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幸子和贞之助以前新婚旅行时,住在箱根的旅馆里,谈起吃东西的好恶,贞之助问幸子最爱吃什么鱼,幸子说最爱吃鲷鱼,引起贞之助的讪笑,因为他觉得鲷鱼太平凡了。可是,在幸子看来,无论在形状上或者风味上,只有鲷鱼才够代表日本,不爱吃鲷鱼的人就不配当日本人。她所以这样主张,因为她心想她的家乡关西是日本最好的鲷鱼产地,因此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这是值得骄傲的。同样,如果有谁问她最爱什么花,她将毫不踌躇地回答说最爱樱花。

《古今和歌集》以来,有千万首吟咏樱花的诗歌,古人多渴望樱花开放,惋惜它的衰谢,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事物,少女时代的幸子无动于衷地读过,觉得平淡无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深深体会到古人的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决不是字面上的“风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怂恿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缺过一次,仿佛已经变成例行的公事。贞之助和悦子为了工作和学习,还有不去的时候,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则从来没有不去的。这在幸子来说,惋惜樱花的衰落也含有惋惜两个妹妹青春不再的意思。每年赏樱花时,她嘴里尽管不说,但心里总暗暗思忖和雪子一同赏花,怕只有今年这一次了吧。幸子这种心情,雪子和妙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虽然她们两人不像幸子那样关心花事,可是内心里也暗暗把赏花当作一种享受。连旁人都看得出一过汲水节,她们就等候着樱花的开放,暗地里准备到那时穿什么外褂、系什么腰带,甚至穿什么长衬衣了。

樱花季节一到,京都方面就有信来通知哪几天花开得最好看,可是为了方便贞之助和悦子,她们必须挑星期六和星期天,还要担心凑得上凑不上盛开的日子,像古人那样“老一套”地悬念着会不会遭到风雨。照说芦屋当地也有樱花,坐上电车,从车窗望出去,哪里都可以看到,并不是只有京都才有樱花。但是,对于幸子来说,鲷鱼如果不是明石出产的,就不好吃;樱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样。去年春天,贞之助反对去京都,提出不妨偶尔换个地方试试,于是她们改到锦带桥去赏花。可是回家以后,幸子就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觉得这一年仿佛没有碰到春天就白白过去了,于是逼着贞之助再去一次京都,好不容易才赶上看到御室的晚樱。往常他们总是星期六下午动身,在南禅寺的瓢亭提早吃夜饭,看了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京都舞,归途去祗园看夜樱,当夜就住在麸屋町的旅馆里。第二天,她们去嵯峨和岚山,在中之岛附近的临时茶棚里打开带去的盒饭吃饭。下午再回到市区,去平安神宫的神苑里看花。赏花的惯例到这天就算结束了,不过有时斟酌情况,让两个妹妹和悦子先回芦屋,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多住一晚。她们所以要把游平安神宫作为赏花的最后一个节目,因为神苑的樱花是洛中[20]最美的樱花,最值得欣赏。圆山公园的垂枝樱已经老了,开出来的花,颜色一年比一年淡;在今天,除了神苑的樱花而外,确实没有其他地方的樱花足以代表京洛的春天了。因此,他们每年来京都赏花,第二天下午从嵯峨一带看了花回到市内,春天的太阳快要落山,她们挑选这样一个最最留连难舍的黄昏时候,拖着两条玩儿了半天而又疲惫的腿,来到神苑的樱花树下徘徊踯躅。每逢池边沙渚、桥边路角、回廊的檐下,只要有樱花的处所,她们就停下步子,一棵一棵地观赏赞叹,对它献出无限的怜惜。回到芦屋的家里,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间,只要一闭上眼睛,神苑里每棵樱花的颜色和树枝的姿态都能描绘出来。

今年,幸子他们挑选了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到星期日这两天去京都。印着花鸟草木山水等图案的长袖礼服,悦子一年中穿不上几次,去年赏花时穿的衣裳今年已经嫌小了,平常穿惯西服,现在让她穿不合身的和服就更加拘束。这天又特别给她淡淡地施了一点儿脂粉,容颜也改了样,走起路来还得提防漆皮草履脱落。让她坐在瓢亭狭窄的茶室里,穿西服的习惯又漏了出来,跪坐不好,大襟一敞开,两个膝盖就露了出来。

“小悦,看你!像个男扮女装的‘辨天小僧’[21]。”大人们取笑她。

悦子还不善于拿筷子,总是孩子们那种古怪的拿法。再加穿的是长袖的和服,袖子缠住手臂,和西服大不一样,吃东西很不方便。盛在八寸盘里的慈姑,悦子举筷去夹,一下子滑在地上,从廊檐一直滚到院子里,在青苔上滚个不停,悦子和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今年赏花闹出来的最初的笑话。

第二天早晨,她们先到广泽的池边,那里有一棵樱花树的树枝覆盖在水面上,幸子、悦子、雪子和妙子四人依次并立在那棵樱花树下,贞之助取出莱卡照相机给她们拍了一张照,背景取的是遍照寺山。提起那棵树来,还有一段回忆。有一年春天,她们来到广泽的池边时,一位手里提着照相机的绅士请求让他给她们姐妹拍个照,拍了两三张之后,他再三道谢,并说如果拍得好,一定把照片寄上,当场就抄录了她们的地址。十天以后,果然如约寄来了照片。内中有一张拍得特别好,那张照片里幸子和悦子伫立在樱花树下,出神地凝视着池面,借池水的涟漪作为背景,拍出母女俩的后影,拍得异常精彩。母女俩神情恍惚地凝视着池水的样子,花瓣掉落在悦子衣袖花纹上的那种风情,不假雕琢地显出春天即将逝去的惋惜心情。从此以后,她们每年来赏花时,总忘不了要到广泽池畔那棵樱花树下去凝视一番池水,而且当场拍下照片。幸子还记得池边路旁的墙根下有一株好看的山茶树,每年开出深红色的花,所以她每年也要去那里转一下。

她们又登上大泽池的堤岸浏览,走过大觉寺、清凉寺和天龙寺的门口,今年又来到渡月桥堍。京洛地方的樱花时节人山人海,其中有一特殊风景,那就是人群中夹杂着许多朝鲜妇女,她们穿的都是单纯深颜色的民族服装。今年一过渡月桥,河滩的樱花树下,三三五五的朝鲜妇女都蹲在那里吃午饭,其中有几个居然喝酒喝得兴高采烈。幸子她们去年是在大悲阁、前年是在桥堍下的三家轩打开饭盒子吃饭的,今年选择了十三处朝山进香中有名的法轮寺——那里供奉着虚空藏菩萨——的山上吃午饭,然后再往回走过渡月桥,穿过天龙寺北面的竹林,她们一面对悦子说:“小悦,这里是‘麻雀宫’[22]呀!”一面朝着野之宫那个方向走去。下午刮起风来,天气突然有些冷了。走到厌离庵时,庵堂门口的樱花纷纷飘落在三姐妹的衣袖上。然后,她们再次经过清凉寺的山门前,从释迦堂前的电车站坐上爱宕电车回到岚山,第三次来到渡月桥北堍,稍稍休息了一下,雇一辆出租汽车开到平安神宫。

一进神宫大门,就看到正面的太极殿。从西边的回廊跨进神苑的第一步,她们就担心着那里的几株名闻海外的红垂樱今年开得究竟如何,会不会已经来迟了。每年来到这里,跨进回廊门之前,就感到不安和兴奋,今年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走进门,抬头看到西边天空一片红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一声赞叹。这一瞬间成了两天赏花的顶点,这一瞬间的欢欣,正是去年春天过后一直等到今天的终极目的。她们心里都如释重负,觉得真正不虚此行,碰上了盛开的红垂樱,但愿来年春天也能看到此花。只有幸子一人心里思忖等到明年赏花时,雪子说不定已经出嫁,樱花来年照样会怒放,雪子的处女时代说不定是最后一年了。自己固然寂寞,但是为雪子着想,但愿能够如此。说实话,去年和前年幸子立在这棵樱花树下时,就产生过同样的感慨,而且每次都默念但愿此行是和这个妹妹一道赏花的最后一次,可是今年又能这样地站在这棵樱花树下看雪子,实在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幸子觉得雪子太可怜,连她的脸都不忍正视了。

樱花树的尽头,有几棵刚发芽的枫树和檞树,还有修剪得圆圆的□桂。贞之助让她们三姐妹和悦子走在头里,自己拿着莱卡照相机跟在后面,走到白虎池畔菖蒲丛生的地方,或者人影从苍龙池的卧龙桥石上倒映在水面的处所,以及她们从栖凤池西侧的小松山走向通道,四个人并立在那一片繁花似锦的樱花树下时,照例一定给她们拍照。以上这些地方,她们一行每年总要让许多不相识的人拍照。懂道理的人预先打个招呼征得她们的同意,不懂道理的人则看准机会偷偷地拍。她们对去年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样的事情,连最无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例如在栖凤池东边的茶馆里喝过茶,在楼阁那顶桥的栏杆旁边扔麦麸喂过金鲤。

“喂!妈妈,瞧新娘子。”悦子突然叫喊起来。

幸子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对刚刚举行了神前结婚仪式的新婚夫妇从斋宫走出来,新娘在上汽车,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排列在两旁觑着。老远望去,只能看到玻璃车窗里闪烁着新娘白色的头巾和穿了华丽礼服的背影。其实在这里遇见神前结婚的新婚夫妇不是今年第一次,以前也遇到过,每次遇见,幸子总有所感触,可是雪子和妙子却意外地平静,有时还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等候新娘从斋宫出来,过后告诉幸子新娘的容貌和服饰。

这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过夜。第二天,夫妇俩同去访问幸子父亲全盛时代在高尾的山寺境内修建的尼庵不动院,和院主老尼交谈亡父生前的事迹,过得半天清闲的日子。这里是赏枫叶的名胜处所,现在季节还早,枫叶还没有透青。院子前面引水管旁边有棵花梨树,树上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真个是地地道道的尼庵环境。夫妇俩一面看光景,一面品尝山泉,一杯又一杯地贪喝着,直到太阳落山以前,走了两公里的坡路才到山脚下。归途经过御室的仁和寺,知道那里的复瓣樱还没有开,幸子要求贞之助去樱花树下歇歇脚,尽管看不到复瓣樱,但还是想吃一次花椒芽酱烤豆腐串再回去,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弄到天黑,只得在京都再住一夜,这是屡试不爽的老经验。最后扔下嵯峨、八濑大原、清水等几个樱花胜地,赶到七条车站乘上电车,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贞之助上班去了,幸子到他书斋里整理屋子,看到桌子上摊着写坏的信笺,笺末空白的地方用铅笔写了这样两行诗句:

佳人翠袖蔚云霞,

京洛樱花嵯峨繁!

四月某日于嵯峨

幸子在中学时代也曾一度热衷于写诗歌,近来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想到什么就在笔记本里写下几句以自娱。现在读到这两句诗,顿时诗兴发作,把前几天在平安神宫赏花时吟咏了一半但没有汇总的诗意,经过一番思索,凑成如下的两行:

为惜春光逝去早,

落花襟袖暗中藏。

(平安神宫见落花)

她用铅笔把这两行诗写在她丈夫那两行诗的后面,照旧放在桌子上。贞之助傍晚回家,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他什么也没有提,连幸子也把这事忘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去书斋拾掇屋子时,那张信笺还像昨天那样摊放在桌子上,她写的那两行诗后面,贞之助又写了如下的两行,似乎建议她可否改成这样:

正是樱花怒放时,

暗藏花瓣寄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