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要讨论这个剧本你须将它放在某一个文化背景之中——那是1957年,艾森豪威尔当时任总统,尼克松任副总统。戏剧的普利策奖颁给了奥尼尔的《进入夜晚的漫长一天》[1],小说则没有奖。《西区故事》在百老汇开演,《留给比弗》在荧屏亮相。假如你进电影院,看的影片很可能就是《桂河大桥》,《十二怒汉》,或者《佩顿小城》[2]。国内方面,为取消学校里的种族隔离而作的斗争仍在继续,而国际方面,俄国人发射了人造卫星一号,太空时代已经开始。那是1957年,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已经出版——那一年出版的别的书还包括伯纳德·马拉默德的《店员》[3],詹姆斯·艾吉的《亲人之死》[4],以及诺姆·乔姆斯基的《句法结构》[5]。

这一时期,凯鲁亚克和他那一批作家都正崇尚和颂扬这“垮掉”的生活。据一些说法,凯鲁亚克早在1948年就自造了这个术语,意即社会习俗都已“垮掉了”,“陈旧了”,“过时了”。许多人还提出,凯鲁亚克使用“垮掉的一代”这一术语,源于对战后海明威的“迷惘的一代”的参考,但他的术语意义更加积极:垮掉的一代是摆脱偏见束缚的“极乐”之人——对凯鲁亚克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佛教与天主教哲学的巧妙结合。

1957年,凯鲁亚克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有名望——在当代文化里,如今他是一个像拉什莫尔山峰上的头像[6]一样重要或者更加重要的人物。1957年,他仍然得益于某种程度的不知名——他暂时还是最纯粹的凯鲁亚克,也不是一个名人,也不是一个名士。

第二次大战的退伍老兵回家了,并且结婚,搬到了城郊,欣然接受并憧憬着美国幻梦与越来越多的欣欣向荣的文化,过着与邻居们一般无二的生活。与这些退伍老兵不同,垮掉的一代只是勉强度日。垮掉的一代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即使跌下来也无所谓一落千丈。他们是圣洁的人,是沉思的人,是反物质主义者,因此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公司人”的对立面。凯鲁亚克及其擅长尝试的同人,追求的是别的东西——一种自由。他们要遨游,要飞翔,要穿过时空,而不受任何的束缚。他们要在流离失所的人群中寻找高洁与解脱。他们还要过得快活,在赛马中赢上几个钱,喝一点酒,来个一醉方休。与平常人相比,他们是狂放的人——让人肃然起敬,让人惧怕。

凯鲁亚克的风格不仅仅在哲学上显得大胆;它还在语言学上形成了非同一般的冲击——是一枚粉碎一切的文学原子弹。他的一边是超常智慧的贝克特[7]和乔伊斯。他的另一边是反传统派作家:海明威,安德森[8],以及多斯·帕索斯[9]。凯鲁亚克兼收并蓄,而且超越两者。

要读懂这个剧本,你必须客观地分析问题。现在是2005年,晾在那里的一长串杰克·凯鲁亚克的衣装即将拿出来,《在路上》的手稿正在游历美国。就在几个月前,在新泽西州的一间仓库里发现了凯鲁亚克的一个“新”剧本——三幕剧,写于1957年,是由凯鲁亚克慈爱的母亲加布里埃勒,也就是他的“老妈”打字的。

这个剧本从来没有上演过——当时将它搬上舞台的兴趣很浓,但却没付诸行动。凯鲁亚克在一封信中谈及他对舞台和电影的兴趣时这样写道:

我想做的事是改革美国的戏剧和电影,给它以自然的活力,不要做“情景”的事先构想,就让人们有如在现实生活中那样哇啦哇啦说话。这才叫做话剧:没有特别的情节,没有特别的“含意”,人们是怎么样的就怎么样。我想象着自己就像一个天使回到了地面上,用悲伤的眼睛观察实际的情形,我就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写我所写的所有东西的。

《垮掉的一代》这个剧本使凯鲁亚克的作品中又增添了一部杰作。看看它会碰到什么样的情形那将是很有意思的——我不经意间就能想象剧本上演了,而且每一次演出都跟前一次极不相同——全凭你赋予这个剧本的新意了。

它是那个年代的剧本——这就是为什么背景至关重要的理由。剧本在点点滴滴的细节上使人想起田纳西·威廉斯[10],克利福德·奥德兹[11],偶尔还有阿瑟·米勒[12]的味道。然而,这些剧作家的作品严谨、规范,与之相比,这个剧本松散、不受拘束,它关注的是并列对照、相互关联、对白和思想之间的弹跳、爵士乐即兴演奏似的重复。

《垮掉的一代》幕启时是大清早,在鲍厄里[13]附近的一个公寓里喝酒——关于一天的第一杯酒的奇思异想。这是男人的世界——这些工人,火车的制动工,嗜酒如命的男人,他们每逢休息日就去赌赛马,他们嘴上老说“他妈的”,他们有一个姑娘服侍,替他们煮咖啡——妇女的解放还没有走进凯鲁亚克的世界。场景是已经消失了的纽约市,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烟味,下棋的男人,地铁高架路段的轰隆声,地下生活的感觉,通通都有点垮掉了。可是《垮掉的一代》一剧充满了音乐似的对白。

凯鲁亚克写作时文思迸发,喷涌而出的是这“自然而然产生的博普韵律”,即“爵士诗章”。这个剧本(以及小说)真是包罗万象,要什么有什么。它是撞车赛上挤成一堆的车,它是不断加速和慷慨陈词的爵士音乐剧——是碰碰车似的对话。《垮掉的一代》关注的是聊天,是友谊,是胡说八道,它关注头等重要的问题——生存。凯鲁亚克和他的粗鲁的人物——那些与流浪汉相差无几的人——想要明白怎么样生存,为什么要生存,然后他们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样的问题最终是没有答案的,存在的只是我们所在的那一刻,存在的只有我们周围的人们。

剧中有流浪者奇遇,有转世投胎,有因果报应——凯鲁亚克将工人讨论灵体、报应、前世以及出卖耶稣,非常奇特、别具一格地结合在一起。剧中讲到思想所具有的力量以及摆脱信仰是多么的困难。剧中我们看到了对神的热爱和对神的敬畏——尽管凯鲁亚克热中于另一种宗教,他探索佛教和东方哲学,然而他永远摆脱不了天主教的濡染。

然而这个剧本有一种男性的妄自尊大,虚张声势。语言和人物仿佛在亢奋的愉悦中擦肩而过,而在这愉悦中人们感觉到了午后的燥热,闻到了赛马场的干草、马粪和啤酒的气味,听到了刹车片钻心的尖厉声,也感觉到了那种永远不能涤除的消沉与肮脏。

凯鲁亚克是让作家们进入流的世界之人——这个流是有别于意识流之流,他的哲学是讲投身潮流,开放思想接受各种可能的事物,允许创造精神渗透你的全身,让你自己始终与过程和内容融为一体。这是说要接受经验而不是抵制它;其实,这就是凯鲁亚克《在路上》那部小说中写到的那个天主教徒。

再谈一点比较个人的问题——没有凯鲁亚克,没有吉米·亨得里克斯[14],没有马克·罗斯科[15],也就没有我。我过去常觉得凯鲁亚克就是我的父亲(有时候觉得他真是),苏珊·桑塔格[16]就是我的母亲。我可以画出一幅逼真的家谱图来,亨利·米勒[17]和尤金·奥尼尔就是我的伯父,等等。凯鲁亚克在精神上、心理上、创作上养育了我——他允许我存在。

毕竟,《垮掉的一代》是一本好书,是沙发座垫下藏的宝贝。对我们这些对凯鲁亚克的书百读不厌的人来说,现在又多了一本。

A. M. 霍姆斯[18]

2005年6月于纽约

告读者:《垮掉的一代》的原始打印稿中有凯鲁亚克式无法模仿的标点、拼写和自造之字词。本书力求与原稿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