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杀戮之神(1)

[乌利耶夫妇和雷伊夫妇面对面坐着。

要让观众一下子感受到是在乌利耶夫妇家中,且两对夫妇刚刚认识。

舞台中央放着一张矮几,上面堆满了艺术书籍。

花瓶里插着两大束郁金香。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庄重、友好、宽容的气氛。

维洛妮克 那么,我方的声明是……你方也另拟一份声明吧……“十一月三日十七点三十分,斐迪南·雷伊和布鲁诺·乌利耶两人在杜南准尉街心花园发生了口角。之后,十一岁的斐迪南以棍棒为凶器,击打我们家儿子布鲁诺的脸。此举造成的后果为,布鲁诺除了上唇红肿之外,还被打碎了两颗门牙,并且伤及右侧的门牙神经。”

阿兰 凶器?

维洛妮克 凶器?您不喜欢“凶器”这个词吗?米歇尔,那用什么词呢,“器械”还是“装备”,把“以棍棒为凶器”改成“以棍棒为器械”,可以吗?

阿兰“器械”可以。

米歇尔“以棍棒为器械”。

维洛妮克(修改)“器械”。讽刺的是,我们一直以为杜南准尉街心花园和蒙苏里公园不一样,是个安全的港湾。

米歇尔 对呀,这话倒是不假。我们老是说蒙苏里公园不安全,杜南准尉街心花园还可以。

维洛妮克 就这样吧。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们的光临。要是死抱着激情逻辑不放的话,大家都是输家。

安妮特 我们该感谢你们才是呢。应该是我们道声谢谢。

维洛妮克 我觉得,大家就不必谢来谢去啦。好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同舟共济的生活艺术,是吧?

阿兰 这一点,好像孩子们并不认同。当然,我指的是我们家孩子!

安妮特 是呀,咱们家孩子!那颗神经被碰到的门牙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维洛妮克 现在还不知道呢。医生在诊断书上有所保留。好像神经并没有完全暴露在外。

米歇尔 只有一点给露出来了。

维洛妮克 对。有一部分露出来了,另外一部分依然是有保护的。因此,目前呢,还用不着把神经抽掉。

米歇尔 我们还是希望给那颗牙一次机会。

维洛妮克 不过,最好还是避免根管充填。

安妮特 对……

维洛妮克 所以要有一段随访期,好让牙神经有自我修复的机会。

米歇尔 在此之前,得配戴陶瓷牙套。

维洛妮克 无论如何,十八岁之前不能装假牙。

米歇尔 不能。

维洛妮克 只有身体完全发育之后,才能一劳永逸地把假牙装好。

安妮特 那当然。但愿……但愿一切顺利。

维洛妮克 但愿如此。

[稍稍冷场。

安妮特 这些郁金香太漂亮啦!

维洛妮克 是从姆东杜威尔奈市场上那矮个儿花贩子的摊位上买来的。你们知道这个人吧,就是摊位在最高处的那一位。

安妮特 噢。

维洛妮克 这些花每天上午从荷兰直接运过来,十欧元一束,每束五十朵。

安妮特 是嘛!

维洛妮克 明白吗,就是在最高处那个矮个子。

安妮特 噢噢。

维洛妮克 要知道,他可不愿意告发斐迪南。

米歇尔 确确实实,他是不想告发的。

维洛妮克 眼看着这孩子被毁了容、打掉了牙齿,又不肯开口,真的让人如五雷轰顶。

安妮特 我想象得出来。

米歇尔 他不愿意告发,也是因为担心同学把他看作一个告密者。维洛妮克,必须实话实说,这并不完全是英勇无畏。

维洛妮克 话虽没错,可是英勇无畏也是一种集体精神啊。

安妮特 自然喽……可又怎样?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怎样搞到斐迪南的名字的?

维洛妮克 因为我们跟布鲁诺说了,他要是包庇不讲的话,对这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米歇尔 我们跟他说啦,要是这个孩子以为他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地拳打脚踢的话,那么你又怎么可能让他住手呢?

维洛妮克 我们对他讲,假如我们是这个孩子的父母,我们绝对是想弄清楚这桩事情的。

安妮特 那当然。

阿兰 是这样……(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对不起……(他离开众人,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来)……对,莫里斯,谢谢你打电话来。嗨,今天早上的《回声报》是这么说的……我给你念念:“根据在英国《柳叶刀》杂志发表、昨天又被《金融时报》转载的一份研究报告,两位澳大利亚研究人员发现,威朗兹制药公司实验室的这款昂特里叶高血压药对神经系统有不少副作用,从听力下降到神经失调。”……你们谁负责媒体监管?是的,这很讨厌……不,让我讨厌的是公司年会,两个星期之后你们要召开全体会议。你们为这场诉讼提供了资金吗?OK……还有,莫里斯,莫里斯,跟公关主管打听一下,会不会还有其他报刊转载……待会儿见。(他摁掉电话)……对不起。

米歇尔 您是干哪一行的……

阿兰 律师。

安妮特 你们呢?

米歇尔 我嘛,我是做家用产品批发的。维洛妮克呢,她是作家,在一家艺术和历史书店打半工。

安妮特 作家?

维洛妮克 我参与写作过一部关于萨巴文明的集体著作,这本书建立在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冲突之后才恢复的文物挖掘工作的基础上。眼下呢,我一月份会出版一部关于达尔富尔悲剧的著作。

安妮特 那您是非洲问题专家。

维洛妮克 我对世界上的这个地区感兴趣。

安妮特 你们还有其他孩子吗?

维洛妮克 布鲁诺有一个九岁的妹妹,名叫卡米耶。眼下她正跟爸爸闹不愉快,原因是昨天晚上爸爸把她的仓鼠给扔掉啦。

安妮特 您把她的仓鼠给扔掉啦?

米歇尔 对的。那只仓鼠晚上闹得不可开交。仓鼠可是白天睡眠的动物。布鲁诺苦恼极了,被仓鼠吵得脾气很坏。老实说吧,我呀,早就想把它给甩啦。我跟自己说,不能再忍啦,于是就把它给逮住,扔到了马路上。我原以为这些动物喜欢水渠啦、阴沟啦什么的,实际上完全不是,只见它直挺挺地横在人行道上。事实上,仓鼠既不是家养动物,也不是野生动物,搞不懂哪里才是它们的天然环境。就算你把仓鼠甩到树林子里,它们也照样不快活。真不知道该把它们往哪里放。

安妮特 您把那只仓鼠扔在外面啦?

维洛妮克 他把仓鼠给扔了,还要让卡米耶相信它是自己逃走的。只是她没有相信。

阿兰 可今天上午呢,仓鼠不见踪影了吗?

米歇尔 无影无踪啦。

维洛妮克 您呢,您是干哪一行的?

安妮特 我是资产管理顾问。

维洛妮克 是不是可以考虑……恕我直言,是不是可以让斐迪南给布鲁诺道个歉?

阿兰 让他们当面谈谈,好啊!

安妮特 阿兰,那就得让他赔礼道歉。他得跟他说对不起。

阿兰 是的,是的,那当然。

维洛妮克 可是他真的感到内疚了吗?

阿兰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掂量不出轻重。他才十一岁呀!

维洛妮克 十一岁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啦。

米歇尔 但也还没有成人哪!我们啥也没有招待你们,喝咖啡,还是喝茶呀?维洛[1],水果蛋糕家里还有吗?这水果蛋糕可没得说!

阿兰 我想喝杯浓缩咖啡。

安妮特 我要一杯水。

米歇尔(对正往外走的维洛妮克)亲爱的,也给我一杯浓缩咖啡吧,顺便把蛋糕拿来。(一阵冷场之后)我呀,我一直说,人就是一堆黏土,这堆黏土总得被捏成什么东西。也许只有到最后它才会成型。谁又知道呢?

安妮特 唔唔。

米歇尔 你们得尝尝这水果蛋糕。水果蛋糕要做好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安妮特 这话不错。

阿兰 您卖些什么?

米歇尔 五金制品。锁具、门把手、焊接铜、家用小器皿、锅碗瓢勺……

阿兰 生意还行吗?

米歇尔 跟您说吧,我们这一行呢,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丰衣足食的年代,打我入行的时候,日子就已经艰难啦。不过呢,只要每天早晨我出门的时候肩上还挎着包,手里还夹着产品目录,那就还过得去。我们不像干纺织的,听凭季节摆布。哪怕是鹅肝酱罐头,也是十二月份卖得好!

阿兰 说得是……

安妮特 您发现那只仓鼠僵在那里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它再带回家里呢?

米歇尔 因为我不敢把它拿在手里。

阿兰 可您不是用手把它扔到人行道上去了吗?

米歇尔 我是拎着它的笼子出门,再把它从笼子里倒出去的。我可不敢用手碰这些鬼东西。

[维洛妮克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上面放着饮料和水果蛋糕。

维洛妮克 不知道是谁把蛋糕放进冰箱里去了。莫妮卡把什么东西都往冰箱里塞,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斐迪南怎么跟你们说的?要放糖吗?

阿兰 不要,不要。您在蛋糕里放了些什么呀?

维洛妮克 苹果和梨。

安妮特 苹果和梨?

维洛妮克 这是我的小秘方。(她切开蛋糕,分给众人)蛋糕有点儿太凉,可惜啦。

安妮特 苹果加梨,这可是头一回听说。

维洛妮克 苹果加梨可是经典配方呢,但有窍门。

安妮特 噢?

维洛妮克 就是梨那一层必须比苹果那一层厚些。因为梨比苹果熟得快。

安妮特 是这么回事呀。

米歇尔 不过她并没有把真正的秘诀给透露出来。

维洛妮克 让他们尝尝吧。

阿兰 好吃。很好吃。

安妮特 味道好极了。

维洛妮克 ……里面还有香料面包屑呢!

安妮特 真好吃。

维洛妮克 只是对皮卡第蛋糕稍稍改造一下而已。老实说,我是从婆婆那里学来的。

阿兰 香料面包,好美味……至少让我们发现了一个新配方。

维洛妮克 我更希望我儿子那两颗门牙能够在这次事件中保住。

阿兰 当然,我也想说这句话!

安妮特 可你说得莫名其妙。

阿兰 才不是呢,我……(手机振动起来,双眼盯着屏幕)……我必须接听……是的,莫里斯……不行,不要发什么回应声明,你们会火上浇油的……是不是有人提供了材料?嗯,嗯……是哪些问题,怎么个失调法?剂量正常吗?什么时候发现的?打那个时候起你们就没有把它召回?折合成营业额的话是多少?噢,对。我明白……好的。(他挂断电话,又立马拨另外一个号码,一边大口吞吃蛋糕)

安妮特 阿兰,请你还是多跟大家在一起吧!

阿兰 好的,好的,马上……(对着手机)塞尔热吗?他们了解这些风险已经有两年啦……一份内部报告,不过没有确定任何不良反应……没有,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他们没有提供材料,年度报告里也只字未提……走路跌跌撞撞,平衡出现问题,简单说吧,人看上去老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跟着合伙人一起笑)……营业额呢,一亿五千万美金……一概不要承认……这个蠢货,竟然要我们刊登声明。我们肯定不会刊登什么声明的。不过,如果再出现其他转载的话,可以发布一份类似公告的东西,为两个星期后的公司年会消消毒……他得给我回电话……OK(挂断电话)……说实话,我今天连午饭都几乎没时间吃。

米歇尔 请用吧,请用。

阿兰 谢谢。我言过其实啦。刚才大家在说什么?

维洛妮克 我们要是在其他场合碰头的话,那该多么惬意啊!

阿兰 那是当然的。

这么说,这水果蛋糕,是您母亲做的?

米歇尔 是我妈的秘方,不过是维洛的手艺。

维洛妮克 你妈可没有把梨和苹果搭配在一起。

米歇尔 对的。

维洛妮克 可怜的妈妈快要动手术了。

安妮特 是吗?什么手术啊?

维洛妮克 膝盖。

米歇尔 医生要给她安装一只活动的假膝盖,一只由金属与人工树脂合成的假膝盖。可她心中惦记的却是,将来她火化之后还会剩下什么。

维洛妮克 你真恶毒。

米歇尔 她不愿意跟我父亲葬在一起。她要火化,埋在她母亲身边。我外婆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南方。两只骨灰盒将面对大海互相倾诉。哈,哈!

[微笑着冷场。

安妮特 你们这样慷慨大方,让我们非常感动,你们在努力息事宁人,而不是火上浇油,这种做法也让我们很有感触。

维洛妮克 坦率地说,这些都是最起码的。

米歇尔 说得是!

安妮特 不,不。有多少家长不是以本身就是幼稚的方法在庇护着自家孩子。假如布鲁诺打坏了斐迪南的两颗门牙,也许阿兰和我的反应会更加表面、更加激烈呢?我可不能保证我俩会表现得胸襟如此开阔。

米歇尔 一定会!

阿兰 她说得对。不一定。

米歇尔 一定的。因为我们都很清楚,事情倒过来发生也是可能的。

[冷场。

维洛妮克 斐迪南呢,他又是怎么说的?他是如何面对这件事的呢?

安妮特 他话不多。我觉得他是不知所措啦。

维洛妮克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同学的脸给破相了吗?

阿兰 没有,没有。他没有意识到把同学的脸给破相啦。

安妮特 你怎么这样说话?斐迪南当然意识到啦!

阿兰 他意识到自己有过粗暴的行为,但没有意识到把同学的脸给破了相。

维洛妮克 您不喜欢破相这个词,但不幸的是,它是一个准确的词。

阿兰 我儿子没有把您儿子的脸给破相。

维洛妮克 您儿子把我们家儿子的脸给破相啦。五点钟你们再来这里,亲眼看一看他的嘴巴和他的牙齿。

米歇尔 暂时性破相。

阿兰 他嘴巴上的肿是会消掉的,至于他的牙齿,如果需要看最好的牙医,我愿意出钱……

米歇尔 这事有保险公司来管。我们呢,我们希望两个小家伙和好如初,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故。

安妮特 安排他们见一面吧。

米歇尔 对。这话有理。

维洛妮克 当着我们的面吗?

阿兰 他们又用不着别人指导。让他们像大人一样在一起吧。

安妮特 阿兰,让他们像大人一样,这真可笑。话虽这么说,或许真的不需要咱们在场。咱们要是不在的话,也许更好,是吧?

维洛妮克 问题不在于我们在不在场。问题在于他们愿意不愿意互相说话,愿不愿意互相解释清楚?

米歇尔 布鲁诺是愿意的。

维洛妮克 可是斐迪南呢?

安妮特 咱们不必征求他的意见。

维洛妮克 可这得他本人自愿呢。

安妮特 斐迪南的行为举止像个小流氓,才不管他什么想法呢。

维洛妮克 我觉得,假如斐迪南是在一种必惩无疑的情况下跟布鲁诺见面,他是不可能从中吸取什么有益的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