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三辑
  • 吴正
  • 1907字
  • 2020-06-25 09:24:36

20.夕晖中的茵斯布鲁克

吴正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茵斯布鲁克,这座除了诗乐之都的维也纳之外,对东方人来说,可能就算是最熟悉的奥地利城市了。茵城位于奥国的西北部,距花园之国瑞士的边境只差二小时的车程,那天,送载我们的双层旅游巴士便是在一下午的濛濛细雨中穿越了整版翠绿欲滴的瑞士山林,当金色落日再度露面的时候,才远远望见了茵城的屋脊城廓的。

茵城与落日的同步出现岂止是合拍这么简单?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壮丽交响乐的轰然高潮。落日金色,茵城金色,金色覆盖金色,金色反射金色,茵斯布鲁克最辉煌的夕辉里——更何况还在金秋里的一场湿漉漉的雨后?

这便是我们漫步于黄昏茵城大街上的印象了。大街上行人稀落,据说,这是这座人口不满百万的西欧城市的常见傍晚景象。街道两旁最高也不超出四、五层的巴洛克建筑鳞次栉比,风格各异,且红黄橙绿灰白玫瑰绛红玉桂色地开放着各式想象,宛若一座争艳斗妍在夕辉中的楼宇的大花园。朱漆红的有轨电车从大街的中央悠悠驶过,挺着一枝坚定的斜辫。宽阔的车厢内乘客寥寥,胖乎乎的,包着一方丝质头巾的欧洲妇人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神态怡然,笑意微含,而深凹进鼻梁间的幽蓝眸子教人记起日内瓦湖醉人的湖水来。时光仿佛仍滞留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某个秋日,地球上的一切翻天覆地与他们隔绝,廿世纪的工业革命廿一世纪的电子战役只是一种遥远在美洲在日本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传说。一洞虚掩着的百页长窗后传出来拉赫马尼诺夫钢琴变奏曲的旋律,让人怀疑珍茜莫尔饰演的那位《时光倒流七十年》(“Somewhere In Time”)中美丽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主角是否真会在某个金辉如镀的街角处突然一身白衣裙一头飘逸秀发地出现?

其实,在十五、六世纪的一段时期,茵城曾是若干王朝的定都地,于是,在这座本已古朴如隔世的城池中心更完好如昔地保存有一块梦幻般的思古绿洲。文化、艺术、宗教以及时光都定格在某个历史瞬间,它像一件活的标本,展览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活形态庞大的博物馆中。

它精华的集中地是一处被称为“金屋顶”的广场,在那里,中世纪的帝王们能从一座铸铜与白玉石构筑成的露台上,每逢庆典,欣赏艺人的表演以及接受民众的欢呼。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其实,那片所谓“广场”只是一方用褐色花岗岩铺砌出来的面积约莫数英亩的空旷地,以一柱玉雕喷泉为中心地深陷在周围低至二层高也超不过五层的,繁曲复杂着贵族时代壁雕与色彩的建筑群落之中。对于一个街道狭窄得一位身材伟岸者叉腿展臂便能触及到两壁的时代,“广场”的含意当然与现代有异,而五层高的垒石建筑也就成了当时的“摩天大厦”了。倒是所谓“金顶”可算为名至实归:凭栏廊柱露台墙雕教堂拱顶以及商铺奢华的铸铜吊挂,一切都双重镀金在夕阳以及奥匈帝国昔日的辉煌里,令人眩目、神迷、甚至连形容都会感到语穷。奥地利政府保护这片珍贵历史遗址的方法并不是太多的法令以及官方投资,而是将它置于市场经济规律的保鲜库里:任何产业购置者都能将它占为己有(当然是除了广场、街道以及其他公用设施外),只要你愿意遵守政府有关原筑风格保持与维修的一切条例的话。

于是,金顶广场便又回炉到了人民生活的沸腾海洋中,这些旧日贵族府邸的每只窗口现刻都温馨着现代生活者们的灯光以及白纱窗帘,而那一座座曾美丽着月光情人飞吻以及私奔等等传说的拱肚型露台上如今都挂满了盛开着红白玫瑰的花槽,一派勃勃生机。你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座城市之所以清寂的全部奥密是她的人口的几乎一半都可能集中来了这里。人们说着笑着,从窄街两旁或广场四周的商铺里出出入入,几百年前,骑士和剑客为博美人一吻而溅血的决斗之地如今摆满了彩色的遮阳伞和塑带藤编椅,丝领结的绅士和金耳坠的淑女在咖啡果汁可乐的陪衬下在这里盛开。中世纪走远了,惟喷泉不老,惟雕像不老,惟夕辉不老,如今人们对以决斗来示爱的理解已修正为:没有了生命,爱情还有何处可供寄居?

夕阳渐渐西沉去了教堂的背后,在这几乎还能幻听到马蹄之声哒哒的十六世纪的窄街深巷间夜色迅速地潮漫开来。咖啡和牛奶的香味从尖拱顶的地堡里飘出来,街道两边的古董店里,单头烛光吊灯闪耀着一种幽灵般的神秘。忽然,妻子指着前上方的某处说要让我瞧。这是一扇已被若干木条封钉死了的窗口,黑咕隆咚的背景上闪过了一张白须蓬乱的面孔,眼神迷茫且带点儿惶恐。对于这么一位可能是狄更斯(DICKENS)笔下遗漏了的人物的上文与续篇我与妻子的推断不一:她坚信这是位因为盼等他青年时代的情人而终于年久精神失常了的固执者;而我却认定这是一位大诗人兼哲贤,正在这夜色渐浓的怀古氛围之中捕捉灵感的踪影——事实上,谁又能说得清?好在能为这夕辉之中茵城的记忆埋留下一条谜的线索,这一点,说什么,总都是一种值得。于是,我俩便平息争论,相视而笑了。

九六年十二月三日 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