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寅初到豫章,混在熙来攘往的行人里边走边看,见到牌坊就停步多瞧几眼,经过庙观也探几下头,而发现颓圮的塔与字迹漫漶的石碑,总要搜肠刮肚般细加辨识与考证一番。待回过神来,自己也发笑,觉得还是丢不了文人的臭毛病。
第一节
1
那个在豫章兜了一圈又溜了的画师不是我。
是狗日的一混蛋,也是以虚名到处蹭饭的人,善在粉壁上以一手行草题桃花诗,能画人物花鸟,尤其仕女图还行,山水很臭,人却十分疏狂。好像性格画风都有些与我相似,但不是我,不是。姑且叫他无名氏吧。这种人何时何地都有,像到处乱飞的苍蝇,却被人叫作清客,又尊称为先生。后人总是在这里语焉不详,把我和他纠扯到一起,好像我是画师寅,他就是唐。我们的名字甚至还可以互调一下,或者组合在一块儿,这些扯淡的事,就这么发生了错位、并置与重叠,许多事也就显得很是糊里糊涂,无足轻重。我必须言明,我此时在豫章出现,是因为接受了宁王的正式聘请,到王府谋个教习绘事的闲差,如此而已。
我自金陵来。作为一个诗客和专注于绘事与艺途的求索者,我的叙述与其说是来自对史事的临摹,不如说是来自前生的回忆和转世轮回中挥之不去的忧郁与怅惘。来自天空变幻不定的云霓对于大地的虚构或倒映。谁也没有指责大地和天空的权利。谁也没有!豫章三月,混沌、暧昧而潮湿。城上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被肮脏的抹布越抹越糊涂了。我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接近豫章——接近这座水边之城的。河流如同天空投向大地的影子。赣水自豫章北面逶迤而逝,把古老城郭清晰投映在水上,如幻影或假象。当滕王名阁遥遥向我招手,章江门城楼在望,我没有想到此时的自己是一只扑火之蛾,还以为是一翼早春的蝴蝶闻到了芳香,翩翩飞来。
在这个烟花之月我欣然买舟而往,纯粹是游历者的心境,神州之大,各地都有一些佳景名胜来等待你的游赏。在我的经验里,它总是诱人前去,一再使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我是画师寅,你们还可以说我是个不错的诗人,总之,我的闲散一如我的喜好。我的一生或许就是游历的一生,它最终的停泊之处在我初到豫章时尚无法预料。关于我的豫章之行,后人有多种猜测。
诸多猜测几乎都认为那天早上我是从章江门码头上岸,随即便被王府马车接走,并认为我实际上是前一晚便宿舟于城下,为的就是等王府来接。通过我在王府的全部经历和结局,他们还推论,我是历史上继李青莲追随永王璘之后,又一个步其后尘追随叛王的诗人。尤其我后来得知唐永王璘墓竟在豫章东郊十余里处,墓身的护墙像一件夏制短衣,青色石碑上镌刻着李青莲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呢!如此毫不费力的联想自然与此有关。这种和事实大相径庭的推论,似乎满足了某些食史(尸)动物的虚荣,他们不知道自己错得竟是如此彻底。
然而,我却不想为自己辩护,让事实来说吧。
2
那天一早,色如古旧的天空有些含混不清,江上未走的雾还在虚构着章江门城楼,水汽淫染的城墙爬满了苔藓,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空气中有些水腥和陈腐粪坑的气息。还没等我登岸,就听到公差在上面吆喝:要接官了,所有船只赶快让开!船家告诉我,新任的豫章知府到了。船家还不无牢骚地说,豫章这地方没治了,听说新来的知府夏铁一可是个厉害角色。船家边说边把船划开。章江门历来是接官送府之处,我一介布衣若是在此登岸,看来是有些不知高低了。在一阵噼里啪啦如摔碎碗碟的鞭炮声中,果然有只气派的官船靠向岸来,一些洋溢的衣袂袍袖也就充满了迎迓之态,而我所乘的客舟却有些灰溜溜地沿黑色的城墙滑入抚河。墨绿的水上,飘荡着我的一袭青衫。河面浮着的死鱼和污物散发出扑鼻腥臭,抚河故道帆樯云集,船家一边小心撑船,一边忙着与来往相熟的船只招呼不断。
我是在南浦登岸的。是时正值杨花吐絮,斜柳轻飞,南浦亭掩映在一派春日的翠绿中,它宁静地面对恍若未动的河流,在无惊的岁月里凭吊往昔,任翘角飞檐崭露时间的峥嵘。我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瞻仰南浦亭江淹的《别赋》碑刻,由此还想到《诗经》和屈子《九歌》里有关南浦的名句,但最令我心动的还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我似乎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吹笛者。他从银笛里吹出的是一颗银色的魂灵。我吟诵着千余年前江淹用华词丽句写下的伤别之作,却迎着和煦荡漾的春风从广润门步入豫节。
也许当时我该注意到,豫章是以千古送别著称的南浦迎纳了我这位漂泊的来客,冥冥中像是预先就藏伏着暗示,竟被我欣欣然的游兴忽略了。其实,在我抬腿登岸之时,就已陷入了命运里永远无法逃脱的瞬间。
后人竟认为,我一踏入豫章便直接去拜见了宁王,这似乎像一种别有用心之说。来豫章时我早已断了举业仕途之念,在金陵经过再三思考之所以接受宁王的礼聘前来,一是为了谋饭,另外还有一个不愿与人提及的隐秘愿望,而绝非如他人所说是想投效宁王,一展自己长期怀才不遇的雄心襟抱。
我是个闲散的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介书生罢了,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
到豫章那天,首先让我领略到的,是它扑面而来的市井风情。
豫章是一座沉湎于漫长历史的城。当初筑城者驻足洗马之地,已成了闹市,其名也就叫洗马池。途经洗马池,我只看见一摊面积极其有限的污水,上面浮着发臭的垃圾,烂菜叶以及一只钩似的三寸破鞋。如果说现今的洗马池对往昔建城者的伟大尚存有颂仰、暗喻与纪念的话,那只有这只破鞋可以牵强附会了。也就是说,在当时画师寅的眼里是一只破鞋成了洗马池的中心,周围的摊贩、茶肆、酒楼、布庄、书铺、客栈、米店、银号、杂货无不以此为轴心衍生开来,也就是说一座偌大的豫章城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它也是从当时诗人画师寅眼里的一只污水里的破鞋展开的。
历史有时就是那么一只破鞋。
这只破鞋周围簇拥着熙来攘往的人众、马车、轿子、骑驴者,以及硕大伞盖下的交易,兴高采烈的吆喝,层出不穷的来者与去者,包括刚从金陵来的还没有成为豫章宁王府画师之前的诗人画师寅。围着一只破鞋转的人群里,有的是闲汉、密谋者、小贩、官吏、媒婆、公子哥儿、屠户、富绅、杀人者、公差、游客、僧人、理头匠、酒鬼、扒手、秀才、通奸者、师爷、老妇、脚夫、说书人、捕快、小姐、婢女、道士、乞丐、老者、杂耍艺人、告密者、稚子等,人们看似各忙各的,却被一种向心力牵引着,集中在一个地方,一个城里。贫穷、繁杂,与浮华共存。
画师寅初到豫章,混在熙来攘往的行人里边走边看,见到牌坊就停步多瞧几眼,经过庙观也探几下头,而发现颓圮的塔与字迹漫漶的石碑,总要搜肠刮肚般细加辨识与考证一番。待回过神来,自己也发笑,觉得还是丢不了文人的臭毛病。
3
画师寅觉得肚子有些空落,才想起一早忙着上岸进城,竟没往肚里填东西,便就近找上一家酒楼,拣靠窗一张桌子坐下,酒保端来酒菜,为他斟满,便自去了。画师寅举起酒杯,眼睛却瞄向窗外。正见那摊污水,一顽童端着小小的有些硬直的鸡巴对着那只破鞋尿得兴高采烈。画师寅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笑,抿一口酒。他觉得这酒有点异味,像尿臊味,却过瘾。画师寅不会想到,数月之后,他竟因好上这酒,雨夜狂饮之后,走出酒楼,醉跌在那摊污水里。
他酒醉的最后意识里,竟感到自己身在一处极其波澜壮阔的水里遨游,次日,人们才发现著名画师寅在洗马池的一摊污水里死得很难看,一只破鞋紧贴着他的脸,像是最后的安慰。这自然是后话了。
画师寅步出酒楼,回头看一眼招牌,记住了天宝楼。
嘴里那股有点尿臊味的酒劲还不轻,过瘾。他甚至想为此写首诗,改日吧,改日再来天宝楼,画师寅打算在壁上为那种尿熏熏的酒,题诗一首。酒保告诉他,这种酒是洗马池的特产,是以建城的将军命名的,叫灌婴老酒。据说是当年灌婴将军夜起时迷迷糊糊将尿滋到了一坛酒里,此酒味浓烈,军中无不争饮,轰动一时,名传于今。酒保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一直陶醉其中。
画师寅觉得好笑,弄来弄去,自己喝的竟是千年以前那个家伙的一泡尿,当然,这尿因有了年头,也就成了名酒,豫章这地方也真够古怪的。
画师寅打个酒嗝,在街市负手而行。
人群里一位气宇轩昂的行者牵着白马过来,行者的目光在画师寅的脸上逡巡。这位,你认识我吗?画师寅笑着问。对方面无表情,将目光挪开,没事似的擦肩而过。画师寅回头,已不见行者,只看到长长的马尾在优美地甩动着,渐渐消失于人流中。真是匹骏马,画师寅赞叹。
这就是豫章,这就是我在金陵为之产生巨大徘徊的地方。画师寅深吸一口气,心里道。
正当画师寅对豫章的市井风物左右观瞻,从道旁的垃圾堆里猛然窜出个疯女人,满是污垢的面孔几乎分不清五官,她咧嘴一笑,竟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该死,该死!女人发咒似的说,眼睛却不是望着他。画师寅避开,眼角还是瞥见了衣不遮体的两只黑色乳房,竟出奇的饱满。
若洗洗干净,说不定还是个美人。画师寅脑中一闪念,又觉得无耻,只有不回头往前走。
我在豫章拜访的第一个人不是宁王朱宸豪。
几经打听,费了一些周折,在豫章人发音很重的方言指点下,踅入一条旧马缰般名之为系马桩的古巷,该巷可能是灌婴过去系过马的一截缰绳。我踏入一家清静而拙朴的草堂,看见满眼的书堆,以及如僧的草堂主人——豫章诗坛祭酒万古愁。
万古愁其时年事已高,双目几近失明,一身粗布衣衫已旧得辨不清颜色。得知我的到来,他喜出望外,一定要用家制的薄酿与我痛饮。看着他吩咐老伴取出贫寒之家舍不得吃的一刀腊肉,面露难以自禁的喜色,我又是辛酸又是高兴,几乎流出了眼泪。我们兴致很高地连干数杯,万古愁还要我与之即兴联句唱和,他的老伴却用粗旧的裙裳抹着眼泪对我说,他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快活过。我即兴吟出:如此巨大的狂喜,把我高举在酒的漩涡,随同风暴,眼泪和血,席卷而过。(《和万古愁句》今译)
这是位不求闻达的隐士,他才高八斗却不愿出仕为官,早年曾多次拒绝官府征召,长期身居穷街陋巷,以卖豆腐为生。他醉心诗艺、书法、辞章、医卜、绘事、校勘,乃至声律研究等,皆有极高造诣,竟名不出闾里。街邻只知道他是个喜欢读书、脾气古怪的老家伙,一手豆腐却做得地道,谁能想到此人竟是一代大隐呢。十年前我见过他的字画。他的线条在飞呀!大虚中见大实的飞。那线条上骑着的,是一颗怎样的灵魂啊!早年他游历金陵,诗墨迹《金陵帖》声动一时,在江南士林一纸风行。
我到来时,万古愁正以接近失明的眼睛凑在书卷上,校勘他呕尽毕生心血之作汇要《万古集》四、五卷,我知道他是在拼将所剩的最后一点力气为自己做最后一桩事。
他家里除了几件简陋家什,唯有几壁书在草堂中显得异常沉静、扎实。他远离名利之所,其草堂便取陶潜句——结庐在人境——而名之为:人境斋。在一个看似繁花似锦的盛世,他却写着具有亡国气息的句子,这是一个诗人与时代的最精彩的脱节。在这种脱节里,万古愁完成了和其名字意蕴相同及分量相等的著述。这个人在时间深处是应该有他的位置的,但往往被忽略。江右自古出过不少堪为名家大匠式的人物,而作为江右的中心之城豫章,相对别处竟保持着一种空位,这种空位里却有着出奇的静默。我甚至怀疑那些内心和创造力更为博大的巨匠有可能是在这种宏大和持久的静默里做着他们的隐士,他们看似寻常的身影里怀藏绝学与惊世才艺,却甘愿淡泊在穷街陋巷里,直到消失。也许在他们消失后,那在街坊手中引火生炉的纸卷有可能是璀璨杰作,但其璀璨也只能催生一炉旺火,并在锅鼎下化为灰烬。那些灰烬是隐士们消失前最后的真实背影,那些背影随风而散化作蝶舞,便意味着他们最终的消亡。
豫章是一座不善张扬之城。灌婴建城后,豫章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名人徐稚就是大隐士,他的处世方式为这座城市铺垫了最初的人文底色,使之成为它的品质之一。作为外地人,对于以隐士著称的豫节我是有大敬畏的,在穷街陋巷里,我甚至感到自己的空名和才能是多么可疑。但也为那些在隐没中消失的英才而惋惜,同时又不能不感到,英才的自动性隐没,假如不是因为外在原因,而是一种性格的使然,实质上便无异于悲哀的自悼或浪费。在万古愁的草堂里,我仿佛听到了悲凉的天鹅之声。
起身告辞时,万古愁竟小心而谨慎地请我为他的集著题笺,见老人如此恳切,我又怎忍拂其抬举,只有选用一支中缝羊毫为之题写了“万古集”三个字,他的欣喜若狂之态,令我惭愧且惶惑。
系马桩,乱石铺街,像是随意横陈的悠久岁月。一截旧马缰般的小巷,被一个身为诗人的老者,用歪歪斜斜的脚步,走成了万古的愁肠。我踏着这些脚步走出来,百感交集。
第二节
1
就在豫章出现锦衣卫和东厂暗杀者的踪迹时,金陵画师寅的客舟静静泊岸于章江门外。身为热爱游历的诗人,此时画师寅的心境正月明风轻,一首诗在沉吟中尚未完成最后推敲,这成为他当晚留宿舟中的唯一理由。侧望城头灯火,画师寅打算明日一早进城。月照下,碎银般的细浪款住船身,发出如同私语的微响,江风把诗人乘渡千里的遄飞逸兴还没有拢住,船家又在催:客官,该用饭了。画师寅才闻到了鱼鲜的香味。赣水之鱼自长江一路泅来,不仅鲜美异常,还兼有客中羁旅的乡愁。画师寅啜了口鱼汤,心中的诗句居然和泪而出:一千张白帆,从眼前经过,把内心的激流带走。山崖上,只剩一袭古风。(《夜泊章江》今译)
船家从浮动的香气里,看到了诗人敏感而激动的脸。那张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水的伤口与高潮,有着一种过分的美和疼痛般的动人,暗示出这张脸上藏有混乱与危险。船家隐约觉得,客人的脸与他傍晚所捕到的一尾鲤鱼的白色肚皮并无二致,只是那鱼肚在刀锋切入时才呈现了血色。现在,他们正把那条鱼当作美食。船家和客官都将一条鱼吃得很欢快。不一会儿,水里,一具鱼的骨架在下沉。刀似的月亮,叠映在那副狰狞的鱼骨上。一群小草鱼围着一具大大的鱼骨快活地打转,像是沉浸在盛大的节日中,它们以在骨架上啄动为能事,好像要制止其下沉,抑或还要将这副鱼的骨架从水中抬起来,抬到天上去,让它成为月亮的骨头。
月亮没有骨头。月亮在光芒暗淡时,酷似一个骷髅。
豫章夜空的骷髅,已经将一种不祥呈现了出来,但在一个与往常相同的,只是简单重复的,貌似宁静的夜晚又有谁能够觉察到呢?
到豫章的次日,我才知道是宁王府美丽的正妃娄夫人二十三岁的生日。我的到来竟然成了宁王朱宸豪送给娄妃的一份礼物。这当然是指我的诗艺、画技与薄名了。娄妃的才名,我在金陵就有耳闻,但并不知道她对我的推崇到了极致的地步。像我这么一个闲散文人,能被美貌高贵的夫人推崇,自然是件愉快的事,可我还不至于张狂。我知道许多官僚贵妇往往以对艺事的一知半解附庸风雅。对于娄妃,宁王虽礼聘我来充任她的画师,但我毕竟没有领略她的画艺,所以也不敢贸然断言什么,更没有攀龙附凤之心。我来豫章的一个不愿提及的愿望,就是想领略一下传说中娄妃的美貌和她的才情。因此,就算宁王朱宸豪把我当作一份礼物献给娄妃,我也无丝毫受辱之感。毕竟作为一份送给美丽女人的礼物,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么,就让我以一种礼物的身份,或从一个礼物的角度去接近娄妃吧。
2
我还没有领略到王府的浩大,便先领受了王府的华宴。
那天,王府为娄妃生日,也为我的到来,遍请了豫章各色头面人物。他们接踵而至,张灯结彩的王府里一派热闹繁华景象。宴席之豪奢是我平生仅见,令我感到宁王的盛情,然而却没有意识到宁王府表面繁华里潜伏的巨大危机。后来我知道,像这样的奢华宴饮,在王府是常事。只要有宴饮的理由,或只要找到了合适的借口,这种场景就会乐此不疲地重现。宁王喜欢奢华场面。喜欢聚众纵饮的狂放热烈。
席间,宁王向我引见了不少豫章名流贵胄。他们中有些人是冲着我的诗画薄名,有些人完全是看着宁王的面子对我客气有加,我也只有一个个口称久仰以作回应。其实我清楚,换过一个场合,他们很多人见了我,都会装作不认识,而在这里就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应酬着。说实话,我不习惯这种应酬,那些人脸上戴着的假面具,以及言不由衷的说辞,令人厌恶。我不该是这种场合中人,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种场合。我就像一具徒有其形的木偶,不仅不会像别人那样巧舌如簧,还会变得又蠢又傻,但我既不能拂掸宁王的美意,便只能成为宁王牵动的木偶了。
王府华宴的档次,不是以珍馐美酒来决定的。是由主持者宁王,及被邀请者,也就是前来享用这些美酒珍馐的宾客决定的。这些宾客大致可分三类。一类是官场人物,像这次在席间广受人注目的一个芋头般头脸的大人物,是江右布政使汤慎吾。汤慎吾之所以像芋头,是因为他在宁王面前,只能是芋头,还是刚刨出来的,有点老土。在这种场合,汤慎吾只有让自己像芋头那样,方能衬托出宁王的王者风度,这并非其不智,乃是他有心。身为官场中人,在公众场合,逢着比自己级别高的主儿,你得把自己的才智尽可能地降低,以显出上级不仅地位比自己高,才智也比自己高,这才符合官场惯例。同样,你的才智是在下属面前显示的。在下属面前,一个官员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
汤慎吾旁边坐的江右按察使胡世安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总是挂着几丝固定的笑意,像是用笔勾上去的,但其嘴鼻之间的张扬态势,又显然使人觉得这副面孔的笑意是那么不可靠,或许转眼之间,就可能变脸。当然,那绝不可能是在王府,而是在他的权势区域内。
与胡世安对首而坐的,是刚到任的豫章知府夏铁一,他居然矮小到了有点滑稽的程度。不知是人地两疏还是性格使然,他不说话,面无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锅烟色的面孔显现出一种疲惫。不知怎的,他的屁股老在挪来挪去,像是坐到了一泡鸡屎,很难受。跟他并坐在一起的豫章兵马指挥使龙正广以为他憋了一泡尿,几次想告诉他厕所的位置,又怕唐突了,只有为之干着急。其实夏铁一刚落座,裤裆及其皮肉就被座椅上一道缝隙夹住了。王府的椅子居然也松松垮垮。那条专夹裤裆及其皮肉的缝隙,就像预设的机括,极其阴险狡猾,令他只有不断挪动屁股,才能一次次在缝隙刚要夹住裤裆时,又侥幸逃脱,化险为夷。这一晚的宴饮,由于暗中专事于屁股对付椅子的游击,或裤裆机括的牵扯纠缠,一桌丰盛酒菜在夏铁一嘴里硬是没吃出鸟味。离席时,那只椅子像是深情挽留,死劲拽住了老夏裤裆不放。老夏急,用力一挣,竟扯破一道口子,若不是官袍遮身,说不定当众显了芦花。
给画师寅留下印象的另一类豫章人物,是具有万种风情的已故前阁老严相国年轻的遗孀蕊夫人,豫章大旅行家汪巨渊之后汪一行,名士宋之白、叶知秋,富绅南宫迁等。还有一类便是骚人、术士与剑客、歌伎,他们出现在王府华宴上,大大丰富了其色彩和内容,使一场酒宴不止于口舌,而扩展到了观赏。于是,宾客们也就领略到王府的歌赋、燕舞、剑击,与术士的奇技。据说,这才是宁王所好华宴的真正内容。总之,王府华宴,在某种意义上,可算是个舞台,所有自认为身具才学之士,无论辞赋歌舞,还是武技秘术,皆可来此露一手。
据说有位诗人,是个大虾米似的驼子。在这里吟咏了一首由酒而直指苍天的诗篇,便得到了宁王百镒黄金之赏。驼子诗人激情满怀,几乎是用鸡叫般的声音,把他的诗塞入人们耳朵,他的身体却像一条永远弯曲着无法勃起之物,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这首有关勃起的诗,才有点震撼人心,使闻听者产生的共鸣复杂而暧昧。不知是怜悯驼子不举的无望,还是哀悼自身的难言之隐。总之驼子的诗是扇动男人的雄心,把天捅出个洞来。这倒很合乎宁王的心思。当然,诗人的吟咏没有如此直白、露骨,而是调动了很多意象,通过象征、隐喻、暗示,以及铿锵音韵与平仄格律,来完成整个具有天人合一气势的抒情。也就是说,诗人的才具还表现在良好的技术上。那个驼子由此差一点被宁王留在府上,据说是宁王的母亲碧薇夫人觉得有碍观瞻,才让他领赏而去。
王府里的不少武士剑客,也是在华宴上表演技击被选中的,包括一些江湖奇人术士等,这已是公开的秘密。
据说曾有过一个叫壶主儿的北方佬,在宁王面前出示个尿壶似的玩意儿,壶里边若有若无地冒出难闻的臊味。壶主儿说这壶能把整个王府都装进去。宁王相信世上有奇人,但不相信眼前这人真有能把偌大个宁王府装进去的本领。他只对壶主儿说,怎么个装法?我倒要看看。
壶主儿的方式有点像变戏法,他只将一块已经很旧了的黑布蒙在壶上,那布还有几个破眼。然后叽叽咕咕念了几声咒,将布一扯,便大言不惭地说,王府已在壶里了。
宁王环顾左右,便笑,说谁信你呢,我这王府还不在这里吗?壶主儿却说,那只是假象,真的在我壶里。不信,你跟我进壶瞧瞧。宁王神情便有些复杂,心想我王府真是招来了无耻的江湖骗子了。正待发作,壶主儿竟自不见。破瓦壶里竟传来叫声:宁王,你若不信,就下来试试!宁王大奇,围着壶绕了几圈,壶里仍叫声不迭。宁王一下决心便对壶中道,我准备进去,可怎么进哪!壶主儿在里面说,你只需闭上眼睛,我自会引你进去。宁王闭上眼。睁开时,果然在壶里,只是这壶内居然也是个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他的王府好端端在里面。宁王惊讶于这个世界竟在一把破尿壶里,只是身在壶里才闻到一种奇怪的异香味。壶主儿面对宁王的吃惊,只是嘿嘿地笑,驴脸上抖动着得意。出来后宁王便要赏他,被王府的郦大千制止,说:一点微末的邪道妖术,也敢骗到宁王府来,是欺王府无人么?宁王大惑,眼珠子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转。郦大千告诉他,壶主儿卖弄的是一点小小的催眠术,你自己感觉进到壶内去了,我见你还立在那儿哩。你只是被催眠后,产生了幻觉,着了他的道儿而已。这时候,壶主儿的脸上像是当众被人抹了一把鼻涕,尴尬地愣在那里,狡黠的目光变成了两坨鸡屎。宁王若有所悟,也只笑笑,郦大千要破了那壶,宁王只道:罢,罢,让壶主儿带着他的尿壶走人。
到王府玩这种小伎俩骗吃骗喝的人虽有,却少,因为江湖上知道宁王府有不少高人,一般的道行,混不过法眼。更多想到王府一露身手的人,还都真有些本事。
王府华宴开放性一面,有那么点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这似乎也成了传说中宁王怀有异图的由头之一。我为大明帝国搜揽人才,有什么不好?宁王道,别人爱怎么说由他说去。宁王府华宴照样不断。各色人等,也就依旧在华宴上轮番登场。
王府的宴席一直持续到夜晚,像一场性事的高潮还未到来。在美酒、彩灯、弦歌、舞袖和笑颜中,我隐约感到一双捉人的眼睛,在搜捕这热闹中的一缕游丝,一个局外人的新奇、忐忑与不安。那双眼睛,时而湿亮,时而隐没,像是在华灯与美酒中游弋的鱼。后来我才知道拥有那样夺魄美目的女人,就是蕊夫人。据说蕊夫人的已故丈夫虽然官至相国,声威显赫,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物,生性矮小而猥琐,其追随者只能根据他的地位和名气通过想象来弥补其不足,根据金钱或权力来认定其超乎寻常的强大。猥琐的人由此而成为一个非同一般者,这或许也是一些很美的女人跟随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男人的原因。
那一夜,蕊夫人的目光像是在酒中荡漾。此时的蕊夫人,早已是豫章上流社会的地下夫人。那些飞短流长、迷醉的生活碎片,几乎成了这个女人的定义。她包裹着碎步的华丽裙裾,像一条火狐之尾,无声地曳入一道又一道门槛。
嘉宾满席,花样年华。可见,每个在豫章施政的官员乃至混出头脸的人物,都难以抵御宁王府覆盖豫章的影响,都成为王府华宴的座上客。豫章所有头面人物,又没有一个可以抵御那条狐狸之尾般妖媚华丽的裙裾。
裙裾中的碎步,是隐秘的,却又是走在目光之上的。像蚂蚁,在皮肤上爬动,令人痒痒。美人之痒是致命的。
3
我是在朱宸豪引见过所有嘉宾后,才见到娄妃的。
这位饶州美女,有着一种恍若隔世的神秘气质,或者说,她即使面带笑意,也能把你隔开。遗世独立,这不是修辞,仿佛就是她全部美的存在意义,也是造物主在娄妃身上显现出来的惊世骇俗本领。这种美因为有了距离,不会给人带来危险,却使人感到高贵。高贵之美容易令人产生谦卑或自惭,这是一种压力。它要你来承受。在这个高贵的女人面前,我甚至有些窘迫、失态。一贯的潇洒不羁转眼变成了拘谨与张皇。
其实这个时刻是我期望已久的。此前,我曾有意无意间设想过多种与娄妃见面的情景,但在那些设想中,没有眼前这个场面,这让我意外。现实总是修改人们的想象。我希望给娄妃有个初次见面的好印象,以不负她的推崇,可我的失态,竟使酒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仍是不失分寸地微笑着,好像酒洒在她身上,都是预料中会发生的。她的沉静给我内心的颠簸以平衡,这种平衡她是以不露痕迹的方式给我的,像是某种暗示。这种暗示让我踏到了一条狭窄而危险的独木桥,使仿佛遗世独立的她有了接近的可能。我能感受到她的善解与宽容,我旋即以一个只有她能领会的眼神示以谢意。初次见面,我们之间尽管没发一言,却好像就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心领神会,这使我有些莫名的激动和亢奋。所以当宁王举杯对我说:先生一代才俊既莅豫章,而我却没有重修滕王名阁,否则又该有一篇新赋可传扬天下了。我的应答竟从容婉转起来,以宁王之力,重修滕王阁是举手之劳。但以画师寅之薄才,要想再作滕王阁新赋,则是难上之难。
宁王对我的恭维显然受用,却故意淡着脸道:先生过谦了。
杯盏之中,宁王朱宸豪兴致勃勃和我谈起了游历见闻,以及艺文绘事,皆有不俗见解,给我出乎意料的好感。
没有见到宁王之前,总以为他是个骄横跋扈又不乏阴险的藩王。我惊讶于眼前的他居然是位不乏儒雅的英武王者。据我所知,他不仅写得一手还过得去的草书,而且尚能诗善画,谈吐之间,气定神闲,目光炯炯。这似乎与外界和金陵人士对他的看法距离甚大。
很多人都认为豫章宁王府在酝酿大阴谋,宁王朱宸豪是个用心险恶之人。来豫章前,金陵旧友阳明君为我饯行。
阳明君曾任金陵兵部主事,现为佥都御史,朝廷数度命他剿贼平乱,但我与他纯粹是文人之交,没有别的攀附牵扯。
在阳明君单独为我设的饯别宴上,他一改此前极力反对我赴豫章的态度,反而托付我为他留个心眼,关注宁王府的一举一动,他会派人和我秘密联络。阳明君说,你只要稍微留一份心,就是为国家朝廷出了大力,成就了一桩事功。不知怎的,我竟从这位故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怪味,这使对方在我眼里一下变得比什么都陌生。
我觉得这是故人在为我下套。
阳明君开口向我托付此事,是对我人格的污辱。使我一时觉得阳明君和传言里的宁王没有差别。
你们都是阴谋者。
我将酒往桌上一顿,拂衣而去。
阳明君不愠怒,他应该懂我的性格,我在前面走,他竟跟着我,像鸡啄米一样,一步步将我送至府门。
这个自称有事则王,无事则圣、剿山中贼,灭心中寇的家伙,外表装得像个老实的乡下人,却是个大智者、哲学家和军事家。他看似呆头呆脑,但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有多少名堂。阳明君门下有许多得其理学心法,以玩脑筋而著称的虔诚弟子。阳明君帐下更有不少武学精湛、忠实有加的武士。
凭着这两项优势,他便敢夸口说下大话,接下朝廷交办的一桩桩棘手差事,拿几个山头匪类还不是小菜一碟,但估计这次他是有心要拿豫章宁王的。如其所言:这可是一桩大的事功。
阳明君酒桌上所说的话,加重了我此行的精神负担,又促使了我再三犹豫后赌气出行的果决。
我走了很远,仍能感觉到阳明君在门前向我揖别的手势,但我没有回头,甚至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陵,希望一乘上白木客舟就随江流一起把不愉快忘掉。
坐于行往豫章的舟中,我已无心观赏两岸风景,只想着阳明君毕竟和我不是同一路人。他的饱学是为了做官,而我只不过是个江湖的泛舟之客,照理他根本不该向我提那种事。可见,一个专心事功的人,是多么令人讨厌,又多么可怕。他所做的,就是要让每个用得上的人,都成为他的棋子。他是下棋的人。下棋者为达到目的,不在乎牺牲手中的棋子。
阳明君要把他的朋友,也当棋子去下了。这就是儒林政客丑恶之处。
一个能在官场上下其手,文事上又左右逢源的人是可怕的,我视之为阴阳人。我想,阳明君之所以不叫阴阳君而执意在阳性上,大概有区别于那一类双栖动物的意思在内。但在我眼里,他自号阳明,似乎是此地无银,该兄我以为仍属奸猾者流。不管他日后的文事武功如何,其两面性的人格,足可置疑。据说他在福建一带剿贼帮了朝廷大忙,可权阉也未放过他,宁王也希望他和自己联手,都被他泥鳅般地滑过。此人滑稽可见。正邪是非混合,他只拣腿粗的抱,腿最粗的当然是朝廷,尽管那个十几岁的少帝对女人已有很特别的胃口,阳明君仍忠事于他,尽管他任用宦官胡作非为。这是阳明君的老奸之处,扳倒一个皇帝,远比跟随一个皇帝要难千百倍。
4
对于宁王朱宸豪的判断,难道是阳明君的失察或错误?抑或他希望通过我的亲身接近,来印证他的判断?我是画师寅,我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无耻的间谍或坐探呢?那是东厂,那是锦衣卫,甚至卖身求荣的小人干的事,却绝不会是我。我是诗人,我是画家,我是画师寅。
我的思想完全服膺于洁净的诗意和美好构图。我的双手只忠实伺候美妙丹青。我喜欢穿白色的衣衫,乃是缘于我志在清白做人。我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史书从来就是最强硬的人站在最软弱的人背后,用咳嗽左右和暗示软弱的笔写成的。书成之后,软弱的笔旋即就会被强硬的手毫不犹豫地折断,史书也便成为铁券。折断的笔,也仅在如山的尸骨里归位。
对于宁王朱宸豪,我一己之见最初的印象,自然是不可能成为最终的判断。也许在堂皇其外尚有我未能勘破的内情,那只有待以时日了。但我觉得朱宸豪在王府夜宴上有时笑起来的样子,的确像个皇帝,也许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皇家血液所赐的帝王风范吧。宴饮在热烈的气氛里进行着。一个名叫崔久的自命为不醉者的家伙上场了,他声言要向尊贵的宁王和娄妃夫人献上他的绝技。他的绝技就是行云流水般喝酒。他先是让人用最大的碗给他盛,他一连干了十几碗,还口呼不过瘾。宁王便叫人抱来一只大大的酒坛,撴到崔久面前,问:壮士果能喝了这坛酒吗?
崔久答:这般大小的酒,尽管抱个十坛八坛来。我若醉了,就将这身子扔进茅厕去!宁王见对方说得果决,便笑,让人如数为壮士抱上酒坛来。面对十大坛酒,崔久要人一一启封,闻闻酒香,口呼好酒。人要拿碗,他道不必,只有些作势地撸衣襟,露出肚皮,在头一坛酒前站定,提一口气。人以为他要拎起酒坛倒灌。不想艺高人却奇,他只顾提气一吸,坛里的酒竟乖乖成一条线似的吱溜溜直往他嘴里钻,一时将众宾客都看傻了,待宁王喝得一声彩来,众人皆叫好。
眼前崔久如法炮制,将十大坛酒都吸尽了。人们再瞧他肚皮竟然还像原来那样,并不见鼓胀,那么多的酒通过崔久的口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众人啧啧称奇。
便有人道,你是不是在使障眼法啊?崔久便说,的确有人会使这般障眼法,但我不是。我这一张嘴饮了十坛酒,还不过瘾,身上却没尝到酒味,——那位爷是不是请你上来?他招呼那说他使障眼法的王府宾客,上来的竟是大大咧咧的龙正广。
崔久见是位大人,便多了几分恭敬道:大人若有兴致,不妨借您的刀在我身上开几张口,让我身上也尝尝王府佳酿。龙正广眼珠就圆了,你是说让我捅你?只要朝我身上招呼,由大人怎么着都成,不就几道口子嘛。崔久剥光了上身,袒着肉,说得轻快。龙正广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自寻了个台阶说,这样,我借刀给你,你身上哪儿合适便自己摆弄,行不?也成。崔久拿着刀,也不犹豫便在自己的膀子、胸口几处地方割开了口子。弄得接过刀来的龙正广心里有点哆嗦,这,成吗?崔久也不答,只向人展示新鲜的伤口,说,我身子口渴,要通过这几张刚开的口来饮酒,请哪位大人能赏几碗。龙正广朝众人看看,脸上有些讪然。席上便有几只酒碗递到崔久面前,崔久口称谢了。便往伤口里倒酒,众人能听到咕嘟一声,酒碗即尽。一连数碗皆是如此。
脚跟下的碗便码起一摞。崔久抱拳向人再次称谢,身上的伤口居然不见,好像是喝够了酒,嘴就闭拢了。
崔久的绝技开了王府宾客的眼界,人们只议论那许多酒灌入崔久的身体他竟没事一样,酒到哪儿去了,却忘记了关注饮者不醉这个事实。
这令不醉者崔久有点委屈,有点悲哀,觉得众人都把他当成了个耍把戏的骗子。
崔久完事后,把宁王府最大的一处茅厕尿得喷溢而出,他真想将这散发着酒香的尿发狠劲兜头撒到众人头上去。但他没这么做,也因为崔久没有告诉众人那些酒的去处,所以他是王府华宴上绝技惊人,却是第一位没有得到赏赐的人。据说后来宁王还扔下话来,说崔久这人充其量不过是个酒囊。这就令不醉者伤心了。崔久撒完尿,酒宴还没结束。他立在门前考虑进去还是不进去。一条黑狗讨厌地立在旁边,眼珠都要落出来似的,死盯一个门口啃骨头的府卫。他发泄地,狠踹了一脚黑狗的屁股,狗的身子歪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承受了一脚,它兴奋而迫切的眼神从那块骨头上调过来,有些冤枉地望他,眼里尽是无辜和委屈,崔久觉得自己有些像它。
5
不醉者崔久不管怎么饮酒都是不醉。
我在崔久表演他的不醉里竟自醉了。我几乎是被自己灌醉的。王府夜宴的高潮却是在我醉成烂泥趴在桌上以后到来的。
我似乎听到了众人的再度欢呼与尖叫,以及有些仓皇乃至抵死的刀剑之声。我以为那是我酒醉中的幻觉。我以为酒醉的幻觉为我制造了一场谋杀。据说是两死七伤。也就是王府的这次夜宴是在两死七伤的高潮中结束的。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要有谋杀呢,在那样近乎狂欢的场合?
难道酒和血真是分不开吗?
酒饮入体内,就和血渗到了一起,这是看不见的;如果看见,那就要付出死亡的代价了。不醉是一种境界。我觉得不醉者崔久不是真的不醉,他只是醉在自己的清醒里,他清醒的时候是醉的,只有饮酒才能使其不醉。
崔久拼命饮酒,是为了保持他的不醉。
他是越饮越清醒了,我却不得不一醉了之。我向来以为:饮酒,是在一种沉香中沦陷。
我是谁?我不是王府的宾客。——我只是一个饮者。
醉酒,是饮者的天职;而不醉,可能是犯了忌。
第三节
1
那天,我又碰到了崔久,在瓦子角。作为一个不醉者,他只有在这里摆个场子混饭了,只是观者寥寥。酒是没有的,他只有以几坛水充当道具,表演的不是不醉,而是那么多的水通过他的嘴之后到哪里去了。水也不浪费,几大坛子水吸入嘴里,又自鼻孔滋了出来,落回坛子里。有人喝彩,便有零星小钱抛入一顶满是灰尘的毡帽。在瓦子角摆场子的不醉者崔久,看来只能表演一点哄人的转移术来混日子了。我是在他的破毡帽里放下一锭银子时,被他认出的。他说先生,是您哪!竟是一脸劫后余生般的惊喜。我觉得这样的碰面没必要那么夸张。估计是那锭银子,让他惊喜有之。但接下来的谈话证实,我错了,是小人心思的那种错误。
作为曾经不醉者,崔久在天宝楼详细告诉了我王府夜宴后来的变故。说完之后,他还心有余悸,为自己毫发无伤而庆幸。
崔久说刺客就是在他下场时上场的,他们擦肩而过。崔久还用眼睛客气地跟对方打招呼,只是刺客没有回应。他的眼光很节制,好像没有看到我,崔久说:他脸上的疤,像屁股上打了补丁。没想到那么厉害,王府武士可吃了亏。
这回酒楼的小酌,使我和崔久成了朋友。他已完全不在乎王府表演的得失,却对王府发生的事,及我在王府做事很关切。崔久觉得王府很凶险,要我当点心。我说,谁会跟一个吟诗作画的人过不去呢?崔久便笑笑,说得也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天宝楼小酌数杯,不醉者崔久竟有了醉意。见我奇怪,他只说:无心喝酒,就是再多,人也不会醉。有心饮酒,三杯两盏,便自醉了。
我道,也在理。不。崔久说,天下没有几个人喝酒是喝出了自己心情的。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他以手做扇形掩嘴,对我的耳朵说。我的耳朵有些痒痒,像只虫子钻了进去。崔久举两根手指头仿佛撑着两小人,醺醺然。他打了个酒嗝,有一种熟悉的尿臊味。
一个不醉的人,难得醉了。
我嚷道:酒家,结账!不醉者崔久已像一坨粪便,发出了醉眠的鼾声。
不知不觉天竟落起哑巴雨。出门已是泥汤满地,脚像踩在泡软的馒头上,一落一个塌,也就趔趄了无数起落有度的脚印。脚印一出,旋被水淹,顿为泥坑。
雨,竟越下越潦草了。
2
宁王府画师寅和崔久在天宝楼小酌时,距数桌,有一背对他们的独饮者。那背影在画师寅和崔久不经意浮荡的目光里,只是一件灰旧布袍的后半部。平常得一如酒楼的石灰壁。是陈旧、倦怠、庸常的随便落入眼中的一类事物,挑不起瞳孔的丝毫敏感。除了关注生意上门的酒家,谁又会在意别的酒客呢!他的笠帽压得偏低,一张脸都在阴影里,笠帽上有黑色湿意。崔久心有余悸地对画师寅所说的王府夜宴中的刺客,就是这个坐在东角酒桌身形有些落寞的酒客。酒家知道,这人是这段时间来酒楼的常客。话少,每次只独饮,除一碟花生米,几乎没点过别的菜。
总是右手举杯,左手拈一粒花生米,却不扔进嘴,只在拇指和无名指间捏动着。待要再次嘬酒,好像才发现这中间没吃菜,便将花生米抛进嘴巴。酒家也不跟他扯闲话,每回他都得喝个把时辰才走,酒量每回不一,由喝的速度而定。
酒家觉得这人性格孤僻,豫章可能也没甚熟人,才总到天宝楼来消磨。
谁晓得他是秘密受雇于东厂的杀手利苍。
王府夜宴的失手,早在利苍预料之中。开始,他只想与不少试图得到王府赏识的江湖客一起,以献技者的身份混入府中,伺机而动。原本猜测王府预选献技者会很严,没料到他仅说了个流浪剑客想找碗饭吃的理由,就蒙过了问话。测试专长,也只有几个半吊子货看他花拳绣腿地伸展了几下,然后摆了几个剑式,就算过关。利苍有点奇怪,觉得王府还真不像传说那么神秘,使他突然觉得,这趟买卖会较轻松。
赴王府之前,他来天宝楼小坐。其时酒楼人稀,仅斜对的西角一桌,有个酒客,也背对他。利苍熟悉那个身影,他跟踪自己很久了。也是个孤独的人,他的孤独与自己有关。想到这,利苍有点悔恨,有点伤情。他甚至想主动过去,对那人说点什么。一个孤独的人想安慰另一个孤独的人。但说点什么,忏悔吗?一个杀手,只能向死亡忏悔,那种忏悔,也就是杀手之死。一个剑客,只能对剑忏悔。那种忏悔,就是用剑斩断双手,再向剑交出。这两点,利苍现在都做不到。
他只有等待。利苍知道那个人也在等待,不是等待别的,而是等待适时取自己的性命。
因为利苍是对方的弑父者。想到这里,利苍的眼里就有些茫然了。
王府夜宴的献技,应该说是精彩。
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想在宁王面前很好地舞一趟剑,让宁王看过以后,明白自己是死于一个真正剑客的手上,而不是一个不要脸只要钱的雇佣杀手剑下。隐约中,利苍似乎觉得自己有这层意思,他甚至为自己能有这层意思而欣慰,也就是说,他每次在杀死别人时,都想先在灵魂中拯救自己。
他觉得应该真正地为一个即将死在剑下的王者,认真地舞好一场剑。这不是婊子的做法。我再怎么做婊子,也是让自己来享受。他又想起了初次到芙蓉院的情景。想到了那个被他杀死之前的嫖客说的话,他甚至想到了辛追。那个婊子的屁股和她的乳房一样,晃眼而撩人。利苍走到王府夜宴的献技场上时,发现宁王的面孔也像婊子的屁股一样,令他产生冲动。
他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扯淡的开场白,便在眼上蒙条黑布,众人稀奇,他几乎是有些亢奋地舞起剑来。他的剑,看似无数流畅的曲线、直线和被这些线咬着、圈着的一个影子,但那些线归根结底又是一根线。
他是在和自己的影子比剑。这就使一场表演变成了对自我剑术的真实挑战,而这挑战对手的全部真实又建立在一个虚无的影子之上,其难度的直指,便是剑客自我。
王府夜宴的座中不乏剑术行家。几条线一出来,就明白舞剑者的高妙。
站在宁王身后的残夕也就留上了心,如此剑术高超的剑客贸然在这种场合献技,目的是可疑的。他十分专注地盯着线条的走势。隐约中,他发现那些线条的走势竟是书法。
献技者的剑是以在空中书写的字为走势。
书空剑!残夕猛然一惊。发现那剑的走势非同一般,看似上下左右乱窜的线条,竟是被剑客按几个字写出来的。
残夕从耀眼纷纭的剑光中敏锐地捕抓到四个字:壮、士、拂、剑——对,是司空图的壮士拂剑。
残夕松了口气,因为按这四个字的笔画走势,“剑”的最后必然是向下收剑,而且字意也只在于献技。
也就是说那些被剑客舞出的,看似张扬的线条,都是仪式性,或表演性的,没有伤害性。
出乎意料的是,剑客舞到最后,居然将“剑”字的立刀,反笔向上书空。剑的走势霎时自下而上,直奔坐于上首的宁王而去。
这一剑处理得绝妙,在一趟剑术中也是剑走偏锋的神来之笔,于险处见雄奇。宾客喝彩声雷动,根本没有察觉那一剑的凶险。宁王也看得心神俱醉。只有残夕料到那一剑是要取宁王首级的,但已来不及阻止。他口呼刺客,发力将宁王推倒在桌下,杯盘狼藉洒宁王一身。却是躲过了要命的一剑。
分散于席间的王府武士骤然涌上,一部分将宁王护卫严实,一部分将刺客团团围住。可见王府之宴表面是开放状的,实则如利苍所料,暗里防备严密,坐席间高手遍布、滴水不漏。
3
至少有九个以上的府卫来拿利苍。他一开始就撂下对方两具尸首。王府武士也就血了眼。接下来的激斗,是在酒桌一张张被踢翻或击破,巨大的帷幔,一幅幅被挑烂、撕碎与震落的过程中进行的。在惊叫、发泄、谩骂、怒吼与兵器的交碰声中,王府宾客是越撤越少,勇猛的府卫却越来越多。打倒一拨,马上又堵过来一批。他们好像是要把刺客绊死在这里,仿佛王府是个夹鼠板,老鼠既然撞上来了,就要夹住不放。激斗中,利苍打得兴起,一时竟不愿离开。难得有这么多抡刀使剑的,陪他玩得热闹。从交手中,他也领会到王府武士的实力的确不可低估。利苍指东打西的书空剑,适宜和顶尖高手个对个地打。真正面对十个,几十个对手,围得严实,剑的挥洒空间也就受了限制。要求每一剑都必须落到实处,同时不给众多对手急欲杀人的兵器留下缝隙。因此,这种打斗,没有太多发挥余地,只是考验一个武者的耐力。
身为独行剑客,利苍的劣势也就渐渐显露了。他便由一个突袭者,而变为受到众多训练有素武士夹击的围攻者。王府似乎也不打算以一名高手来和他决高下。这样持续下去,利苍还真感到自己不一定出得了王府。他是在一气呵成的一串快式剑术中,连续挑倒七名武士,才冲出了王府。在印象里,那七名武士的血,像一些鲜艳破布的碎屑,斑斑驳驳地飘洒在地。他觉得那些血,很好看,却很无辜。
据说宁王后来从桌底下钻出来,满头色彩斑斓,尽是酒菜。他什么话也没说,目睹死于刺客剑下武士的尸体,面无表情,缓缓将眼光移向残夕。残夕从宁王眼里读到的内容颇为复杂。那种复杂里包含着感恩、痛惜、愤恨、期望、嘉许和失落。他隐约觉得,宁王的目光里,还有一丝孩子看大人的神情。那一丝神情,使残夕的心受到了感动。他甚至认为,那是像宁王这样的人不该有的神情,这种神情,可以随便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眼里,却不能是宁王眼里,但它恰恰在不该出现者身上出现了。尽管不好说那是脆弱。
但残夕的心,却被拨动了。
其实一身都是酒菜污渍的,岂止是宁王,所有参加了夜宴中激斗的武士,都是血汗中裹着菜渍酒香。人们预先绝没有想到,一场酒香里的战斗,竟是如此惨烈。王府武士与刺客整个激斗过程中,残夕没有出手。他一边护卫宁王,一边仔细观察刺客的剑术。
书空剑虽然高妙、凌厉,但不是没有缺陷。剑士在书空过程里,如果有字出了书法上的错误或字体错误,那就很可能是剑士的破绽,如果能抓住这些错误,并咬定它,是或可破解此剑的。但一个使用书空剑的剑士,对自己书空的字绝对是烂熟于胸,很难出错的,他平常练剑,肯定将那些字写了千百遍。要钻这样的空子,恐怕极难。
如果能计算到他要写的字,也可以掌握书空剑的大体剑招。但这必须从剑士出手的一二剑里,也就是书法笔画中,就要有个准确的判断,否则反而是一种误导。
若是第一个字都无法判断,那么接下来的字就更难预料。残夕从刺客表演的剑式中是看出了名堂的,那是晚唐司空图《诗品》中“壮士拂剑,浩然弥哀里”的一句。然而,谁又能够料定,使书空剑的人总会用成句的剑式呢!
书空剑更有可能随心所欲,书写每一个前后无关的字来作为他的剑式,完全打破句子的路数。
只是达到高层次的剑士会不屑用单字法,他肯定会使出合乎自己情趣,或能抒发胸臆的句子,来做剑式。那类句子有可能是古语、诗,甚至有的还是自撰之言。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书空剑高手的品位、自矜和睥睨对手的风度。
残夕可以断定,刺客一定是成了名的剑士,敢在王府当众下手的刺客,绝非等闲。所以他推断,对方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会使用成句的剑式。
能算计到对方剑术中的字,却算计不到对方会怎么写。书空剑高手的本领往往就体现在对敌人已然料定的字的书写方式上,他的剑招变化的奇妙也就在此。同样一个字的各种写法,令人难以预料。
书空剑在这时便往往因字而设陷阱,人若以常规思路与写法去判断那剑的书空走势,必然栽于剑下。
因此,就残夕这样一个悟性极高的武者,也感到书空剑实在是防不胜防。若要有人能对付书空剑,他必须既是个诗人,又精通书法,同时又是一个剑术高超者。残夕在默想这些事的时候,脑子里不断随之设计出各种与书空剑交手的画面。那些画面都是融剑术与书法为一体,或互相印证的。
是黑与白的画面。黑的是墨,白的是纸,动的是笔。再过来,是红白黑相间的画面,在黑墨白纸间,走动的是血,牵着血走的是剑。剑像毛笔一样灵动潇洒地一挥。白纸上是一笔斑斑驳驳的血迹,偈是破布的碎屑,鲜艳而触目。残夕知道,这种笔法效果,在书法里,叫飞白。只是这种飞白,用在书空剑中,触目惊心。更令他惊心的是,这一笔飞白竟然是那人蒙着眼,在近乎盲着的状况下完成的。
残夕觉得他现在必须去找两个人。向第一个人讨教书法,向第二个人讨教剑法。所幸这两个人,都到了豫节。但如果这两个人能合而为一该多好。残夕这样想,叹了口气。他懂宁王眼光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要他把对付刺客的事放在心头上。因为这样的刺客,太可怕。其可怕,就在于看似可以琢磨,却深不可测的书空剑。这是残夕考虑的。怪不得他一开始就将剑指向自己的影子,因为那就是一种空幻的目的,或者是他假设的一幅纸。一个将自己的影子作为一幅纸来书写的人,其意义是形而上的。
宁王,才是剑要书写的对象。是书空的落墨点。那一点虽被残夕破坏了,但书空者毕竟在宁王府留下了一笔飞白的血。
第四节
1
天宝楼是豫章还算有名的酒家,给人的印象却陈旧而破陋。朱漆早已剥落的门窗,露出粗糙木质,缺楔少钉的框架在风中发出松散的咿呀声。酒客的呕吐物常年留在门口麻石板上,一大群苍蝇视为家园般守候在那里,满足于一堆污物赐给它们的甜蜜与幸福。回字形上下两层的空间里,酒菜的气息在苍蝇嗡嗡的伴奏中弥散,让人一下就能找到馋涎欲滴的感觉。天宝楼的酒桌在一把烂泥似的抹布反复擦拭下,居然有一种黑得发亮的效果,说不清是干净还是肮脏。桌旁歪歪斜斜的条凳,及凳腿下的肉骨鱼刺,乃至一泡浓痰和鼻涕,使这家酒楼里洋溢着旺盛的人气和浓烈尿臊味的酒香。酒客像苍蝇守着污物一样,迷恋于这家肮脏而刺激的酒楼。酒家招呼客人的嗓音在酒令、谩骂、恶俗的尖笑与煎炒烹炸声中如一种快乐的吟唱。那种吟唱像一只嗡叫着的大头苍蝇,从一坨粪便飞到另一坨粪便上。
利苍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一个秃子头上。
光亮的秃顶像个卵蛋,上面叮着一只又大又鲜艳的彩蝇。秃子和三个同伴围了一桌,正一边高声谈论,一边大快朵颐。
利苍注意到,秃子也很少吃菜。他的左手正在津津有味地重复一个动作:抠鼻孔。总见秃子将一点新鲜内容抠出来,用无名指捺在桌上,便抿口酒。他乐此不疲地以抠鼻孔的方式下酒,甚至有些陶醉。有时他光秃的脑袋左转右动,显然是手指在鼻孔里遇到了难处,好不容易才抠出一点肥硕的东西,又太黏,秃子努力要把东西捺在桌面上,那东西像个活物紧粘手指不放,秃子也就顾不得喝酒,紧甩那根指头,想甩脱那坨鼻屎。
秃子做着这些小动作,嘴却没闲片刻。三个同伴都竖着耳朵,一副乐颠颠的样子,听秃子的鸡公嗓胡说八道讲些听过八百回的段子。
坐上首的,是个长满一团破布似大胡子的汉子,他听得专注且快活,将大块肥腻腻的肉塞进嘴,猛呛。人见他满脸胡子在亢奋抖动,像是草丛里躲着两只小兽在亲热。他眼珠子却盯着秃子沾着鼻屎的手指,满是悲悯。
旁边一瘦汉,笑对麻脸同伴道:燕大哥有三好,喝酒、吃肥肉、听段子。麻脸的嘴巴边收拾一鸡屁股,边满唇油地吭声:二哥说得是。那副橘子皮般的脸仍在随鸡屁股蠕动。燕道天便嚷,别断了老三的段子,赶紧说,赶紧说!秃三唉了一声,只有将左手指的鼻屎用右手帮忙剔下来,压在酒碗底,摸筷子夹了一截鸡翅到嘴里,声音便有些含糊不清了。燕道天急说,你快把鸡骨头吐出来,不就完了吗?秃子恋着口里鸡翅肉的鲜嫩,牙齿舌头忙着从骨缝里掏肉,只支吾着,就是不肯干脆将鸡骨头一口吐掉。燕道天拧一鸡腿送过去,啃这,啃这!秃子的嘴被鸡翅撑歪了,不好言语,只以手作势,你吃,你吃。
瘦汉便举酒碗要和大哥对饮,燕道天和他碰了,一碗酒也就跟着落肚,麻脸老四捧酒坛就往各自碗里筛。
趁这工夫,秃子已解决了鸡翅,自然又将手指伸进鼻孔,嘴里也就讲。利苍侧耳细听,原来秃子讲的是三剑客比剑,也就用上了心。那只鲜艳的苍蝇从秃子的光头上腾身飞起,在利苍眼前晃了一下,不是挥筷驱赶,险些落在油亮喷香的花生米上。
2
三剑客比剑的段子,在外地人嘴里已被讲得淡出鸟来。秃三一次听到,却是万分新鲜,兴高采烈带回豫章,加些佐料,与众人一讲,都笑得东倒西歪了,比做新郎官还开心。
段子是说三位好朋友比剑,为免伤和气,不必对打,只各自亮一绝活分高下。第一位剑客在空中捞了只苍蝇。说到这里,秃三作势,在空中捞了一把,眼前翩翩起舞的苍蝇没捞着,他秃顶上的苍蝇却是这时被吓跑的。
秃三摊开手掌,空空如也的掌上尽是油渍和污垢。他接着道:苍蝇一放飞,剑客唰就是一剑。伸手,接住喽!展示给人看。好剑法呀,苍蝇已一分为二。第二位剑客也不含糊,举手间,在空中也逮了只苍蝇,不就是比剑吗?他照样在空中放飞,唰唰两剑。接住,瞧瞧,掌上苍蝇一分为四,高明呀!那第三位剑客呢?燕道天有些迫不及待地问。秃子反而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酒,夹了口菜,吃得满嘴冒油。众人也就跟着喝酒吃菜。燕道天却不动,只瞪着秃子的嘴。秃子狡黠一笑,端碗碰燕道天的碗说,大哥我敬你。燕道天:敬,敬,敬个鸟,第三个剑客是不是也宰了只苍蝇,把它一分为六了?秃子:嗳,大哥,这回你猜错了。第三位剑客也是在空中捞了一把。燕道天就咧嘴笑。秃子却说,他逮的不是苍蝇。——是只鸟!燕道天说。秃子摊开空空的掌心,燕道天探头去看。喏,秃子掌心一托,做放飞状,说,是一只蚊子。
哎哟,这王八蛋厉害。燕道天虽这么说,却因没猜对,脸有些讪讪的——这可怎么整?秃子也不睬他,只顾说,剑客将蚊子放飞,唰,就是一剑。蚊若无事,照旧嗡嗡叫着绕着人飞。
燕道天说:八成输了。秃子问,你们知道蚊子嗡嗡嗡的在干啥吗?——在哭哩。哭?蚊子哭啥?燕道天黑着脸有点不屑。秃子说:告诉你们吧!它哭,它哭自己的鸡巴没啦!
哎呀!瘦汉和麻脸皆惊奇咋舌。燕道天恍然大悟般,满脸喜色道:我操,这蚊子八成是叫剑客给阉了。秃子得意地扬酒碗,那还不是,就他妈一剑,蚊子便只有做太监的份喽!众人便十分大惊小怪地笑起来。
嘭!邻桌传来愤然击桌之声。循声望去,一面皮白白净净的客商和两个精悍伙计,正对放肆笑谈的那一桌怒目而视,像是受到狗血淋头的侮辱,憋了很久。桌子是白净客商拍的,他的一只手还停在一汪震出来的酒水里。红着脸的伙计气势汹汹道,你们骂谁笑谁咧?!秃子不恼,没事似的站起来。这却奇了,我们笑的是阉了卵子的乌龟王八蛋,与诸位何干?
另一个伙计踢凳子过来,你们明明是在骂人,还说与我们无关!
你们——是什么人啊?
打了你就知道了!
两伙计就要动手。麻脸和秃子兜头将对方截住。燕道天就开口了:相好的,
你这是明着要找架打呀,我燕道天这辈子就是专干这一行的,只是从不打不明白的架。说说看,是哪条道上的?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扇了舌头。白净客商尖着嗓子说,不过是个散原山响马嘛。燕道天哈哈大笑,突然把脸一沉。客官想必是替朝廷办事的。不错,就是专拿尔等反贼的!伙计模样的人道。嘿嘿!燕道天一笑,东厂?不过是一群没卵蛋的鸟。白净客商坐在凳子上,就朝燕道天裆下飞来一脚。这一脚阴狠、凌厉,像是忍在肚里打转般憋得腹疼的恶气,不吐不快。燕道天侧身提腿,挡过一击。两人上半部各自端着平静的架子,燕道天一手反袖,一手端酒。白净客商仍坐在凳上,一手轻拿着筷子,另一手也是酒碗。疾风骤雨的打斗全在脚上。脚中间,一根骨头被踢得滚来滚去,两人的脚便像两只饿急的狗,在各不相让地争夺骨头。楼板缝和布鞋上的灰尘被踢得一蓬蓬乱飞,使酒楼里有一股呛鼻的气息。两人的武力集中在脚上,每动作一下,楼板就产生震动,酒楼跟着剧晃。令人担忧一座酒楼会被两人的脚力踢倒。
两人碗里的酒竟没洒出丁点。见这架势,酒家就怕店要砸,忙在一边劝说,莫动手,莫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燕道天脚不停地忙活,嘴里却说,这不,没动手嘛。哦,是莫要打了,二位,莫要打!两人不听,脚咬到了一起,各在斗力。脚上,都是黑鞋,像两只各咬住对方不放的黑狗。那根骨头却滚到了桌底下,上面沾满了灰尘。
3
后生——一个苍劲而略带嘶哑的声音,来自楼道角酒桌,似有斩钉截铁的力度。众人目光看过去,一老者竟自顾低头往地上吐痰。痰很酽,粘在老者的舌苔上,不肯下来。咳几声,使几次劲,痰才顺一根线形的涎水,滑绳般溜到地面,一伙苍蝇顿时趴在痰上,好像对此期盼已久。这几脚踢的功夫,也算是了得,却不能像狗一样只会抢屎。老者慢条斯理,像是在喃喃自语,那话显然是冲着先动脚的人说的。
老者说罢,用舌头舔了舔泼在桌上的酒,鼻涕在鼻孔上冒起个泡,他挥衣袖一抹,我行我素,全没将众人放在眼里。利苍注意到,老者是两脚踩着凳子,蹲在那里的,像典型的乡下老汉。他眼光浑浊,动作看似迟缓,山羊胡上沾着酒水,一副土气的样子,像是狗屙在角落的一坨粪便。白净客商不屑,见双脚不能动,就举筷突刺燕道天眼珠。燕道天酒碗一翻,一双筷子刺到碗里。
啧啧啧啧!
老者摇头感喟,手中筷子在空中乱拈几下。竟将一堆苍蝇夹在盘子里,像一碟豆豉,露了一手不凡功夫。秃三探头过来,欲瞧个明白,老者筷子又在他眼前一夹,正是原先叮在秃头上的那只苍蝇,又大又鲜艳,它在老者筷子上飞不掉,细脚无望地挣动,老者朝墙上一点,苍蝇便像一粒鼻屎粘上了墙。
利苍眼尖,他看到那只苍蝇不是简单地粘在墙上,而是被老者发暗器般击中了趴在墙上的另一只苍蝇,是用硬功夫精巧地把两只苍蝇都嵌入了板壁。白净客商始觉敬畏,有意先松了手脚。燕道天退到座上。众人不吱声,只老实喝酒、吃菜,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夹到嘴里的东西,也有点像苍蝇。客商模样的人领伙计先行下楼。边朝老者拱手,嘴里边说:领教领教。利苍放下些碎银,也起身。经过楼口酒桌,老者伸一双油光水滑的筷子夹住他的衣角,问:客官,向你打探一下,从这儿到王府,远不?老者话里的意思显然是问王府该怎么走。利苍明白其意,却只照话面意思作答:不远。脚没停,径自下楼去。老者的筷子,也像是满是油光地滑开。显然是他没有坚持,面上便有点讪然。酒家赶忙过来告诉老者,说从这儿到王府,直走,过射步亭,就是东大街,看到钟楼了,走几步便是了。
老者嗯一声,便收拾走路。酒家竟伺候着下楼,小心的动作里,一半是感激,一半是钦佩。
在楼梯上与老者擦身而过的宋之白,一登上酒楼就两眼放光,口呼燕兄!
一桌人也就挪凳子腾座位,直拽宋之白入席。之白还亲热地在秃三的光头上摸了一把,汗腻腻的。燕道天便说:你不去我散原山做客,我可是进城来会你呐!
今日可要一醉方休。
燕兄,不忙喝酒,还有正事要说哩。哦,知道知道,见你就高兴,倒差点忘了。宋之白坐下时,发现脚下踩到一泡酽痰,热情洋溢地攀着鞋底。他本想伸筷子夹点什么,又放下。燕道天的嘴里塞进一块肥肉后,肥肉很快淹没在胡须里。一丛杂草快活地抖动着,又像是一对小兽躲在里面乱搞。
老者下楼,对送他出门的酒家问:向你打听个人。您说是谁吧。洗马池这一带的人我都熟。酒家颇自矜地说,他的鸡胸努力挺了挺说:豫章城没人不知道天宝楼的。
老者觉得酒家稍微扯远了点,便吐了泡痰在脚下的麻石板上,用鞋使劲蹭了两蹭。抬腿走两步,又回头,有些疑惑的目光像鸡毛掸子,在酒家脸上掸了一下,我是说,你认识一个叫黑牯的不?
黑牯?黑牯。挺耳熟啊!——倒还真不认识。嘿嘿嘿……
老者笑笑,又用鞋在地上蹭几蹭。这回,他是要蹭去粘在鞋底的鸡屎。酒家还在后面热情洋溢地说,老侠客,您走好。走好喽!老者恍若未闻,迈开八字脚,像只螃蟹似的走了。酒家一拍脸,把苍蝇在脸上打瘪了屎。
雨,早过去了。
4
人们叫我天宝楼。众所周知,我可算不上是一座很好的酒楼,人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或许就是看中了我的不好。就像肮脏使人亲切,让人无拘无束,感到放松自在。这可是我的特色,比如苍蝇随便乱飞。狗在桌底下啃骨头或滥交。浓痰、鸡屎和鼻涕一坨一坨,迈三步就粘一脚,我就这么不讲究。酒,却勾人。菜,也还狠。既咸且辣,正对豫章人的口味。食客在这里吃得汗流浃背、袒胸露肚、破口骂娘,就两个字:痛快。
这就是人们常来我这里的原因。
行商游僧、文人侠士,凡道上两条腿走的动物,没有不喜欢来这里落脚喝酒的。天宝楼不使白瓷杯盏,专拣蓝边大碗,抱酒坛往碗里筛,一碗一碗亮底,才叫过瘾。
我的墙上有大诗人醉题的墨宝,可惜已漫漶不清了。我知道什么样的人能作诗,那种喝了几碗酒就斜眼瞟女人,嘴里发出老鼠打洞般吱吱叫的,多半是诗人。上次来了一个,可惜又走了,真该拎他后领在墙上题点什么。
我这楼上有五省豪客打架时砸烂的破桌凳,记得一湖北大侠被砸落两门牙,黄狗从桌下探出头,竟把两牙收拾入肚,人也就傻了眼。天宝楼怎么说也是豫章最让人痛快过瘾的酒楼。男人吃饱喝足了只有两个地方可去,蹲茅坑或是逛妓院,都是弊的。完事了,撸起裤子又像狗一样若无其事地去寻食。男人,其实就是两腿中间吊儿郎当的东西。我这里的老板是个瘸子,酒客叫他老鳖。
老鳖女气,不碰女人,酒客就疑他那点东西是否还在裤裆里,老鳖的绰号,也便一叫就灵。很久以前,有个后生问老者:师父,什么是江湖?老者回答:江湖是反秩序的,喝酒,打架,释放激情的地方就是江湖,它是庙堂之高的反方向,是一望无垠的低处,有时你出门就是江湖,当你回来时也把江湖带进了家门。它是市井、酒楼、茶肆、青楼、驿站,是荒凉的野道和深宅大院里一闪而过的暗影及门外的风声,是权贵深卧酣梦中突然惊醒的那一瞬,是放浪的豪笑和没有规矩的乱说乱动、伤人和被伤的义勇或狡诈,是绝不拖泥带水的狂欢之所与痛痛快快的解决之地,是无法说出的疼,和没日没夜的亢奋不退的高潮。江湖是没有水的,江湖的深浅却要用剑来测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与其说江湖是人,不如说江湖就是每个人的心。后生听得满头雾水,望着老者发呆。
若有人进了天宝楼还问:江湖在哪?我会告诉他,这,就是江湖。不信,你在我这端酒碗看看,江湖正酒气冲天地在碗里滴溜溜打着旋。你再喝进去,它就和血不得开交了。江湖就是你心里的漩涡。剑客们总在酒尖上打架,比谁的剑厉害,就像比鸡巴一样。每一剑都能挑起个漩涡。江湖是一只大大咧咧的酒碗,喝了酒的人,就身在江湖里了。天宝楼,也就在一只酒碗里歪斜着。那个后生在这只酒碗里一歪就哪儿也不去了,因为他找到了江湖,也就成了今日的老鳖。
只是老鳖是个胆小怕事的主,这不合我的胃口,但也许正因了这种小心,我才不至于趴下,才能一次一次成为江湖剑客流浪的小站,热闹与快活也就有得看。说实话,我眼里已看过数不清的江湖人物,却没有一个令我心仪或感佩的。是我老眼昏花,还是太挑剔?江湖上有的是毒的眼睛,为什么没有一双能让我看出眼睛里的灵魂?或者说江湖上的人,都是行尸?我不敢这么断定。只是,直到这个人来了,我的眼睛才略感新奇。
他每次都拣西角那张酒桌坐,落座后,总要侧首看看角落里的一钵海棠。他的剑有很漂亮的鞘。他不放到桌上,只斜靠在右下方的凳上。他跑了那么多的路,却穿一套白色衣衫。只有真正的行者才会使自己的白衫在无止境的行走中,依然白着。
天宝楼是肮脏的地方,楼顶精致的雕饰,人们却看不见,看得见的只是酒或者别的,一个白衣飘飘像戏里人物那般,干干净净坐在这里,真使我这儿有些自惭形秽。没有人能使我产生这种感觉。没有什么感觉,能使我突然自卑。我知道行者是怎么回事。他显然不是那种不剃度而称之为行者的出家人。那种行者是一种选择,而另一种行者却是宿命。我知道他是宿命中的行者归无骥。看来,他走了很久,或很多年。有的人是愈走愈疲惫,有的人却越走越精神,后一种大概一辈子都得走下去。灰尘,马,是他忠实的同伴。我想,这样的行者在路上,也会有过女人。像闪电驰过暗夜,像一朵花,让他突然区别了灰尘。我相信女人只能留下一场骤雨,却留不住他,他却会带走女人的一颗心。
那颗心或许就叫海棠。他裸着心在路上走,因此,我能看见他的灵魂。
什么样的人,既能背负血仇,而又心怀万般柔情?什么样的人,能把一条冰冷的剑锋,走成自己的命运?什么样的人,能在一碗酒中寻找自己的敌人,而接受血的考验?什么样的人,能够以梦为马,永远不愿驰出梦境?
他在酒中提炼杀气。他在酒楼上一次又一次约会死亡,就像一个孤独的人,用自己的背影取暖。我想,作为一座古老的酒楼。我可能是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客人,我好像看见这样一幅情景:一个剑客,被一把剑牵引着,指向仇人。他要在剑上过渡,剑下面是酒,是江湖的漩涡。一把剑,在渡一个灵魂。他只要朝剑下看一眼,就能看到我的脸。
老鳖,他醉了,我看见一个踉跄的身影,从楼梯上栽下去,一身白衣上尽是恶浊的呕吐物。他醉了,老鳖。你没见他喝了一整天,是今晚最后一个离开天宝楼的吗?老鳖,你睡死了吗?打烊。
显然,我的叫声老鳖听不到,而行者归无骥却醉跌在天宝楼的一摊污秽里。老鳖只顾赚钱,这松垮得像老妇奶子似的楼梯也不修一修。吾操。
第五节
1
睡梦里总觉得有什么在聒噪,醒来才发现是只老雀在窗头叽喳。
阳春书院的酣卧,化解了画师寅的宿醉。当鸟啼将他唤醒,夜雨之后的清晨,整个世界都好像在夜的衣裳板上经过了淋漓尽致的搓洗,现在它晾在阳光下,新鲜而湿润,让人有点激动。画师寅在竹林里的小解也酣畅淋漓,有雨打芭蕉之势。他仰脸看见一对麻雀羽毛蓬松地在枝头调情,有宽衣解带的意思。不一会儿,两个呢喃的声音便含混到了一起,一只趴在另一只背上快活地前栽后仰。画师寅嘬嘴试图做一声猫叫。一泡鸟粪准确地击中他的鼻尖,像一撮湿漉漉的石灰。他撂起脚,逃也似的出了竹林。
令画师寅颇觉意外的是,一大早娄妃就差侍女蹁跹送来了几品醒酒果肴和糕点。
翩跹是那种给人放松感的女孩。她的美,让人一看就懂。咧嘴一笑,世界也就在她一笑里那么单纯,别的就多余了。她对画师寅说,夫人下午要见先生。这倒令画师寅既兴奋又紧张。
画师寅参加了王府的华宴,又赏闻了南国的箜篌,宁王却没有叫他作画吟诗。豫章历来文人荟萃,宁王朱宸豪亦是诗酒风流的倜傥人物,其祖父老宁王朱权曾以渊博著称学苑。对于有如斯背景的王府里才貌出众的王妃,画师寅是有钦仰之情的。他的身心被一种期待主宰,整个上午也便是了无意趣地消磨。当王府马车在阳春书院门口出现,画师寅早已等在那里。他不像是去王府应召的,倒像是去赴约的,也许这一场约会前生就已经注定。王府的马车穿街过巷,画师寅却恍然若梦。眼前仍是昨晚灯火如繁花的夜宴,娄妃华丽的影子在晃动,繁花似锦。
在马车的颠簸里,画师寅觉得生命的虚飘,像一页纸或一片树叶。他好奇于这页纸是怎样获得了重量,使一片树叶不至于被风吹跑,竟然飘入尊贵的王府。生命的轻重,就在这一颠一簸之间感觉了出来。画师寅正想细致体悟,赶车的老忠却勒马说了声:到了。
王府门前的石兽下,一条偃卧的狗,正旁若无人地用舌头舔着后腿间的东西自慰。那东西在画师寅眼里显得鲜艳夺目,十分生动。
2
娄妃在垂挂的珠帘前,像画卷上的工笔仕女。一串串暹罗珠的毫光,使她的神情从仕女的线条中脱现出来。画师寅听见了环佩在向他接近。一只鹦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它的脚爪在架上轻微踏动一下,像是一只脚站累了,又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昨夜那场剑,没有惊到先生吧。娄妃半是关切,半是客气地说,她的手指轻轻捏着一条丝绢,像是一抹淡然的风。画师寅不无恭敬地答道:还好。
豫章不似金陵,既无六朝胜迹,也少秦淮风月,却有着一个建都未遂的南唐遗梦。娄妃似在向画师寅介绍一座令她且爱且恼的城,又像在自语:对,是一个梦。她说,先生想必还没去过皇殿侧吧?
是的,夫人。画师寅一时没有把握到娄妃话语的走向,心里没底,答得也就谨慎。
皇殿侧,就像倒塌的白日梦,娄妃感慨。
画师寅似乎找到了下嘴的地方,他认为自己该发挥一下,便说:南唐的都城虽未在这里久长,但李后主的绝世才情,却是在人心里筑起了辉耀万代的宫殿。
那倒是。画师寅不失时机地插话,获得了娄妃的首肯,但娄妃又道:只是李后主那座辉煌的宫殿,与豫章无关。她轻声吟道,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悼念故国之情,的确可以让我们误读成优美感伤的思乡之句。难得一个国主的词句,能够表达出一份平实的情感。哦,我倒是有点伤风了……
她的话音因感冒鼻塞,使声音听起来不是在上升,而是有下坠之感,仿佛是一种心情。
我不是个太柔弱的女子,却也被风所伤,让先生见笑。
哪里。画师寅本想说点好话,又打住。他预感到娄妃的话并没说完。
你看,宁王是请先生来教我绘事的,我竟和先生讨论起与此无关的话题来。如果先生有兴趣,我倒想先请你看一些书画藏品,或可从中得到先生指教。
画师寅欣然允诺。
后来,画师寅致书金陵画友杨老莲,忆及娄妃领他到王府藏珍阁时说:我看见她轻巧的步态每一次莲移,全身浩荡衣裙无风而动,都能带出王室的雍容大气。
但同时,他在单独第一次和娄妃面谈,又有另一番更为真实的感受。在一个美貌又不乏才情的高贵女人面前,画师寅有些无耻地认为,即使像娄妃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也会来月经、屙屎、放臭屁、肚子疼,或者脚气之类。除非她真的是画上的仕女。想到这里,画师寅头一次产生为娄妃画一幅仕女图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而疯狂。因为那就意味着,这个宁王的女人可以在自己笔下,随意摆弄。
娄妃在藏珍阁里手拈一支笔,对画师寅说:文人手中的笔,武士手上的剑,自古男人就喜欢这两样东西。她又说,女人是拿不动剑的,笔在手上,也更加地沉,所以要请先生赐教。
画师寅的目光落在娄妃手握的那支笔上。那支笔,如果不仅仅是一支笔的话,就可能接近一个暗示。
3
宁王府的藏珍阁令我痴迷且沉醉。我在面对娄妃的眼里,甚至有了一种感激。是这个美丽的女人使我与那些隔代大师的神品有了珍贵的际遇。她让我生命的空间在精神上得到了巨大的扩充和伸展,使我感到是在一位女神的衣袂下随之飘飘遨游。
阅品是在她纤指的引领下进行的。我竟像一个初次接触玉体的赤子,在神性的指点下寻找攀登一座圣山之路。我没有想到竟会在王府藏珍阁一窥诸多神迹的堂奥。
在那次见面中,娄妃没有出示她的画作,却让我尽情欣赏了她的藏品,像是触摸她最隐秘的部分,我就这样开始走近一位绝世美人。藏珍阁不乏历代大师绝品,也有当代名家佳构,甚至还有我的数幅惭愧之作。真正让我大开眼界的是赏阅了五代山水画家董源的绢体《潇湘图》,画僧巨然的《烟浮远岫图》和《山居图》,此二人皆为豫章钟陵人,在这里读到他们的真迹,有一种特别的惊喜。而能一睹滕王李元婴当年所作的《滕王蛱蝶图》,更叫我喜出望外。
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这是久已有之的说法。那么多的蝶一经展卷,便让空气中弥漫了香气,一百只蝶在这古卷里意态翩翩,一百个春天同时出现在眼前,这是多么伟大的表现力,又是多么脆弱的飞翔啊!蝶,飞翔在纸上,纸就是它们的宿命之地。一百个春天同时在纸上出现,一百朵火焰,就是蝶的翅膀,就是画家疯狂自焚的激情。也许就因为这,我在万般惊喜地阅赏这幅极品时,竟然泪流满面。
夫人,恕我失态。这幅百蝶图,它是在等一个人的。一幅绝世的作品,只是为一个人而作的。没有为万人所作的道理,因为这个世上的知音,也不是代有其人。那么多大师孤独一世,他们只将自己一生的体悟放在一幅作品里,这幅作品就是他的信物了。大师撒手,信物却要在世间代传,其代传的目的,就是要为孤独的大师找到一个读懂他的人,这个人就是令他画出那幅画的原因。夫人,这幅画,使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你看,这意态翩翩飞翔的火焰,又在印证我的今生。夫人,你的丝绢上沾满我的泪痕,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滕王的蝶,从我的眼睛里飞出栖息到你的丝绢上面。
蝶的飞翔是因为脆弱,才打动了你的心。我想,我这是在作诗了。我的诗应该是题《滕王蛱蝶图》的,却是写给你,夫人的,或许我该用你手拿的那支笔,题写在这幅丝绢上。这幅丝绢,就是一只蝶呢。我把佯狂与感动都写在上面。让这只蝶飞在你手上,你看,我是这样地成了藏珍阁的一个痴迷者。对于我,一次美妙的阅品,就是一次物我两忘的痴狂。
后来才明白,我和宁王都触犯了一个相同的禁忌,就是不能做的事我们偏想去做。他要击穿比自己强大何止百倍的朝廷,去取得世人的拥戴,而我却要在一座王府的心脏,去爱他的妃子。在这一点上,我们以最大的不同找到了相同,也就是共同命运的悲哀之处。因为这个世界是有很多禁忌的,但在禁忌面前我们都成了勇士。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哀。
4
在娄妃眼里,那次藏珍阁里的画师寅,就是一只蝶。
蝶的翅膀是自由的,但被它所追逐的美丽香气,却会成为蝶无法逃脱的宿命。娄妃说。
画师寅感觉娄妃的见解是敏锐的,往往一针见血。
她没有寻常江南才女那种丝绸般的纤细薄丽,反见一种纤丽中积累起来的厚重,那种厚重在她身上就像一只胎瓷里的黑暗,甚至使如她肌肤般细致脆弱的胎瓷因承受不住,而可能碎裂。
娄妃是一种危险的美丽。恰似《滕王蛱蝶图》里,在伟大与碎裂边缘的飞翔。这种飞翔中,画师寅和娄妃的眼睛从容相遇。娄妃的目光深长隽永,一条波光粼粼的秋水,清澈而碧丽。直觉告诉画师寅,没有谁能驾驭一条秋水,却会被秋水所覆盖。
她对画师寅谈到一次春游中所见的,一个不为人所留意的细小画面,说一只蝶在飞舞时不慎跌入了路上的水洼,居然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它的那只同伴便绕着水洼翻飞,行人过来,飞着的蝶便拼命往人身上撞。它是在干什么呀?一只飞舞的蝶,竟是想以自己微薄的力量阻止行人对跌在洼中同伴的践踏。那么小的一点,明黄色的一点,它那同样小的动作,使我看得惊心动魄。娄妃说出蝶的时候,她的眼里便有明黄的翅膀,像太阳下的两点火苗,倔强而妖娆。
娄妃说话很轻,语速疾徐有致,吐字清晰,如空中的一根丝线,空间虽大,那根线仍在视域中。只是她的这番谈吐,使画师寅看到的那根丝线是在风里惊险地舞蹈。
一根线的舞蹈虽然美丽,却为不能成为挽救一只蝴蝶的力量而悲哀。
时近黄昏,画师寅打算告辞,娄妃说宁王已备下饭了,说要与先生共进晚膳。画师寅说宁王真是太客气了。娄妃却说应该的。
晚膳在别致而高雅的王府右花厅举行,娄妃没有参加。宁王朱宸豪竟叫了宋之白、叶知秋、龙正广和郦大千作陪。从情形看,这几个人和宁王十分亲近。桌上的菜没有昨晚的隆重,但更精细。
朱宸豪一上来就说,能请到先生来豫章,是我平生夙愿,也是王府幸事。昨日一点风波像是为先生佐兴,却怕是惊扰了先生,今晚特为先生压惊。画师寅说宁王言重了。朱宸豪说:哪里,先生之名仰慕已久,今日我们能共聚一堂,把酒言欢,实在是前世之约和今生之缘,殊为难得。我当先饮为敬。画师寅亦起身同饮。随即叶知秋、龙正广、郦大千也各自敬了画师寅一杯。
客套过后,朱宸豪坦然表露出除了让画师寅指点娄妃丹青之外,更希望能到王府任职共同谋一件于国于民都有大益的事,并明言在座者都是同道中人。画师寅赶忙回拒道:我仅是一介文人,闲散惯了,不是干大事的料。
画师寅知道此时稍一松口,后果便不堪设想。朱宸豪哈哈一笑,边伸筷子为画师寅夹菜,边道:所谓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纸牌,九品头衔,十分和气。我宁王府从不供养此类清客。我需要的是像先生你这样令天下人心仪的大才。
画师寅甚至是有些慌乱地说,宁王的抬举,画师寅万万担当不起。
面对画师寅的执意不允,朱宸豪仍以他的谈话风格,直陈而又不失温雅地说:先生肯定听说过征服天下者为豪杰,征服自己者为圣贤。他炯炯的目光在笑容上闪烁,有一种雄性动物的魅力。
画师寅苦笑道:豪杰是我仰望的,圣贤也不是我的心愿。朱宸豪却抓住他话里的缝隙,直指画师寅内心也不肯承认的隐痛。
你落魄,是因为你的杰出。那些比你平庸百倍的人却爬在你头上,或享受高官厚禄,他们害怕你的光芒,才要把你尽量雪藏。这是时代的诟病。当今皇帝只需要两种人,一种是宦官,一种是女人。他认为宦官——这种阉割了的动物没有侵占女人的欲望,但没想到他们有腐蚀国家的欲望。当皇帝在豹房忙于与女人周旋时,国家便成了权阉的一己私利之物,而攀附权奸者也能得到好处,那个阉人瑾公公不是自称满朝公卿,十之八九皆出我门吗?我常常痛惜先祖大帝打下的江山何以沦落至此,它太需要人来改变和恢复一个国家所需要的阳刚与雄健之气了,太需要真正杰出的人为之光荣地付出了。
对于宁王雄心和理想的这番披肝沥胆的坦陈,画师寅觉得不无道理,也使人心惊。尤其他的话语在雄健中又充满沉郁,令画师寅无法将其人与野心二字勾划为一处。但对于他的恳请,画师寅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应,也没有使他满意的回应欲望。
画师寅甚至试图努力将这种谈话纳入共同有兴趣的题旨上来:你为什么不可以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呢,比如写诗作画。
朱宸豪笑着说:上天没有赋予我那么多才情。我不能像你那样,既能享有诗名,画又那么卓绝。所以我只能做宁王,并且干我该干的事,但不一定是我真正喜欢干的事。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国家太古老,它的规则不是为游戏者订的,而是限制大多数人游戏的规则,同时又是少数人可以肆无忌惮不按规则游戏的保证。因此从古到今,总有人大胆犯难,来做着逾越和破坏规则的游戏,尽管其结局是为规则所制裁,但他们的行为一直在揭示那些规则的不公正和巨大的不合理性,这为他们无谓的牺牲找到了有谓的牺牲价值或理由。
话说至此,宁王还拉着画师寅的手,在酒桌上动情地摇了摇,又意味深长地说:我羡慕你,这是心里话。如果我们一直朝前走,那么身后很多东西就值得怀疑了。这样,你不要急于答复我,好好想想。豫章虽不比金陵,还有些地方可以走走看看,改日我陪你逛逛。
画师寅坐在朱宸豪对面,望着他,仿佛望着一场风暴,巨大的风暴就要从眼前刮起。画师寅不愿卷入,却又有点莫名的激动,或许是感染,或许是他潜意识中也有某种平时压抑的想法,被刺激得抬起了头。
龙正广边说笑话边使劲吃酒,一介武夫的他也豪爽得可爱。宋之白知画师寅昨夜醉得厉害,便间或为之挡几盅,这令画师寅感激。叶知秋是俊雅之士,风流倜傥,说起话来即便是戏谑之言,亦堪玩味。比如在谈到友竹花园的蕊夫人时,他说:蕊夫人是一件精美的雌器,有一种令男人不安的本事。龙正广就大声道,你肯定领会过她不安的本事喽。众人就大笑,画师寅也跟着笑。
只是画师寅的笑,有些不自然,好像是被诈出来的。笑着笑着,他感到舌苔上有点苦涩。他矛盾地想到了阳明君,又觉得其实不该想他。这个世界充满陷阱。画师寅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又觉得自己已落在早就守候在那里的另一个陷阱里。那个陷阱便是痛苦。
次日,画师寅原本与宋之白、叶知秋约好去游青山湖,然后饮酒。谁料一场雨把事搅了。画师寅只有在阳春书院望着窗外发呆,间或拿一本书读几页。那本书在来豫章的客舟里就快读完了,只是一落脚,反而搁了下来。余几页,偶尔翻翻,都是心不在焉,读了也像没读,于是再翻好像总读不完。这次也一样,才溜几行,又扔下,侧耳听雨——屋瓦上在过千军万马,那么多蹄子竟不会将瓦踏破,挺有意思。这一定是支天兵天将的军队,不然,哪这么神奇?画师寅胡思乱想,不觉靠在椅背进入浅睡。他觉得骑在一匹马上。
马在空中飞,他头上也有更多的飞马。
有人骑在马上舞着刀剑,刀剑又变成了鸟的翅膀。大地折叠在它的羽毛上,画师寅也仿佛骑在一只大鸟上。
鸟在慢慢变小,他预感到危险。鸟变得根本载不住他,画师寅不得不站起来——在仅容一足之立的鸟背上立着。鸟飞不稳,乌云如泼,大风如劈,画师寅几乎立不住了。鸟,眼看就缩成拳头大小,他身子一歪,天哪!竟栽了下来……
第六节
1
我姓卜。卜万苍的卜,我就是卜万苍。宁王府管家。我的事,就是伺候主人。主人在府内各处堂、房、馆、厅、楼、阁、庭,或随便什么地方出现之前,我得先将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像一撮灰尘一样,回到门角落里去。偌大个王府,只有门角,才是我真正的位置。你要像一撮看不见的灰尘似的随时候在门后,等待主人的传唤或吩咐。一个好的管家,或许就是主人房门角落的忠实灰尘。从小就在王府做事,我已伺候了两代宁王。这么多年来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不去考虑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情。宁王府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从不向谁透露王府隐私,你看得见牙齿后面的污垢吗?
这么大一座王府,竟占了豫章城的十分之二三了。院里有庭,庭中有院,院里有的是花园、门廊、亭台、香径、小桥、水榭、楼阁、假山、树荫;几百间屋子,屋里有房,房内有室,室中有厅,厅里有轩,等等。那是繁复、曲折和幽深。多少年下来,王府的花园、房屋角落藏的事,多着呢。知道主人的事却不多事,是一个管家的原则和本分。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主人把事处理好。
一个管家要有一双看得见事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很多时候,你只当它瞎了。当主人将我从门角落里唤出,我想大概一般不会有府内琐事要我去办,而是一些别的,府外的,甚至更远的事。比如我受主人郑重托付,携重金赴金陵去见名画家画师寅,聘他来王府做事。我不可偏废,不可唐突,不可大意,我总能将事办好。我不问办事的目的和意义,只听从主人的吩咐。
有时是一个暗示,或一种眼神,我都能领会。
我知道王府长期处在一种抑制,甚至被朝廷乃至多重势力的提防、暗算与谋划的凶险中。主人也不乏性命之忧。我想,有时我办的一些事,就是为他分忧的。为此,我不得不买动死士。他们在我的授意下为主人办事,很少有活着回来的。每思及此,我都有说不出的感伤与落寞。
我宁可只单纯地做一个管管王府大小家事的管家,哪怕挨挨碧薇夫人的骂,受受娄妃和小姐的责怨,甚至为不慎窥探到一对兄妹在王府银杏掩映中交合、老宁王当年与儿媳碧薇之间的风流勾当而忐忑不安。这些感觉与买动死士行事相比,我觉得都只属于一种繁复、暧昧的王府气息,它的另一面又显示了欲望不竭的王府的腐朽活力。也就是说,王府的欲望,有时是赤裸裸的。当它不慎暴露出来的时候,就像一支鲜艳的花,红得使一只手在它面前,都会感到害羞。
2
混沌闷热的天气,使宁王府花园的各种花木异常茂盛,王府大殿及附属建筑却明显露出衰破景象,散发出潮湿的霉味。管家老卜几次想着手修葺王府事宜,都被宁王制止了。用不着重修什么了,原来什么样子就让它什么样子吧。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管家老卜说,我想不久就会有一座更大的王府在等着我们。
管家老卜知道保留王府原样,是老宁王朱权临终前的再三叮嘱,目的是不要张扬,以免朝廷的说辞。但不久就会有一座更大的王府在等着我们,他就不甚明了了。
更大的王府?管家老卜喃喃自问,在哪里?他摇摇头,还是没搞懂,又不敢问。只有将重修王府的事,再不在宁王面前提起。只着人照例将王府门楼、廊柱都新漆一遍。
其实管家老卜提出修葺王府的建议,更多还是娄妃的意思。她早就对这座陈旧、衰破的以致愈显沉闷的王府不满了。她甚至不愿待在王府的任何一间屋里,只要天气稍好,她就会和侍女君枝在王府后花园的凉亭里,或去东湖的杏花楼作诗、绘画以消遣。
王府对娄妃而言,越来越像一个黑色的梦。她早就想营建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或许已经找到,或许那不过是暂时躲避之地。她发现杏花楼这个小小的去处,确实是豫章城里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湖波如水下沉静处子的面具。风,把灵魂浮雕在水上,白墙灰瓦的杏花楼,静卧东湖之上,如一座坐看风生水起的水观音。两条麻石搭就的小桥,使杏花楼绝尘位于湖中,环水独立。百花洲的芳香从不远的湖心飘逸而来,一扫内心积郁,略作呼吸,就神清气爽。
那天,娄妃是来水观音亭进香的。进完香,到后院散心,便见到“杏花楼”
三字匾挂在一座别致小巧的楼上。与楼相连的尚有临水轩和闲云馆。据说是多年前一位赋闲豫章的京官别业,娄妃从心底喜欢上了这里。
回去跟丈夫提起,宁王就说,既然夫人喜欢,我就向住持求下那个地方,闲时你就去那里读书作画吧。
娄妃有了杏花楼可去之后,重修王府的事,也便从此搁下不提了。这日,娄妃带侍女君枝、翩跹去了杏花楼。碧薇夫人把朱宸豪传到她的慈宁堂,对儿子说,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的王妃宠坏的。你要步武先圣,开创伟业,怎能如此萦挂着区区小事又拘于儿女情长呢?宁王朱宸豪恭敬地侍立于母亲面前不语。先是有人来王府盗剑,碧薇夫人历数道,再是有人公然敢到王府行刺。豫章到处都有东厂、锦衣卫的影子。再过几日,谁能说宁王府不会被人放一
把火给烧掉。看来,是宁王府的宝剑让人眼热。宁王府也让人挂怀。王府里却大大咧咧,让盗贼、刺客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碧微夫人叹息道,我老了,死对我来说,也只是早一日、迟一日的事。我在闭眼前,还不愿看到宁王府就这么叫人糟蹋了。你是谁呀,宁王?你可别忘了自己是开国皇帝所赐宝剑的当今唯一继承者,是先祖大帝选择了你!难道你忘了吗?
母亲,孩儿没有忘。宁王说,我知道我所要做的。碧薇夫人接过侍女御香端来的香茶,轻呷一口,由于说了很多话,力薄。手,有些颤。御香体贴地为之捶背,她看见威严的宁王在母亲面前,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想笑。碧薇夫人把儿子叫过来,好像也就是为了发一通牢骚。牢骚发完了,她又有些怜惜起来。儿啊,听说那个刺客很厉害。娘对你真放心不下。难道我们府里就没人治得住他?
朱宸豪笑笑,说母亲尽管放心,这是个刺客如云的年代,学会了杀人本事的人,只能靠杀人找饭吃,也就难免有刺客乱窜了。好在孩儿手下的人,也是有些本事的,没人能轻松拿得去孩儿这颗脑袋。
碧薇夫人觉得有不对,儿呀,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没人能轻松拿得去你的脑袋?那就是说,对付刺客,还是没十分的把握喽?朱宸豪叹口气,又显得信心十足道:刺客行刺,只是一次冒险,这种险有得一次,便难有二次。那真有二次了又怎么办?碧薇夫人问。真有二次了,就能把他擒住。朱宸豪不假思索道。唔,我还是不放心……不放心。香茶的瓷盖,轻轻揭开,又无声合上。一丝香气溢出,在空中溜达了一下,就散淡了。碧薇夫人手里的一串念珠在动作中毫光闪烁,一只冠犬顽皮地追逐着御香曳地的裙边。朱宸豪离开,在地毯上遗下一抹淡紫色的心情。
3
出身青楼的碧薇夫人,一直是宁王府的场面人物。在远处,你或许觉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走近十步,就能感觉到她的美像杀气一般笼罩在十步以内。她坐在那里,你却会感觉自己是在仰望她。对于整个王府,她有一种虚幻的力量。与她的爱情、两性关系、世子妃、母亲身份等相伴随的,是她经久不衰的艳丽。从早年和王府世子觐爱得死去活来的青楼艳妓,到宁王府雍容华贵的世子妃。她的样子像一个纯洁的非处女,又像一个淫荡的贵妇。她是善恶树上的蛇,也是天鹅湖畔的童话。她是奉献给这个堕落世界的贡品,也是王府的女祭司。
碧薇夫人看似王府的闲置,实质上她对宁王朱宸豪有着不可动摇的影响力。作为母亲,她不是用乳汁,而是用激情哺育了自己亲爱的儿子。朱宸豪长大成人,也就将王府,乃至豫章作为了他激情的磁场。碧薇夫人出生在鄱阳湖畔的一个小城,那是个为达官显贵盛产美女的地方。不过当这个美女长成时,却进了她本不该也最该去的地方,一所类似芙蓉院的妓馆——兰心坊。她的美是为有钱男人准备的。直到有一天,宁王府的世子觐见到了她,便用银子将她买断了,独自垄断了她的美,把她娶进王府。
父亲宁王朱权当时颇有微词,甚至反对不争气的世子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但当老宁王看见她那暧昧不明的面孔和眼神时,早已不曾燃起欲火的眼睛,使他马上改变了决定。老宁王同意世子将这个青楼女子隆重地娶进高贵的王府,不过走的却是偏门。她拜见公公老宁王时,发出的声音柔美得如同婴儿的呼吸,令人心疼。
世子妃出身低微,但其高贵的气质让人惊异这种存在的虚幻。在不算短的时期内,那些曾在兰心坊尝过她滋味的人,在与众嫖客的耳语中,完成了她的传说,使别人只能理解或意淫一个普通婊子与一个成为世子妃的婊子之间的落差之美。
兰心坊的嫖客谈起美人来,似乎个个都像大师,当仁不让。唯独几个敢以切身体验谈论世子妃的人张嘴,便都不敢夸口,深恐班门弄斧。兰心坊的嫖客只承认当年与现今世子妃睡过觉的人有资格称大师。后来那几个人隐约间都不见了,便没有人再敢谈论这个话题,可人们知道兰心坊是创造过神话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宁王都在暗中玩味着世子妃忧郁醉人的眼神。世子觐是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他虽娶了青楼女子为世子妃,却仍在外面嫖宿不止,终因纵欲无度,过早出现了性无能,并染上了要命的花柳病。
朱宸豪出生,正是世子觐的死日。其时老宁王雄风犹在,有着武士晚年的阴鸷与威严,他的传奇经历和神秘气质一直深深吸引着世子妃,而朱宸豪的出生也就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坊间就有暗里流传他是世子妃——也就是碧薇夫人与其公公老宁王乱伦的结晶。
朱宸豪从小受到祖父老宁王的格外宠爱,聘请最好的武师和饱学之士让其习武修文。他威严的面容只有在朱宸豪面前,才会展露些许慈祥之意。
世子妃对于这位曾经追随洪武皇帝打下大明江山的传奇英雄和威严王者,又爱又敬又畏。她既把老宁王视为父亲,又把他看成是对自己身体的英勇的征服者。传说老宁王也由于这份不伦之恋,才出现了生命奇迹,他晚年仙风道骨,活到了九十一岁,而且旺盛的性欲竟然保持到最后。甚至有人认为老宁王最后是心有不甘地死在世子妃雪白的肚皮上。这些说法虽然荒诞不经,却也令人似信非信。
朱宸豪是直接从祖父那里承袭王位的,而他那位风流鬼父亲,至死也不过是个世子身份。史书上称朱宸豪是宁王朱权的第四代孙,将终年定为七十一岁。那年,宁王朱权的确是患了一场大病,是世子妃给了他还阳之力,而那年死去的是他的儿子觐,宁王朱权又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主要是靠世子妃给他行将就木的枯槁生命,注入了活力。据说把朱宸豪与朱权在时间上尽量拉开,其本身就是为了掩藏一段历史秘闻。《大明正史》是皇帝钦定的国史,那么皇族丑闻自然要尽量回避。作为明太祖爱子的宁王朱权与青楼出身的儿媳不伦之果的宁王朱宸豪的身世,自然也要百般遮掩。尽管当时世人都认为朱宸豪是世子觐的儿子,但他身上流着的乃是朱权的直系血液。在成长过程中,他愈发显现出当年老宁王的特征。这一点只有他的母亲——碧薇夫人,才看得更真切。
虽然老宁王对朱宸豪的威严中含有无限期望与慈爱,朱宸豪却不太喜欢这位祖父。他的心里从小只有一个“怕”字,随着年龄增长,他从母亲和祖父身上好像看出了什么。内心的怕,便逐渐转为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憎恶感。他只把已故的世子觐看作自己唯一的父亲。尽管他根本没见过觐——那个没有做过一天王爷的原宁王继承者,但他心里只接受他。
虽然这位不争气的风流父亲,在临死前,还给他的老爹宁王朱权找了一桩麻烦,要老宁王关照他在外面养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怀有他的孩子,他希望父亲满足自己临死前最后一个要求,把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也就是宁王朱权的孙女,接进府。这使宁王朱权老泪纵横,不知是愧疚,还是难过,长叹一声,点了点头,世子觐便撒手人寰。
事后,宁王朱权派管家老卜找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女人那里境况很糟,尽管管家老卜进门时,女人可能收拾过,但还是有一股类似腌菜的刺鼻气味。管家老卜当时还年轻,觉得她根本就不如世子妃漂亮,只问了点情况就返回了王府。宁王朱权仔细听了管家老卜的回禀,居然对他发了一顿脾气,宁王朱权说:一个女人把她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收拾得清清爽爽迎接你的到来,你竟嫌那里不如客栈和王府,这是对一个可怜女人尊严的伤害。要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甚至一日又一日,一次又一次收拾、摆放,有的位置和角度的物品如何放,她反复过多少遍。宁王朱权甚至有些痛心疾首,不惜把话说得繁琐,来强调他的愤懑。他指责管家老卜,说:在你的不屑面前,她努力保持的最后一点点尊严,都被人粉碎了,这是多么不应该,多大的失误啊!你要懂得向那个可怜的女子道歉,向她的尊严低下羞愧的头。
可是,没容管家老卜向那女人道歉。那个女人为世子生下一女,也竟然逝去。管家老卜只有默对着她的尸体,手抱婴儿朝满屋被她曾收拾好的破烂低下了头。
当管家老卜抱着啼哭不已的女婴入府,宁王朱权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双手颤抖不止。他说,就叫这个孩子为朱颜吧。
当然老宁王没有说破,这个颜,是汗颜的颜。他只是嘱咐府中人等,要好生对待这位小姐。
二十年后,当朱宸豪作为长孙和世袭宁王,将朱权的灵柩送至西山猴岭下葬时,他发现那不是一个墓穴,而是一座宫殿,一个王者在另一个世界的宫殿。墓门合拢、封死,两个世界宣告隔开。朱宸豪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要将二十年来的厌恶情绪一口气吐出来。当他面对母亲哀伤过度而憔悴的面容,仿佛又听到了原先每当夜晚,他经过母亲寝房门前走廊时,祖父在里面威严又有些暧昧的咳嗽声。
朱宸豪似乎明白了母亲的过度伤痛。
4
碧薇夫人更多时候像一幅华丽而绝望的图画,散发出纸人的气息。有时让人担心那图画上的华彩会掉下来,只剩下绝望。但是,每当这时,她又会若有觉察地再将颜料敷上去,并且细细点染、抹匀,描出华光丽彩来。让你明知这是华丽的脆弱和空洞,又不得不承认它是一幅画。
一幅甚至会在你脑海里留下较深印象的图画。
这幅图画使宁王府也变得意象化起来,仿佛那只是摆放这幅图画的一个所在,或者根本就是这幅图的画框和内在延伸。宁王朱宸豪却要让它真实起来,他不想让宁王府只是一个虚设、名称或地址。因为从第一代宁王开始,它就是个具体而真实的存在。它应该有所作为,这曾经是老宁王的愿望,也是在图画中挣扎着不肯凋落的碧薇夫人的愿望。昔日的世子妃,现今的碧薇夫人,也不是一具徒有其表而实已枯萎的美丽标本。
宁王府后花园里有两株银杏,一雌一雄。据说植于南北朝时期,雌树高数丈,荫庇甚大,雄树矮小,两树皆有千年树龄。雌树树杈间挂着许多钟乳石般的赘疣,人称之为奶子。它结的白果无芯,与众不同,人称奇事。朱宸豪出生时,雌树曾遭雷电击伤,雄树矮小,却避过了。坊间传说朱宸豪是银杏树下交合的产物,记录着一次精神的际遇和肉体的合欢。
天授的刑徒,无始无终的苦役者。忍受寂寞、辛劳和月光埋葬的爱情。伐开之后,旋即复合的伤口。欲说而又无言的嘴唇。没有比这更永恒的孤独,月亮里的一个伐木之人。
当时宁王朱权在银杏下的行吟,竟吸引了年轻的世子妃。他的声音迷住了她。他信口吟出的诗句,令她突然有了困惑。这使她第一次在宁王朱权面前和精神的宫殿前止步,当时她正行走在一条与之交叉的花园小径上。她开始瞻仰对方,细心地用第三只心灵之眼打量对方,隐约间她居然在高大威仪的宫殿前找到了一个入口。那里没有守卫,抑或根本就是一个后门。不经意的打开,只是为了透气,或是让同样的不经意者闯入。
不经意的打开对不经意的闯入无疑是欢迎的,那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巧合,乃至天意。宁王朱权和世子妃的灵魂就是在这种情境下际遇的。
后花园的银杏,千余年来好像也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际遇在下面发生。
那些树身上充满生命力的奶子,像是打开的欲望,无遮无掩,散发出一种古老原始却撩人的气息。
当世子妃初次与朱权灵肉相碰时,竟有了似乎未曾有过的处子般的感觉,她已记不清自己的初次是怎样的感受,却对与宁王朱权的灵肉之遇记忆犹深,甚至潮红突起,面颊上接受了感激之泪的施洗。
在她忘情地接受施洗的快乐时,曾问过宁王朱权,你当时吟的那首诗真好听,像是在说你自己吧?
不,宁王朱权说,是月亮里的吴刚。
你就是吴刚。世子妃娇嗔地说。
那你又是谁呢?朱权问。
——我是你的嫦娥呀!
噢,好一个嫦娥。宁王朱权拖长声调地说,他的声调里充满了感慨和玩味,甚至还有生命深处的感激,世子妃便咯咯地笑。笑声中,她听到朱权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别羡慕我这老头,王侯不过是接受别人暗箭的理由。尽管朱权如此说,但他看着世子妃一半迷茫掩盖不住另一半真诚的脸,还是笑了。
可以这样说,世子妃和宁王朱权每次都是在相互感激中偷欢的,宁王朱权给了青楼女子尊荣、高贵,以及复杂的爱。这个女子给了宁王朱权垂暮之年的生命活力与无比快乐。
朱权曾经要世子妃握着他的手,说:记着,你看这双手,现在它还没有老去,它还饱满有力,可它很快就会老的。皮肤会变成纸,揉皱的纸,你会发现这个过程很快就会发生。世子妃没有看他的手,而是紧握着。世子妃望着朱权的脸,他的脸充满着一种希望被人了解而又半带推拒的神色,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捍卫脸上的尊严而战,当敌人退向了暗处,他更加小心,如履薄冰。但在令他自己都认为心已化灰的晚年,面对这样一个饱满的热力供他取暖的女人,他的尊严战栗了,他以失守的代价换取了重燃的生命之焰。
世子妃感觉到他手上的热力。手,是人的第二张脸。世子妃柔声道:即使老了,也是你的手啊!她将朱权的手举起来,轻贴在面颊上,在细腻如瓷的皮肤上擦摩着。
朱权觉得有些不合适地把手缩回,世子妃仍任性地扳住,还有意将它放在大腿上。朱权略带苦笑地摇摇头,我并不是在感叹时间之逝,也不是在惆怅和你在一起时我已老了,而是在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事?我这么一个老头和你在一块这到底是不是命运对我的一个巨大嘲笑。他转而看着自己儿子的美丽寡妇,眼里居然漾动着一层泪光;我,我是不是变得软弱而伤感了?
世子妃也激动了,她以手制止朱权摇动的头。那可是一颗满头银发,俨然已如雪峰般高傲的头颅,她不能令它痛苦,更不能让雪峰坍塌。她甚至要掏出自己的心来照亮这个正在黯淡下去的生命。不!受到嘲笑的应该是我。我宁可很多年前那个晚上走进坊间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儿子。我宁可在你面前仍是个坊间的小姑娘,而不是世子妃。世子妃说着,声泪俱下。
朱权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不停抚摸着,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像是对她的话默认或表示同感,又好像叫她到此为止,什么也别说了。良久,世子妃情绪略为平复,她把另一只手小心地覆在朱权握住她那只手的手上,像一片月色似的,柔润而皎洁。
5
她是王府的幻象,从精神到肉体的一件精致支撑。碧薇夫人当年就像天边的彩霞,展现着梦幻般的光芒,这光芒里有恋父的娇憨,也有冶艳的性感。老宁王朱权当时就被这光芒击中,令他黑暗而阴郁的晚年有了一抹镀金的霞光。碧薇夫人曾说过很多影响到宁王府上下人等的话,但她最著名的话,却是关于衣饰、容颜和内心感受的,她说:我不知道每件衣服和首饰的来历,不知道我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美貌,我担心的只是,我能否微笑地看着自己失去这一切。
她确实在衣着和首饰,乃至自己的容貌上倾注太多的精力和时间,这种倾注是当下性的,完全以对它们来历的遗忘为代价,但这并不等于身为王府高贵王太妃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来历。如果过去是愉快的,她会努力记取;若是与之相反,她会更加努力地掩饰和忘却。然而这都无助于改变她已经存在的过去和他人的记忆。实际上她的过去是肮脏而快活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真实的。她不必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衣饰和容貌上,反之,她享受这些。作为若干年前一家青楼的艳妓,她稍微的动作和姿势都能迷倒众生。宁王府的世子觐就这样被她迷住,他甚至可以不要世袭王位,但他需要纵欲,需要从这个吸取和消化他欲望的女人身上找到安慰。
宁王朱宸豪的母亲当时被嫖客和姐妹及老鸨叫碧薇。碧薇是个想把自己的美艳和极乐身体押在世子觐名下,以此来改变命运的女人。她成功地征服了浪荡的世子,又好像从渐渐枯萎的男人身上吸足了元气,变得更加丰美而充盈了。甚至举手投足间在减少了冶艳的同时出现了一种华美大气,这使作为宁王府不死之身的朱权都暗中惊叹。她仿佛已从一个坊间女子而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正的王府贵妇。
尤其当她看到儿子朱宸豪已日渐长成一个令宁王朱权钟爱有加作为来日宁王继位者的英武少年时,她对上苍的厚待感激涕零。
然而她也有苦恼。
当她得知世子觐临死之际向宁王朱权提的愿望是对自己最后一次的出卖时,她又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豪门的纨绔之子而愤恨。当一个可怜的女婴突然间长成一个美貌女子,作为宁王朱权的孙女受到偏爱时,这种愤恨转而变为了嫉妒。每当碧薇夫人在宁王朱权跟前说颜儿太野,不像王府小姐。朱权就很不高兴。他冷着脸道:颜儿不是你的女儿,却是我的孙女。我早就说过你们要好生待她,就是不要让你和她过不去。她一个小小丫头,活泼一些又有什么不好。我看好得很呐。
碧薇夫人见宁王朱权这般偏着朱颜,也只有转移话题。或故意挑一点朱宸豪的刺,责备起自己儿子来,朱权便转变脸色,说对孩子严一些,也不是坏事。我老了,精力不济,以后这两个孩子,还全靠你。
碧薇夫人也就不多言语。她知道宁王朱权对自己看得挺准。她对宁王朱权也摸得挺透。她甚至觉得自己前世就和他在过一起。
前世,那是个什么概念?那么遥远,而今生的他,又这么近,近得成为一个两人之间的秘密。近得成为一种不伦的苟合。仿佛因为前世有过的爱,今生在一起便成了罪。宁王朱权曾感叹、内疚、抱愧。他说,我是个罪人哪!
世子妃果决地道,王爷,你没有罪,罪孽深重的是我。
怎么是你呢?那罪起码也由我和你共同承担。宁王朱权抚着她的手,像抚着一件生命中的珍品。他无言地垂泪,摇头。世子妃的心却在哽咽,她真想面对这个父亲般的男人放声大哭。她要为自己早年沦落青楼的美丽而大哭,她要为自己找到的丈夫竟是一个放荡公子而大哭,她要为自己爱的男人竟是自己丈夫的父亲而大哭,她要为自己的儿子竟是乱伦之果而大哭,她要为自己与心爱的人亲热时所发出的快乐呻吟要像吞咽苦果一样咽进肚里而大哭。
世子妃觉得,她活到现在,比什么都更迫切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场大哭。
6
从慈宁堂出来,朱宸豪觉得阳光耀眼,像是银亮的刺,扎得眼疼。他一踅身,走上黑瓦朱廊的荷池曲桥,便略放慢了脚步。朱宸豪的心情像桥一样,有些曲折。荷池的绿色,使他的眼睛感到放松。一袭妖红的裙子和袅娜身影,像是被绿风拽住的梦。在九曲桥中间,朱宸豪与飘过来一般的妹妹不期而遇。
朱颜问:王兄何去?刚从母亲那儿来,朱宸豪有些陌生似的看着朱颜妖红的衣裙,好像眼睛被绊住了,嘴里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赏荷呢?
赏赏赏赏,你看这枯燥乏味的景致,有什么好赏的。朱宸豪听出来朱颜有点孩子气地撒娇,他只面露一副兄长的笑容,道:也是,改日王兄得空亲自陪你去西山打猎吧。
朱宸豪口里随便说着,就要继续往前走,他想甩脱眼里那抹令他有些异样感觉的妖红。朱颜竟拦住他。
与其改日到西山打猎,不如今日趁王兄有空,就到我那里坐坐,我陪王兄下棋品茗如何?看着朱颜兴致勃勃的样子,朱宸豪不忍拂掸其意,就说:也好。朱宸豪随朱颜来到藕香榭,天却阴了。朱颜的居室稍暗,有些暧昧,珠帘帷幔慵懒地尚未卷起,里面仿佛保存着一种女主人特有的绮绻气息。
朱宸豪正待叫丫鬟卷帘,就见朱颜以背掩门,靠在门上呼吸似乎有些急迫。朱宸豪知道朱颜有哮喘,赶忙过去扶她,关切地问:又不舒服了?朱颜喘了几口气,摇摇头,只定定望着他,神情既无助又茫然。
王兄,你知道母亲一直是讨厌我的,祖父死后她总想把我挤出这个门。朱颜说着眼里含有泪水。
朱宸豪安慰,你不要太多心,母亲不过是对我们严一些,我刚才还让她说了几句呢。她也是为我们好。
好?朱颜从牙缝吐出几个字:不是的。
朱宸豪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清楚母亲对朱颜的态度。朱颜在背地里是暗骂母亲婊子的。也就是说,母亲常把朱颜逼到了绝境的黑暗。
朱宸豪顿时涌出一股怜惜之情,说傻丫头,你是怎么了?他不禁伸手想爱怜地摸摸她的脸。
手,伸在中途竟也突然有了异样感觉,使他心里如受电击般一震。一种在心里无意间潜藏的秘密情绪似乎猛然在空中逮住这只手。朱宸豪知道那是一种可怕的欲念。
那种欲念改变了这只手的目的和企图,让这只手露出原始的性别指向,挣脱伦理中的秩序习惯。正是这种改变,使他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的手在伸向那张脸的过程中,因仿佛在冥冥中长期的等待、压抑与渴望而颤抖。那柔滑似玉的脸,在他的眼里既充满诱惑又带有冰雪般的庄严,这使他的心在激动中也为之战栗起来。
朱宸豪从朱颜的眼神中看到,她的脸不会拒绝这只手的到来,但也不会主动迎迓,她永远只在不远处端庄地等待。
如果他的手不伸出,就永远触摸不到她的美丽。她也只会默默注视着那只没有勇气的手,在痛苦的痉挛中远离。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若是那只手伸来,她会满怀感激地让它拥有这张脸。也许无常之伦使她麻木而又混乱,但她需要温暖,在王府这处令她内心荒凉之地,她太渴望一种温柔的抚摸和强有力的拥抱了。内心的渴望,令她失去了反抗欲望的能力。她经常能感觉到欲望之蛇在暗中抬起头来,嘲笑自己。如果阻挡这种欲望,会被蛇咬住。她只有等待事情的发生或者消逝。
朱颜从小对于朱宸豪的默默暗恋,是一种在他们兄妹之情以外的更为复杂而又难堪的隐秘内情。
你是我的王兄,还是我的哥哥?她不止一次这样问。
难道这有区别吗?她仿佛听到朱宸豪在反问。
当然有区别。朱颜说,如果你是我的王兄,我是你的王妹。那仅仅是一种在王府这个世袭荣华之地的等级称呼,像证明我们属于王族一样,存在于这个等级阶层;其内在真相并不直指人伦。假如那不是一种禁忌,在你我面前,就只是一种符号。如果你是我的哥哥,而我是你的妹妹,竟有如斯欲念,就是魔鬼附身了。好在你一直是称我为王兄,我一向是叫你做王妹的。好在……
当朱宸豪的手如获神示,在朱颜的脸上轻轻一触,像一片树叶负载着整个天空的重量,落下来竟是大地不能承受之轻。以致碰触之后,又旋即飘起。不。朱颜终于也鼓足勇气将朱宸豪要缩回的手抓住。朱宸豪的手哆嗦着在朱颜的脸上抚摸,似乎在寻找,又似在擦拭一块玉。朱颜抬起明洁纯净的脸,脸上透出高贵和朦胧的神情。她把朱宸豪的手引向怦然跳动的心房。朱宸豪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被牵引到大地中央,他开始接受导引,重新认识高山与河流,丘陵和草原。他好奇而又紧张地进入了一个陌生世界。朱宸豪一边追随着朱颜的手漫游,嘴里一边不停地说,这是不行的,我不行。耳边却是朱颜坚决的声音,你怎么不行?你行!我说行你就行。噢,朱宸豪喘息着。朱颜也发出梦呓般的呻吟,并口呼哥哥,哥哥……这种呼叫,使朱宸豪产生从未有过的激情和异常冲动,他的生命之根突然醒来,以致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他像一支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的箭,穿越了一朵牡丹的躯体。一束光亮透过尘埃迷茫的窗棂,投在赤裸相拥的男女身上,如一件罗丹雕塑。无法克制的情爱使他们的肉体在燃烧,使僵硬的石头得以复活。
一种幽邃的、私密的、生命深层的气息从窗棂中透露出来。从此,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便会在没人的地方疯狂纠缠在一起。王府后花园的银杏树下、假山后面、凉亭里、石凳上,以及款款晃动的秋千架上,都留有他们纠结的身影。在他们滚烫的肉体疯狂纠结在一起,宛如一只火炬熊熊燃烧之后,遗下的是时间深处的灰烬。朱宸豪感到他的生命在燃烧中近乎熄止。朱颜则感到她的燃烧刚被点燃,她是从火中取火,而那火就行将熄灭。燃烧将加快它的停止。两个如火的生命,在共同的燃烧中获得各自的悲伤。迷乱的爱,妩媚的情,无缘的性,和挣扎在暗夜的灵魂,如同活剧总在幽深的王府里上演着。
背后一双隐约的眼睛里,这种情形与以往岁月中王府曾经出现的景象,形成了暧昧的情色叠映。那双眼睛里藏了不少王府隐私,也只当视而不见。不为别的,只因他姓卜,卜万苍的卜。如果别人问,卜万苍是谁?他会回答,宁王府管家,并且说:我就是卜万苍。或许还会告诉别人,我的事,就是伺候好主人。然后像一撮灰尘一样,退回到门后的角落里去。
第七节
1
阳光从高处俯冲下来。整个天空仿佛驾驭着阳光,把它变成一股暴力狠狠地砸向地面,砸向大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那是风也似的马,一个骑手,在承受或者逃避阳光俯冲的暴力。马腾起黄土、灰尘,像一股和阳光厮打纠缠的烟。一个骑手也就在滚滚烟尘里没命地折腾。这鹰一样的汉子,为了在大地飞翔,身上矫健得没有一点赘肉。他未必异常俊美,却异常令人赞叹。
一匹马在奔跑,那是四条腿搬动肌肉的运动。
马的肌肉,像一块块组合为马的形状的石头。它奔跑,如同风把一座石雕搬移,那么快。四条腿的运动,受命于风,像是划开大地与空气的游泳,让有着石块般肌肉的马,成为白色活雕。这就是名为风奴的骏马。有人惊叹于它的骏美,不由感叹:马驰骋于大野,而听命于天庭,是距人最近的神。大地随着奔跑在移动,河流改变方位,青草列队与奔跑并驾齐驱。天空把太阳抛到后头,也就是为了朝这种奔跑接近。诗者看到:马的眼里永远有一种哀伤的隐忍神情,永远有一种让人激奋的冲动,永远有泪水——代替大地与奔驰的泪水。天、地、河、山,同步朝马奔跑的方向归位。没有一个比骑在风奴身上的人更像王者。谁是风奴的骑手,谁就是王,谁就是悲悯大地的情人和永生永世的行者。
多少年了,一颗皮开肉绽的灵块被太阳剃度,归无骥就与马交换着身体,让万物从马腹下消失,行进在那条通往太阳或地狱的路上。身为流浪剑客,羁旅人生的行者,归无骥在行走和舐血刀锋的生涯中,捕获到时间与大地的浩渺乡愁。在时间的意义上,此时与彼时,我们都是异乡人。此生与彼生,也只是刀锋的一道闪光。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是大地之子,这是孤独行者获得的最大安慰,也是一个旅人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奖赏,除了一匹马,他还把整块大地献给了自己。然而,行者并非天生就与灰尘、烈日、孤独、汗血为伴。他是帝京名臣归有亮之子,曾经书香满室,花气沾衣,也有志读书求仕,做一位像父亲一样的正直官员,为民请命,书剑报国。可是险恶世情和残酷现实粉碎了归无骥书剑人生的壮丽梦想。
他目睹了一位大臣被迫害致死,又遭逢父亲被谋杀的惨痛。
2
那是他感觉最冷的一个北方的冬天。清晨,归无骥和往常一样在庭前吟诗,隔墙院里突然传来喧嚷声,他端过一把竹梯,爬上去探看究竟。墙头有盆海棠。他知道邻家主人是位受人尊敬的御史,姓郭,笔头很硬,人称铁笔御史。郭御史有两个女儿,是一对美丽的孪生姐妹,唤着青衣和烟罗。她们的莺声燕语吸引了少年归无骥的注意。隔着花墙,归无骥看见她们羞涩的红颜,他心如鹿撞。对于归无骥而言,那些在诗句和幻想中自恋的年代,是芳邻的姐妹花帮他提早结束的。从此,每天早晨的吟诵,他都感觉到有美丽的耳朵在墙那边谛听,这使他的吟诵于抑扬顿挫里添了些缠绵悱恻的东西。
不可触摸的美
在接近中消失
一捧乌发,三颗贝齿
——《美人》片段(今译)
郭御史与归有亮同朝为官,他铁笔上疏,弹劾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大宦官司礼太监刘瑾毫不含糊,称:此贼不除,国无宁日。谁知奏疏反而落入他手,瑾公公嘿嘿冷笑,一张脸,如皱巴巴的黄纸。次日,就有锦衣卫来郭府敲门。圣旨到!郭宝仪接旨。郭御史赶忙到院中隆重跪接,见瑾公公一脸坏笑,心里明白了大半。当听到他照本宣科似的吐出满嘴不实:郭宝仪居心叵测,混淆视听,攻击圣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郭御史气怒攻心,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瑾公公宣完旨,走到郭御史面前,挖苦道:皇上待你也算不薄吧!想不到你还有如此不忠不良之心。他进而羞辱说:难道你的心是黑的么?
什么?郭御史从茫然与激愤中缓过神来,他感到自己最神圣的地方受到了嘲弄与伤害:你说我的心是黑的?!他血着双眼盯住瑾公公:我倒要让你看看,一个忠臣的心,是怎样的颜色。他从锦衣卫腰间抽过一把刀来,朗笑道:哈哈,你们可看好喽。他转过脸,又面北而泣:皇上,我也请你看看,臣这颗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说罢,撩开袍服,一刀剖开肚子。
家人惊叫,哭嚎,像一锅粥,瑾公公也吓了一大跳,别!别动蛮呐。
郭御史弃刀,发疯似的往肚里掏摸着,两手血红。
肠子哗啦啦涌了出来,拖拽在地,沾着灰土。郭御史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我要让皇上看明白,我的心是红的,是一颗忠于皇上的赤诚之心啊!
瑾公公以大袖掩鼻,挡住呛人的腥热气息。哎,哎,我说御史大人,你这是干啥呢?有这么扮忠臣的吗,你当演戏呐!皇上会看你这样子么,快把肠子捂回去,捂回去……
郭御史被这么一说,好像糊涂了,又似真听了瑾公公所言。戏?戏!他口里念叨,果然将涌出的肠子往回捂,却怎捂得了。他大呼一声痛啊!栽倒于地。家人全扑上去,哭喊一片,凄惨之声仿佛惊落了漫天大雪。严寒中,郭御史剖腹的肝肠热气腾腾,一种刺鼻的血腥逾墙而来,归无骥震颤已极,眼内鼻中淌出的竟不是泪涕,而是血。竹梯也好像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愤恨与悲恸,在颤抖中发出吱吱的声响摇摇欲坠。归无骥一不留神,从梯上摔了下来,墙头的那盆海棠也砸在旁边。锦衣卫在瑾公公的指使下,将郭宝仪抬走,并开始了对郭府的全面逮捕、抄家。在翻天覆地的折腾中,院这边的归无骥躺在地上没有起来。这时一匹白马窜到庭中,后面追着的是老家人归叔。他嘴里骂道,这畜生怎么往这里跑,要惹来祸还是怎的?归无骥认识这匹雪白的骏马是郭家的爱物,叫风奴。风奴极通人性,它是发狂似的踢倒了数名锦衣卫之后,身带几处刀伤,躲过魔爪,溜入归家大院的。它一见到躺在地上的归无骥就用舌尖舔他的脸,向他求助。归无骥起来抚着风奴的脸,拍拍它的脖子叫归叔走开,我要收留它。归叔就急:公子,你会惹祸的!什么祸?今后有谁问,告诉他们,我就是风奴的主人。归无骥还说,风奴是匹马,它怎么着也不会堕落成为人。归叔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应了声,就收拾地上破碎的海棠花盆去了。无骥抱着风奴的脖子,仿佛从中闻到了郭家姐妹的气息。她们也一定这样抱过风奴。风奴的伤口在滴血,但它没有叫。
那个冬天,被宦官罗织罪名陷害致死的官员达数十人之多。据说郭御史一家男性大小十余口,被锦衣卫赶到冰天雪地的郊外,逼迫就地刨坑,刨至一人深时,锦衣卫便道行了行了。一溜与人数相等的十几口坑如地狱之门,黑洞洞地打开着。坐在华骝上的司礼太监瑾公公点头暗示,锦衣卫便赶牲口似的,将郭家男人们赶入坑里。随即填土,又干又硬的土。一锹锹下去,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头。扔下锹,一盆盆冷水,挟着寒风,兜头浇在颗颗脑袋上。便有脑袋破口大骂,直到冻成一个个冰葫芦,才没了声息,那骂声也像在空气中凝固成了冰雪。那些或横眉怒目,或悲号欲绝,或隐忍不发的各种表情,也就凝固在一颗颗冰封的头颅上,像雕塑。
锦衣卫校尉向瑾公公报告:血菩提种好了。
瑾公公便似乎自语地说:血菩提,好一个名字,我喜欢。
菩提?菩提。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被种的血菩提们,仿佛听到来自天穹的梵唱或悲歌,这使他们的临终越残酷,就变成了越为崇高的祭献与殉难。然而,残害并没有结束。一个满脸络腮黑须的锦衣卫手拎一根大棒走过来,他在一颗血菩提前站定,用脚踢了踢那颗脑袋,硬邦邦的,他呵呵一乐,竟是满脸快意的做游戏的神情。姜茂,看你的了——有锦衣卫在喊。姜茂将木棒夹于双腿间,朝手上吐了口唾沫,使劲搓搓。再握起木棒,煞有介事地向后扬起,然后嗨一声下去。棒落头飞——像击出的一球。众锦衣卫一片喝彩。姜茂好似不为喝彩所动,他眯缝着眼睛,只注视那颗冰葫芦似的头,脱离埋于地下的身体,一路在雪地上滚了过去。滚至一匹马的蹄下,那马正在踏动蹄子,一脚就要踏碎那颗头。姜茂的木棒飞砸在马颈上,那马负痛后退,跑开了。这时,一伙锦衣卫也各拎木棒,一个对准一颗头颅,像打马球一样,挥棒击下去。那些头颅,有的像球似的滚离了身体,有的像玻璃花一样碎裂,白色的雪地上尽是漓漓拉拉的脑花和肉屑。姜茂的手不为人知地捡起了那颗头颅。那是被抬着埋入坑的郭御史的头颅。这之前,他就死了。他双眉紧颦,痛苦的神情一如生前。姜茂用一块布将郭御史的头颅包起。他的动作很仔细,很小心,与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好像生怕惊扰郭御史的魂灵。风裹着雪,像沙粒一样从眼前掠过。姜茂的眼神空洞而荒凉。
3
一群全身甲胄的武夫站在大厅两边,看被迫害的女人裸身跳舞。那是一种深度惊恐中的舞蹈,所有武士面无表情,仿佛像他们身上的盔甲一样冰冷,只有女人在动在跳——在以求生的形式舞之、蹈之。
据说郭家的女眷没有被锦衣卫种血菩提。她们在被关押折磨了几日后,便像堆五颜六色的破烂被驱赶到一条河边。河不宽,冬日的水也被寒气封锁着。
锦衣卫放几匹铁甲马往河上来回窜。河上的冰就裂了,铁甲马随冰跌到水里,又挣扎着往上蹿,愈发撞破了更多冰,河上就裂开了一道破破烂烂的口子,直抵对岸。那几匹马折腾尽了力气,也像沉重的铁沉入了河底。
锦衣卫要郭家女人剥光衣服,不允者就用刀剑挑开。谁反抗,立斩河中。
女人们只得哭哭啼啼地把自己身子脱光。
寒冷,粗粝而灰暗的河边,转眼便出现了一群挤拥在一起的白花花的女人体。羞辱,饥饿,寒冷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使她们的身体哆嗦不已。
一旦全身脱光了,赤裸地暴露在死神面前,反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叫。人的衣服作为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都崩溃了,那就意味着彻底的失守。哭泣甚或喊叫,那是在似乎觉得这有依傍,乃至可能得到什么救援或悲悯的情况下,发出的诉求与哀告。只有年纪大的家人,将年纪轻的女人遮挡在自己后面,以此来形成一道不是防线的最后提防,但这种提防一看就是脆弱的。
现在这群背向冰冷之河,面朝无情刀剑的赤裸待屠羔羊,她们内心所有的除了恐惧,就是彻底的绝望。
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赶到这里,不知道锦衣卫下一步要对她们干什么。她们在惊恐、寒冷中瑟缩着。两个锦衣卫抬来一筐冒着热气的馒头。女人们饥饿,却没有人敢上前。锦衣卫从赤裸的人体里拽出几个年轻的女人,年纪大的要拼命阻拦,被锦衣卫打倒在地。被拽出来的女人中有青衣和烟罗两姐妹,她们开始蹲着,以掩藏着不被完全暴露自己的羞处。
锦衣卫拉着她们站起身,一个邪头鬼脑的校尉专门用马鞭在女人的羞处指指点点,呵斥着:把手挪开,挪开!
谁还用手护住羞处,手就遭致鞭击。校尉走到青衣、烟罗面前,她们原本一手护住上身,一手遮挡下体。校尉用鞭子将可怜的手拨开,嘴里还说:嗳,这就对喽。
哦,还是一对孪生姐妹呀!校尉以鞭拨动着烟罗和青衣的乳房说,你们两个,谁大?
两姐妹几乎麻木了,面无表情,只是刷白。校尉的鞭梢在两人的乳房上拨来拨去,嗯,还是让我仔细看看,到底谁大。
喂!站在一边面色铁青的姜茂手握馒头,示意校尉让开。校尉好像才想起什么,噢的一声才把马鞭从两姐妹的身上滑开。那鞭梢在经过青衣身上时,还有意拨打了一下她的乳头。
姜茂手中的馒头就打在青衣脸上,肩上,手上。温热的有弹性的馒头对裸体的碰撞,似乎唤起了人的本能欲望。饥饿的折磨,使青衣不顾一切地拣起打在身上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众锦衣卫见状,也就嬉笑着,拿馒头纷纷朝女人的乳房,私处和屁股打击。看着一只只馒头在女人中这些部位发出肉感的嘹亮的声音,弹跳着落在地下,女人们哄抢而食,锦衣卫们恶作剧般大笑。
在淫邪的笑声里,一丝不挂的女人们啃着,撕着,咬着抢到手中馒头。她们已经没有了屈辱的泪水。一筐馒头,居然唤起了她们的求生欲望和动物般的本能。
瑾公公坐在华骝上,乌鸦翅膀似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
锦衣卫校尉对郭家女人说,听着,九千岁说,现在给你们一条生路。他的手指向河对岸,谁能游过去,就放谁走,你们看,那边已放好了衣物在等你们去穿呢。
女人们果然看到对岸放好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破烂。校尉说完,打一匹马下河。那匹马在水里挣扎地游着,终于跌跌撞撞地爬到了对岸。女人们像是看到了一线希望,死活就此一途,别无他路。便有人率先下了水,接着众人也就跟着扶老携幼地下去了。水寒,像刀子一样割肉。有的年纪大的一到水里,就不行了。锦衣卫在后面驱赶牲口般地吆喝:快,快点,别磨磨蹭蹭!谁到对岸谁活,快。
河,在枯水季,时深时浅,还未涉游一半,青衣、烟罗回头,就见有不少人没入水中,再也没有起来。他们回头拉二嫂,又拽一位小姨往前。锦衣卫见前面的不动了,就大声怪叫。校尉命锦衣卫挽弓搭箭,嘴里说,谁不赶紧游就射死谁!
嗖——嗖——就有箭在河面击起水花。先是落在人身后,再是左右,再就是实在游不动的人身上。河水开始漂起血红。死神咧开嘴,狰狞的牙缝里发出了凄厉的啸声。人就不要命往前涌。
一番箭射过,很多人的头、身子,便从水面消失了。剩下数人在做绝死的努力,向对岸游去。锦衣卫又开始放箭,一支支要吃肉的飞蛇似的利镞在青衣、烟罗等数人周围左嘶右咬,使水跳跃惊骇的浪花。小姨中箭,扑腾了几下,就没有动静。青衣、烟罗和二嫂,好不容易才踏到了一处水底的高地,看看离岸不远了,青衣咬咬牙说:我们能活,我们死也要死到岸上!妹妹们,你们快游。二嫂也中箭了。两姐妹伸手去拖,二嫂便用水击打她们,叫她们快游。这时一支箭就朝烟罗飞来。二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飞身跃起,用自己的身子为烟罗挡住了一箭。那一箭深深地扎在二嫂的左乳上。她的身体仰倒在河里,两只乳房像两座小小的冰峰,在水里时隐时现,一杆箭像支孤零零的旗杆,插在上面。那是死亡的峰巅插着的看不见的灵旗。
两姐妹好不容易游到了岸边,烟罗发狂似的喊叫:我们可以活了,爬上岸。又将青衣艰难地拖上来。二人又把一位不知不觉也游过来的婶娘合力扯上岸来。烟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青衣仍伏在岸边喘气,她仍赌命似的咬着牙道:我说过,我们死,也要死在岸上。婶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子便受电击,她迸出一句呐喊:锦衣卫,不讲信义的狗——贼!便歪了下去,像融化的一块冰,她背部插着夺命的箭。河这边,姜茂一把将弓从校尉手中抓过来,折成两段,他的脸色很难看。校尉不满地跑到瑾公公马前,想告状,瑾公公一摆手,说:由他。
归无骥听说郭御史一家男女老少三十几口就只有那两姐妹虎口逃生,流落去了南方。父亲归有亮得知郭御史一家遭难,连呼五个惨字。惨。惨。惨。惨。惨哪——他拼将这官不做了,上朝直陈宦官刘瑾残害忠良的恶行,要皇上当机立断,为国家除去毒瘤,根除腐恶,还朝政以清明。少帝面对归有亮的痛言直陈,对瑾公公的作为也感到心惊,他问侍立一边的瑾公公,有这事吗?瑾公公恭恭敬敬地说,回皇上,瑾公公日夜小心侍候皇上左右,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恐怕是归大人误听了小人谣言,还请皇上明察。
少帝看看一脸愤懑的归有亮。又看看跪伏在地的瑾公公。有些左右为难,但他还是说,我大明皇朝,朗朗乾坤,是容不得这般龌龊事的,也不应会有这等事情发生。此事定要查明,有个交代,他转头又对归有亮道:归爱卿,你也不要总是神经兮兮,危言耸听。大明皇朝也不像你说的有那么腐恶。若是我满朝是腐恶官员,怎还容得了你这样的大忠臣呢?
两旁官员就笑。瑾公公知道少帝是在为自己说话,就用眼风斜睨归有亮。
好了,散朝。
4
事过不久,归有亮就在天宁寺进香时遭暗杀。归无骥遣散家人,将母亲安顿去了老家乡下,便骑上风奴负剑出走,浪迹天下。他出行的那日,天色似锅底一样烟黑。不一会儿,便有雨滴打在脸上,有点像铁器,使他感到这个季节的严酷。他身上的剑,乃是他背负的血仇。追寻到天边,他也要复仇。他打探到暗杀父亲的刺客叫利苍。
利苍是个剑术高手,同时又是一个只为钱卖命的刺客。对于这个职业刺客,归无骥甚至认为自己的复仇值得怀疑。他当然知道刺客背后的元凶是谁。
那不仅仅是宦官瑾公公,还有皇帝。
也就是说,他的复仇指向很可能是一把剑所无力承担的,但他背负了这把剑,就必须找一个剑客来复仇。因为,他毕竟直接杀死了父亲。
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复仇指向可能没有终极目标,甚至其终极的指向是他难以抵抗,或根本无法抵达的。他的马即使像箭一样射出去,也许却离目标越来越远。也许最终他可能以漫游来消解那一目标,他的行走生涯,还带有一种找寻的目的,对于那对苦难中美丽姐妹的寻找,也是他此生和复仇连在一起的最大目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常梦见繁花满枝的古树,树上缠绕着两个裸蛇般的妖娆女子与之吻交。那树曲折生姿,有时是女子的肢体,有时是树本身,柔软与坚硬,是梦中的感觉。
一株开满繁花的《诗经》中的古树,如树精,美女之形与少年交合。归无骥就是怀着这样一幅梦中的景象开始了他的寻找。归无骥扬鞭催马前行,回望抛在身后的帝京,在马蹄踢起的烟尘中渐渐隐去。
归无骥想自己这一去,也就成了这风上苍茫远逝的灰尘。天空往高而更高处退去。天本身是只飞行的大鸟,不断把他扔向大地深处,使他有了遗世的孤独与荒凉。有时整个天空就像一块黑色的石头,漫无边际地往下压。在它与大地相交尚存一线之时,他必须驱风奴拼命往前奔跑,用锋利的奔跑,把天地的黑暗之力永远隔开,像是挫败一种阴谋,他用奔跑切开。像刀锋从天地中间拉过去,拉出一道耀眼的口子,使刀锋带血。速度、激情、蔑视死亡的力量,令他的生命如刀。那刀发出锋利的呼啸。风奴疾速驰驱,奔上山冈。无骥和它共同注意到一只鹰,那扶摇直上的鹰是负重的,像一个搬运工,它把大块乌云往高处背,越背越高,直到乌云消失,大地上只剩下一只鹰的投影。马追着鹰影奔跑。鹰的影子在马的嘴边,马不像豹,可能会去捕捉或把它吞进肚里,吞进去的是鹰的幻象,是虚无。但它也能飞起来,马是驯良的动物。
当马纵上高坡,归无骥放目四望,夕阳已用血彩涂红了山冈,大野无言,广漠而苍凉。归无骥,归无骥。——燕然未勒归无计。
归无骥喃喃吟诵着范仲淹的词句,泪水就像小虫在脸上爬动。此时一种浩大莫名的忧伤如一只巨手触摸他的心头,像天边的一块云,原来是灰色的,在他的心头擦拭之后,便是殷红的,能够拧出血来。当狂风吹拂他的身体,马的长鬃猎猎飞扬,他就承受到一份地老天荒的伤痛。浩荡天地,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