清对方的意图,与其横冲直撞,眼下不如面对现实,盘算切实的逃跑计划……追究不法行为当在其后……但空着肚子会丧失意志的。精神也没法集中。话虽这么说,可要是真打算拒绝现状的话,当然也应该包括吃饭,彻底地拒绝一切。一边生她的气,一边吃她做的饭,实在滑稽得很。就是一条狗,给它吃东西的时候,也会垂下尾巴的。
且慢,不能急躁……在未看清对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以前,应该没必要变得被动……自己可从没说过,希望白白受人恩赐的……我会一分钱不少地付给她伙食费的……付了钱,就不会有一丁点儿理亏了……电视上拳击比赛的解说员常说,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于是……他巧妙地找到不需忍饿、堂而皇之吃饭的借口,松了一口气……忽然,眼界敞开了,他解开了思考的结头。说到底,对手不就是沙子吗?于是,也就不可能有“冲破铁笼子”等无理要求了。绳梯给拿走了,做个木梯子不就行了吗?沙壁太陡,就铲掉一些,让它的倾斜再舒缓一点不就得了吗……只要稍微开动些脑筋,唰地一下如你所见到的……看上去也许过于简单,但真正要达到目的,最需要的就是简单的想法。就像哥伦布用鸡蛋来打比方那样,真正正确的解答,常常简单到近乎不值一提的程度。只要不怕麻烦……只要有斗争的决心……远远没有到万事俱休的地步。
女人削完了土豆,把它切成小方块,和连同叶子一齐切好的萝卜一起,倒进了灶上的锅子里。锅子是一口大铁锅。她小心翼翼地从塑料袋里拿出火柴,用完后,又用塑料袋包好,再扎上橡皮筋。淘好的米,晾在筛子上,从上面浇水下去。大概想冲掉沙子吧。锅里煮的东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屋子里飘散着带有苦味的萝卜香气。
“客人,还剩了一点水,您洗把脸吧?”
“不用……比起洗脸来,倒想先喝一口……”
“啊,对不起……喝的水我留好了。”她从水槽下拿出个塑料袋紧紧裹着的水壶说,“还温吞吞的,烧开消毒过一次了……”
“说是这么说,水缸里一点水也不剩,等一下洗碗什么的不就麻烦了吗?”
“不,饭碗什么的,用沙子擦擦就能弄干净的。”
说着,女人到窗边去抓了一把沙子,扔进手边的食器里,唰地用沙子兜了一圈,实际操作给男人看。尽管没去查看究竟有没有弄干净,但真让人觉得还不错。那些沙子,至少和他一直保持的沙子的印象十分一致。
用餐仍然在大伞之下。汤煮蔬菜加上烤干鱼……每样都带有一点沙子的味道。他想,要是把伞吊在天花板上的话,女人也可以一起坐下来吃饭了,可他实在没有特邀她一起用餐的心情。粗茶,颜色挺黑,却淡而无味。
吃完饭,女人又回到水槽边,把塑料布顶在头上,在那下面偷偷地吃自己那份。那背影令他想起蝼蚁。难道她打算把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下去吗?从外面看起来,也许只有巴掌大小一块土地,可是站在洞底看,满眼皆是无边无际的沙子和天空。像幽闭进眼中的单调生活……这之中,女人一定没有半点听别人说怜悯话的记忆吧……能够照顾落入陷阱的男人,说不定她会像年轻姑娘似的,心里“扑扑”跳个不停呢……太凄惨喽……
他被一种诱惑攫住:真想叫那女人一声,对她说几句话。他想乘休息之际,点一根香烟试一试。看来塑料袋是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火柴总算勉勉强强点上火,可香烟简直抽不起来。他用力吸了一口,两颊的肉都快深深嵌入后牙之间,这才算吸到一点烟味。这烟也是油脂味特强,只给舌头带来刺激,决不能算吸烟。那香烟完全破坏了情绪,他休息的时候,再也提不起开口的精神了。
她把弄脏的碗筷收集起来堆放在地上,用慢吞吞的动作把沙子往那上面堆好,难以启齿似的说:
“客人……过一会儿就得清扫天花板上的沙子了……”
“清扫沙子?啊,好吧……”男人随口应道。他想,事已至此,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房梁腐烂了,还是柱子断了,这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
“妨碍你干活的话,我挪个地方吧。”
“谢谢您……”
别装腔做势!情绪浮躁,就像啃了一口烂洋葱似的,可自己为什么不给她个白眼呢!女人以习惯了的动作、无表情的麻利,将毛巾对折捂住脸的下半部,在后脑勺上打个结。把小扫帚和木板夹在胳肢窝里,攀上了壁橱内的隔板,那壁橱只剩下半扇纸门了。
“请听我讲一个老实中肯的意见吧,我觉得,这种房子还是推倒了痛快。”
突然,他脱口尖叫了一声,连他自己对那叫声也感到吃惊,女人更是一副吃惊纳闷的表情,回过头来。原来,自己还没有彻头彻尾地成为蝼蚁……
“不,我可不是只对太太生气……我气不过这种阴谋手段,他们以为加一把锁就可以把一个人关起来。你听懂了吗?不要紧,你没听懂也没关系。那我就来讲个滑稽事情给你听听吧……以前,我家里养过一条杂种狗……浑身长满浓浓的毛,到了夏天,它也丝毫不脱毛……看一眼都让人厌烦难受,所以,我一狠心都给它剪了……终于都剪完了,正准备把剪下来的毛扔掉,谁知那条狗忽然哀叫起来,谁也不知它打什么主意,只见它一口叼起扎成一束的毛屑,迅速往自己的狗窝里跑进去……恐怕它觉得那些毛屑也是它身体上的一部分,这才难舍难分吧。”说着,他偷偷瞟了一眼那女人的表情。女人不自然地拧着身子弯着腰,纹丝不动。“算了,不说了……人呐,谁身上都有一条在别人身上行不通的歪理……想扫沙也好,想做其他事也好,都请自便,尽管去做。可我是绝对忍受不了的。已经够多的了!反正我立刻就想走……你可别小看哟……要是有这份心思,从这里逃出去也是小菜一碟……正好香烟也断档了……”
“香烟的话……”女人结结巴巴、老实巴交地说,“等一下来送水的时候……”
“香烟?我说了要香烟?”男人禁不住噗哧笑出了声,“问题不在于此……我说的是毛屑哟,毛屑……还不明白哇?为了那些毛屑,实在是冥河边上堆石头[3],于事无补呀。”
女人不作声了。既不像有心思回嘴,也不见有辩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等到她确认男人已经不说了,她又慢慢挪动起身子来,简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又开始了她手里的活。她抽掉壁橱天棚的盖板,用手肘撑着钻进上半身,笨拙地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这边、那边,到处都吊下来一条条细线,落沙开始了。他感到这天花板里面像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虫……沙和腐烂的木材……哦,够了,全是怪事,已经太多喽!
不久,天花板的一角,沙子转眼变成了几根带子,咕嘟喷吐出来。与它流动的激烈程度相比较,周围显然过于静悄悄了,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看着地席上映现出一层浮雕,和天花板上的缝隙、洞孔的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样。沙子的气味直呛鼻子。还渗到了眼睛里。他赶快逃到外面。
啪地一下,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融进了突然喷火似的一幕里。然而,身体的芯,无论如何也融化不了,残留着冰棍似的东西。看来内心还是感到了愧疚。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像一颗点一样的芯,这是个自以为可以把他人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笔灰一般抹得不留痕迹的世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现代社会里竟还有这样野蛮的行径。好啦,不说喽……他从受惊中缓过劲来,总算可以喘一口气,这份愧疚也并不那么坏。
可他不能马虎大意。要尽可能在天黑以前干完。他眯细了眼睛,在融化的玻璃似的热气笼罩下,目测着波浪起伏的沙壁。每次看都觉得它像是又增高了。但是,自己并非违背自然把舒缓的斜坡弄成陡坡,只是把陡峭的斜坡弄成舒缓的就行了。没有什么可犹豫徘徊的。
最有效的,不用说是由上往下切削而去。但这样不行的话,那就只有从下朝上挖了。首先在下面随意地挖一个洞,等待沙子从上面滑落,下面再挖,上面的沙子再滑落……这样反复地做下去,脚下的沙子就会渐渐增高,什么时候总能到达上面吧。当然,半路上也有被沙流冲走的危险。可不管沙子怎样流动,它肯定与水的流动不一样。还从没听说过人被沙子淹死的事呢。
铁锹和油桶并排靠在外墙上。铁锹圆圆的头被磨得锋利无比,像打碎的濑户陶器的破口,闪着白光。
他开始拼命挖起沙子来。沙子是那样地顺从,任务好像能够完成。只听见铁锹插进沙子的声音和自己的喘息声,时间一分一分地逝去。谁知没过多久,手腕的疲劳便开始低低地发出警告。他觉得已经挖了够多了,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滑落的沙子,老在眼鼻子底下打转,只有一小部分。头脑里所描绘的那单纯的几何学流程,怕是什么地方完全搞错了吧。
趁着不安还没有深入内心,也算休息一下,他决定先做个洞穴模型来确认一下。反正材料有的是。他挑了屋檐下的一片阴凉地,挖了个五十厘米大小的坑。可是,不知为什么,侧面的坡度老是达不到预想的角度。最多只有四十五度……平口研钵的程度。他再从底下掏挖,沙子沿着斜面滑落,那坡度却依然原封不动。看来沙子有一种稳定的角度。粒子的重量与阻力正好取得了平衡吧。要真这样的话,那么现在他正挑战的这堵墙壁,也该是这种角度的倾斜吧?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就算是眼睛的错觉,也不可能……不管怎样的斜坡,由下往上看,当然要比实际情况差得多。
而且,还得考虑量的问题吧?量不同,自然,压力也不同……压力不同,重量与阻力的平衡,当然也会发生变化。沙粒子的构造也许也有问题。就拿红土来说,自然开采的红土,与填土的红土,抗压能力可是完全不一样的。进一步嘛,还得考虑湿度……也就是说,模型很可能是别的法则在起作用。
说是这么说,可这实验绝不是浪费时间。哪怕只搞清了沙壁的倾斜“过于稳定”这一点,也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收获了。要想使“过于稳定”的状态趋于“稳定”,一般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过于饱和”的溶液,只要稍微摇一摇,立刻就能达到饱和点,使结晶沉淀。
忽然,他觉得背后有动静,回过头去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朝这边望着。到底有些隔阂,她慌慌张张,单腿往后退了一步,像求救似的,轻轻挪开视线抛向别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男人背后东侧的沙壁顶上,毕恭毕敬地排列着三个脑袋,正往下朝这边张望呢。毛巾围在脸上,嘴以下全部罩住了,一点看不清,可他总觉得昨天那个老头也在里面。猛地,男人拉开了架势,回过神来,决定不去管那些人,自己管自己继续干活。那些家伙的注视,驱使着男人投入了工作。
汗水顺着鼻梁滴下,流进了眼睛里。没有擦汗的功夫,他干脆闭着眼睛挥动铁锹。手绝对不能停下来。瞧这等实在的速度,那些呆子,就是再不愿意也得承认自己的轻薄。
他看了一下表。把表面在裤腿上擦了擦,拂去沙子一看,才二点十分。他忽然想起刚才看表的时候,也同样是二点十分。顿时,他失去了对速度的自信。用蜗牛的眼睛来看,也许太阳也像棒球那样飞速移动吧。于是,他又拿起铁锹,对准沙壁,重新冲了上去。
忽然,沙子的流动加快了。橡皮筋般,四下扩散的沉闷声响,绵软无力地向他的胸脯压过来。他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竭力往上张望,这时已经分不清哪是上哪是下了。叠在一起的黑色呕吐物周围,勾勒出一层模糊的淡乳色晕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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