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上帝的涵义
上帝,不论它的外号、别名、他称还会有多少,指的都是同一种超能的存在;时空之上,形体之外,凡常力所不能够达之处,它便在了。而人,不管他是有神,还是无神论者;说,还是不说出来;表达,还是表达不清,意识之中总摆脱不了有那么一影尾随。它,远远近近、跟跟停停、神神秘秘、朦朦胧胧,它注释因果、彩排人生、轨迹命运、必然结局,它精确着恩仇善恶每一小格间的涵数关系;它以空气、阳光、泥土这三项基素,昨天、今天、明天这三度时空,观察、提示、等待这三种手段,完全了这片五光十色的世界,合成出那段甜酸苦辣的人生,它是谁?它就是上帝。
这么多的哲学、预言、玄机、巫术都在围绕同一主题隔靴抓痒,朝着同一目标无的放矢;没有一本教科书——哪怕圣经——能将上帝讲介清楚,没有一套理论——就算佛教——能将生死轮回自圆其说。人,只是在生命的自燃中,隐隐约约地悟及到一切不可能之外的唯一可能;忽忽闪闪地照明出一袭非我非你非他的庞大的存在,我们无所选择,我们无从回避,我们只有辞汇出一个上帝的字眼来踏实自己,来壮胆自己,来心安理得地认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真理。因此,人是可怜可悲且孤单无援的,而路则愈走愈崎岖,天色则愈暗,心便愈惊悸。惟信仰才是一种提灯的照明,上帝,于是便被点亮,且在人生渐深的暮色中愈来愈炯炯起来。
然而,我之惊觉它的存在却是在一次极为普通的日常观察中。
那天近晚,忽然渴望停下手中一切的作业而让大脑能有一刻漂白的我,竟将兴趣都倾注在了屋角的那小片蛛网上。这是一片看来已有了不少时日的张开,一只肥褐的蛛王居中,而在其边缘则散落着猎物们早已被食空了的鳞鳞躯壳。突然,一只绿体的昆虫闯入了我观察的视野,在一个说时迟那时快的瞬间,它已被网住。一阵慌乱的挣扎,触动的只是“网国”统治者的神经,令它沿着网脉丝络迅速地向目标滑去。可能还会有些其他的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上帝的概念便是此一刻向我闪出了一种悟感,我站起身来,仅一个伸手的动作,就将那颗绿豆般大小的可怜与那张险恶的粘网脱离了,而令兴冲冲赶来的大肚子食客白喜一场,绿虫则于浑噩之中被推进了自由的空间,一度弧线,便自开启了的窗口飞出,顿时消失在了明亮的室外。但就当我松了一口气地坐下,并再度仰望蛛网时,阅读到的却是另一只猎物被逮的故事。只是这一次,纵然再有“上帝”的大悲大悯,我也不愿起身,因为这次的被网是一只花腿大蚊,想到它口尖暗器,摸黑偷犯,嗜血播疾,遗“痒”人间的种种劣径,我想要观赏的反倒是它那组如何被葬身蛛腹的镜头!至于其后,其后我当然是如愿以偿啦。
花蚊与绿虫的悲喜剧就如此轻易地上演、落幕——轻易到除了我,全世界没有人会知道在这生存的一角曾轨迹过两种怎样绝然相反的命运曲线。而至于好自问我,则在心的考卷上系列出了一连串的假如:假如那天我并不在场?假如我在场而并不去介意那种种发生在虫界的“惊险”?假如我在场并也留意到那张蛛网所经历的一切,然而却只限于旁观上的兴趣?……当然,所谓假设,那只是一种在结局后的溯源而上,除了反思的价值外,别无他义。然而对于“上帝”这起庞大的课题,一节轻松的反思又能增添些什么呢?除了:上帝,其实也并不抽象,人人,有时,便是他人的上帝。而我的一首名为“上帝”的短诗更是如此构思的:他每晚在自己的画像前/下跪、且/祈祷:“万能的主啊,请赐我以/力量……”
九四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