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爸爸说我家从前住的是红墙高门的宅院，进进出出的人都是穿绸裹缎的绅士和太太，许多挨饿的人都到我家大门前喝过粥。败落了几代，到爷爷那辈上才算挥霍一空，尽管如此，家中旧箱柜、旧抽屉里，还会偶然翻出个金戒指、玉耳环什么的。
爷爷去世那年，奶奶显得还很年轻，她才比爸爸大I2岁，难道她那么小就生爸爸了么？我那时还小，整天就知道逮蟋蟀、捉蜻蜒，有时也跑到修道院里去听嬷嬷讲圣经，什么耶和华呀，玛丽亚啦……常常听得晕头转向。
当时似乎也懂事了。就在爷爷去世的那年，修道院附近的一家宅院搬来了一位老婆婆。婆婆手大脚大，个头很高，满脸皱纹，饱经风霜。她对我格外亲切，每当我在草地里玩耍的时候。老婆婆就会从背后溜出来，嘴唇颤抖抖的，问这问那。开始我有点害怕她，怕她是“拍花子”把我领走，所以她给的糖果我一口也不吃。有时被迫接过来，也趁她不注意偷偷扔掉。后来，渐渐与婆婆熟了，我不再怕她了，也吃起她给的东西，有时跟她上集市时还向她要好东西。
老婆婆很喜欢我，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跟我在一起玩的那帮孩子她都不喜欢，就爱抚摸我的头，深情地嘀咕着什么。我伸长耳朵去听，但又听不懂。给爷爷烧周年纸那天，爸爸、叔叔、小姑姑们都去山上扫坟去了。回来后还在家里设摆香案，买回许多黄表纸，剪成大钱儿的模样。
我在外面玩够了，刚想回家，忽然看见老婆婆匆匆地向我走来，拉住我就往山上走。在一座刚刚被人扫过的坟前，她停住了，从挎篮里掏出白面馒头、红枣、甜梨……还有白酒，堆在坟前。
草坡绿绿的，那些淡雅的小黄花在微风中瑟瑟抖动，几只无忧无虑的山雀悠闲地在枝头跳跃着，喳喳叫响。老婆婆把我从山雀旁边拉回来，让我跪在坟前。我有点胆怯，只好跪下了。只听她说：“老东西，你到底没活过俺……”
我怯怯地问：“婆婆，老东西是谁？”
“是你爷爷。”她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
“你认识他吗？”
“他身上有几块疤瘌俺都清楚。”
“那你咋早不来找他？有好几个婆婆都来找过他。爷爷就给她们钱……”
在坟前待了很长时间，老婆婆才领我下山。我走不动了，她就抱我。在她的右手腕上，我发现了一只翡翠玉镯，这镯子的花纹和图饰我熟悉极了，爷爷生前经常拿着它叹气。婆婆咋也有一只？我想问，但却不敢开口。
“娃儿呀，叫俺一声奶奶。”她啄了啄我的脸蛋。
“不，我有奶奶。比你漂亮。”我一个劲儿地摇头。
她重重地叹气，目光里泪花闪闪：“唉，这狼崽子跟你爹一样混。”
回到家，爸爸慌慌张张地追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去山上玩了，他就告诉我以后如果看见一个高个子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千万别跟她说话，看见她就赶紧往家跑。
我问为什么，爸爸说她是拍花子，把小孩骗上山掏小孩的心吃，听爸爸说得能吓死人。但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我刚刚跟那婆婆从山上回来，如果爸爸说的属实，那我现在还命么？我不相信。
过了几天，我感到无聊，忽然又想起了老婆婆，就去修道院附近找她，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的影子。
后来，我长大了，爸爸、叔叔、小姑姑们已经不再去山上扫坟了，我就每年那一天自己上山，去给爷爷扫坟，还总是想要再能遇见那位老婆婆。每到这一天我都会意外地发现爷爷的坟明显被人扫过，坟草青青，密密茸茸的小草下是松柔的泥土。白鹭在明亮的蓝天上飞翔，脚步踏过，阵阵扑鼻的清香萦绕在周围，久久不散。
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美丽而悲伤的故事，要是还能遇见那位老婆婆，我会为她养老，可是，我再也未能见到过她……
载于《青年作家》，《小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