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邻居住着一位画家,他叫毕方,三十多岁,妻子七年前去世了,无儿无女。巷子里的女人们都爱议论他,但没有人说他好,因为他性格孤僻,见人总是昂着头,不看人,不问好,不打招呼。他常年穿着一条磨得起毛的牛仔裤和一双旧回力球鞋,上面尽是斑斑的油彩,整天一个人背着画夹幽灵般神出鬼没。
七十年代初,毕方参加一次歌颂城市新面貌的画展,别人的作品清一色是美化、粉饰的,他却画了一张令人费解的抽象画,画面是一所学校的危房,学生们用三角尺顶住几乎坍塌的房架子继续上课……参赛的人谁也没想到这幅竟获得了最高奖。有人不服气,也有人指责他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没过多久,就有一支施工队悄悄地来到了画面上的那所学校……
毕方自幼习画,六岁时就能把小猫给画活了,少年时曾被赞为神童,画得一手好油画。
城南翠湖边曾经有一个大教堂,俄式建筑,青砖尖顶,风格古雅、恢宏,曾为古城的象征。大多数人还清楚地记得“文革”时的那一幕惨状,由近千人组成的红色大军,仅仅在一天的时间里,就把这座大教堂夷为一片瓦砾。近几年,人们的怀旧感与日俱僧,加上旅游事业的需要,领导们决定在原址,重新建造一座与旧教堂完全一样的教堂。多年来失散的青砖绿瓦重又被找了回来,还专门从苏联聘请来专家。就在中、苏设计人员为没有旧教堂技术资料而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工程师偶然从毕方的画册里找到了一张画,那是毕方十岁时画的教堂,笔触细腻、逼真,连每块砖瓦都十分清晰。工程师如获至宝,专家们正是凭画家的一幅画,使这座雄伟的建筑重返了人间。
尽管如此,街坊四邻对画家并无好感。因为他见人不爱说话;因为他曾经拒绝过几个想给他提亲的媒人;因为很多邻居都想让子女跟他学画,他一个也没收……年复一年,画家依旧穿着牛仔裤和回力鞋,背着画夹独来独往。
一次画家领回来一位仙女般苗条的姑娘,说是他的学生,进屋呆了一个小时,那姑娘才走。画家一边送,一边给她讲着什么,那样子十分亲昵。街口的妇女们直勾勾地盯着他俩,嘴巴张得老大,不久,就传出他与那姑娘的许多风流韵事。
一个独身男人自己住一间大房子,还想不让别人给编织浪漫的故事,除非你烂在家里永远不出来。于是,就经常有些无聊的闲人偷偷窥望画家的隐私。
夏夜,凉风习习。一弯月,几粒星,静静地挂着。大脚婶看完电视,又溜到画家窗下。房里亮着灯,从窗子没有挡严的窗帘缝中,看见了一幕令大婶心惊肉跳的场面:屋中央的竹椅上坐着一位全身赤裸的年轻女人,画家光着膀子,只穿了件大裤头站在女人面前喃喃地说着什么……大脚婶手脚发麻,急忙悄悄叫来了治保主任。治保主任匆匆看了一眼,便十分镇静地对大脚婶说:“你先在这里守着,我马上去派出所。”
很快,治保主任就领来了两个警察,他报告说画家容留妇女卖淫。大脚婶说:“还在里面呢!没人出来,刚刚才闭了灯,两人一定睡上了。”
两个警察一位埋伏在后院窗下,一位把门砸得啪啪直响,丝毫不允许屋里人有半点怠慢。他们对捉奸犯科之事有充足的经验。
画家点亮了灯,打开了门,不满地问:“有什么事?干什么呀?”
警察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搜查。”
“我犯什么法啦?”画家想推住门。
“少费话,你自己明白。”两个警察和治保主任闯了进去。
屋里十分凌乱,到处都是油彩、画稿和画具。床上除了一毛巾被并无女人。警察用手电照了照床下,再拉开衣柜寻找,最后在屋子角落停住,屋角分明有个什么东西被一大块毯子蒙着,俨然里面蹲着一个人。
“这是谁?说话。”治保主任得意地问。
画家迅速串上前,用身体保护住:“你们不能碰她。”
“说,是谁?”
“她是……我,我妻子。”画家显得十分无奈。
“撒谎,你妻子早死了,咋又出来了个?”
“求求你们,别看她,她会不安的。”画家连连鞠躬哀求着。
“不行,随便与女人奸宿,违法了。”两位警察过来拽开他。
“别掀掉布,她没穿衣服,你们不能看呀。”画家与警察厮打起来。
毡布终于被一只无情的手给掀了下来,灯亮了,屋里的人都看呆了:见毡布裹着的是一支大画板,上面有一幅裸体画,一位端庄的少妇安静地坐在竹椅上……画得跟活人一般,正是画家故去的妻子。
载于《作家》,《小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