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晚了!”我望着溅满鲜血的素白灵幡,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江南临奚萧家这次算是彻底完了,萧家堡内遍地的尸体,白墙黛瓦上新洒上的鲜红血渍,以及大门口被踏碎了的“武林正宗”的牌匾,都能够帮我再三佐证这一事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但我最终还是没能赶上亲手为它送葬的机会,这如何能不让人心生遗憾!
“秀儿,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我望着灵堂内一块崭新的灵位,喃喃自语道。灵位新刷的黑漆面上,用金粉写着一列小楷:萧门南宫氏秀龄之位。我暗运指力,硬生生地把“萧门”两字从灵位上拭去,崭新的灵位上顿时露出一块原木的底色。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我的秀儿已经以萧家儿媳的身份,长眠于萧氏祖坟的黄土之下。但即使是出于一时意气,我也忍不住这样做了。
没错,我联手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邪教“若磐”,毁掉了萧家百年的基业,并不是因为我像江湖上大多数人那样明白,萧家明里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早已恶贯满盈,也不是因为我像若磐那样,与萧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我恨萧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他们全家辜负了一个女人,我的秀儿。
我的秀儿,其实我该称她一声师姐才对,我们同属于东海逍遥岛上的逍遥门。能在逍遥岛上成为师姐弟真的很难得,因为历代逍遥门主都只收一个徒弟,且非武林名门子弟不收。虽然逍遥门主收徒的条件高得吓人——必须把自家的看家武功秘籍作为拜师礼送给逍遥门,但是各大武林世家还是挤破了头想把自家的子弟送进逍遥门,不仅是因为逍遥门的历史长到甚至可以追溯到少林武当创立以前,更是因为只要进了逍遥门,就相当于掌握了天下所有武学的弱点——逍遥门并不会让自家的弟子广泛地练习各家武学,但是却会研究各家武功招式中的弱点和缺陷。所以逍遥门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拿得出手的武功套路,逍遥岛弟子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畅通无阻,就是因为他们能够熟知对手武功的弱点,并根据对方的弱点有针对性地破解他们的招式。
但我原本只是一个路边乞儿,我不出生于武林世家,更不可能有拿得出手的拜师礼。我能够进逍遥门,全都是因为秀儿的那一个笑容,一句话。我至今记得那一天,只有七岁的秀儿在街市中帮我赶走了欺负我的几个小混混之后,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回头笑着对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当时的逍遥门主说道:“师父,我们能带他回逍遥岛吗?我想让他做我的师弟。”素以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著称的逍遥门主听到自己爱徒的这句话后,竟然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也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拒绝在那瓷娃娃一般可爱的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呢。听到师父的回答后,她又笑着看着我,像个小大人似得摸着我的头,对我说道:“不要怕,以后姐姐会罩着你的。”“不就只比我大两三岁嘛,有什么好拽的!”这是我当时内心的想法。当时的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接下来会与她在逍遥岛上共同度过九年,而那九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快乐的时光总会结束,而结束的起因却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有“南南宫,北慕容”之称的南方武林盟主南宫世家竟然与北方武林霸主慕容世家结仇了。结仇的原因是南宫世家的少家主,秀儿的亲哥哥南宫瑾竟然杀了慕容世家唯一的继承人,慕容家主的独生子慕容骁。慕容老家主听闻噩耗之后悲愤至极,倾全家之力南下要找南宫家讨个说法。而南宫家当时虽然表面上还是风风光光,但实际上其实已经家道败落,早已不复当年。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找当时江南另一个武林名门,临奚萧家出面调停。
临奚萧家虽然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但却是在那几年才逐步兴旺发展起来的。萧家当家萧正道表面上急公好义,似乎是个正人君子。但他的发家史有多么地不光彩却也是江湖中阳光下的秘密。他爱好勾结江湖中下九流的骗子无赖,甚至与当时已经成为武林头号公敌的邪教若磐也交往甚密。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当初南宫瑾与慕容骁之所以会结下梁子,全都是萧正道在背后挑拨。杀死慕容骁的真正凶手其实也并非南宫瑾,而是萧正道。而他做这一切都是算准了南宫家到最后会不得不找他出面作和。
在南宫老家主的再三恳求下,萧正道终于答应代南宫家出面向慕容家求和,而条件是南宫家与萧家结为儿女亲家,南宫家把自己的独生女儿,也就是我的秀儿嫁给萧正道做正房妻子,并把南宫家一半的家产作为嫁妆一并带进萧家。虽然萧正道在作为丈夫这一方面的名声一直不太好——他之前已经娶过三房正室妻子,全都是在嫁过来不久后就死于非命,虽然他现在正房空缺,但家中小妾却有数十房,在花街柳巷中的相好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南宫老家主为了尽可能地保全全族,还是不得不答应了他的要求。
师父素来厌恶萧正道的为人,在听到这门婚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无法更改之后,一气之下竟把师姐逐出了师门,从此是生是死全与逍遥岛无关。还记得师姐离开逍遥岛的那天,就像第一天见到我时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着对已经哭成泪人的我说道:“傻弟弟,哭什么,师姐是去嫁人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但那时的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心里的预感告诉我,这门亲事对于师姐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在接下来的七年中,我彻底与师姐失去了联系。在这七年中,我只听说虽然南宫家与慕容家化解了恩怨,但南宫家剩下的那一丁点的家产却也被萧正道以各种巧取豪夺的方式收为己有。曾经威震一方的南宫家彻底败落了,曾经锦衣玉食的南宫家少家主南宫瑾和他的妻儿竟然死于饥寒交迫之中!
我再次见到师姐已经是七年之后,我去萧家堡告知师姐师父已于几个月前病逝,我成为了新一任逍遥门门主。七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童,我对于师姐的感情多半只是相依相伴的依赖之情以及朦朦胧胧的亲情,而七年之后,我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男人,对于师姐的情感,经过七年的发酵,已经变得复杂而难以名说。而师姐,她十六岁离岛时还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七年之后,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妇人。她的身材较之七年前更加丰腴有致,那世间尤物般的脸上少了几分少女时的清纯,却多了几分少妇的美艳。但是,那原本时时刻刻挂在她脸上的笑容却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怨和忧伤。她看到我,冲我笑了笑,那是一种介于假笑与苦笑之间的笑容。我问她这七年过得可还好,她说萧正道对她还算体贴,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她对于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
我差点就要被她骗了,如果不是这时候她的贴身丫头突然冲进来说老爷来了,她听到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恐的神色,并把我塞进了一条位于她小院花园中的密道,我差点就真的以为她的日子过得还算幸福。但是我知道,没有一个家庭美满的女人会对自己的丈夫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我第二次去见师姐是在几天后,这次我没有从正门进萧家堡,而是通过我上次离开的那条密道,它可以直接从师姐的小院通往萧家堡外的一片荒山。我这次是在确定萧正道已经离开萧家堡,去找他的某位红颜知己之后才进堡的,为的是把一些上次来不及交给师姐的东西交到她手上。师姐再次见到我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保持着上次的那种客套的笑容。但当她打开我给她的包裹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包裹里有她曾经最爱的产自逍遥岛的野花蜜,几卷她离开时未曾带走的书,还有一只我送给她的用芦苇叶子编成的蝴蝶,她曾经把这只蝴蝶视若珍宝,但不知为什么,她离开时却把它留在了岛上。突然,她开始放声哭了起来,就好似压抑了七年的情感一下子洪水决堤般地宣泄了出来。这一次,她对我讲了很多,她说她进萧家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在怀孕时她听府里的下人说前几任正房夫人都是在自己娘家的财产被萧正道吞噬殆尽之后就惨遭飞来横祸的,就连她们所生的儿子都未能幸免。她听了之后每日都非常惶恐不安,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娘家已经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了。幸好天见可怜她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萧正道的第一个女儿,萧正道的十来房小妾为他生了很多的儿子,却没有一个人曾为他生下女儿。也许是萧正道的确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也许是他暂时还没有下一个目标,总之,在女儿刚生下的头三年中,她们娘俩的确过得还不错。但是,就在三年之前,萧正道新娶的一位如夫人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从此,萧正道来看她们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那群狗眼见人低的奴才们见她这一房受到了冷落也开始学会了欺负她们,甚至克扣她们每月的月钱。她无从反抗,她也不敢反抗,她生怕一个闪失自己和女儿就会重蹈前三位正房夫人的覆辙,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为她们撑腰。这一切倒都算了,但是现在萧正道又盯上了洛河庄家的产业......
听完了她所说的全部,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肩,把她拉进了我的怀中,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时的我怎么会有胆量做出这些。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秀儿,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她,我说谁说没有人能为你撑腰,我永远都是你的娘家人,是你最亲的亲人,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会护得你们娘俩周全,即使不惜任何代价。听到我的这一番话,秀儿渐渐停止了哭泣,她伸出手搂住了我的腰,静静地偎在了我的怀中。
之后我又通过密道来见过秀儿几次,每次我除了带给她一些吃穿用度之外,还会为她讲一些江湖上的新鲜趣事。曾经快乐开朗的秀儿似乎又回来了,有时我在她脸上似乎依稀能发现儿时的她那天真纯洁的笑容,但是相聚之后却总是又要分离,每当我要离开时她那落寞的神情都令我心中一阵阵发疼。终于有一次我再也忍不住了,对她说道,我不想一辈子这样遮遮掩掩像做贼一样,我带你和你女儿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回逍遥岛,我可以当她的师父,教她武功,如果你想的话,我甚至愿意当她的父亲。秀儿沉默了良久,最后却只是说道,这么大的事,要不我再问一下我的女儿。随后我和她约定,如果她想和我走的话,这个月的月圆之夜,也就是三天后,她穿过密道到萧家堡后面的荒山来找我,我会在那里等她。
我本以为我会坐立不安地等过三天,但实际上,我只等了两天。两天之后,萧家正房夫人染暴疾身亡的消息便从萧家堡内传了出来。我不信!我不信秀儿就这样死了!更不信两天之前还好端端的秀儿竟然会得病暴死!于是,在第二天,也就是我们原本约好要一起走的那一天,我又穿过密道回到了萧家堡。
秀儿的灵堂就设在她平日住的小院的客厅中。我原本以为,正房夫人去世,仪式总得隆重一些,今晚原本应该是全府上下一起为秀儿守夜。而当我到了之后却发现秀儿的小院今夜还是如此的荒凉,空空荡荡的灵堂中只有一个负责看守长明灯的老妈子,而那老妈子现在也早已睡着了。灵堂的正中央放置着一口薄棺,我的秀儿就睡在里面。我打开棺盖,我一定要再见秀儿一面,至少,我一定要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是,就只看了一眼,我就掩着面,从密道又逃出了萧家堡。
逃出了密道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把我肠胃中的所有东西,连同胆汁都一同吐了出来。秀儿真正的死因在于她心口上的剑伤,从其伤口上看的确是萧家的冲天剑法,这点毋庸置疑。但是让我看不下去的却是虽然秀儿的遗体已经被清洗干净并敷上了厚厚的脂粉,但是这些脂粉都掩盖不了她脸上身上那一块块的淤青以及那被鞭子抽打得翻卷出来的皮肉。她的脸上,手上,手臂上都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我的秀儿,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但当她在遭受这般非人的虐待时,我却没有在她身边!“肖弥,你这个混蛋!”我冲着天撕心裂肺地吼道。
这时,荒山的树林中窜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只有一只眼睛,原本应该长另一只眼睛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肉瘤。他身材短小精悍,身后却背着一口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长的鬼头刀,从他的长相以及他那红黄相间的衣着,我大致猜到,他就是邪教若磐四大天王中排行第三的鬼见愁。
“小子,从萧家堡中出来的?”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却只是瞪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你是怎么出来的,告诉爷爷,爷爷或许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你觉得我怕死吗?”我冷笑着问他。
“你这小子爷爷喜欢,告诉爷爷你是怎么出来的,爷爷就让你见识一下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你我原本正邪不两立,不过,如果你是想进去取萧正道的性命,我们或许倒是可以一起合作。”
鬼见愁对我的兴趣更深了,他的那只独眼探究地在我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问道:“那你和我们合作,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们留萧正道一口气,让我亲手结果了他。”
他那张长着肉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恶心的狞笑:“那小子你可得自己赶早,我们当家的做事可从来不等人。”
于是在那一晚,我破天荒地与邪教进行了“合作”,我不仅告诉了他们密道的位置,甚至还告诉了他们萧家冲天剑法中的破绽,这些都是秀儿之前告诉我的,别忘了,我们逍遥门最擅长的就是研究别人武功中的破绽。
鬼见愁告诉我他们准备于七天之后攻打萧家堡,于是今天,我又来到了萧家堡,从早已敞开的正门进来。萧正道的尸体位于大堂的花厅,从他的死状来开,他死之前的确见识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邪教办事果然从来不等人。
我穿过一堆堆的尸体,来到了秀儿了灵堂,原本位于灵堂正中央的薄棺已经不见了,算来秀儿的头七的确也早已过了。“秀儿,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吗?看到这些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吗?”我对着秀儿的灵位喃喃说道。这时,我脚下灵台的桌布晃动了一下,一个穿着重孝的小女孩惊恐地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没错,一定是她,虽然我从未见过秀儿那六岁的女儿,但我敢肯定眼前的这个女孩一定就是秀儿留下的唯一的骨血。她的嘴唇,鼻子依稀能看到萧正道的影子,虽然萧正道在男人中也算是个美男子,但是现在一切关于他的东西都只能让我恶心。而这女孩的眼睛,却和秀儿一模一样!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秀儿时,她也是六七岁的年纪,那时她正是用这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
小女孩见到是我,惊恐的神色减去了大半,转而露出的却是一种她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悲哀:“小舅舅,你是来接娘亲的吗?娘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昨天就被叔叔伯伯们埋到后山的土里去了。”她如此对我说道。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瑶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