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芦不见君,
难居难波浦[1]。
那是某年九月自己仍住在冈本时的事。天气实在是好,我突然想出去走一走。时值傍晚——其实是三时过一点。走得远为时太迟,近处又都大体熟悉了,如某处有个两三小时便可返回的散步地点就恰好。我和其他人都在想,有没有一时想不起来的、被遗漏的地方,结果注意到曾经想到水无濑宫去看一看,却无恰当时机,因而拖而未决。这个所谓的水无濑宫,是后鸟羽院的离宫旧迹,在《增镜》[2]的“荆棘下”一节中写道:“上皇修缮过鸟羽殿、白河殿等,不时前往。更在名为水无濑之地建造难以形容的好庭园,经常踏足。在春秋赏樱花、红叶的时节,尽情游玩。从此处还可远眺水无濑川,极有情致。元久年间[3]曾有过模仿汉诗的和歌,其中又有以下这首尤为出名:
极目山麓色迷蒙,
水无濑川绕山中,
黄昏美景岂止秋。
茅草屋顶的走廊和渡廊,极尽奢华感。前山引来的流水、瀑布落下处的岩石、长满青苔的枝杈等,这些像极了可以让人联想到千代繁荣的仙人住所‘霞之洞’。庭园里的花草布置完工之后,群人齐聚,在举办演奏会时,当时地位并不算高的藤原定家中纳言献上了这样的和歌:
往昔悠悠未可知,
我主今得峰上松。
君之代如园内水,
绕石长流越千载。
后鸟羽上皇动辄前往水无濑宫,尽情欣赏琴笛之音、应节的樱花、红叶,心满意足。”从往昔我第一次读《增镜》时起,这水无濑宫便印在脑子里。“极目山麓色迷蒙,水无濑川绕山中,黄昏美景岂止秋”,上皇的这首和歌是我所喜爱的。明石浦的和歌“渔人钓鱼船,划入雾海里”[4],或隐岐岛的和歌“我正是新的守岛人”[5]等,这些咏院之作打动人、留在记忆里的甚多,但我尤其读到那首和歌,眼前便浮现一派水无濑川水上景色,从那生出一种空寂又温馨的令人怀恋之情。在我不了解关西地理的那段时间里,印象中就以为是在京都郊外,亦无意弄清楚,而得知这宫殿接近山城和摄津国边界、在距山崎驿十余丁的淀川边上,至今其旧址上仍有祭祀后鸟羽院的神社,是最近的事情。噢,叩访那水无濑宫,此时出发正好。到山崎为止乘火车前往转眼即达,而由阪急线转新京阪,更是轻而易举。且当日正是十五夜,归途中淀川边赏月也是一件好兴致的事。有想及此,此行自然非女人孩子所宜,于是一人不辞而往。
山崎在山城国乙训郡,水无濑宫原址在摄津国三岛郡。因此从大阪方面去的话,在新京阪的大山崎下车,往回走,在抵达宫殿遗迹之前,要越过国境。对于山崎这地方,我仅因某个机会在省线车站附近逛过一下,由西国海道往西走,这是头一次。往前一些,路便分作两条,往右去的那条路转角处,立着一块陈旧的石头路标,那是由芥川经池田出伊丹的路径。想想那个信长记里的战争报道,荒木村重或池田胜入斋这些战国武将们活跃的,是沿伊丹、芥川、山崎相连的一线地方。古时恐怕那边是干道,穿过淀川岸边前行的水路或方便行船,这芦荻茂盛的湖岔或沼泽地,大概不宜于走陆路。那么说来,听说来时所乘电车的沿线有江口过渡的遗迹,那个江口现在也划入了大大阪[6]市之内,而山崎也自去年京都扩张以来,被编入大都会的一部分,然而似乎京都和大阪之间,其气候风土的关系不像阪神之间那样,不能想象一下子就进化为田园都市或文化住宅区,所以短时间内,杂草丛生的景观是不会消失的吧。连《忠臣藏》里也说这一带有野猪、拦路劫匪出没,古时就更甚了。时至今日,在道两旁仍排列着茅草葺顶的房子,在我这看惯了阪急沿线西式城镇、村落的人眼里,显得尤其古旧。“因被遭不实之罪,深感痛苦,不久在山崎出家”,在《大镜》[7]中,北野的天神[8]在流放途中,在此处皈依佛门,咏有一首和歌“你住的旅舍,树梢摇曳”。这一带就是如此历史悠久的驿路。可能在平安设定都域之同时就设了这个驿站。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依次将昏暗的屋檐下似乎飘荡着旧幕府时代空气的房子一家一家看下去。
过了皇宫后面那条桥——下面当是水无濑川,然后在稍往前的街道左转。以承久之乱[9]走了霉运的后鸟羽、土御门、顺德三帝为祭神,现在那里建了一间官币中社[10],神社的建筑和风景,在这个神社、佛阁众多之地,不算特别出色。但如前述,脑子里先有了《增镜》中的故事,一想到这里就是镰仓初期、大官们举行四季游宴的遗址,不由觉得一木一石都含情了。我在路旁坐下来,抽过一支烟后,在不算宽阔的神社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此地虽仅距海道咫尺之遥,却处于篱笆上开着种种秋天花朵的、散落的民居背后,是一个闲静、不惹眼的、小巧整洁的袋状地形。不过,后鸟羽院的宫殿并不只是如此狭小的面积,该是一直伸到很前面的一段流到这里来的水无濑川的岸边吧。然后,在水边的楼上,或者在闲庭漫步之时,纵目河面,遂有“山麓色迷蒙,水无濑川绕山中”之慨。“夏日则至水无濑宫之钓殿,饮凉水,请年轻贵族们吃冷水泡饭。上皇曰:‘昔日紫式部可谓极矣。《源氏物语》云,于食客前即烹得自近处西川河之鲜鱼。今已不可得。’高栏边候命之秦某闻言,即于池边微波涌处淘白米献上,禀曰:‘本拟拾鱼,惜已逃脱。’上皇叹曰:‘此言不差。’乃脱衣赐之。饮酒数杯。”照这样看,那个钓殿的水池,可以设想不久之后可能与河流连通了。而且,此地南面,神社后可能仅隔几条巷子的地方,便有淀川流经。那条河流现在虽然看不见,对岸男山八幡的茂密山峰并不构成夹河之势,像逼近眉睫的样子。我举目眺望泉水叮咚的山荫处,仰视与之相对的、神社北面矗立的天王山峰顶。走在海道上时没有察觉,到此放眼四面八方,方知此刻我站立之处,是被南北高山如屏风般规限了天空的峡谷锅底状的地点。见过这里的山河形势,自然领悟王朝的某个阶段在山崎设关隘,预防西犯京城,此地实乃要害。东面的以京都为中心的山城平原,和西面的以大阪为中心的摄河泉平原,至此处时蜷缩得非常狭窄,当中有一条大河流过。因此,尽管京都和大阪由淀川连接起来,但风土气候以此为界迥异。听大阪人说,即使京都正在下雨,山崎往西可为晴天。冬天乘火车一过山崎,气温骤降。说来的确感到竹丛中的村落、农居的建造方式、树木的外观、泥土的颜色等,与嵯峨一带的郊外相仿,到此为止都是京都乡间的延续。
出了神社,我沿海道内侧小径重返水无濑川河边,上了河堤。上游方向的水光山色,在七百年间应已有几分改变了,然而尽管如此,拜读王公贵族们的和歌时在内心悄然描绘的景致,竟与眼前所见似曾相识。很早以来我便想象,大概应是这样景色的地方吧。那并非有巍峨峭壁,或者激流拍岸的堪称绝景的山水。该是和缓的山丘、平静的流水,以及使之更加柔和、模糊的夕霭——也就是说,那是像大和绘的温雅平和的景致。一般说来,对自然风物的感觉是因人而异的,对这种地方不屑一顾的人也会有吧。然而我对这并不雄大也不奇拔的凡山俗水,反倒更易浮想联翩,很想就那么一直站下去。这样的景致虽不惊心动魄,却展露其平易的微笑迎接旅人。匆匆望一眼毫无感觉,但站久了,被慈母温暖的胸怀拥抱般的柔情便缠住了你。尤其是河畔的薄霭,仿佛是令人感到孤寂的黄昏从远处向你招手,令你希望被它吸入其中。“黄昏美景岂止秋”,诚如后鸟羽院所咏,这个黄昏若在春日,那稳重大方的山麓便缭绕着变幻不定的云霞。河流的两岸,山上和峡谷里,处处樱花绽放,又增添多少温馨!可想而知,宫中人所眺望的,就是这样的景色。然而,真正优美之处,若非道行高深的城里人,是理解不了的。所以,平凡中兼有深意的此处景致,若非从前宫中人物的雅怀,视之索然无味或许是很自然的事。我在夜色渐浓的河堤上驻足良久,目光移向河流的下游。我看着右岸,心想,上皇和贵族、高官们一起吃凉水泡饭的钓殿在哪里呢?右岸一带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直延伸到神社背后,所以不妨认为,这片面积广阔的林子明显就是离宫的遗址。不仅如此,从这里还可以看见淀川主流,水无濑川的终端与之汇合了。我一下便领悟了离宫所处的形胜位置。上皇的宫殿一定是南傍淀川、东临水无濑川,踞于此二河相交之一角,拥数万坪之阔大庭园。若果真如此,由伏见乘船而下,竟可径直系舟钓殿的勾栏之下了。与京都的来往也方便了。所以,与《增镜》文中“动辄前往水无濑宫”相合。这不禁令我想起在自己的幼年时代,桥场、今户、小松岛、言问等在隅田川西岸临水修建的尤见风雅的富豪别墅。打个诚惶诚恐的比喻,在此处宫殿不时举办的风流宴会中,该有这么个情节:几分类似江户老于世故者的上皇或说着“昔日紫式部可谓极矣,那种菜式如今已不可得”,或接受身边的人恭维“本拟拾鱼,惜已逃脱”。而且这里与缺乏情趣的隅田川不同,清晨傍晚,男山的翠峦投影水中之时,舟船上下往来的大河风情,是多么令上皇赏心悦目,平添室内趣味呵。后来讨伐幕府计划失败,在隐岐岛度过了十九年。他在海岛的狂风惊涛之中,怀想往日的荣华,最频繁地出现在他胸中的,当是这一带的山容水色,和在此宫殿度过的一个个热闹的宴游日子吧。追怀及此,我凭空地虚构起当日的种种情景来,管弦余韵,流水潺潺,甚至贵族公卿的欢声笑语也回响在耳边。我留意到黄昏已在不知不觉中逼近,取出表来看,已是六时。日间行走时热得出汗,一到日落时分,果然是秋日黄昏,风寒侵身。我突然感到肚子饿了,觉得有必要在等待月出之时,先找个地方解决晚饭,不久便由堤上走回镇上。
早知这市面上不会有心满意足的饭馆,所以只求临时解决、暖暖身体即可。我找到一家面馆,喝了约二合酒,吞下两碗狐面[11],出门时手持一瓶烫热的正宗酒,沿店主指示的到渡口的道路,走下河滩去。店主听我说想乘船下河去赏月,便告诉我:既如此,市镇边上有过对岸桥头的渡船。提起这渡船,因河面宽,河中有沙洲,是先从这边岸到那沙洲上,再从那沙洲转搭其他渡船到对岸去。这中间便是欣赏河中月色了。桥头有烟花巷,渡船正好在有烟花巷的岸边停靠,所以迟至晚上十时、十一时仍有船只往来,如有兴致可往返多次,细细观赏——店主的好意补充说明令我不时感到愉快,我步行过去,一路上让凉飕飕的夜风吹拂着微醺的脸颊。到渡口的路程令人觉得比听说的要远,但到了一看,河对面果然有沙洲。沙洲在下游的那端虽能看见头,但上游那端则在朦胧之中望不到尽头。说不定,这沙洲不是大江中独立的岛屿,而是桂川在此汇入淀川主流的前锋呢?总之,木津、宇治、加茂、桂诸河在这一带合而为一,山城、近江、河内、伊贺、丹波五国之水汇集于此。在从前的淀川两岸一览的画页上,记述了从这里稍往上游处有一个叫做“狐渡”的渡口,渡口宽达百十间[12],所以可能这里比那边江面更宽阔。而现在所说的沙洲,不是位于河的正中间,而是更多地靠近自己这边岸。坐在河滩的沙砾上等待,但见遥远的对岸,有船只从灯火闪烁的桥本町划向那个沙洲,然后客人下船横过沙洲,步行到这边泊着船的水边来。想来我已许久没有搭渡船了。与印象中儿时的山谷、竹屋、二子、知渡口相比较,这里夹着个沙洲,感觉悠闲安静多了,我对于京都与大阪之间现今仍留下如此古风的交通工具感到意外,真可谓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