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命运强行的安排,在巷子深处,我们两家的房子原本就紧紧相挨。一座是日式老宅,没有庭院,小小的,住着裕志和他的爷爷;另外一幢则是新式商品房,我父亲和继母买下的,有一个大院子。隔开这样的我们两家的、说得更简单些就是裕志的房间和我的房间的,只有一个院子和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
从户籍本上看,我和裕志是五年前结的婚,在我们十八岁的时候。
当我们提出“想姑且先结个婚”时,没有一个谁反对。
我们也没有举行仪式,只是将裕志的户籍转到了我家。也因为,假若不结婚,裕志那位住在美国、没见过面的父亲就有可能来要求带他走;假设没有这可能性,我们大约不会在那个时候特意结什么婚。所以其实生活并未发生任何变化。没有特别的热烈场面,乐趣也没有增加,虽然曾打算过阵子就在附近找处房子搬进去,但最终也没有实行,我还是和父母同住,整日游手好闲,裕志也仍旧和他爷爷住着,一面打零工。
裕志的爷爷是在初春的日子里去世的。
裕志希望他一个人整理遗物,我尊重了他的意思,葬礼结束后就不再烦他。他家里的灯每天都亮到很晚。
裕志的爸爸没来参加葬礼,这令我感觉蹊跷,但我没有问裕志,只是想,裕志的爷爷不就是他爸爸的爸爸吗,怎么他的葬礼他儿子不来参加呢,难道他们真的断绝关系了吗?裕志的妈妈好像是在加利福尼亚和裕志爸爸分手后就去向不明了。听说她给裕志爷爷来过一封信托他照顾裕志,以后再没联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裕志的父母都在裕志幼小的时候就抛下他去追求信仰,移居到国外去了。
在裕志整理遗物的下午,我总是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的山茶树下。翻译烹调书是母亲的工作,我偶尔帮着草译一些,或者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做一点家务,此外无事可干,时间多得是。山茶花正开着,晴朗的日子里,我晾晒完衣物,就铺上报纸和山茶树相依为伴: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睁眼四望;一会儿脱光了脚丫,一会儿又套回凉鞋。在山茶树下坐着,透过浓密的绿叶,我能看到碧蓝的天。山茶树把它那拥有塑料般色泽的粉红花朵和玩具样设计的花蕊毫不吝惜地纷纷抖落地面,给黝黑的泥土披上了浓艳的色彩。那色彩的组合反差鲜明,视觉冲击力十分强烈。从幼时起,我每年都看着这棵山茶树热热闹闹地绽放花朵,然后又痛痛快快地抖落它们。明明一切不曾改变分毫,却只有人,有时就这样从风景中消失不见。裕志的爷爷皮肤白皙,看上去就很虚弱的样子。他总穿一条黑裤衩在早上五点拿一把大扫帚打扫门前卫生,如今,这样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
裕志打小便极怕他爷爷死去。当爷爷感冒了,或者骨折、胆囊有结石——尽管这类疾病并不危及生命——需要短期住院时,裕志便会担心得什么似的。看到他那恐惧的样子,幼时的我常常想:“没准想象父亲、母亲以及小狗奥利弗的死,不断地想象,要比这种事真的发生了还可怕呢。”
然而,无论我怎样在不眠之夜苦思冥想,第二天早上一醒来,那些人、那只狗便会以充满生命活力的姿态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叫我将晚上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相比之下,裕志则始终没有机会从他的思虑中摆脱出来,日复一日在那陈旧的房间里和沉默寡言的爷爷静悄悄地生活着。我常想,透过他的心灵之窗看到的景色一定远比我寂寞。无论我多少次牵他的手,怎样抱紧他,还是唯独无法改变那扇窗外的景色。
我们家似乎也决不能说是平静无事。父亲和继母正式结婚并买下房子,是在我七岁的时候。但那之前,在我记事以前,他们就已经生活在一起,所以一直到我长到很大,都以为继母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之前因为住的是公寓,不能养狗,所以搬进现在这幢房子时,父亲和继母养起了梗犬奥利弗,长期以来,奥利弗就被当作我妹妹。
做学生时,父亲曾和他的朋友在海边租了房子,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学生中间,这是常有的事。大家画画儿,向父母要生活费,带恋人同住,种植蔬菜,栽培大麻,制作家具。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这类人也决不会消失,他们是一群纯真而诚实的人。在那里,父亲和我的生母相识了,他们很快结婚并生下了我。后来,其中有人要去东京继承家业,那家业是一家餐馆,于是父亲决定随他同去,共同经营,因为开店是父亲梦寐以求的事。然而我的母亲热爱大海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很快厌倦了东京的环境,据说在我几乎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她便离家而去了。
后来,母亲和一个澳大利亚人结了婚,去了布里斯班[1]。我长大后,母亲又和我取得了联系,我也去布里斯班玩过。
母亲出走的时候,父亲已经认识我的继母了,她是父亲店里的常客。她的工作从那时候起就是翻译海外难得的烹调书、外出采购、拟定餐厅菜谱等。她是一个随和可亲的人,由衷地疼我爱我,她说,有我就足够了,不需要别的孩子。
搬入新家后,起初我极其讨厌裕志,他沉默寡言、皮肤白皙、身材瘦小、柔弱得像个女孩,引得附近的孩子们都讨厌他,背地里叫他“人妖”。我呢,心想,光凭住我家隔壁,就想我跟他要好,想得美!不过,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嘴巴又不饶人,所以过不多久,小伙伴也没人睬我了,我只好和裕志玩。
看到与爷爷相依为命并时常帮家里干活的裕志,母亲油然而生志愿者精神,有事没事就招呼爷孙俩来吃点心或共进晚餐。裕志的爷爷是那种只要喝点酒吃点小菜就可以对付一餐的人,因此也乐得省去为裕志一个人做晚饭的麻烦。
接着背叛阵营的是奥利弗,它甚至热烈地喜欢上了裕志。它一副深深迷恋裕志的样子,裕志一来就欣喜若狂,竟弄得我吃起醋来。但是不多久,我开始想,他能够得到奥利弗如此喜爱或许有他的道理,于是开始不声不响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经过一番观察,我发现,和我自说自话的疼爱方式有所不同的是,裕志对待奥利弗非常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尝试与它交流沟通。在给奥利弗梳洗身体、涂抹皮肤病药膏和清洗耳朵这类事情上,我通常草草了事,但裕志却做得周到仔细,表现出惊人的耐心。我得出结论:裕志喜欢狗超过了人,所以奥利弗也喜欢他。观察结束的时候,我也彻底地迷恋上了裕志。这样心地美好、活得细致的男孩恐怕再也没有了吧——虽然那时我还很小,却也得出了自己的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至今未变,我想那是因为裕志至今心地美好,虽然多少有些乖僻和内向,但仍旧细致地活着。
我知道裕志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原因,似乎是在彼此认识很久之后。
在那个阳光火辣辣的夏日午后,我做了一件平时少有的事:去裕志家找他,见门没上锁就擅自闯了进去。
爷爷和裕志似乎都不在。外面阳光刺眼,走廊却是一片阴暗,弥漫着一股好像混合了霉味和线香味的怪味。这幢带有一点西洋建筑感觉的日式老宅,顶棚非常之高,光线全部要从缝隙照射进来。因此,令人感觉夏天、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遥远。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等,站起身正想回到门口,却看到右边西式房间内有什么怪东西。好奇心一下子变得无法抑制,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那西式房间的门稍稍开着,里面有一个祭坛,阴森可怕到了极点。我只知道那是西洋货,因为风格既不属于日本的也不属于西藏的。祭坛上装饰着形形色色的东西:蜡烛、骸骨、奇怪的画、丑陋的圣像、可怕的照片、色彩各异的绳带、剑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一些干瘪的东西。感觉它们整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种腥臊而潮湿的气味。那气味钻进我肺里,我觉得自己仿佛要从肺开始腐烂。对我而言,那些是存在于早晨的阳光、洁净的水、小狗圆圆的眼睛之类的对立面的东西。
我静静地走出裕志家的大门,回了家。过不多久,裕志来到我家,他说,爷爷今晚要出门,我替他去办了点小事。我没吱声,无法像平时那样笑起来,于是狠狠心问他,你们家怎么有那样一些东西?裕志显得非常难过,他说,那是爸爸和妈妈离家时留下的,他害怕,不敢收拾起来,于是就让它放着没管,可总觉得那东西有一股臭味,所以偶尔给房间换换气。是啊,果然很臭呢,我说,不过,没经同意就看了,不好意思啦。说完这些,我又沉默了。
后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去给我家院子里的树浇水,欣赏只在孩子的世界里出现的小彩虹,彩虹摇曳着七彩的光晕,仿佛伸手可及。不久,奥利弗弄得浑身是泥,我们往塑料水池里蓄上水,蜷缩起身子浸在水里,抚弄抚弄湿漉漉的狗毛,一面拍打得水花飞溅,在阳光下闪烁。
小孩子不懂得劳心费神地没话找话,所以有时我们比大人更能浪漫地品味沉默。我们通过不发一言,完美地达到分担悲喜的效果。
那个时候分担的那份沉重……因为裕志家里有那个,所以他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夏天,身边有条小狗,过会儿睡个午觉,再睁开眼就到了晚饭时间,没什么好忧愁的。但那个夏日午后,那件事使我们感到了沉重。明明绿意正浓,仿佛夏天能持续到永远,悲伤却似乎已经在等待着我们。
我告诉他:“裕志,想成为我家的人,就算只有心里想,决定了你就来吧。我把窗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到我房间里来。”
“那当然好,可是,行吗?”他睁着惊恐的眼睛问。
“行。”我点头。
“那好,就这么办。”裕志迅即回答。
事实上,翻窗入室的事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想,裕志一定很想那样做,他也一定希望我对他那样说吧。
那一刻,就在彼此约定的时刻,我觉得天空一下子离得好近,奥利弗看起来清爽得一塌糊涂,裕志也笑得很灿烂。我从来没见裕志那样笑过,那笑容美丽得令我难以忘怀,它的美超过了以往我所见过的无论多美的人的脸。我感到我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里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一刻,要是大人,大约就把它叫做“坠入爱河的瞬间”吧。但我们是孩子,我们正置身于辽阔、湛蓝的夏日晴空之下,这两点决不容许我们把它归作那种廉价又琐碎的事情。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和裕志,和奥利弗,还有那院子,向世界展示了我们像焰火一般美丽的风景,世界则对我们表示了它的爱恋。
一直独自整理遗物的裕志不久开始半夜到我屋里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话也很少。裕志经过惯走的山茶树边的那条小路、翻过竹篱笆墙、穿过院子而来的时候,奥利弗总能很快感觉到,并跃上凸窗,迎接裕志的到来。然而现在,奥利弗已经不在了。
半夜里,裕志总要咚咚地敲我房间黑魆魆的窗户,还没等我回话,他就推开窗猛一下跳进屋,砰一声倒在床上。我在迷迷糊糊中抚摸裕志的头发,一面想,啊,要是奥利弗在该多好啊。我希望奥利弗用它那小小的舌头舔裕志,希望它跃到裕志身上,希望它趴在裕志身上伴他入睡……但就连我,光是想象这些情景,也要流下泪来。奥利弗对我们的热爱程度永远和它幼年时毫无二致,哪怕它后来老了,眼睛看不大见了,身体不灵活了,直到最后身体变冷了。每当回味起它皮毛的温暖触感,我就知道自己还没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假如我说出“死是自然之道”,就是违心的。继奥利弗之后裕志又失去了爷爷,假若我动了念头去想象他的心情,那就更加违心了。爷爷和奥利弗从裕志的世界消失了,这究竟是何等的事,没尝过痛苦滋味的我其实肯定理解不了的。我的这种地方肯定也给了他安慰。
于是,那段日子里,我便代替了奥利弗。在小小的床上,我蜷缩着身子偎着裕志入眠,甚至蜷得周身生疼。裕志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使了劲睡,连个身都没翻。半夜里我常想,他这样早上起来怕会浑身疼痛吧。
一个春日将至的早晨,我问裕志:“要我帮忙吗?”
“免了,现在还是每天起码哭三回,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
这种时候,我就完全没了概念,不明白他是坚强还是脆弱。
事实上,裕志上个月开始去一个培训动物美容师的学校上学,但因爷爷病倒就没再去。我担心裕志会就此消沉,那样我们就成了全球第一无所事事的夫妻了……气氛消沉委顿,我都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感觉“未来”这个词本身从他身上消失了。在爷爷病倒后那些因恐惧而战栗不止的看护的日子里,沮丧真的把他击垮了吧。
裕志又开始独自整理遗物了,有时还发出一种声响,让人联想到改建房子。多少天,我远远地望着那副情景。一天下午,我在山茶树下坐着,久久地坐着,花瓣要将我埋起来了——蓦地,我拿定了主意。
我告诉母亲:“妈妈,我决定从今晚起住到那边家里去。”
“去那边?让裕志到这边来不正好可以换换心情么。”母亲说。
“这个家,对于现在的裕志来说会不会太明亮啦。”我回答。
我家明亮的大门、父母的笑脸、整洁亮堂的室内、一家人围坐的饭桌、饭桌上随意扔着的报纸、折叠整齐的衣物……这一切,对于整天介强抑心痛埋头劳作的他来说,那刺激想来是过于强烈了。
裕志穿过院子的脚步声,树木的沙沙声,我从幼年时听到现在。我知道,现在的裕志一步也不愿跨出家门,只在受不了要睡觉时不得已来我这里。
潜藏在院子里的黑暗夜色将这些、将裕志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我。裕志的脚步声的回响和他带来的夜的气息,让我感觉到了他那颗苦闷的心。裕志没说出口的,我得以明白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裕志的家,裕志露骨地表示出不悦,我不管他,自顾自进屋晾晒被褥,见状,他一言不发回去收拾去了。屋里仍旧弥漫着爷爷的味道,令人怀念的、旧布一样怀旧的味道。环顾一圈室内,我发现他在以超人的进度收拾,仿佛要将多年的愁闷连带着埋葬掉,仿佛迫不及待要忘掉爷爷曾经存在的事实……除被褥外,壁橱里已经空空如也,还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而在爷爷划作卧室的、屋角的和室,不准备扔掉的遗物收拾得格外整齐,装在纸板箱里码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简直如同一处遗迹。
小时候,裕志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和爷爷一起睡的。裕志以前对我说过,他有时候会担心万一爷爷心脏停止跳动该怎么办,因此半夜里老把耳朵贴在爷爷胸口。望着那整齐码放着的纸板箱、按大小分好再用绳子捆扎好的书,还有堆放得挺仔细的家具,我感受到了裕志真切的悲痛和他对爷爷静静的爱。我哭了。
这时裕志又抱着一个纸板箱走进来。
“怎么哭啦?”他问。
窗子被纸箱遮挡了一半,淡淡的阳光呈四四方方半扇窗的形状照在榻榻米上,我望着光线中飘舞的灰尘,回答他:“没什么。”
他在我身边坐下,说:“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不知不觉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好像就下意识地想过这个收拾的步骤,你瞧,我干得很快。”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奥利弗那时候也一样,自从它老了以后,我就老想着有一天它死了该怎么办。”
“这个我可能也想过一点点。”我说。
“它可是比我们老得更快,噌噌噌,像变魔术一样。”
奥利弗死的时候,是一年前的樱花季节。
那天,不知何故骤雨突降,像雷阵雨,天昏地暗,电闪雷鸣。裕志不在家,害怕雷声的奥利弗蜷缩在我椅子下面不住颤抖。别怕别怕——我抚摸着它体毛倒竖的脊背安慰它,它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不久我也受了传染,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醒来,雨住了,云散天青,夕阳满天,余晖金黄,碧空透明,刚才的昏暗天空恍若梦境。看西天,甜甜的粉红云彩起伏如波浪,可惊可叹。阳光满庭院,树木透湿,闪闪发亮。
“奥利弗,散步去。”
我一说,奥利弗马上扑过来,像年轻时那样充满活力。这是很久不曾有的事了,我很高兴。路还湿着,闪着光亮。急雨打落不少樱花。附近一所高中旁边的坡道上种有樱树做行道树,新飘落的美丽花瓣织就粉红地毯,点缀了一路。夕阳下,挺立的樱树上还有足够的鲜花盛开,含着水滴,晶莹清亮。路上没有其他人,天地间仅只充盈着金粉交映的华丽光线,一番恍如非人间的光景。
“奥利弗,樱花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地对奥利弗说,它听了,拿它漆黑而清澄的眼睛怔怔地仰望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比起金色的夕阳,甚至樱花,我更想看着你。别这样,我在心里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那眼光,仿佛在凝视珍宝、群山和大海,仿佛在说死没什么可怕,只是再也见不到你让人难过。事实上,我想我和奥利弗都明白,因为那天的气氛那样说了。一切都太美了,就连奥利弗身上已经显得寒碜的毛也是金色的;一切似乎都在渐渐回到我们的童年时代,感觉我们好像能永远地活下去。
那天夜里,裕志来我家过夜,像往常一样,我睡床,他打地铺。我们老说什么时候买个双人床,可两人都没钱,所以只好如此。然而,一度睡着之后,裕志半夜三更被梦魇住了,缠得死紧。我吓一跳坐起来,见他明明还在睡却死命往自己脖子上乱揪乱抓,就拼命摇醒他。“你怎么啦?”
裕志睁开眼,呼呼地喘气。“做了个梦,有人掐我脖子,喘不过气,真可怕。”他说完钻进我的被子,紧紧地抱住我,身子很烫,像在发烧。
“你在发烧吧?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喝的?”我说。
“唔唔,我自己去。再上一下厕所吧。”
他说着起床出去了。终于,平常的平静似乎回归到了黑暗中。裕志的样子就是这般异样,让人感觉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的生活里投下了阴影。莫名地觉得连空气都闷热起来,就开了窗,风嗖地吹进来,带来潮湿的土气、树木的气息、小小的月亮……我在心里默念:快点变回平常的夜晚!星光闪烁,缀饰微阴的天空——那样的平常的夜,然而,永远不会回来了。
裕志悄然回屋。
“怎么回事啊,奥利弗,它没气了。”他说。
奇怪的是,我并没感到惊讶,果然,我首先想道。我理解了……所以,傍晚的风景那样美;所以,奥利弗会有那样的眼神。我还明白了裕志做那个怪梦的原因。尽管如此,眼泪马上夺眶而出。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
我们躺在奥利弗遗骨两旁,哭哭睡睡,直到天亮。在我们中间,一个时代结束了。心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
“有人死亡真令人痛苦啊。”我说。
“这是没法习惯的事啊。”裕志应道。
我还好,身上还有没心没肺的地方,任何事情,只要我想随便应付就能解决,再加上多多吃、好好睡,痛苦不知不觉间就克服了。我还在继续做的就只剩照料院子里的树、帮忙做家务、帮忙翻译和照顾裕志。父母也对我死了心,他们说我打工也没一回做得长的。尽管如此,我还有至少几个正当青春、充满活力的朋友,他们向我讲述某样东西在人际关系中开花时气势如虹的壮观,以及百草入春齐发,把土地变成绿地毯时的浪漫传奇式的能量显露。这样一来,我也觉得好像有所了解了,从而能够尽情地释放自己。
不过裕志不同,他只与不会说话的奥利弗和我家院子有着深厚的关系,他平日里决没有过多的期待。他就算会固执地沉默不语,我却从未见他因愤怒而放任自己大喊大叫。裕志的父母与和爷爷的共同生活从裕志身上吸取并拿走的东西,无论我做什么怎样做,它们也决不会回来了吧。他是爱着我,但那并非我那些男性朋友对他们喜欢的女孩费劲思量的那种充满异常强烈美感的爱,他的爱,宛若开放在空壳里的一株小小的雏菊。
“我来做晚饭,你想吃什么?”我问。
我的话音在搬空了什物的屋里听着怪怪的。码放着的纸板箱仿佛是一些墓碑。裕志青白的脸色,在茶褐色纸板箱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灰暗。清理一空的榻榻米空寂苍白,弥漫着干燥灰尘的气息。
问出口的同时我心里一面猜他会回答我“什么也不想吃”。所以当他沉默片刻,说出“锅起面[2]”时,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啊!”
“锅起面还可以吃吃。姜末多放点,要辣。汤要赞岐[3]风味,甜的。”裕志再一次开口说道。
“明白了。”我说着站起来,离开这冷寂得恐怖的房间去了厨房。透过他家厨房的窗口看得到我自己的家。
我仿佛是用全新的眼光重新望着那幅景色。
陈旧歪斜的玻璃窗对面,有我家的院子,里面枝叶繁茂,绿意葱茏,那熟悉的山茶树和杂草丛生的小径的对面,渗漏出十分明亮的强光,那是我们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我父母还年轻,他们常打理窗子,使窗前灯光明亮且强有力,那种氛围充满温馨,非要你联想到“家庭”这个词。
这个厨房我来过不止一回,可透过如此寂寥的窗口回望那个家的心,我却从不曾留意。
我感觉不可思议,原来,我住在那样温馨的地方么。
冰箱里只有啤酒和西红柿,此外空空如也,更别提生姜了。搁物架上干面条倒是放了不少,所以我趿上裕志的大鞋,回了娘家。一进自己住惯的家,便觉灯光晃眼,仿佛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因此,一切显得异常明亮。母亲坐在厨房里,见到我就说:“真加啊,你的脸色死人一样难看,你们俩待在那屋里不大好吧?是不是两个人情绪都太低落了?”
“我也觉得像待在坟墓里一样。”我说。
“还是回来吃饭吧。”母亲说。小餐桌边,母亲的脸依然如旧。仍旧只有我感觉仿佛置身另一个宇宙。这个家,始终一派宁静安详的景象,然而一步之外,各式各样的人心所营造出来的各式各样颜色的空间在你拥我挤。想到这,我忐忑不安。充斥着这个夜晚的是无尽的、深深的孤独的色彩……也许是为了避免直接触碰它,人们才或装点家居,或倚大树而坐的吧,我想。
“唔,可现在还是去那边的好。”我说,“能拿点材料做晚饭用吗?”
“随便拿。你不累吗?要不我帮你们做好?”母亲说。
“不用了,他好像只能吃乌冬面。”
我答应着,一面从冰箱里找出汤料、蘘荷和生姜。离开那个家还不到一会儿,我便解了冻似的觉得轻松舒坦。裕志的悲哀沉重而寒冷,即便他本人无意为之,我的心还是要被冻僵。
外面,傍晚的第一颗星已经升起,分明还是早春,却已能感到微微暖意了。
穿过院子,我重新回到了那个寒冷的世界。
裕志的确吃了很多锅起面,他看着活像一个吮吸面条的黑洞。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很快就吃完了,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要我给他煮。
裕志家的高级面条必须煮十二三分钟,很费时间。我做好汤,放足佐料,烧水,抄面,倒旧水烧新水……关于自己这种做法,裕志只说了句——“好吃啊”。
本来就话少的裕志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结果我们一直吃面吃到夜里一点。在既没电视又没音乐的这间小小厨房里,我们就那样面对面地坐着。
我的心因此有了太多的空闲,产生出一个恶妇般的念头,我想用玩笑的口吻要求他:“好把这屋子改装一下了吧,让它亮堂点!”然而我终于没有开口,因为觉得缺少谈这种话题的气氛。而且我知道,和屋子之类的容器相比,人的心更为重要。索性让裕志在这里怀想爷爷吧,反正即使我哪天万一真搬进来住,我们也不会有所作为,恐怕要一直住到白蚁掏空这屋子为止呢。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假如我住了进来,这个家也许会渐渐变得温暖。不知不觉间,这个屋子里面已是如此地萧索冷寂、空空荡荡了,不是因为爷爷的死,而是因为长年的沉淀,干涩的悲哀从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朝中央飘浮、聚拢。但也许会一点一点地有所改变,而这种改变,或许并非仰赖我可能插的花草,也不靠我可能带来的食物,而仅仅只因为我的大腿、我的头发、我的赤足,只要这些充满朝气的活生生的东西在这屋子里转来转去,某些东西就会重新回来,哪怕一丝丝一点点地。
总之,看着浮在开水里的雪白的乌冬面,看着它们哧溜哧溜地进入裕志嘴里,看着看着,我感到了生命的活力正被直接地注入他身体里。以前我相信“食物要经过……多种过程后在体内转变成能量”。但现在,望着眼前的画面,我体会到了“吃而后生”的道理。他的胃里挤满了长虫似的面条,然后,由于某种可爱的神秘力量,它们被消化,将裕志的生命延续下来。剪下的鲜花一旦开始枯萎衰败,即使采用水剪法也无法让它吸取水分,但裕志好歹还在吸取营养,这就好了,我想。